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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赌注
发布日期:2014-09-24   浏览次数:4554次   标签:

新都市风情系列 中篇小说卷

青春赌注

燕子 著


目 录

青春赌注···········

太阳雨············

日子·············

今夜没有故事········

夜迷宫············

我知道你是谁········


青春赌注

我没来由的感觉不好。

都说我是个商界奇女子。倒也是,灵光的脑袋加上并不丑的脸蛋使我从商以来所向披靡,业绩彪炳,是为公司一根顶天柱。

但今天仿佛遇到了克星。

谈判在外商落住的晶都大酒店的房间里进行。我曾恳请外商到我的办公室来,但他执意不肯稍移玉步。这间卧床巨大而只有小小的梳妆台和床头柜可供放文件的客房,给我一种滑稽和不踏实甚至坐立不安的感觉。

这也许是外商攻心战术的一部分。

出门前,林经理毫无怜香惜玉之情重重地拍拍我的肩膀说:“这日本鬼子特别难缠,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客,你必须搞掂他”。

我便以一副重担在肩,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姿势出现在日本人的面前。无论多大的场面和阵势的都曾见过,还能让一个日本人吓倒不成。

这日本人的眼神倒不邪,不过前额每一道硬梆梆的皱纹都充分闪烁出武士道的光泽,那不怒而威的气势使我怀疑他青年时代是否曾扛过枪对付过我的族人。

我先辈八年抗战,以胜利告终,对日本人何惧之有?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

没等我举起大刀,日本人便叽哩呱啦先数落一遍我方资料不全,卖价太高,细节不明,工艺太粗等等一大堆不是。

这种伎俩跟我逛时装店与个体户讨价还价时所施的手法有什么两样!

那份厂家传真过来的资料我曾花了两天时间去整理。我胸有成竹地用从夜校学来的蹩脚日语一一解释,直至他无从挑剔。

最后卡在价格上。日本人一分钱一分钱地跟我压价。他不厌其烦地千百遍重复必须压价的理由。

日本人的富裕大概就是靠这种耐心堆积而成的。一个日本人在谈判桌上逐个零件一分一厘地压价,就可以养活几十个日本人了,真是划算。

可惜我的磨功远远未修到道行,只有往最后防线步步退让。

就在我让到他肯定已大赚无疑的价钱时,日本人流露出一丝可以敲定的疲态,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然而我高兴得太早了。日本人额上的皱纹马上又紧紧聚拢,绝不让我有喘息的机会:“OK,我们今天谈得很顺利,不过,等一下我的助手会拿些资料来,那将会证明你的价格仍是高出一般市场价格的。”

这老狐狸耍我!我一阵泄气伴来一阵心酸,泪珠儿竟盈盈的就要从眼角坠下。

“对不起。”我起身走进卫生间。

我用清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我模样有点惨不忍睹。倒不是脂粉剥落,皱纹显露之类,而是精神上的疲惫和伤心。

真累,真可怕。一个日本老人已经够难对付了,再加上年青助手,我会被他们玩得团团转。

这一瞬间我真想撒腿就跑。

我没有能支持我随心所欲、想不干就不干的经济实力,也没有可令我趾高气扬、干活时挑肥拣瘦的后台。我必须工作才能生存。如果惹翻了日本人,我就无法向公司交差。我那顶头上司允许你立无数次的功,却不允许你出一次差错。一次意外,足以致命。

我深深地呼吸一口气,试图令自己由心浮气躁恢复心定神宁。

这日本人压价已压得我心疼无比,底线已近,我他妈的说什么也要砍回一刀,如果他还硬要压价,那么我便挥挥手故作潇洒地说声“拜拜”,看他会不会像街边的小贩那样看见大鱼要溜了便赶紧收线。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我重整士气,准备与之一决雌雄。

我对着镜子里的映像大大地做个“V”字手势,便大踏步地走出卫生间。

我端起床头柜面上的白开水一饮而尽。

就在我把杯子放回原处的时侯,敞开的房门口出现一团高大的阴影。

几声多余的礼貌性的敲门声后,进来了一位年青人。

中国人!自己人!

我居然由衷地感到高兴和心安。

其实中国人的外貌与日本人区别并不大,但我认准了进来的是自己人。

“你好!”他用标准的国语对我说,并伸出右手。

“你好!”我握住他的手,竟有种想诉说委屈的冲动。

他的眼神含着一种安抚,似乎知道我这几个小时的艰难。他微笑着自我介绍:“我叫辛浩。”

“我叫方祺尔。”我抽回自己的手,同时回报一个真挚的笑容。

辛浩很快便一脸正经起来,向他的日本上司鞠躬,并拿出一叠资料。

他们低声交谈几句后,辛浩回身对我说:“我的老板认为你的价格仍然太高。”

我忽然血气逆流,冲口而出:“我原想你能帮我一把呢,没想到……”

“方小姐,我想你是不是搞错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商场如战场,我们是对立的两面。”辛浩正色地说。

我如梦方醒,大恨自己自作多情。

我把声音调节到带点冷意的程度说:“告诉你的米饭班主,我出的价格已是最低,如果贵方还能找到更便宜的货主,那就另投高明吧!”

不用再吭吭哧哧地说东洋话,我痛痛快快地宣泄着。

他沉吟了一下说:“方小姐,你是否能再让一个价位?”
果真是不屈不挠,又想打持久战。

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又要上涌,嗓子几乎被哽住了。我停顿了几秒,努力平息情绪才说:“我已经给你的老板磨了整整4个小时,如果你再来那一套,请恕本小姐不再奉陪。”

我豁出去了。

我从辛浩的眼里捕捉到一丝同情,但他绝不能在老板面前显露出来。他对日本人说:“方小姐认为价格已无需再议。”

日本人很仔细地观察了一会我的脸色,又很认真地把视线停留在他的助手的脸上,然后摊开双手,又“啪”的一声合掌说:“OK,签合同吧!”

我缓慢地尽量不令人察觉地长长舒了口气,鼻子和眼睛再次发酸。

胜利来之不易,如果每桩生意都如此这般,我起码折寿20年。

我打电话向正在焦急地等待消息的经理报喜。林经理乐得在电话里大叫:“还是你行!中午请那日本人吃一顿吧,别吝啬,挑好的吃。”

我说:“我不会便宜他们的。该吃他们的不吃,罪过呢!”

日本人在生意上再锱铢必较,也不至于抠门到连顿饭都要我掏腰包。入得我国门,赚得我的钱,理当识做。

餐桌上,日本人变成了一个慈祥可爱的老人,不停地赞美我。

我吃了小亏,你占了大便宜,如今奉送几句好话来回报我。扯平了。

临别时,日本人说:“我公司准备在深圳设个办事处,辛先生将全面负责这里的工作,以后的业务可以直接跟他联系。”

我并不惊讶日本人对辛浩的信任,有意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辛浩抬头向我顾望,那线条清晰的薄嘴唇有着一种倔傲和自持。

“你请了一个好帮手。”我明显地带点讨好辛浩的意思对日本人说。我不希望从此多了一个强劲的对手,我希望能和辛浩友好合作。我转脸对辛浩说:“这批货会按时到达深圳,到时我会通知你来验货。”

“这是我的名片,请多多指教。”他递给我一张雪白镶金边的名片。

住家电话:4239586。我瞥了一眼,竟无端有了个念头:他有家了。

那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带笑伸出右手:“有事联系,拜拜!”

日本鬼子,拜拜。我抱起文件夹,只想回家好好睡它一个下午。

我脚步轻盈,心头愉快。早晨那种遇到克星般的难受烟消云散。阳光下绿化带的花草轻曳。今天算得上是个美好顺畅的日子。

 

 

 

2

“家姐,靓不靓?”

一进门,正在镜前打着转转的方蜜儿冲着我抖动一件布头儿少得不能再少,盖得住胸脯遮不住肚脐的黄色背心。

“名牌内衣呀?”我随口问。

“什么内衣,最新流行的青春色彩,下面配条百褶长裙可好看呢!”方蜜儿大嚷。

我皱皱眉,瘫坐在沙发上:“你还是个学生呢,怎么能穿成这样?”

“哈,18岁的女人可以做妈妈了!”她笑道。

女人?方蜜儿充其量还是个像鲜花一样浑身散发着芳香的女孩。香瓜般的小脑袋配上一张充满孩子气的精致的脸,由细长的颈脖连着发育完善的高大匀称的身躯。她念念不忘的是自己有一口整齐的贝齿,时不时像卖“黑人牙膏”的广告妹那样粲然一笑。

方蜜儿扑上来帮我按摩了两下肩膀,拨了拨我的头发说:“这年头有谁还像你这副打扮,左边一个夹子,右边一个夹子的。”她又扳过我的脸,像个星探审视新发现似的,“是老土了点,不过,这种过时的西式公主发型也挺衬你呢!”

唉,方蜜儿,小时候背负着你使劲地为你刷尿片的时候还真的老幻想自己是个能变成公主的灰姑娘呢!

“家姐呀,你的脸好滑,不像我满脸美丽豆,我的同学都不信你大我10岁呢!”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小滑头嘴甜甜的必有所求。

果然,不等我发问,方蜜儿开口请我伸出伟大的援手,赞助她暑假游黄山。

方蜜儿跟她妈一样,总以为我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矿。

我养母18年前一直把我当作天使,蜜儿降生后我的命运跟所有后娘养的没啥两样。

直到我离家那天,我都一直不敢反抗养母。其实,我没有一天不是爱她的,只要养母用一种爱的声音跟我说话,我愿为她做任何事情。我最终有勇气离家出走的唯一原因,就是我再也听不到那种声音。

翅膀一硬,我便远走高飞,来到当年尚甚荒凉的边陲小镇,本来还想闯过深圳河看能不能捞个香港小姐当当的,终因不识水性又无钱买通蛇头而羁留下来。感谢邓小平,他还真给了我一条活路。

养母见我活得像个人样了,便把方蜜儿送到深圳大学读书。我这小妹别的不怎样,可读书是顶呱呱的,她的高考成绩其实上清华北大都绰绰有余,却跟她妈一个调调,认准了深圳“经济最活”,“挣钱最易”。

方蜜儿的脑袋瓜聪明好使,一学期几百学分还花不了她三分之一的时间。闲极无聊之时,不是跑回来向我讨费用,就是研究时装、流行曲,香港歌星轮番成为她的偶像。她生性喜新好奇,如今,小脑袋里又不知在转什么新念头了。

如果有个良好的学术环境,方蜜儿一定能读出点名堂来的,但现在,可惜了。

“家姐,行不行呀?”

我从来都没有对方蜜儿说过一声“NO”,有我这个家姐,她也算三生有幸。

“核算一下车船费,按需支出。”我说。

“多谢家姐!”

方蜜儿喜极,竟吻了我脸庞一下。

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在为生计而奔波追求,而她的一切却如同大地上的庄稼般自然,想要时,只要弯弯腰便能摘取。虽说深大校园学生经商风日盛,但我仍主张学生就是学生,学生以学为主,过早分心地去赚钱对他们的未来并无什么好处。所以,尽管蜜儿有时也说要到学生食堂端盘子,我都宁愿付给她端盘子所能挣到的钱,让她把时间留给学习。

“这件新衫送给你!”

方蜜儿把那件黄色小背心塞进我怀里。小姑娘总是以送出自己的心爱之物来表达感激之情。

“免了。做内衣我都嫌它不够长。不过我警告你,在学校里绝对不能穿这玩艺,伤风败俗。”

“哎呀,家姐,你怎么像只老古董似的?”

在方蜜儿的心中,有着这一代人极蛮横的心态:“你不可改变我。”社会上的一些风气更助长了这种自以为是的心态。即便她对我的话洗耳恭听,也是一转身又我行我素了。

方蜜儿转身收拾背囊准备回校,我斜靠在沙发上,细细地回想一遍和日本人的谈判过程。我有一个习惯,每做完一件事,静下来的时候必定再加之反刍,藉此总结失误和不足,积累必要的经验。

门铃响。

方蜜儿刚拉开一线门缝,便大叫起来,“哎哟姐夫,你必定知道我这个小馋猫回来了,送来这么多好吃的!”

门在方蜜儿的欢呼声中大开。夏伟驿拎着大包小包满头大汗进来。

“方蜜儿,如果你再瞎叫,小心你的樱桃小嘴会豁成血盆大洞。”我说。

“对不起,家姐,对不起,夏哥哥。”方蜜儿向我弯弯腰,又向夏伟驿拱拱手,顺势接过东西放在茶几上,捡了个美国苹果塞进小嘴。

夏伟驿照旧是一脸憨笑。

“我妈叫你晚上到我家喝水鱼汤。”他向我传达圣旨。

4年前的某天,我到老街买针线,在华美商场门口,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婆拄着拐杖眼定定地望着我,似乎有话想说。我不由得迎上去,费了半天劲才弄清阿婆迷路了。

这阿婆便是夏伟驿的祖母,时年98岁,是家中的太上老君。

我把她送回家时,她当着家族十几口人的面,拉着我的手指指夏伟驿,我尴尬而退,可他全家便从此认定我与夏伟驿之间有缘分。

夏伟驿是深圳土著,从前一家人靠打鱼为生,建立特区后,渔民村成了全国的首富村之一,夏家自然也水涨船高,今非昔比。现在的夏家,早已砸船烧网,不再出海,夏伟驿的大哥有一间皮革厂,二哥有一家贸易公司,各有洋楼两幢,成为实实在在的企业家,姐妹几个也先后嫁得金龟婿,安安乐乐做太太,每天叉麻将逛大街。只有夏伟驿这个老幺,没有正业,守着老娘靠吃屋租过活。倒不是他扮猪吃老虎,而的的确确是天生敦厚驯良,毫无野心。其兄见他绝不敢吞噬祖业(这祖业只不过是生产队分的地皮),倒也放心让他守住老娘。夏伟驿的妈妈年轻守寡,好不容易拉扯大一串儿女,自立门户的自立门户,嫁的嫁了,只剩下一个听话的夏伟驿,更用尽办法使幺儿缩入她的孵翼之下以慰晚年。偏偏夏伟驿又是那种任人搓圆搓扁的角色,便不由自主地做了他妈的心肝宝贝乖乖儿。

夏伟驿不愁娶不到老婆,但除了一个心眼地往我这里送吃的之外,连句“嫁给我吧”的话都不敢说。实在的,我还真怕他会说呢。

我对夏伟驿说:“我有个合同要处理,真的没有时间。”

他急了:“不行不行,你不来我家开不了饭。”

“家姐,女人不补好容易老的。有水鱼汤给你喝还推三推四,要是我呀,哼!”方蜜儿把茶几上的水果一个劲往她的包里塞:“不吃白不吃,多谢了,夏哥哥!我要回深大了,家姐,拜拜。”

我的Call机突然尖叫起来。一看是公司Call我回去。我叹了口气,要有个金刚不败身就好了。

“我送你去上班。”夏伟驿庆幸有机会为我效劳。

夏伟驿戴上头盔,倒也添加了几分神武之气。坐在他身后,竟感慨他那努力挺直的腰板倒是可以依靠的。

可惜没有那种感觉,真可惜。

 

 

 

3

办公室的几个人一见我进来,蓦然静场片刻,随即掩饰什么似的讲讲股票又扯扯菜价。

刚才必定在议论我什么,否则用不着一副“白天别讲人,夜晚别讲鬼”的古怪神情。

而讲我的又必定不是什么好话。

独自一人去外商下榻的酒店房间谈生意,可以勾起多少旖旎的联想?

外事纪律中规定与外商洽谈业务时须有两个同事在场,然若有人能帮我一把而不是呆坐一旁像个督察,我又何用单枪匹马对付日本人?

有谁同情我浴血奋战,为公司签了80万美金的合同?

我拿的工资奖金并不比在坐的各位多,凭什么他们可以坐在这里聊天聊家常聊任何一个随意想起的话题而我就必须拼死拼活地干?

只因为我比他们的本事高。他们办不了的事我能办好。这就是区别。这种区别令我自豪。至于大锅饭,尽管深圳是改革的先锋,但在国营企业里,再怎么砸锅最终还是要把米掺在一起煮的。我们的国家素以能养活众多人口为荣。香喷喷的大锅饭可以拉近我和大家的距离,所以我并不反对。但总有这样一种人,对自己的愚蠢、原始很不甘心,却又不思上进,改造自己,反而白吃白喝白拿了还要骂创造出让他们活得滋润的物质的人。对这种人,我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又有种说不出的怜悯。但不管怎样。就算是浊水,也还是鱼儿赖以生存的条件。所以,我对所有的同事都十分友好。更何况,当着面,人们对我还是相当尊重和亲热的。这就够了。

最要紧的是做事时不要有阻滞。

我客气地请老何帮我核实厂价,请任姨帮我计算税前税后的换汇成本。其实这些事情我花一个钟头即可做完,但让他们插手,可令他们产生参与感和认同感。被人重视的人做事会十分认真和起劲,我毋须解释,他们自会明白我今天上午到底做了些什么。

人在江湖,抵挡人事压力的最有效招数,并非以毒攻毒,顶硬上,而是放软身子,将攻势悄悄容纳消弭于无形之中。

“方小姐电话。”有人喊了一声。

我拿起话筒。

是辛浩。

“有桩麻烦事,那批货中的底盘日本人想换另一种尺寸,四边各加大一厘米,不知可否?”

“如果工厂来得及重新铸模,应无问题,但成本提高了,价格怎算?”

“那是一个简单的附件,不必再讲了吧?”

“不行。”我斩钉截铁,上午受日本人的气多了,总想伺机撒出去。

“那你说多少?”

“按该附件的原价提高20%。”

“你太狠了,方小姐,给点诚意。”

我也觉得自己大开狮子口有失风度,便实实在在地说:“10%吧!”

“5%,一口价,怎样?”

没想到他下手比我还狠。为虎作伥,是可忍,孰不可忍?

“8%,愿意就成交。”我狡猾地顿了顿,“辛先生,别因小失大呀!”

对方也停了一下,似乎拿不出新的主意,只好说:“多谢了,方小姐,你的确算是个中高手。”

“承让了。”我客气地说。要不是他上午给我的好感,我才没那么好说话呢。想到斗不过日本人便找自己人出气,不禁有点惭愧。

“请尽快通知工厂。”辛浩说,“有关条款稍后我修改好合同会送到贵公司。”

“OK。”

我随即又挂电话又发传真通知上海工厂新的附件尺寸,等工厂没问题的回音复来,已是薄暮时分。

走出办公楼,漫天红霞在摩天大厦顶上疾驰,美丽非凡。

大门右边是拎着头盔的夏伟驿,左边是倚着皇冠小车的辛浩。

啊哈,桃花运来也。

我想还是喝水鱼汤安全一点。

我走向夏伟驿。

辛浩耸耸肩:“原想你能给我一个致谢的机会。”

“一餐饭?免了。我有长期饭票。”我接过夏伟驿手中的头盔。

“这位先生真有福气!”辛浩递给我两份合同,“请过目,盖好公章后再还我一份。”

“明天再说吧!”我把合同收进手袋。

“明天见!”

危险人物,不如不见。

就在辛浩的车子超过夏伟驿的摩托车时,他还摇下车窗伸出手摆摆又合拢着收回:“明天见!”

好像我自然是他的囊中之物。

竟能感到心脏突如其来的激跳。未敢多想,我的手拉紧夏伟驿胸前的衣襟。

“他是谁?”夏伟驿扭头大声问。

我没作答。

辛浩,到底是敌是友?

无论是敌是友,我都必须面对他。

当第二天傍晚又在公司门口见到辛浩时,我二话没说便上了他的车。

藉此,我要告诫年青的姑娘们一句:当你要跨上男人来接你的车子之前,千万要细细想过之后才迈步,因为这关键的一步可能会决定你整整的一生。

“今天由我来安排,你不必多费脑筋。”

我无言地望了他一眼。

“我知道这不容易,你是那种喜欢说了算的女人。”

今天辛浩怎么特饶舌?

“你以为你是谁?”我不得不自卫反击。

“你愿意我扮演何种角色?”他故作幽默地笑笑,“我打赌,假如你和几个朋友一起商量该去哪家餐厅吃饭,你绝不会等着让别人去做决定。”

“是吗?”

“但今天由我说了算。”

“我不喜欢这样。”

“太糟了。”

但他的笑明显地表露出对我已坐在他的车上听他展示口才的情形相当满意。今天他似乎处于最佳状态,我甘拜下风。

车子沿着深南大道往蛇口方向行驶。辛浩手握方向盘,毫不犹豫充满自信地前行。既然上得了他的车,也就只有随他去了。

在竹子林的拐角处,路中间围着一堆人。

怕是出事了。

果然。有一衣衫褴褛者躺在血泊中。

旁边有胆大者伸手探探伤者的鼻息。

“方小姐,不好意思了。”辛浩把车停稳后,下车打开后座车门。

“把他抬上来。”

有人七手八脚地将伤者抬上辛浩的车,有人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言语中除了对辛浩的赞美就是对弃伤者不顾而去的肇事者的咒骂。

这世界好人坏人有时倒是箩卜青菜一清二白的。

有人冲我竖起大拇指。

我望望辛浩,心中竟为伤者深深感激他。

从医院出来,辛浩洁白的衬衣袖子上已沾了一片污秽。

“对不起,方小姐,也弄污了你的裙子。”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带携我积德,该我多谢你的。”

“我们像不像粤语残片里的君子?”

我们一同大笑起来。有生以来第一次笑得如此欢畅,如此开怀。

一辆汽车从我们身边疾驰而去。辛浩猛地拉着我的手臂,一直护着我过马路。

“我不想再做一次好人好事。”辛浩说。

我扭头看了他一眼。

从来没有人拉着我的手过马路,从来没有。

感觉是这么新鲜。

正是下班时分,街上挤满了人,全是陌生面孔。辛浩的眼光并没有情深款款地落在我身上,但他紧紧地护着我过马路,天下这么大,在这一刹那,我只认识他一人。

短短的十几步路,我竟心念百转。

来到辛浩的车子前。

辛浩打开车门时问:“我们这副模样进餐厅,人们会怎样想?”

“谋杀亲夫未遂!”我笑道,猛觉失言,急忙噤声。

辛浩却似痴了般望着我。

有个很好的往回走的借口,但俩人都好像不甘心因为衣服污糟了就中途而散。

“何不买些面包汽水上银湖山顶自助一餐?”我故作天真之态,为自己解窘。

“好主意!”辛浩以掌击额,“方小姐,你是否永远都这么醒目?”

“也有蠢的时候。”

“女人蠢的时候必定是最可爱的时候。”他说。

那我现在必定是不可爱了?言多必失,辛先生,你好自为之了。

辛浩何等人物,马上察觉出我的心头不快。他悄声说:“看重男人评价时候的女人最蠢。”

我如雷轰顶,竟不能动。

过去很少有一句话能触及灵魂,哀乐尽显的。这是否就是所谓的“开始”了?

如果是,这个阶段最暧昧最刺激,最叫人提心吊胆,精神恍惚。

我不愿意束手就擒,我努力把思维调校到世俗观念上去。

他有什么背景?他成家了吗?他跟我套近乎的目的何在?我对他一无所知,胜算的机会有多大?

生意人,无论遇到什么都要审忖衡量一番,但感情的规则回回不同,无法预测。

偏偏我又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

辛浩只是微笑着,充分显示魅力地微笑着。

原来男人的笑容也是可以摄魂的。

我客观地打量着他。的确不愧是个英俊的男人。皮肤不黑不白,面孔线条硬朗,眼睛鼻子生得英挺高贵,除了两片嘴唇稍嫌薄小外,几乎无懈可击。如今漂亮的男人大多有“奶油”味,但他文雅却不失男性本质。

在这一刻,我突然感到,眼前这位春风满面的男人,与我平时接触的那些商人气极浓的男人不一样。他的身上,带着一种动荡的不圆满,一种连他自己都不知晓的不安定。似乎在他的成功中,还未包括对一个倾情女子的成功。

不管开大开小,骰子是掷定了。因为我已心甘情愿地跟辛浩在杂草丛生的银湖山顶背靠背地啃干面包。

这干面包的味道比水鱼汤好多了。我好像很久很久没这般饿过。

我们天南海北地瞎扯着,无论他说什么,我总觉有趣。我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心中有种难以形容、无法解释的满足和惬意。我笑了,一边说话一边笑,忍都忍不住。

“看上去你很高兴。”

“是呀。”我说。

他疑惑地瞅着我:“你是不是真的这般高兴?”

“是呀。”我再答。

他好像被我的笑容弄迷糊了。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我那么开心的。

这种莫名的高兴弄得我很兴奋。我的声音变得又急又大,甚至刚说完就忘了说过些什么。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但我同时失控了。

辛浩受到感染似的,说话不再句斟字酌。

“你捱过饿没有?”我的脑子里又蹦出另一个念头。

“没有。小时候家里虽说不富有,但总能吃得饱。”

“那你就少了一些悲惨的故事也少了一些甘饴的回忆。”

辛浩凝视着我说:“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可否讲一段听听?”

我终于可以控制自己的笑神经了,我静默了好大一会儿,才再开口说话。

一个灰朦朦的雨天,我因偷吃了几片方蜜儿的饼干而被养母饱喂了一顿棍棒后扫地出门。我舔着自己的咸泪心酸得直想就是做乞丐也不再回转。直走到脚软,才发现自己已到了郊外田头。

春寒料峭,田埂湿漉漉的,新翻犁的土地也湿粘一如我被雨水湮湿的身子。就在我茫茫然地踢着土坷垃的时候,被一片绿色的蕃薯叶吸引住了。

我扑上去,把手插入松软的泥土里扒拉,竟挖到了一块刚刚发芽的大蕃薯!

用土坑里的积水擦洗净泥土,我狠狠地咬啃下去。天下没有比那口嚼烂了的甘浆更甜美的食物了。

吃完那块蕃薯后,我便折了根棍子在田里细细地寻找被秋收的锄头砍伤后掩埋在泥土里,在春雨的滋润下发芽出叶的薯苗。结果,我挖到了一堆不下五六斤的蕃薯。捡了农人废弃的破簸箕,费了好大劲才把蕃薯运回家。

那晚,养母煲了一锅加了姜糖的蕃薯糖水,更亲手盛了一碗递给我。接过那久违的亲情,我背转身,泪如雨下,喉咙如同哽满沙石,直至今日,我仍回想不起那碗糖水是怎么咽下去的。

辛浩看着我,低喟地唤了声:“哦,祺尔!”

第一眼看到辛浩,就有向他诉说委屈的愿望。这些深藏于记忆的故事,平时根本不曾追思,怎么就说了出来?我把手中剩下的一口面包抛得远远的。自那天起,我就发誓今后一定不再挨饿。

当然,如果不是世界大战地震海啸之类的天灾人祸,我是决不会再挨饿了。

山下万家灯火,每盏灯都给人温馨的联想。每次受了伤,我都会躲进自己的小屋,把一切伤害因子关在门外。那小屋是公司对我辛勤工作的唯一奖赏。跟许多同代人一样,我在工作中得到了个人生活所不能得到的满足。平日在商场上打天下,艰苦辛劳,险象环生,为着取胜,必须顶着坚厚的盔甲,一点轻松随意的形象都不曾有过。但今晚,我真情真性毕露。倾诉之余,竟渴望有个人可以依傍。

从来不曾对哪个刚认识不久的男人有如此强烈的渴求。好像有种无法独立完成的事情,需要另一个人的援手才能去做。

辛浩懂得抓紧时机,他握住了我的手。

一阵颤栗从手掌和心脏同时开始,迅速扩散全身。

我握过许多男人的手,都不曾有过这种转瞬即逝但令人愿意不惜一切去抓住的感觉。

我和辛浩的眼神都不再游移,彼此固定在对方的脸上。

感情与时间原来是完全没有关联的。夏伟驿围着我转了几年,也不及辛浩仅露一面。

我似乎从没正式谈过恋爱,就算跟夏伟驿出去看过电影吃过饭,也当对方是大麻风,离得几尺远,客客气气地说话,淡而无味地过几个小时,然后回家。

我不是天生的善男信女,只是没有浪漫放肆的对象。在进入角色的时候,我在乎那种称之为爱情的感觉。

“深圳真是块宝地。”辛浩突然说。

“哦?”

“如果换了个地方,我们也许永远也碰不到一起。深圳就这点奇妙,不同的人,不同的东西挤在这小块地上,每天都可能有意外的惊喜。”

脚下的城市镶满碎钻般熠熠发光。我抬头仰望,洁白微凉的月光如水,柔和地浇淋着我的头和我的肩,空气夹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使人微醉。这样柔美的夜,总诱人想做点很甜蜜很温馨的事。

但我和辛浩仅止于执手相望而已。

我松开手,试探着问:“回去晚了,不怕老婆闭门不开?”说完,心狂跳不已。

辛浩脸上出现很奇怪的难以言状的表情。

良久,他才发话:“你不觉得自己太残忍吗?”

我冷笑一声,好梦被惊破总会有点羞怒的。

“祺尔,对不起,我是成家的了。”

“成了家就要说对不起吗?”

“我不想骗你。”

“你骗我什么了?”我故作镇静地问,很想哭。

挺美的夜晚被我一句话弄得窒迫难受,我一分钟都不想多呆了。火燎般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土说:“走吧!”

返回时,辛浩好几次毫无道理的急刹车差点令我撞破车头玻璃。一路无话,直至下车时客气地互道“晚安。”

辛浩留给我一个很无奈的伤感表情。我想,尽管今晚七情上面,想来颇感难为情。但冰清玉洁的一个人儿,并非没有选择机会,又何必与有妇之夫纠缠不清,乱蹚浑水。

因此,道过晚安后,我头也不回地上楼。真的不那么开心,但也绝非伤心欲绝。

家里灯火通明。蜜儿和一位上唇刚冒出幼嫩绒毛的男生气急败坏地各自雄踞沙发一角。

“家姐,不关我的事,是他跟踪而来的,他几乎要把门敲碎,我没办法才放他进来的。”

方蜜儿愤怒地瞪着那男生急急向我辩白。我曾警告过她,不得带任何男人上我的家。

一望就知又是蜜儿一出爱情故事的大结局。

“姐姐,”那男孩低声开口说,“帮帮我,我不想失去蜜儿,我爱她。”

我几乎扑哧一声失笑。看上去腼腆害羞的小男孩居然一开口就能情深款款地说出个“爱”字,真是世风开放。

“你们这么年少,懂得什么叫爱情?”我给他倒了杯茶,“放弃蜜儿。”

“不!”他跳起来,茶水洒了一地。

“女人变心了就是变心了,死缠无用。”

我根本就不相信蜜儿曾经对他交过心,我甚至怀疑蜜儿是否有一颗心。

“不,在爱情面前,没人能潇洒走一回。”那男孩坚持道。

“但方蜜儿能。小伙子,一个人要懂得适可而止,你越这样,蜜儿越厌恶你,最后落得连个美好回忆都没了。”

他脸颊上的肉难看地抖动着,眨巴几下眼睛,居然落下几滴清泪。

“大丈夫何患无妻,巴巴的求一个变心的女孩子有什么用!”我声音放缓,对这位失恋情人产生了一点怜悯。我狠狠地剜了方蜜儿一眼。

方蜜儿乖乖地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那男孩一把抹掉眼泪,居然呜咽着对我说:“姐姐,你这么说话,不外是你的运气特别好,还未曾真正爱过恨过。”

我一怔,继而冷笑。这就是爱情?我敢打赌,不出十天,这小子的丘比特神箭准会转向。

“那就请恕我没法子帮你了。方蜜儿,你自己的苏州屎自己擦干净。”

我径直入房间,只听见方蜜儿又拉又推那小伙子。过了好久,方蜜儿捏着衣角蹭进我房间。

我怒火中烧,“方蜜儿,如果你再把甜蜜的事业搞到这里来,我可要没收房门钥匙了。”

“家姐,对不起。”

我实在不知说她什么好。她约会的男孩子频繁得我来不及辨认。每个男孩与她一起都仿如金童玉女。但她根本就没有一颗懂得爱别人的心。她唯一的好处,便是决不甜言蜜语地骗人,跟谁玩完了就是玩完了,绝不拖泥带水。如果哪个男孩没有这种认识和心理准备而恋上她,准会倒霉的。

我真的不曾爱过?一整晚我辗转难寐,想着辛浩,甚至有几次感到低压胸闷,呼吸困难。

方蜜儿却像没灵魂似的,一头沾枕便进入梦乡。她的世界肤浅浮华,就像她的美貌,只有一层皮。

快天亮时,我干脆竖高枕头坐起,翻开一本古龙的武侠小说。

 

4

由上海工厂发来的货抵达深圳北站。

黑云压城,台风欲来。我指望在暴雨到达之前完成进仓工作。我就近找了几位搬运工。

例牌的讨价还价。末了那领头的还顺势捏了一把我的肩膀,口中轻薄地嚷:“看在靓女份上,兄弟们,上!”

货卸到一半,密实的雨点便砸了下来。

搬运工们竟如约好般齐齐撤退,留下十几只装满了机械的大木箱在无遮无拦的空地上。

我嘶哑着声音大声喊道:“劳驾你们帮忙搬完这几箱!”

“小姐,世道艰难哪,多放点‘水’啦!”

我一边徒劳地用力掀动箱子企图把它移往仓库,一边呐喊般答:“我可以多付100块钱。”

“公家的货,泡了又不用你赔,焦什么急!”

“靓女,帮你的忙也行,不过,有什么着数?”

一阵轻佻无聊的哄笑。

我的眼睛开始模糊。一个女人在外办事,给男人们捡些口舌便宜也属正常,如果胸襟不放松点,早就被气炸成碎片了。

我抹了一把脸,再喊:“200块,干不干?”

“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们也不会见死不救的。来来来,开工了!”

终于在木箱被完全打湿之前把货全部进仓。搬运工们拿着他们的辛苦钱一窝蜂涌进小餐馆喝啤酒去了。

我全身瘫软,只差没一屁股跌坐地上不愿起来。就算能干到极点又怎样,这苦这累有谁知晓有谁同情?

突然一道白光撕裂头顶的乌云,瞬间四周一片惨白,紧接着雷声炸耳,我恐惧地蜷缩起身子,如鸵鸟般使劲把头往下埋。

雨像一根根粗鞭子,夹着风以千钧之力横扫而来。在这个狂风暴雨的世界里,疲弱无力的我渺小如一粒尘埃。

“嘟嘟。”

几声如同呼唤的汽车喇叭声。

抬头依稀望见几步外辛浩的车子。

辛浩冲出来,连拖带抱把我塞进车里。

“看你看你看你。”他一迭声地说。

我浑身精湿,衣服紧缚在身上,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豪雨如注,车子像在浊浪翻滚的海上飘摇的小船,在视线难辨的雨雾中挣扎。

又一道闪电,仿佛锋利的尖刀,硬要劈开车窗闯进来。

我整个人往下一溜。

辛浩腾出一只手抱住我的头。

从开始懂事起,就再没有人在我受难之时给我庇护。

高中的时候,读过一本苏联小说,讲的是垦荒者的故事。在结尾处,天空飘着如泣如诉的雨丝,男主人公把他受尽磨难的弱小的心爱的姑娘一把裹进军用大衣内,踏着泥泞向远方走去。

那时,就开始暗暗憧憬未来有一天在风雨中能被爱人一把拥进温暖的大衣里。

在这天地变色的时刻,疲累至极的我触摸到的是辛浩,在响雷轰鸣的一刹那,我的头使劲地钻进他的怀里,只想紧紧的抱住他,与他相依为命。

辛浩熄了火,腾出双手向我敞开了怀抱。

一只灼热的大手从我湿漉漉的头顶移向同样湿漉漉的背脊,轻轻地怜惜的拍打着。

有种浓浓的被爱宠被荫庇被珍惜的感觉蓦然升起,完完全全取代了刚才的委屈与辛苦,无依与惶恐。

当我从辛浩怀里直起身子时,已没有了矜持和生硬,仿佛几个世纪前就一直睡在他的怀里,刚刚才一觉醒来。

“你怎知我在这里?”我喃喃问。

“我打过电话到你单位。祺尔,你太玩命了。”

辛浩送我回到我的住处。

关上门,世界上就剩下我们两个人。

一男一女。这是命,命中注定我们要走到一起的。

我的牙齿突然冷颤得格格作响。我很慢很慢地脱下粘紧在身上湿重的衬衣。

我需要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把我圈在当中,用火热的身体令我回暖。

辛浩的胸膛自然是火热的。他使劲把我往他怀里嵌,我拼命地向他挤压进去。好像他就是我日夜梦萦寻找的母体。

这爱情来得如此急速,犹如惊涛骇浪般将我席卷。我眩惑在辛浩所给予的那种恍如置身于迷梦中的感觉。

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我渐渐放松自己,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依赖过别人。

良久,天地间呼啸的风雨雷电渐渐停了,一片宁静祥和。

辛浩把我轻轻放在床上,又帮我盖上毛巾被,握住我的一只手,温柔平淡地说:“你累了,睡一会吧。”

我闭上眼睛,只觉身心里绷得紧紧的压力如气球破孔般泄尽,竟真的入睡,且一觉无梦、踏实、沉熟。

醒来,窗外的天色已暗。辛浩仍握住我的手,一双明眸依旧晶亮脉脉。

我轻抚着他的脸:“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相信吗?祺尔,当我与你对望第一眼时,已感到了彼此的相属。”

“真神奇。”我说,把头伏在他的身上。

他的心跳声如鼓激越。

他把我的身体往上托,眼睛对牢我的眼睛,说:“祺尔,好吗?”

我说不出话来,只有拼命地点头。

所有的事情发生得那么自然,就像春雨滋润大地时,万物一定会生长,花朵一定会开放一样。

那么自然,那么美,美得让人心醉。辛浩覆压在我身上的重量,使我一下子感到生命的充实和一种强烈无比的归宿感。

那种锥心的奇妙一瞬袭来时,我禁不住恣嚷一声。

“祺尔!”

辛浩震惊于我的第一次。

我抚摸着辛浩动人地鼓动着的背,再次泪流满面。一种将永不枯竭的爱意油然而生。

“对不起。”辛浩的眼里透着疼惜。

“不,是你的。”

辛浩是我第一个愿意给予和接受的男人。在我给予的同时,我得到了。

“爱你,能够爱真好。”辛浩清晰地说。

“你不曾爱过?”

“没有。你是使我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的人。”他的两条胳膊温温柔柔地抱着我。

我不禁流泪。是又喜又悲又感怀身世的那种泪。

 

5

“家姐,你终于进入恋爱状态了!”方蜜儿一副精灵模样,“专家说,恋爱中人格外神采飞扬。本来嘛,你完全可以拥有一片森林而不必只吊死在一棵树上的。”她忽然紧张至极地问:“那夏哥哥怎么办?”

她居然看出令我神采飞扬的不是夏伟驿。

我可没操那份心。

“那人靓不靓?”方蜜儿的兴趣转瞬就离开了夏伟驿。“你可千万别挑个丑八怪,男朋友也好,丈夫也好,就像女人的首饰,最要紧戴(带)得出去!”

这小脑袋里怎么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方蜜儿,如果你上的是恋爱大学,小心我断了你的财路!上次那笔账我尚未与你清算!”

18岁的少女,拥有无限的天真和青春,在深圳这个花花世界里,方蜜儿早早就看透什么似的,除了应付读书外,便一心一意地唯乐是图,令人慨叹。

我问:“如果不算模样,你最喜欢怎样的人?”

“E.T.”方蜜儿毫不犹豫地答。

一个趣怪而充满仁爱、智慧的卡通小精灵。

我和方蜜儿的品味不一样,我从未设想过自己所爱的人应是什么样子,但需要他在风雨中一把把我藏进他的大衣里。

无论辛浩是什么样的人,至少,他圆了我的梦。

辛浩可以借口联系业务堂而皇之地到办公室找我。一而再,再而三,周围自然漾起充满神秘会意的眼神和转播爱情神话故事的嗡嗡声。

方蜜儿听说了却阴阳怪气地笑道:“家姐,你紧张什么,哪个漂亮女人没有粉红色谣言。”

但辛浩不是一般的男人,他是有妇之夫。

与辛浩相伴走上街道的第一秒钟,会有种恐惧感从身上倏忽而过,仿佛一个人下水之前先把脚尖伸进水去试探时的感觉。只是瞬间,这股透心的凉气就会被辛浩遮掩着紧握住我的手的掌心所传过来的热量吸纳消弭。另有一种罕见的快乐从心的深处产生。我尝试着还原从前那轻松、有力而又富于弹性的步伐。甚至双双出现在夏伟驿面前,也毫无愧意或者心虚。

一个自认为找到真爱的女人,其胆量与信心会比平时膨胀百倍。

日本人在粤海酒店租了一间写字楼,辛浩坐镇其中,为其打点在华业务,事无巨细,都得亲力亲为,容不得半点差错。

日本人习惯于激烈竞争、努力拼搏的社会,更要求职员对上司的指令绝对的言听计从,说一不二。所以,辛浩为日本人打工,无异于绵羊入虎口。但他把日本人当作磨刀石。

日本人的磨功我领受过了,日本人训练出来的人物是不是一流我可不敢肯定,尽管辛浩在我眼里就像情人眼里的西施。

一天,有个曾经有过生意合作的朋友张培跑来公司找我,说在广州春季交易会上与一个美国客商订了几个货柜画满明星头像的文化衫,首批货到达后,美商借口缝纫工序太差要求退货赔偿,同时出现另一个美国人来压价收购。

“太可恶了,这简直是个阴谋。我不想让那狡猾的奸商得逞,因此坚持不再卖货给他。但工厂的货已运到深圳,积压在仓库损失巨大,你能不能帮忙找个客户推销出去?可以给你一些代理费。”张培愤愤地焦急地说。

大赞张培的骨气同时,也为他发愁。眼见夏季已开始,再推销不出去待到秋凉转季就要亏大本了。可是我手头上没有做纺织品的客户。

我找到了辛浩。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也刚好没做过文化衫。不过,也算你那朋友命不该绝,明天有个香港商人过来,他好像什么都做的,看看有无戏可唱吧。不过,香港人精明无比,对大陆国情了解甚透,他们赚的无非也是中介油水,一分一厘都算得很死,做生意时常常不计烦琐,货比三家,价高者得,有奶便是娘。因此,要捉住一个香港商人并不是一件易事。”

“好啦,好了,我不是来取经的。”我说,“我打扮得靓靓的出场走一遭怎样?”

辛浩揪一把我的鼻头,“想用美人计呀?我可不想给别人揩油。”

“生意场上,有时女人的作用会不同一般。”

这年头,哪个行当的女人不需要作出某种程度的“色诱”?才学本事固然要论,但美丽的脸蛋、迷人的笑容仍起相当甚至决定性的作用。

“我那日本主子就曾经不买你的账。”

“结果我也没输呀,还赢了你这大头彩呢!”

“还不知道谁赢谁呢!”他又乱揪我的鼻头。

“说正经的,这个忙你帮不帮?”

“为何如此卖劲,是否有啥私情?”

“30年前差点嫁给他呢!酸瓜味道如何?”

他揽紧我:“我的。”

“你的。”我心里柔情波动。

更感欣慰的是,我们能携手去应付一件事情。

我坐直了身子说:“日本人心胸狭窄,生性多疑,缺乏人情味,自然难哄。香港人则不同,灵活得多,只要增加点感情投资,事情就好商量多了。”

辛浩戳戳我的额头:“想不到方祺尔的商场心理学还有点造诣。”

商场上每分钟飞沙走石,血肉横飞,不研究敌人,何以立足?话说出来也就这么几句,但得经过多少人和事才说得出来!

其后几日,辛浩先后几次领着香港客商卢先生到仓库看货样。可是,香港老板除了百般挑剔之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其实,因是存货,张培开的价已是很低了,他不望赚钱,只求把文化衫平价出手,换回一笔流动资金便够了。那卢先生看出了道道,还想趁机多斩一刀。

辛浩看到卢先生虽然一副不很情愿要这批货的模样,但又忍不住几次主动提出来讲价,认为只要再加点火侯,饭就煮熟了。他决定,晚上请卢先生吃饭听歌,要我一道。

“方祺尔出征,没有攻不下的堡垒。”我说。

辛浩在电话里嚷:“不准放电!”

我大笑,怎能那么轻易就给人便宜。

港商卢先生一副福相,但初见我的那副神情好像以为我要把一颗炸弹塞进他那件斜纹圆领汗衫和撅出的大肚子之间似的。

我大概武装到了牙齿才会有如此惊人的效果。当着辛浩的面,我几乎使不出以前对客户的那种诱人的笑容。

原来在辛浩面前,我有许多事是做不来或者不愿做的。

幸而很快地,卢先生便显示出父亲般尊重女性精英的态度。香港经济的巨大成功,就是卢先生这类聪明人创造的。

我如同受到感染和暗示,生意场上应酬所需要的风度一下子回归了。

我盈盈一笑,请卢先生落座。

几乎用不着辛浩介绍,我已有喧宾夺主之嫌。

在我灿烂的笑容辉映下,卢先生自然不便再大诉做生意的难处和收起日本式讨价还价的架式。

其实,这位卢先生的心中已有数谱,今晚一餐只不过是想游戏快点结束。那批文化衫虽说不在他的生意计划之内,但他要是接受了,无疑可以意外多赚一笔。我们送他一个台阶,他便乐得顺水推舟是了。

结果皆大欢喜。辛浩结晚餐的账,卢先生结听歌的账,约定次日与张培签订购货合同。

而我整夜除了说了几句好听的话,喝两杯加了冰的马爹利外,丝毫无损,甚至连手都未与卢先生握一下。

辛浩和方祺尔,无疑是最佳拍挡。我甚至一时陷入他当老板、我当老板娘的幻想之中。

“辛浩!”

一个尖利的女声。

我悚然一惊,以为遇到我最怕见到的女人。

辛浩倒还镇静,满脸笑容地与那女子打招呼。

那人犀利的目光在我与辛浩之间溜转。

我如芒在背,心脏开始扭作一团隐隐作痛。

做人真不要做那些大太阳底下不能披露的事。一种旦夕困扰和担惊受怕的感受令我的幻想灰飞烟灭。

我做不了辛浩的老板娘。因为夜深之际他并不能跟我一同回家。

战胜困难的快乐和分离引发的痛苦形成巨大反差,轰然碰撞。一刻钟前还仿如摘到天上星般雀跃,瞬间即从头顶凉透到脚跟。

我推开要拥吻我的辛浩,独自向住处跑去。

只有快速的奔跑才能使头脑麻木。

当我扶着楼梯扶手一口气攀上五楼时,却被门前一团黑影猛吓一跳。

“祺尔,你回来了吗?”

夏伟驿!

“我妈叫我送些莲子百合糖水给你吃。”

开门开灯才见夏伟驿怀里抱着个保温瓶。

“你又跟那个辛、辛先生出去了?”

“嗯。”我不愿回答又不由得不说实话。

“我妈说过外面的坏人很多……”

我忽然对他生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怨气。女孩子把“我妈说”挂在嘴边已经够幼稚了,近30的男人还口口声声“我妈说”,也不怕寒碜。

夏伟驿根本就不是傻透的人,怎么会总像是他妈妈的附脑?

“以后别老送吃的来了,我减肥。”我说。

“瞧你那竹竿样再减肥不成灯芯了?”

啊吓,天开眼,夏伟驿居然也能说出高智商的幽默话了。

如果他一开头就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至少不会板凳没坐热就招致逐客令。

但我现在真的没精神去挖掘他的幽默潜能了。

恭送夏伟驿出门后,我脸都没擦就躺到床上。哪位圣贤说过:睡眠是甜蜜的,成为顽石更是幸福。我正需要如此。

 

 

6

刚踏进公司门口,林经理苦着脸迎上来说:“快去新老板的办公室,他有事找你!”

两分钟后,我看到新调来不久的刘经理两道眉毛弯曲着连成一线。

我从未与这位刘经理单对单谈过。我知道同事们都怕他,似乎他有一种无形的势,就像武侠小说里的高手,刀没出鞘已剑气逼人。

刘经理的办公室给人一种冷的感觉。无论是一棵摆在窗边碧绿的大叶葵,还是茶几上没有烟灰的烟灰缸,或是像单人床般宽大黑亮的大班台,都一样。

“方祺尔,这是你过去两个月的上班时间表。”刘经理把一份考勤表递给我,上面有人认真地圈点了迟到早退的符号。

我惊吓了一跳。谁那般有闲工夫整天盯着我?我定定神,分辩说:“外出办事是很正常的。”

一个业务员如果整日坐在屋里啥也不干,生意和利润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林经理也这么替你辩解。但问题是你真的每次都是外出办公事吗?从你上班下班的时间看,你不是个很守纪律的人。”

刘经理的块头不算高大,但他的鼻梁很直,像是用尺子在脸的中部量准了才画款订做的,鼻梁两侧的眼睛视线同样笔直地落在他跟前的人的脸上。

我说:“我向来如此。”

他呆了一呆,可能从没有下属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这样的话。

“那么你认为自己对公司有突出贡献可以享受特殊待遇?”他的声音开始升调。

“我想,没搞破坏已是一种贡献。”

“但你破坏了制度。”

“我认为公司最大的目的是多做生意多赚利润。”我实话实说。

“自以为是的后生毛病,知不知道我可以找出十条理由来驳斥你这句话?”他的眉毛几乎拧成麻花状了。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我死撑着不让声音断截。我想到自己八小时以外为公司的操劳实在多余和无益。这一瞬间我决定今后再也不犯傻了。

“也没必要费那个劲。你不像一个不破坏又没建设的废人。”刘经理把我的上班记录“刷刷”撕成碎片。

“既往不咎。林经理欣赏你,自有他的道理。希望你今后好好的工作。”

我一向都好好工作,我从不偷懒耍奸。

“对了,”刘经理冷峻的脸现出一丝柔和,“总公司来了几个领导,晚上公司请他们吃饭,你也一起来汇报工作吧。算加班。”

这份工真不好打。我“嗯”了一声,转身离开刘经理的办公室。

同事们用含着猜测我的前途如何的目光瞅着我。

真是烦透了。

对前途,我从无拟作具体而长程的目标。对现在的工作,我甚感满意,还想一如既往务实地努力干下去。空穴来风,一向就这么走着的路忽然就多了些陷阱。

我不想无端被刘经理再度训话,下班后便回家包装一新出现在各位领导面前。才知公司稍有姿色的几位小姐都被同时叫来“汇报工作”。

真他妈的。公关“攻”到自己人身上了。

看来刘经理是想掌稳公司这把舵了。

我觉得如果自己在这方面助他一臂之力,简直是种耻辱。冲着客商微笑尚有自尊自信,冲着上级领导媚笑却是贱格可卑。

我食之无味,总想找个什么借口早点溜走。当某位领导“亲切地”说“小方的工作干得不错”时,我只会干巴巴地答应两声“哪里哪里”。

但直到饭后前往另一豪华舞厅,我都无法脱身。我暗骂自己的懦弱和笨拙。

舞厅灯光一暗,音乐响起之时,刘经理便带头请个小姐上场,更亲自给几位领导配搭舞伴。我有幸推脱,便静静地坐在摇曳的烛光旁,失神地看着那些时髦的人群。

刘经理和几位领导各自拉着一位女同事乐呵呵地舞兴正浓,那笨拙的体形和操练式的舞步毫无美感。伴舞的姑娘们则个个灵活自如,美丽欢快,自信从容,平时见到大官小官的拘谨全抛在舞场之外,毫不吝啬地放射出自己的活力,为别人织造一点浪漫的梦。嗅着夜生活那种颓靡诱惑的气息,我望着那位眼圈画得太大太黑,乃至整个白眼球失去屏障似的暴突出来的会计小姐,思忖着她为什么从不为自己经手的账目常出差错而不安。

一曲既毕,他们大汗淋漓地下来,我却觉得舞厅的冷气开得太大了点,毛孔直缩。

在音乐的掩饰下,我听见刘经理对其中一位领导说:“今晚直落,跳完舞去食街宵夜,然后到桑拿浴室按摩按摩,松松骨……”

那人满意地频频点头,“好好”声不断。

如今的官们,不管是重新焕发活力的老干部,还是凭各路本事上来的新贵,对权力都有种“过期作废”的忧惧而要把权力运用到极点。在深圳的男女,所寻求的并不是安全而是刺激。这段时间里,有签单报销权的人所花的钱比建国以来任何时期都多。他们用“阿公”的钱为自己建立更大的势力和更少的道德,享受着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上午挨刘经理一顿好训,以为他是个堂堂正正的实力派,但今晚却亮出了“擦鞋仔”本色。

一位处长用纸巾擦擦脸上汗珠,口中吐着酒气向我彬彬有礼地递上一只胖手,眉眼间绽开一朵舞场上学会的高雅的笑容。我刚想说不会,腰部就被什么重重地捅了一下。会计小姐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口中碎碎地说,“去跳去跳。”

我几乎整个儿被他们从椅子上搬起。

音乐柔美如水,处长那几乎把大号西装撑爆的肚皮时常碰到我,我不知道自己想令腹胸内凹而撅起臀部的舞姿是一副什么模样。四周,不少酒意中搂着小姐慢舞的男人几乎整个人挂在她们柔弱的身上。有的仍能跳花式舞步,显得清醒而文雅,却暗地里用劲更紧密地挨近小姐的身体。我的内心有种愤怒逐渐膨胀,为什么对这种场合欲离不去,难道我也想从中捞取什么好处!

一曲未了,我喊着头疼逃离。

原来我还有那么神圣的正义感。但我真的不能给吃饭听歌跳舞做桑拿浴都公费报销的人赔笑脸。那不属于我的工作范围,拿这样的“加班费”我感到恶心。

我强迫自己用最后一分耐性微笑着告辞。

刘经理盯着我的眼睛如冰如剑。管他呢,如果他敢炒我的鱿鱼,算他本事。

在路边公用电话亭,我呼辛浩马上到我处。

我不曾梦想做女强人,我之所以奋力拼搏是因为我要活命我要生存。上初中时,一次数学课中同桌思想开小差,不停地用纸条问我问题,其中问题之一是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含泪写上“温馨的家”四个字。至今,一生的愿望仍然仅仅在于建造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个真心爱我的人而我也深深爱着他。我希望辛浩是我这颗飘泊的心永久的归宿。今夜我对他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强。

“发生了什么事?”辛浩急急地赶来急急地问。

“没什么事,我只想你静静地抱着我。”我说。

让刘经理之流见鬼去吧!

我脆弱地投入辛浩的怀抱。从前也不是没有委屈的时候,但有了辛浩,便希望他能替我化解。

辛浩伸出健壮的胳膊搂住我:“你真像个孩子那么幼嫩那么柔弱。别看日常你一副强人模样,你真需要怜爱需要保护。”

他的Call机响。我的心骤然一紧。

我知道是那女人找他。只有她有权随时随地十万火急地找他。他松开手去关机。

我紧闭着双眼,充满激情的欢愉消褪着。

他再度靠近我,想找回刚才的激情。我本能地缩开身子。我们彼此已有了距离,我们的身体尽管相触但我们之间已升起一道阴森的隐形墙。

我忍不住有泪洒落。

他板过我的头帮我揩擦泪水,充满歉疚地凝视着我。

“你同时伤害了两个女人。”我抽搐一下说。

他叹息一声:“某种历史的错误无法更改。”

“我觉得我的存在没有价值。”

“为什么要有这种傻念头?”

“我爱你原想在你这里能找到一个家。”

“祺尔很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

“那人Call你没错,错的是我们目前这种状态。”

“你是个好女人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想我们能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最终我们能在一起。”

“我好想跟你好好地过日子!”我大哭。

“会的,会有那一天的。”

他抚慰着我,他的声音很实在,一点都没有敷衍的意思。

但当我平静下来时他不得不整装而去。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但我没留他。我不愿用那份勉强来维系或破坏那份感情。

他走了,留下一片寂静。我的黑夜变得漫长。

 

 

7

港商卢先生打电话给我,告知已经和张培签订了购销合同,并说:“过两天有个西德客商要来香港,我想介绍他给你认识,你能否准备一些可供货资料,看有无合作的可能。”

能拓展新客户对我来说自然求之不得。我感激卢先生的慷慨和信任。商场上没有人愿意把生意伙伴介绍给别人,主动把西欧客商领来大陆介绍给我的港商,卢先生算是第一个。无论此举的目的是什么,我都应该全力以赴。

我把这件事向林经理汇报。尽管刘经理来了之后他的气色差多了,我仍视他为直接领导。

不料他对我发展新客户的设想和计划并没有往常那种热心,反而问刘经理找我谈过些什么。

我说没有什么他不相信。我不想卷入头头们权力之争的漩涡,便说有生意只管去做就行了,反正公司上下还得吃饭过活。但明显的林经理心思并不在此。

望着神情沮丧.似有无限忧虑的林经理,心头不禁失望。他的日子不好过,刘经理对他的排挤已有迫不及待之势。但如果真要讲到竞争,他还是有相当实力。可惜,一旦陷入复杂的人事关系网中,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除了“烧香”和“擦鞋”之外,什么也使不出来。所以刘经理踌躇满志而林经理坐以待毙。

我无从安慰这位失意的上司。心想幸亏我无官无职,除了挑些毛刺外刘经理也奈何我不得。

但很快,刘经理就让我领略到厉害了。

卢先生带着西德客商来公司时,刘经理竟然很轻巧地说句“方祺儿你到集团公司去拿个文件”就把我支开了。以至于卢先生在几个小时后恼火地Call我,问我搞什么名堂,把客商请来磨耗了整整一个上午,居然连一点有用的资料都拿不出来。光说请吃饭,可谁又巴巴地来光等着吃那顿饭了?

我准备的资料在我的抽屉里锁着,既然刘经理不需要我接待西德客人,我自然无从把资料交给客户。我没说我的处境不妙,只是请卢先生多多原谅。他气呼呼地挂断电话,从此绝交,再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

我惋惜一块肥肉脱口而失。赶跑卢先生和西德客商,损失的是公司而非我个人。刘经理实在是个短见的蠢人。

刘经理视我为异己,林经理又因我不肯与他通报刘经理的情况而认为我想投靠新主子,对我的态度明显冷淡。我弄得里外不是人。

我想我真的不是搞事业的料,有许多在成功道上必须做的事我都做不来。

没多久我感到自己突然清闲和轻松起来。一些经我接洽的客户竟然被招呼直接去见刘经理,不再有人找我谈话也不再有领导分派工作。我手头上的客户锐减到只剩下辛浩和日本人那一家。因为这是一块又大又硬的骨头,谁也没有胆量一下子抢过去。

我明白了刘经理是要将我“雪藏”和“吊起来”。他不敢炒我的鱿鱼。但可将人慢慢阴干,最终枯萎凋谢。

我奇怪自己面对如此局面竟能心平气和。

我从来不觉得与人斗其乐无穷。在商场上与人斗智,生意做成后那种成功感令人振奋,在公司内部搞“窝里斗”,我实在没有那个兴趣和精神,也不具备那个能力。因此我自甘平淡。

我安慰自己,以前博杀得太辛苦,现在就权当休息是了。虽说是地球少了个方祺儿照转,但公司少了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工作的方祺儿却是个损失。他们可以截走我的客户,但我相信没有人能做得比我更好。一旦客户转向,刘经理将后悔莫及。

自从公司创办伊始,我就是一头开荒牛,所以,尽管刘经理将我踢到一旁,仍得发工资奖金养活我。我充分享受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一本杂志,一杯咖啡,一个朋友偶而打来的电话,轻轻松松就可以结束一天的工作。

公司上下时刻都在发生奇奇怪怪的事,同事们对我的遭遇不免一阵唏嘘。尽管有幸灾乐祸之徒,但人们总是同情弱者的。

 

8

周末,节目极其丰富。辛浩约我吃西餐,方蜜儿回来说在深大闷了一个星期,非拉我逛逛夜市看能不能捡点时髦的便宜货,夏伟驿却拿了两张体育馆演唱会的入场券,从下午4点半就守在办公楼门口。

爱情亲情友情,我可真富有!

把他们三个的位置摆来摆去,最后挑老实人欺负,把夏伟驿哄走,跟方蜜儿一起去吃辛浩的西餐。

没想到方蜜儿跟辛浩一见如故。辛浩跟我方家姐妹倒真有点缘分。不过方蜜儿喜欢一切新鲜的东西,甚至头大眼突的星外来客。

“辛哥哥,你可真帅!”

方蜜儿这声“辛哥哥”叫得比“夏哥哥”还多了一层亲昵和融洽。

猩红的胶背地毯,密重庞大但光线微弱的水晶灯,浅黄色半圆的低靠背软椅,酒吧里摆满各类名贵洋酒,处处都有一种暴发户的味道,深圳式的豪华,不外乎如是。

辛浩对我说:“这地方是不太令人喜欢,不过熟人少。”

吃顿西餐还得鬼鬼祟祟的,本来就因公司的事而心情压抑的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没精打采地掰开一只热烘烘的面包,往夹缝里抹了一些牛油,不知滋味地咬了一口。

据说吃西餐的规矩极多,连正宗的英国淑女有时也难免坐姿不正。

方蜜儿却满不在乎,笨手笨脚地锯开半生不熟的牛排填进嘴里,边嚼边咽边抽空向辛浩问这问那。

“辛哥哥,你说炒股票是不是真能赚大钱?”

辛浩肯定地回答:“能。”

“我们几个同学正合计着凑钱买一些呢,10块钱买进,等升到50块钱时抛出,哦,发达不难呵。”

方蜜儿以为股市是印钞机。她一定没读过《子夜》。

辛浩却打蛇随棍上:“我也准备入市呢!”

在短短的一年里,深圳人老中青三代都找到了他们最爱的东西—股票。

虽然股海难测,一旦兴风作浪,便会卷走无数冤魂,但前仆后继者仍然如蚁。因为一旦赢了,便能呼风唤雨,那种荣耀无与伦比,因此,人们舍不得不去博一博。

我却担心自己神经脆弱,经不起暴富的刺激,更担心自己多年积蓄的钞票化作水漂儿在股海面上漂亮地掠几个影儿后便沉入别人的口袋。所以,我拒绝加入新兴的股票一族。

弱光下,辛浩的头部像极了一座雕像,却不像雕像般沉浸在冥思之中。他的脸庞浮现着种种不同的表情,关注的大都是尘世间的荣华富贵。没有人能免俗,辛浩也不能。

前天,辛浩突然对我说:“我要赚大钱!”眼神和口气都透出一股异乎寻常的迫切和坚决。想钱而又羞于出口的时代已经过去,人们谈论起赚钱就像是在进行一项高尚的事业而毫无低俗之感。对辛浩的话我并不惊诧,在80年代暴发的深圳经济中,这个伟岸英俊,甚至目空一切的男人,充满自信地勇往直前,仿佛在他的手中,一切都可以点石成金。

但辛浩的神情令我不安。在他要赚大钱的呐喊中,似乎包含着很不一般的理由。

于是我说:“腰缠万贯,人每天只吃三餐,广厦千幢,人一夜只占一床。你干得好好的,前途一片光明,何必冒那个风险呢。”

“要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你这么淡泊,那就天下太平了。”他叹了口气。

我说:“太刻意去追逐金钱会使人迷失本性的。”

“但刻意去追求爱情呢?”

“感情不是用金钱能买到的。”

辛浩脸上的肌肉古怪地抖了抖,欲言又止。

此刻,方蜜儿和辛浩的对话在继续。

“辛哥哥,我把同学筹起的钱交给你帮我赚钱好不好?”

我正色道:“方蜜儿,风险自担!”

方蜜儿满脸自信地说:“只见别人大把大把地捞钱,也没见谁亏了去跳楼,跟辛哥哥走,错不了。”

在方蜜儿眼里,一切都简单得很。无论是鹅肝还是生菜,蛋饼还是啤酒,她都吃得很痛快。一个盘子被端下去,新的一碟又上来了。她好像比智者更懂得生活,总在搞些及时行乐的小游戏,听任每一个欢乐念头的摆布。

我无意打击食欲旺盛、快快活活的方蜜儿。可我的感觉的确不好。

这顿西餐像缺了食水似的吃得哽心哽肺。

但辛浩在入市前,却在一个中午来到我的住处,翻开一本写满数字的笔记本给我看。

那是他几个月来在股市上做的工夫。每天,他都到交易所转一圈,写上当时的价位,然后决定买入抑或卖出。在股价节节上扬的几次回跌挫折中,他都能避过,几乎百分之百的命中。

笔记本上的业绩,如果变作现金,那十天一层楼的奇迹不是不可能出现。的确诱人心动。

“让我试试,好不好?”

不管我是否愿意,都只有点头。千载难逢的赚钱机会,叫一个精力旺盛的青年袖手旁观未免太过残忍和不合情理。

只是辛浩的作风一向稳扎稳打,他如此急灼地要投身股市,仅仅是经不起诱惑那么简单吗?

“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的!”

辛浩把我抱得紧紧的又狠狠地吻住了我。我几乎透不过气。不禁想,假如哪天出了意外,我会死于窒息。

但辛浩其后却无力后继。

我无言注视着他,若非必要,我不会逼他解释。

但他却嗫嚅着承认昨天下午到小梅沙游了半天泳,晚上还跟那女人好过。今天又起个大早在外面跑了整个上午。所以累。

我的心顿时被抽空,只狠自己无力一脚把他蹬出门外。

“我也要应付一下她呀!”

可笑的是他还一脸委屈。

他曾跟我说过“无爱便无欲”,现在却失口说出“应付”,岂不是在自打嘴巴!

跟辛浩在一起的时候,双方都尽量避免那些不可以拿出来讨论的话题。然而,既然心甘情愿地给了辛浩,他的身心就绝不能再穿梭于我和那女人之间,什么便宜都可让她占去,只这一种便宜不可。因为她比我早到,她吃他的用他的我都无话可说,但绝不能忍受在男欢女爱的感情上跟她分享。想到辛浩跟别人耳鬓厮磨后又爬到我的身上,我就会连肠子都要呕出来。

爱情中永不存在第三者。我爱他,便要整个儿拥有他。

为什么不能宽容地沉静地把这些事情想开?

那他又为什么不站在我的角度设身处地地感受一下那种伤害?

女人不爱则已,一旦爱上,总是把整个身心整个生命搭上。

但男人不同。

一种彼此并不相属的感觉袭上心头。

我不知道自己有无资格强求辛浩只能要我一个。爱情中原本该有些戒律和禁忌的。我以为不用我吭声他都会遵守某种规则,至少在我们以为相爱的日子里应该彼此忠诚。

一个更尖锐的事实是,那女人与他的关系还在。他没有欺骗,是我自行掉入陷阱的。如今被夹住了手脚,越挣扎越流血不止直到奄奄待毙。

我整个人在四分五裂,只有一种意识是清醒的。既然辛浩的身心不能只属于我,那么我在一生中最大的战役已经败北。我毫无理由在绝无胜算的景况下坚守阵地。我避开他。避开他的胸膛他的肌肤他的嘴唇他的眼睛。

避开他。

“你走吧。”我说。

我的手心被塞进一个热乎乎的粗砺的东西。

我张开手细看,一只不及小指头大的洁白精致的小海螺静静地躺在那里。

只听到辛浩用一种涩涩的陌生的声调说:“昨天我父母来了,我弟弟一家非要带他们到小梅沙烧烤,我只好开车送他们去。但没有你在身旁,便也不觉得那海水是蓝的。我独自一人走到沙滩尽头的礁石堆里,捡到了这个小海螺。海边的人都相信向海螺许的愿是最灵验的。我也对这小海螺许了个愿。大海作证,我的愿望一定能达到。至于昨晚……我实在无话可说。但你放心,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我迷朦地看了一眼辛浩,他把这个藏着心愿的小海螺交给我,就注定他一辈子都得背负起一个沉重的诺言和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感情。

“对不起,祺尔,好爱你。”

辛浩慢慢地把我拉向他的怀里。

我把脸俯进自己的掌心。小海螺的凸纹刺痛了我的脸颊。

不要说对不起,爱一个人就绝不能做令他伤心的事情。

也许,是我把事情看得太严肃以至把一切都弄成了悲剧,捕捉不到爱情的轻松和乐趣。但没有人能令我改变这种不合时代新潮的态度。在日常,我具有现代人果断、勤奋、健康、冷静和严格的品质,但对于感情,我始终摆脱不了多愁善感。

爱情在我心目中,神圣、高洁、专一,容不得半点亵渎。

我必须非常豁达才能接受辛浩的解释。纵有争吵,哪怕是最激烈地说过互相伤害的话之后我们还是能够和解。一种很深刻的甚至可以致人死命的爱情支撑着,使我无法不相信这是命数。

我被辛浩再度揽紧在怀中。

当我的头一触到他的胸膛,便感到彼此须守个生生世世而绝无转寰的余地。

因此,就算那小海螺是只带毒的诱饵,我也只有一口吞下去。万一运气不好噎死了,那是活该。

 

9

深圳股市果然气势如虹,每个投资者都得到了百分之百甚至百分之千的回报率。

方蜜儿乐得眉开眼笑,辛浩倒没喜形于色,他更蓄着劲儿往深处沉。

我劝辛浩见好就收,毕竟投机的玩艺不可靠。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利令智昏的人,为什么总像是盲目的牛群那样胡乱跟进。

我总有一种悬空的感觉。

“别疑心病了。来,带你去见识见识。”他拉着我去就近的一家交易所。

拥挤的人群像一堆蠕动的虫涌来涌去。如果不是墙上一块大黑板上张贴着一些有关股票交易的布告,还真看不出这些人大汗淋漓地推来推去干什么。

“这里看起来并不怎么起眼,”辛浩指着那排窄小的股票交易的窗口说,“但还是在这儿,每天吐纳着几千万人民币,富翁和赤贫都可在瞬间交换位置。”

挤在窗前的人眼中全是欲望:手持股票的人,等待着要卖到最高的价位;既已卖出的,则期望股价即刻下跌,以弥补不曾赚到的钱与判断失误过早抛售引起的挫折感;未炒过股票的,则患得患失,跃跃欲试。

中国人的弹性跟韧性一样,穷则变,变则通。穷怕了的人们一旦发现股市是通往致富天堂的捷径,怎能不趋之若鹜?中国人一向自诩的勤奋努力,已被急功近利的投机所取代。

我看了一眼衣冠楚楚的辛浩,无法想象他置身其中之时是一副什么模样?

必定与眼前的人群大同小异。

一阵突来的晕眩,在大厦柱子的镜面上,我看到自己脸色苍白。

有种世界末日似的恐惧袭来,我一把攥紧辛浩的手臂。

“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是不是刚才在交易所里被污浊的空气闷的?”他一迭声问。

我感到一阵恶心,竟无法开口说话。

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脑子里颠来倒去就是一幅电影电视上用滥了的画面:女主角捏着衣襟背对着男主角娇柔羞涩含糊地说:“傻瓜,我有了。”

“辛浩,我有了。”我听到自己空空洞洞地说。

没有佯装不懂的表情,也没有夸张的惊喜或一脚踩进陷阱似的沮丧,从辛浩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他内心的反应。

“我要这个孩子。我从来没有任何自己的东西—任何真正我可以爱,可以珍藏的东西。”

“连我也不算你的真正所爱?”他开口了,声音犹如山涧溪流里的薄冰。

当今世界,有一半女性,不是活在找不到爱情的恐惧中,就是活在担心失落爱情的恐惧中,而另一半女人,则是活在没有爱情的婚姻枷锁之中。

我希望自己是例外,属于侥幸能获得爱情,有幸福家庭的幸运儿。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是自己挣扎摸索,寻求出路。记忆中,好像没有谁试过真正好好地扶持我一把。

辛浩也没有。他只不过是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出现,当我抵受困苦和压力的韧性已消耗至零点时,他送上来一点温暖,我便感动得一头栽进他的怀抱。

细想起来,好像他从没说过要娶我(小海螺的心愿?)之类的话。男人一诺千金,他不敢轻易开口的。

因此他也就不会做我儿子或女儿的父亲。

因此我便觉得自己并不能抓住他。

我的手被辛浩握住,一句无力的话似从呻吟中泄出:“如果我是自由的,我就马上娶你!”

如果!如果我爱的是张又纯又白的纸,该多好!我可以在上面任意涂抹。

如果我和辛浩的人生从头开始,双方还有没有相遇的机会?

自由!非不能也,是不为也,若一个人想摆脱某种桎梏,手扯牙咬撞墙十八般武艺全用上,不信不能还我自由。

娶我?那只有点扎手但洁白如玉的小海螺盈满了辛浩这一愿望。但我竟无本事令他娶我,是我的魅力不足,何怨之有?

方蜜儿说过,爱用不着讲究形式,两人相爱就行了,又何必苦苦追求那外在的东西。

蜜儿不懂,真心接纳,相互融合只是一个动人的境界,却不足以构成现实上永恒的保证。现实生活不只是质,也是量,没有事实上的婚姻,又如何能平日朝夕相伴,不断积累彼此相爱的果实。

诸多道理,难道他不懂?

“祺尔,我原想一切都顺其自然,不必搞太大的事儿就能解决问题,但现在……”

我抽回手,试图冷静地说:“我没逼你。”

“可事实上是在逼。”

害人者总是露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现在的辛浩就像披着羊皮的狼。

“好吧,你去解决你的问题,我的问题我自己会解决。”我说。

“别乱来,我也想要我们的孩子。”

孩子意味着宁静、美满,挂满白纱窗帘的房子,一个轻轻晃动的摇篮,布做的玩具,好玩的汽车,安详的熟睡。

孩子意味着家。我们没有家。

我盯住辛浩,想从他脸上看到我所希望的答案。我什么也没看出来,那上面每一个细胞都好像已凝固。

我说:“你去忙你的事吧,我自己能回去。”

人有时需要独自在冷静中判断一些事物并做出选择。

辛浩懂得什么时候安静地走开。

我不让自己哭,我返身向公司的方向走去。

有人传话叫我一回来就到刘经理办公室去。

刘经理已成功地掌握了公司的实权。如今流行经理负责制,一把手说了算。林经理成了摆设的副手,失去了往日的权势和朝气,无可奈何地唱“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歌子。

我拿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走进刘经理冷冰冰的办公室。

与上次不同,刘经理居然笑脸相迎。

我受宠若惊,不知是福是祸。

幸而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要我介绍一下以前联系客户的情况。

是他搞不掂我的客户还是想彻底挖我的根?我不是那么有诚意地说一半留一半。刘经理不值得我对他推心置腹。

他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似地笑笑:“那些客户还是由你联系吧。他们一定要你经办才放心。”

我以前的付出得到了回报。

刘经理似乎忘记了不久前他曾将我打入冷宫。我也估不到这么快我又可以重见天日。

想来,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都没有永久的敌人和朋友。刘经理初来乍到,在未明公司情况之前,凡是他认为是林经理的人,自然采取能拉就拉,能踩就踩的手段。如今地位已稳,需要用人了,便拉拢像我这样的人。无论怎样,我都翻不出他的如来神掌。

“方祺尔,你究竟用什么法子令他们对你死心塌地?”刘经理表情和蔼可亲地问。

我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办法。我只是在不伤害公司利益和本人尊严的前提下为他们做一切能做到的事。从帮助他们验货把关的大事到诸如买火车票之类的小事。”

没有人知道我为公司做了多少份内份外的事。

“公司真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刘经理感慨地说,一副爱才重才的模样。

无非想让我给他卖命而已,用不着惺惺作态。我说:“没别的事我返出去了。”

这世界真有点颠三倒四。我看不起刘经理的人格,但又不能不为人作嫁。

迎面走来两个同事,开口便说:“同煲同捞,有饭大家吃,方小姐,多多关照啊。”

我无奈地笑笑。在公司无论是当主角还是当闲角,我都不能逃脱人们的视线。我从来都不把这种关注当作一种荣幸。

 

10

我是攥着装有辛浩心愿的小海螺把我们的孩子送上天堂的。

只听医生问:“小手小脚都成形了,干嘛不生下来啊?”

“我老公是工作狂,我又刚到深圳,所以……”我听到自己虚假的声音陌生而且遥远。

“可惜了。”医生充满同情。

我知道这是个儿子。上帝在我真正属于他真正被他震动我们同时得到了的那一刻赐给我们儿子。

但我儿子的命运操纵在另一个女人的手里,那女人与辛浩有一纸婚书。

我的儿子没了。那圣母般的女医生把我的儿子捣得粉碎还轻松地跟我谈论他的小手小脚。

我哀伤悲戚昏厥将死。

门外长椅上坐着一溜在等候爱人的男人,但不会有辛浩。

回到住处,立刻像死人般躺下,脑子却异常清醒,心里不停地喊:辛浩辛浩快来。

我要辛浩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就算窒息而死也心甘情愿。

我要辛浩亲我吻我疼我说爱我说要娶我为妻说不久我们就能在一起幸福地生活。

我要……

没有。什么都没有。辛浩或许正在优哉游哉地与那女人讲那永远也讲不完的“数”呢!

辛浩,你敢再踏进我的家门,我必定将你撕得粉碎。

我大哭,真真切切地大哭起来。

那些美丽凄婉的情节不会在我的人生中出现。所有的考验和磨难,我都得一人承受。

我一边打颤,一边流热泪冷汗。头开始昏昏沉沉,感到有个火球在胸中翻滚欲炸,并且这种难受无边无际,除非我勤快点,爬起来从窗户跳下去。

迷迷糊糊竟见一个精灵可爱的稚子冲着我喊“妈咪”,我高叫:“辛浩辛浩,快来看看你的儿子!”

直叫到出不了声,辛浩才远远走来。

儿子、我、辛浩三人始终走不到一块,漫天的浓雾从脚下冒起,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家姐,家姐!”

睁眼看见蜜儿和夏伟驿。

“家姐,你醒啦?吓死人了!病成这样也不通知我,好在我回来拿东西发现了。好吓人!找不到辛哥哥,我把夏哥哥叫来了,正想抬你到医院呢!”蜜儿雀儿般吱吱喳喳。

夏伟驿满脸痛惜,也一迭声问:“看过医生没有?到底什么毛病?吃药了吗?”

离开医院后,我就把病历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就像对待肚子里的孩子一样毁尸灭迹。

我不能多想,无力地笑笑说:“我饿了,蜜儿你弄点东西给我吃吧!”

夏伟驿焦急不安地搓搓手,大概后悔刚才来得匆忙,来不及买些好吃的带上来。

他插上电热瓶,烧了点开水,冲了杯热腾腾的“阿华田”端到我眼前。

一滴昨晚没流干的泪珠悄然跌碎在浓香的热饮杯里。借着雾气我掩饰脸上的表情埋头慢慢啜饮。

“祺尔,你一个人太苦了,让我来照顾你吧!”

突然,夏伟驿流畅而且清晰地说。

没有经过充分排练后的表演痕迹。

我和方蜜儿同时停止了吃喝的动作,好像夏伟驿突然变成了强壮英俊的超人。

稍顷,方蜜儿凑近我的耳边说:“家姐,夏哥哥在向你求婚呀!”

我一时不知所措。我有点不舍这种温暖和呵护,因为我急需温暖和呵护的时候,辛浩并不能给我。

辛浩?

想起了他,突然心胆俱裂。

我咽下哽在喉头的东西,艰难地说:“谢谢你,我尚能自己照顾自己。”

夏伟驿注视着我,良久,重重地叹息一声。

我直后悔没早一分钟捂住耳朵。在其后的日子里,那一声叹息不住地在我周围回响。

 

11

镜中的我如同一棵过了时的青菜,又黄又黑又蔫。

我打开化妆盒为自己塑造适合上班的脸色。

半个小时的劳动成果令我气馁。因为那张脸无论谁看了都会说像殡仪馆等待火化的死尸。

触目惊心。一夜之间女人竟可以面目全非,难以修复,损伤也太大了。

我洗掉脸上的脂粉,把平时披散的长发束起,不再看一眼镜子,把脚套进一双穿起来最舒服的蓝色平底鞋,深呼一口气,然后迅速开门出去。

世界没有任何变化,路上依旧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我曾不知走过多少路才有了一个固定的方向。走近办公楼,我的脚步开始稳重起来。

我还是大有前途的,根本不存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问题。

办公室里熟悉的人声有几许亲切。有人告知林经理找我找得很急。

绝非好事。

果然,在日本人后来追加的一批货中,厂家把其中30%的配件弄错了尺码。

辛浩搞什么明堂,验货验得如此马虎!

也难怪,几十斤重的铁铸底盘要逐个开箱检查是不可能的。

错在工厂。公司已将货款付给了工厂,如果厂家要撒赖死磨硬拖,我们便只有干焦急。

与日本人的合同是我与林经理一手包办一脚经办的,万一有些什么不良后果,刘经理会伺机把他往死里整的。事情闹大了,我也吃不了兜着走。

奇怪的是辛浩没有把这件事向我通传一声。

直觉上,感到辛浩有极严重的事瞒着我。不光是他处理与那女人的关系那么单纯。

我上医院前见过他,但没说出决定。我不想节外生枝,更不想让他认为我是以此要挟。

我打电话约他到荔园餐馆见面。

辛浩端起茶杯没喝又放下,一副内忧外患、焦头烂额之态。

从办公室纷乱的议论声中,就知道了股市开始下挫。深圳市的街头巷尾,无不充满前途未卜的忐忑气氛,失衡的股市令人无法捉摸。

“日本人那批货是怎么回事?你怎不先跟我打个招呼?”我先谈公事。

“我打过电话给你,但你一天都没上班,Call你又不复机,跑哪去了?”

“我关了Call机,在家睡觉。”

“为什么?”

“我上了趟医院。”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骤然变调。

我冷冷地盯着他:“我不想当未婚妈妈!”刻薄话冲口而出。

辛浩自知拿不出什么可以取信于我的理由,他用猝然变得黯然的目光哀伤地望着我。

餐馆里的小音箱放着多愁善感的流行曲,每一个“爱”字每一个“情”字都像带着血滴出,令伤心人更加伤心。

但我不能就此上吊。我从小就学会了把忧愁装进口袋里。

我喝了一口苦涩的浓茶说:“你能陪我到一趟上海吗?我得到厂家去把日本人那批货换回来。”

辛浩的眼睛发直。

我能体会到那种打击和失落。

待他缓过神来,我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欲言又止。

一股酸楚从心脏溢出。我忍住鼻酸说:“别玩股票了,求你。”

“你以为我愿意去炒吗?”辛浩的声音突然变得又急又大。

好像我是把他推入火坑的刽子手似的。

我的声音也随之高扬:“牛不喝水怎按得牛头低!入市炒股是你自己的选择,福祸自受!但这批货的错你也有份,损失大的不是我而是你的日本主子。如果你不想吃亏,就赶紧配合我把这事弄妥!若不然,事情闹大了日本人要打官司索赔,我们会被弄掉半条命的!”

“你少摆女强人的款好不好?假如股市不是吃了泻药般下挫,我拼死也不会让你现在一个人到上海的!”

“假如!你能不能少来些借口?”

“是,是我在找借口!有假如,就没今日!”辛浩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双手因为要用力才能说话而撑在桌上。整个形象像个斗输了又不服气的公鸡。过去的英姿和豪气荡然无存。

我心里一阵绞痛。万恶的股票!这世界,能杀人的只有两样东西—情和钱。辛浩陷足其中与我不无关系。我不忍与他争吵。

“别这样好不好?你知道自己变了许多吗?你以前的责任感和事业感呢?”

“我现在什么感都没有。后院起火,我还能谈什么责任,什么事业呢?”他的口气仍然生硬。

“好哇辛浩,你是把我当作你的拖累了?你非要把这笔账算到我的头上不可?那好,日本人这个祸我背,我自己去上海。但烦请你放少少心思在工作上,帮我稳住日本人,别逼得太紧,留点时间供我和工厂交涉。”我心头之火又被挑起,声调起伏多次地讲完这段话。

“你不去出差行不行?”辛浩猛地攥住我的手,“祺尔,我不想你走,我怕你有事。”

我连声冷笑,“我死不了的,你留心点自己吧。”甩开他的手,冲出小餐馆和睽睽众目的包围,拦了一部“的士”跳了上去。

在楼底下,夏伟驿迎面走来。

“祺尔,你不好好休息,又跑哪里去了?”

眼泪在猝不及防中涌出!我错过身子,直冲上楼。

夏伟驿顶住我要关上的门,焦急地喊:“祺尔,让我进来再说。”

我手一松,夏伟驿便从门缝里挤进,顺势托住我下沉的身体。

我又气又急又恼又恨百感交集,用手捶打着夏伟驿的胸膛,眼泪决堤似一发不可收拾。

夏伟驿静静地站着,像块巨石般任我捶着、抓着、揉着,一动也不动。

我如同依傍在一个平静的大港里,肆无忌惮地宣泄自己的伤痛。只有夏伟驿是可以信任的,也只有他是一个不带任何目的的朋友。

当我整个儿瘫倒时,才发现夏伟驿的衣襟全湿,而扶着我的那双手,虽含情,却极有礼,极有分寸,丝毫没有超越那无形的戒律。

温柔无比。完完全全是男性的庇荫,比辛浩所能给予的更宽广、更深厚、更持重、更无边,但我无权消受。

我轻轻地推开夏伟驿,他的手,便很自然地离开我的肩背。

“对不起,我不习惯拿一张刚哭过的脸去面对任何人。”我低了低眼睫,那双红肿的眼睛恐怕人见犹怜。

夏伟驿想了想,说:“我回头再来看你。”

“不用了,我明天要出差,想睡一觉。”

夏伟驿一听,整个身子像要扑过来拉住我又猛地僵住,“你不能去,你的身体还没好。”

我抬起头,力图缓和气氛地说:“我又不是温室里养出来的娇贵花朵,没什么苦熬不了的。”

“祺尔,我不愿你受苦。”

“没法子,我总还要挣钱糊口呀!”

“我,我但愿能帮你。”

“你,”我笑了,笑得相当不自然,“你自己都要靠老妈养……”

话没说完,却见夏伟驿雷殛般脸色顿变,我知自己失言,忙低声道歉:“对不起。”

“不,”他嘟哝一句,“事实正是如此,我没用。”顿了顿,他猛地拉住我的手,“如果我出来做工,你会不会……”

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投向我的身后,话没说完脸上表情又僵住了。

我扭过头,看见脸色苍白的辛浩,眼神里充满不可名状的苦痛。

夏伟驿退离我半步又稳稳地站着。

三个各怀希冀和心事的人,静静地站立着。

有一股阴冷憋闷的气流陡然升起笼罩在我们周围。

夏伟驿突然向门外移动着步子,与辛浩擦肩而过之时,说了句:“祺尔有病,别令她难受。”

辛浩无比感动似的拍拍他的肩膀,侧身让他出去。

门被夏伟驿顺手关上了。

辛浩上前抱住我。

没有那种熟悉的温暖的美好的令人心跳的感觉。我对他的怀抱已陌生得如同一百年没有亲近过。

我轻轻地挣脱他的手臂,说:“你也走吧!”

“是我不好,祺尔,对不起。”

最怕听“对不起”三个字,总以为爱一个人是毋须说“对不起”的,因为他根本不会做对不起爱人的事。

“我真的好累,我想睡觉。”

“让我抱着你睡一会。”

我奋力推开他:“你抱别人去吧,你!”

他的脸刷地惨白,停了几秒,他低声却蓄满痛苦地说:“我对她冷淡得不能再冷淡了,你还要我什么样?”

“是吗?那恐怕是角色的倒错。”

“你从来都没信过我!”他咆哮。

“我信!我信你,你带我回家,我信神话。”

“我说什么都没用,你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问她,看我还有没有碰过她!”他急不择言。

“我对你与别人的爱情故事没兴趣。”

我被他同我以外的女人生活的情结所纠缠。这种纠缠令我精疲力竭,再无从谈到爱。我想钻进他的怀里钻进他的口袋里让他为我遮风挡雨,但他的怀抱对我开放的时间很有限。

我无法理解他的痛苦正如他无法理解我的痛苦。我是面对他一个人的单纯的女人,而不是如他那般要面对和安排两个女人。

我们不再说话。

我静静地坐到沙发上抱膝缩成一团。

一滴清凉的泪珠落到我的脸上。

辛浩哭了。男人的泪。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震动和狂乱。我起身用冰冷而抖动的手,把他的头颅揽到胸前。

“好爱你,祺尔,别放弃我。”他抑郁地说。

“爱你。”我回应道,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深谷回音一样荡气回肠却又空空洞洞。

这时候邻居传来舒缓的音乐声。深情、忧伤,又很单纯。我把窗帘拉开,黑暗中音乐声更加清晰地飘来,像海上的仙乐,圣洁而动听。我们静静地相拥倾听。

“我真希望每当我在外工作累了,回到家能这么搂着你,听着美妙的音乐……”

“会的,会有那一天的。”我哽咽着说。

“好祺尔,等我。”

“等你。我好想跟你好好地过日子。”

辛浩可以代替一切,但没有任何的他人可以替代他。我相信我们终能在一起所以我答应等。

“祺尔,我明天和你去上海。”只听他说,“我不放心你,再说那也是我的工作。”

我心中腾起一股暖意,毕竟他以我为重。

“谢谢你。”我感动地说。

“傻丫头,爱你。爱无需言谢。”

这一晚,辛浩没走。

也许他想用实际行动来说话。

 

 

12

跟精明的“阿拉”们打交道,我们却占不了上风。尽管事情明显是厂家的错,但任凭我们使出了威逼利诱十八般武艺,他们仍不肯松口答应在近期内换货,但又绝不说不换货。他们摆了千百条理由说明他们的困难,我知道他们的小算盘,他们明知自己装错了货(或是有意装错),却希望买家将错就错,背了这条数。但日本人可不是吃素的,谁想占他们的便宜他们就会令谁吃更大的亏。

辛浩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担心的是深圳的股市情况。

到上海的第三个傍晚,事情仍在扯皮之中。我们精疲力竭地回到宾馆,他一坐下,马上就拿起电话一阵猛拨。

拨通后对讲了几句,他脸青青地扔下话筒,愣愣地呆了一会,说:“祺尔,我得先赶回深圳。”

我心一沉,“股市不妙?”

我虽然不懂股票,但记得辛浩曾对我说过,他做股票时很少在同一种股票上卖出一半留一半的。因为如果眼光准确,值得买入一股,就等于值得买入一万股。所以,他很少打保险章,总是尽情卖出尽情搜购。

股市崩塌前辛浩曾倾力入市,没想到这回他却走了眼,敌不过股市上的横风横雨。

我咬咬牙让辛浩先回深圳,其后几日,我都是早出晚归,整日泡在工厂。厂家终于敌不过我锲而不舍的软泡硬磨,在我快弹尽粮绝,住不起宾馆要露宿街头的第七日,答应等到退货一到即重新发新货。

我立即挂长途电话向日本人报讯。日本人在一阵客气的答谢后,告知我他即将再来深圳与我洽谈进一步合作事宜。

回到深圳,我直奔交易所找到了神态憔悴的辛浩。

那里的人群仍如过江之鲫,虽涌涌向前却是恐慌性迫不及待的抛售。

我不忍目睹辛浩夹在汗流浃背、如赌徒般垂死挣扎的股民当中博杀的惨状,忧心如焚地独自回到住处。

方蜜儿气急败坏地从深圳大学赶回来,一进门就冲着我对股市进行一番血泪声讨,之后,苦着脸问:“家姐,怎么办呀?有个从梅县山区来的同学是借钱交给我炒股票的,这几天他阴郁得没讲一句话,我真怕他会跳楼!我是实心实意帮他的,没想到会烂在一锅里,早知道如此,别那么贪心,见好就收啦!”

期望辛浩一柱擎天,无疑是雪上加霜。但他无论如何也要负起一部分责任。

为了蜜儿,我必须硬起心肠与辛浩“讲数”,其实内心又何尝不为辛浩揪紧?

没想到辛浩拿着一包钱主动找上门来。

“蜜儿他们是帮不懂事的穷学生,钱我没能帮他们赚到,但本是要给他们保住的。他们正在求学阶段,不能为此太过分心。”

方蜜儿感激涕零,几乎要下跪谢恩了。

我板着脸趁机教训蜜儿一通:“社会上有很多危险游戏是不适合你们玩的,从现在起到毕业前,你给我老老实实地修身养性,攻读诗书。”

“知道了,家姐,还有暑假我也不去旅游了。”方蜜儿驯服得如同一头小绵羊。

全深圳的股民都大倒其霉,她有辛浩代为受过,幸得全身而退,便是很大的福气了。

但事情绝没有完。

待蜜儿欢天喜地地拿着钱返校后,辛浩整个坍塌在我的怀里。

我拥着他,心底一阵清晰的翳痛。

辛浩酸楚地说:“真没想到会输得这么惨!发展股从70元跌到30元,我仍能撑得住,反正输的是以前赚到的钱罢了。谁会想到股市像吃了泻药似的止不住地跌,跌。我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我没作声,只是重重地箍揽了他一下。

他一翻身,眼睛对牢我的脸,喃喃地说:“为什么一个人不能随自己的意愿去处置自己的生活呢?我想做的事只是想摆脱她。摆脱她,我获得自由身就可以娶你。我并不是真的钻进了钱眼,我是想挣到一笔钱给她,为自己赎身。她不是个轻易甘愿罢休的人,但有钱给她又不同了……我真的想要我们的孩子的……我一直不敢说出我的打算,是怕实现不了。我一直都在努力弄钱,等弄到足够的钱脱身出来,再给你一个家……祺尔,对不起,我失败了。”

辛浩弄得这么惨原来为的是我!

我对辛浩的钱财从无任何兴趣,他也从不通过赠送金银珠宝等物来体现他对我的爱意。我们之间似乎不存在金钱这个概念。我跟他不愿谈到钱是因为我怕感情见钱变色。万万没有想到,我们的感情归根到底还是得由金钱来主宰!

我从不把我们之间的事当作浪漫的爱情故事来看待,我爱他所以我不会逼他,但他最终还是因此而走上绝境。

一个男人,如果已没有资格再爱了,为什么还要去爱!

良久,我问:“你到底投入了多少?”

辛浩沉沉地说:“祺尔,你一直都不主张炒股票的,就别操这份心了,我会搞掂的。”

但辛浩根本就搞不掂!

日本人要来深圳的消息把他吓得面如土色。

他从我的怀里弹跳而起,焦灼地问:“真的?”

我疑惑地问:“怎么没通知你?”

“这次死定了。”他绝望地说。

在我再三追问之下,他才说出他挪用了日本人的货款投入股市。

日本人绝无情面,错一次足以致命!辛浩,你好糊涂!

没准日本人已嗅出点什么味道,所以要给他来个突袭。

因为我,辛浩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现在,他再不用对我负责了,而我,要对他负责。

我有多大的力量来肩负这种责任?就算倾尽所有,也只是杯水车薪。急惊之下,竟想只要能帮他翻身,要我卖了自己都愿意。

夏伟驿!

夏伟驿是根救命稻草。抓住他也许不会马上一沉到底。只要我肯开口,用不着卖自己夏伟驿也会给我所需的。

利用一个男人的感情去帮另一个男人,是高尚还是卑鄙?我已没时间考虑,辛浩面临危机,我别无选择。

 

13

夏伟驿听我张口就要借十几万,脸上霎时血色全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祺尔?”

我勉强笑笑以安抚他的惊恐:“反正不是被黑社会追斩。不过,的确很急用。”

“可是,可是我的钱全捏在我妈妈手里。”

夏伟驿的声音细如蚊呐,可在我听来却如雷鸣,我眼前一黑。

“祺尔,祺尔,别焦急,我这就回家去要!”

夏伟驿扶住我,急得声音响亮了好几倍。稍顷,转身就往家里跑。

我呆立半天,追了上去。

我轻轻推开夏家小院围墙没上锁的铁闸门,走近厅门。

屋里很静,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进去时,屋里突然响起他母子俩的声音。

想必是夏伟驿憋足了劲才敢开口的。

只听夏妈尖声说:“借钱?小心你这只天鹅把肉给叼跑了。”

“妈,祺尔不是这样的人!”

“她对你一直不冷不热,也不知到底安的什么心,我们家那样待她,是块冰都捂融啦!”

“妈,祺尔正等钱急用,我们先别说其他事。”

“除非她即刻嫁给你,否则没有商量余地!”

“妈,我们不能乘人之危!”夏伟驿大叫的声音充满正气。

没想到我竟给了夏伟驿一个背叛他母亲的英雄壮举的机会。

“傻仔,你不逼她,迟早被她拖垮的。”

夏妈的声音听起来很凶。

从前夏妈想帮儿子哄回个媳妇,不惜亲手煲糖水给我吃,此刻觉得我塌了台还不肯就范,当然不愿再投诱饵了。

“我只要祺尔愿意。她不想嫁我就只有等着。”夏伟驿的声音不高但充满痛苦执著。

我心轰地一震,没想到夏伟驿竟还是这么个真性情的人。无论他是否能从他妈手里讨出钱来,我都非常感激他。

夏伟驿善良、敦厚、执著,我已有负于他,又何苦再无端为他添加一桩烦恼?

我转身离去,刚出大门,却瞥见夏伟驿涨红着脸冲出,看到我,立刻垂下头。

我正想说句安慰话,他突然跳起,返身入屋,不一会,蹑着脚步出来,手藏在衣襟下。

他回头看看屋内,拉着我走了一段路才停下来,递给我一个锦盒:“给你。”

我疑惑地打开。

一束七彩光芒刺得我双目一闭,我不知道这粒蓝钻有多少分量,但明显的它很值钱。

“卖了它。”夏伟驿的呼吸有点急促地说。

“这?”

“这本来是想送给你的……结婚戒指。”

“不!”我惊呼。

“卖了它救急。它值16万港币,这里有品质证明书和发票。能卖多少算多少吧!”

夏伟驿不问我要钱干什么,他只知道我等钱用,只知道我要不是逼急了不会求上门,而我既然开了口,他就得义不容辞地帮助我。

夏伟驿,我好恨自己不能嫁给你!

以前我相信,不是自己爱自己,而是受到别人的爱是种特别的享受,但现在我体会到接受这样无法报答的爱是多么的痛苦。

我甚至无法言谢。夏伟驿并不需要我感恩戴德,他只要我平安和快乐。

而我最大的缺陷便是似乎与快乐绝缘。

“快拿去应急吧。小心点,别让我妈知道,不然会山崩地裂的。”

夏伟驿把我往外推。

我捧着那只锦盒热泪盈眶。

但辛浩的处境容不得我多愁善感。我托人办了个沙头角证,把钻戒偷偷带入中英街,钻入香港人开的金铺。金铺老板眨着诡秘的眼用显微镜把钻戒看了又看,只肯打5折收购,我好说歹说,最后以9万港币成交。我发誓等我赚到钱后,一定要买回一只更靓更大的钻戒还给夏伟驿,让他送给另一位配做他妻子的姑娘。

我把卖戒指的钱加上自己所有的私蓄全部交给了辛浩。

辛浩没接那叠钱,难以置信地问:“哪来的?”

“向夏伟驿借的,还有我的全部存款。”我实话实说。

“我不能要。”辛浩硬梆梆地说。

我望定他,说:“我虽然没炒过股票,但觉得如果股市还要继续跌下去的话,便太像一场闹剧了。政府不会见死不救的。先把这钱填了日本人的账再说。天无绝人之路,充其量从头再起,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

可是就算走投无路,辛浩也断断不愿接受来自夏伟驿和我的救济。落难中人所能紧紧抓住的也就只有残留的自尊。他曾经试图力挽狂澜,但已时不我待。他的一切都赔进去了,时间、金钱、事业、希望,他甚至不能拥着我说:“但我至少仍有你。”

我并不贪钱,但没有钱我们就不能在一起,这真是一件欲哭无泪的滑稽事。我必须说服他正视现实,收下这笔钱以重谋出路。

“辛浩,我本来就空无一物。刚来深圳时,口袋里只有5块钱,一套短得吊起的的确凉旧衣还得夜里洗了白天穿。如今,纵然所有的钱都赔光了,跟那时比,我还拥有很多。我不认为你需要在意这笔钱的来路,更不容许你逃避。能与你共赴患难,于我也是一种考验。况且,我信你不是那种动辄就被人连根拔起的人。”

“祺尔!”辛浩一把抱住我。

英雄末路,儿女情长,也难怪辛浩愁肠百结,表情痛楚。

但他坚决不要那笔钱,说可以斩仓,无论亏蚀多大都把股票抛出去。但糟就糟在整个股市陷入低迷状态,根本无法抛股套现。想着他要趁乱世淘金却跌个头破血流,残局难收,不禁不寒而栗。

说不服辛浩,我便悄悄地把钱打入日本人办事处的账上。我不想辛浩出事。

 

14

8月底,日本人抵达深圳,对辛浩前一段时间的松懈表示不满,辛浩当即提出辞呈,理由是既然未能尽职尽责,只有引咎让贤。其实他心底实在有愧。辛浩对我汇入那笔钱的行为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因为除此而外,别无良策。而日本人对他挪用公款一事毫无察觉,深为失去一得力助手而遗憾。

9月初,日本商人与我公司签订了一份150万美元的合同。日本人临返国时,口头提出邀请我到日本考察。我将情况向刘经理汇报,他大声言好,并拟订包括他在内的4个人的名单叫我交给日本人发邀请柬。

10月,深圳股市因政府筹款奋力托市成功复活。辛浩沉溺于股市以图东山再起。

辛浩是否有钱,与我能否真正拥有他有直接关系,我决定放手让他去赚钱,但期望他能走保险的正道。

11月初,收到日本人正式发出的邀请柬,我的名字写在第一个。

刘经理大乐,可以出国一游,岂不快哉。林经理却视其如下山摘桃子的蒋介石。无奈大势已去,只好看着别人风光。我心底很为林经理抱不平。

岂料,连我也只配做别人的垫脚石。在上级审批出国考察人员名单时,我的名字居然被划掉,换上了一个不知什么来头的人物。

我辛辛苦苦地开拓业务,忠诚为公司工作,赢得客户的好感,争取到一个可以增长见识、加强学习的机会,结果却被人无端剥夺了这个权利,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踏着我冲出的血路去作免费出国旅游,这世界还有公理吗?

我去找刘经理论理,他却打着哈哈劝慰我,说了一大堆来日方长之类的废话。

就算想破了头也想不通,这些人怎么能如此无耻?

尽管我的工作很出色,但我怎么也没有成就感和自豪感。

我只不过是只被人耍来耍去的猴子。

我为什么要为这帮无耻的人去卖苦力?

看穿了,便觉得自己所坚持的公心、责任、原则都是那么微不足道,任人践踏。

我的自尊心被人毫不吝啬地撕碎了。

我不能再给别人耍我的机会!

我打IDD告诉日本人,我因故不能应邀前行,问他能否撤回邀请。

日本人也是很实际的,既然他的主要业务对象都不去,他还花那么多的钱去接待一群不相干的人干嘛?

一张情况有变,暂缓邀请的传真出现在刘经理的台面。

竹篮打水一场空,刘经理的恼怒和遗憾可想而知,但那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在这个复杂的、充满争斗的世界,愿意后退的人一定多于想往上爬的人。我虽然也暗地里抽了刘经理一鞭子,但并不想把这场游戏玩下去。

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那份工资就行了。

地球如同五亿年前一样依旧绕着太阳旋转,时间在刻意数着日子过的人身上才会显得特别慢。不幸的是我已染上了划日历数日子的习惯。

我在等,等待辛浩赚够了钱娶我。一个女人无论多么能干多么要强,最终还是要嫁人的。

在我未来的生活中,我只渴望好好地守着辛浩过安稳的日子。但这渴望可能遥遥无期。他有那女人有那无限拉长的动荡的日子。他被牵扯着。他无法脱身又希望我能无限期等待。可深圳并非遍地黄金等着人们去捡,股市也再没能回复往日的火爆劲升,辛浩要还债要攒“赎身钱”,他不停地寻求更多的赚钱路子。

我等待得不耐烦时便说豁出去吧。

辛浩说那女人绝对敢闹个翻天覆地,唾沫星子将汇成河我们甚至无法借水遁。

时间把我们置于流沙之上,四周空漠,寸步难行。

方蜜儿星期日回来度假,吃完晚饭闲聊时说在学校碰见了夏伟驿,“他在学企业管理课程呢,那副认真劲蛮像一回事的。”

“他有什么打算吗?”我问。

方蜜儿翻翻白眼,“他没跟你说吗?”见我脸色有变,伸伸舌头说:“听说要办个制衣厂呢!没想到这么老实巴交的人也要‘下海’一游。”

我由衷地感到欣喜。

夏伟驿其实有许多隐蔽的美德,以前忽略了,现在每发现他一个长处,便像在黑丝绒般的天幕上发现一颗明亮的星星那样有意外惊喜。

所谓人不可貌相,笨鸟一飞也能冲天呢!

门铃响。

开门见一少年捧着一束满天星夹红玫瑰。

“是方祺尔小姐吗?有人叫我把这束花送来。”

今天是我的生日?还是情人节?

我茫茫然地签收,实在想不透辛浩怎么还有心情玩浪漫。

“家姐,是夏哥哥送的!”方蜜儿抢先打开卡片,看了一眼,惊呼起来。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居然也学会了这一手。

夏伟驿已经很久没来我这送水果糖水了。听说他妈曾推荐过好几位姑娘,他都拒绝见面。别看他平时软面似的,在这方面却毫不含糊。感动之余便想下次见到他一定好好劝说一下。

耳边响起方蜜儿的叹息:“这种老土的事做起来还挺管用的。”

我蓦然一惊。瞧蜜儿那古怪的眼睛,便知自己一定有点沉醉得失态了。我大慨是很寂寞了,不然不会为一束花而沉醉感动。

忽然瞥见门前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

天,是改头换面的夏伟驿!只是那张通红的脸还残留着几分羞涩。

“喜欢吗?那花?”他问。

“多谢你的花。无端端花这个钱干嘛?”

“我是有事相求的。”

夏伟驿拿出一叠时装纸样,“请你和蜜儿帮我参考参考。只要那块地皮一搞妥,我的制衣厂就要立即投产!”言谈之中,一派笃定自信。

蜜儿的眼珠子在我和夏伟驿之间飘来飘去,忽然拍额大笑。

“奇了,奇了。”方蜜儿说,“夏哥哥从前笨头笨脑的,看见家姐就好像看见慈禧太后,此刻却完全脱胎换骨,机灵镇定,是怎么一回事?”

我闻言如醍醐灌顶,不由得沉下脸来。

从前是他夏家欠我一个人情,而我又不给他机会,一上门就遭冷言冷语,自然手忙脚乱,无从表现自己。现在不同了,我倒欠他一笔债。救我于危难之中,他的男子汉气慨得以唤醒,我对他的依赖令他自信大增,各方面潜能因而充分调动起来,连言行举止都跟着潇洒不凡了。

但接下来夏伟驿却郑重其事地说:“祺尔,对不起。”

我静待他道出因由。

“我,我抢了那位辛先生的生意。我办厂用的那块地皮是他先与别人洽谈的。但我一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就……”

“就中间插了一杠,对不?”方蜜儿大叫起来,“夏哥哥,你太不够意思了,辛哥哥又没得罪你,你怎下得了这个毒手?你知不知道现在每一桩生意对辛哥哥来说是多么重要?哦,你是不是怪辛哥哥抢走了家姐,所以立意报复?”

方蜜儿旗帜鲜明地站在辛浩一边。

“不,不。”夏伟驿慌了神,口讷难言的毛病重犯,求救般冲着我问:“祺尔,你也怪我?”

我无法答话。假如夏伟驿抢的是个陌生人的生意,我会高兴得拍手称快。但那个人是辛浩,辛浩是我的未来。夏伟驿有殷实的家底,他那几位兄姐拔出九牛一毛,就足可使他腰杆挺直了。辛浩有什么?他大不了做做中介人,凭什么跟夏伟驿争?

方蜜儿气愤地拉扯着夏伟驿,“你真不开窍!”

夏伟驿一急,连说:“那我不争了,不要了。”

我头痛欲裂,真想把脑袋敲碎。

夏伟驿何罪之有?商场上你争我夺纯属平常,一块地皮,价高者得,夏伟驿出得起那个钱,又何苦因我而放弃?

我不要夏伟驿再迁就我,不要再用他的伟大来衬托我的渺小,我不知道这么下去会演出怎样惊心动魄的戏剧来。

我说:“你不必谦让,做生意最忌心肠软。商业竞争天经地义,别错过了良机。辛浩要是败在你的手里,只能叹运气不好。”

他们两人是否前世有仇,今世依然为敌?

夏伟驿的脸上掠过一阵复杂的表情,夹杂了无奈、惊疑、敬佩与怅惘。

刚刚涉足商场就趟入浑水,夏伟驿若能成功登上彼岸,他日必有所成。

方蜜儿惶恐地问:“家姐,你没事吧?”

她以为我该像她那般把夏伟驿臭骂一顿。

“帮夏伟驿挑选时装式样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我把那一叠纸样放进她手里,“时间不早了,你该回校了。”

方蜜儿拖着似是不舍离去的夏伟驿走了。

我难受极了,有种胀塞胸臆恶心似的内在空虚和恐惧,很想找点刺激填补一下。恰在这时,CALL机响,留言是姓张的先生叫我即到月亮湾歌舞厅。

是张培。我忘了他从香港回来了。这小子在辛浩帮他推销掉那批文化衫之后不久,就办了单程证到香港,成为香港同胞,再以港商身份回大陆继续做生意,赚得盘满钵满。过来深圳,也不忘请我吃顿饭听听歌什么的。

我走到梳妆台前,挑了管大红的唇膏把嘴唇抹得猩红。

正待出门,辛浩来了。

灯光下,他那张俊朗倜傥的脸失去了所有的自负和聪敏,像个泄气的漂浮物。

我心猛地一抽。充满遗憾、歉疚、仓皇、罪孽等种种说不清的情绪。

我说不出别的话,便问:“你什么时候能娶我?”

他一惊,反问:“祺尔你等不及了?”

“是的,你只管去告诉她你不爱她你要离开她,看看她会怎么样?”

“我已经不再碰她不再多跟她说一句话她应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她忍耐不了多久的。”

“但她就是不吭声你就这么耗着?”

“我知道她想要什么。祺尔,”他捉住我的双肩,“等我攒够了钱……”

我突然大笑起来,直笑得肚子疼极抽搐。

给那女人安家费我没意见,只怕辛浩这辈子都攒不够那笔钱。

想来在辛浩心目中已不知是我重要还是那笔钱重要。爱是一种选择,当一个人对自己的选择无法负责时,无论这感情多么浓烈,终将导致迷失。

我收住笑,很认真地问他:“如果你永远都攒不够钱呢?”

“你说过不逼我的。”他也很认真地说。

是的,我说过不逼他的。

但假如那女人真的以为他很能赚钱而死守金窟,又或者她只需一个婚姻的外壳,根本不在乎他另有所爱而自身也能另寻他欢呢?她一天不松口,我便一天不得翻身。辛浩并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他只想保住我的等待。

我为什么要做别人死亡婚姻的陪葬品!

“你还有事吗?我要出去。”我拿起外套。

辛浩吃惊地问:“上哪?”

一直以来,只要他来,再忙,我都会把时间给他,而不会撇开他自顾做事。

我说:“张培在歌舞厅等我。”

“不准去。”他试图以大丈夫的气势说,但明显的底气不足。

“那你每逢周末记得早点约我。今天有人比你先了一步。好了,你可以省点钱了。你知道月亮湾歌舞厅吗?小沙发、香槟酒、爵士乐队、香港歌星,非常好。”

“祺尔,别这样!”

他以为我是在报复他。那根本是个误会,我只是想为自己的混乱找条出路。

临出门,我冲着坐着一动不动的辛浩说:“走的时候别忘了帮我关好门。”

夜的天空很澄彻。

在歌舞厅深处的卡座里,张培殷勤地照料我坐下。我要了一杯鲜牛奶。鲜奶可以美容。还惦记着怎么令自己看起来漂亮一点的人的心肯定没有死。这个想法令我有点高兴起来。张培要了两杯酒,其中一杯摆到我的面前。

歌舞厅绝非聊天的地方,无论哪个角落,都充斥着海啸般的音乐。我不想说话,便一副欣赏节目样子。张培也不多嘴,这很好。一位男歌星正在舞台上边扭边唱,浑身像接通了高压电似的抖个不停。

我的神经被音乐震得开始麻木,我放松地靠上软背椅。此刻,我对什么都无所谓了,甚至那枝形吊灯从头顶脱落砸在我的头上,我也不会挪动一下身子。

男歌星唱完一曲,有几个姑娘拼命地鼓掌尖叫。一个女孩抱着一束鲜花跑上台上,还毫不难为情地硬把嘴唇凑上男歌星的脸颊。

不忍目睹,我闭上双眼。

手背忽然被人拍了拍,睁眼看到张培询问式的目光。我摇摇头,表示没事,抬高些身子,把视线重投舞台。

“日子天天的过去,已淡忘那是谁对与不对……”

一位女歌星用骨节峥嵘的手握着麦克风,遮住半边颜面凄怨地唱道,紧皱的眉头使她年轻的脸上有着十足沧桑的痕迹。

“从未学会怎去制止把你记起,只感觉心窝中泪要涌出去……”

有谁不信命定的爱情与姻缘?然而不能被理解,便必然被辜负。如果命定的要被遗弃,便不如自己先行弃绝。

“谁亦在有天里怎可找到替代品,内心那份爱仍是全属你……”

困惑让人绝望。男人绝望,女人就更加没有出路。女人献出一颗心,再献出一颗头颅,也换不来男人奋不顾身的牺牲。男人已无力爱他人,他只爱他自己。90年代的男欢女爱,追求的已不是山盟海誓天长地久。

“而为何在这美丽的新生里面,又是那阔阔的空虚……”

一种极度的无奈与愁怨,使我整个人开始在七色彩灯柔柔旋转中营造出来的梦境似的氛围里漂浮。“咚咚”的鼓声,直击心底最深的某处,激发出试图酩酊大醉后的弃绝与放纵。我端起了酒杯。

我终于在张培的挽持下置身于舞蹈的漩涡中。节奏由四肢传遍全身,快速的旋转把身上的沉重负担全甩了出去。我感到一种获释后的快乐。搂抱着的手臂,接触和挨近的说话气息,逗人发痒的笑声,在血液中颤动的音乐,又使我整个身体非常紧张,以至觉得身上的衣服在燃烧。我下意识的恨不得脱去所有的衣服,赤裸裸地感受这种醉意。

“祺尔,你不能!”

我被一种突来的强力扯离了张培,在酒意和迷乱中定睛一看,是辛浩气啉啉地冲着我嚷。

“你管不着!”我甩开他的手。

人群开始向我们聚集并发出哄声,他们已准备好为一场好戏喝彩。

我撞开人墙冲了出去。

张培被侍应揪住结账。辛浩在大门口追上我,强蛮地把我塞进的士,喝令司机开车。张培赶来时只来得及拍打一下车门。

“你给我停车!”我拼了命似的去扯的士司机。

“祺尔,你镇静点。”

的士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司机扭头说:“你们要耍花枪下车去耍,我不想陪你们玩命。”

我欲开门而去,但被辛浩紧紧箍住。

“祺尔,别闹!”他低喝一声。

我不动了。我不想的士司机看笑话。

“我带你回家。”辛浩的声音柔和了一点。

回家?你有家让我回吗?一种痛彻肺腑的绝望和恐惧,使我感到无论车头往哪个方向走,都最好轰隆一声撞个粉碎。

但车子却平稳而真实地缓缓前行。

人生不像乘车,走错了道可以调头。

我擦干眼泪后茫然无措。我再无法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们既不能把它与从前的生活相比较,也无法使其完美之后再重来度过。

跟辛浩走或者自己走哪个更好呢?

没有比较的基点,也就无从判断哪种选择更好。

最好的法子是斩脚趾避沙虫,蠢是蠢了点,但总比日夜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好罢。

我突然感到对什么都毫无依恋。辛浩也好,夏伟驿也好,方蜜儿也好,各人有各人的生命和道路。人生如梦,宛如朝花夕露,真的还有什么好执着放不开的?

我缓慢地从辛浩的怀抱里挣出头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午夜凛冽的空气。

我平静地说:“司机请停车,我到了。”

我拒绝了辛浩的相送。

 

15

打开家门,忽闻轻极柔极的音乐。

揉揉眼睛,只见方蜜儿在台灯的暗光中搂着一高个子,赤着的脚踩在男人的皮鞋上,脸贴着脸在跳舞。他们是如此的入神,乃至有人进屋了也没有发觉。

方蜜儿不是应该在深大吗?怎么……?

我“啪”地开亮大灯。

俩人倏地分开。

方蜜儿满脸红晕,似乎还沉醉在一个不愿醒来的梦中。

一个相貌堂堂的成熟男人,脸上带着时下流行的冷峻的“酷”味,料子和裁剪得体的衣裤使他气度雍容,他冲我笑笑,一点都不觉被人撞破了什么的尴尬。

而方蜜儿则连瞅都顾不上瞅我一眼,她的眼光一直粘他的身上。她已忘记了我的警告,犯禁地把男人领上我的家。

“夜了,我该走了。”他礼貌性地向我点点头,对方蜜儿说。

方蜜儿的眼里分明流露着不舍。

待方蜜儿把他送下楼又过了十几分钟回来后,我劈头就问:“这就是你的白马王子?”

方蜜儿勇敢地面对我:“是的,我爱他。”

“鬼相信你也会爱人,”我咆哮,“你谁都不爱,你最爱的是你自己。”

方蜜儿咬咬嘴唇,眼里盈着泪光,“但是我爱他。真的。”

我呆住了。眼前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平添了几分沉郁。

“你,真爱他?”我问,“你真弄懂了爱?”

“不,我不懂,但我第一次,平生第一次感到有人可以执掌我的喜怒哀乐。我不是以前的方蜜儿了。”

“但他清白吗?”

堕入爱河无可厚非,关键是这桩感情有无发展前途。

“不,他已婚。”方蜜儿低下头。

我跳了起来,“蜜儿,危险!”

方蜜儿静默了一会,说:“已经太迟了。”又说,“优秀的男人大多已婚。”

“他有什么打算?”

“他说他会娶我。”

“你信吗?”我的心作痛。

“不信。”祺尔爽快地答。

“你不怕玩火者自焚?”

“真能焚化成灰烬是种福气。不是人人都能有这种机会的。”

方蜜儿总有一天不会唱“生活啊可比蜜甜”。对此,也许她介意,也许不。

但是我介意。

我介意我和辛浩的故事越拉越长但毫无结果。

门被敲得嘭嘭响。

蜜儿开门,惊讶地嚷:“辛哥哥,夜半三更,有什么急事?”

辛浩见方蜜儿在屋里,也有点吃惊。显然,今晚二度上门,他对这个“第三者”在场感到碍事。

“我有话要跟你姐姐说。”

我看看方蜜儿,方蜜儿很识趣地躲进了房间。

我说:“我已安全归家,你不用再上来。”

辛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裹着精美彩纸的盒子:“给。”又补充一句,“傍晚上来的时候就想给你的。”

我没接,除了结婚戒指,别的一概不要。

“拿着,我有事跟你说。”辛浩硬把盒子放到我手上。我捧着,没动,等着他开口。

他有点迟疑,然后急促地问:“你能不能叫上海那家工厂多开些发票?”

我一愣,问:“干啥用?”

“我出口了一批货,现在光有报关单没有发票拿不到退税。”

“你出的什么货?”

“跟日本人要的货一样的。”

“什么时候出的?”

“前段日子。”

“哪里的货?为什么会没发票?”

“你这是在审犯人哪?”辛浩不悦。

“你有事瞒着我。”我说。

现在有好多人弄通海关出批价值与品种不一样的货,然后拿着报关单到税局去骗国家的退税,辛浩是不是也在搞这套把戏?

“别多疑,祺尔。”

“希望我猜错了。但请告诉我真相,我想知道。”我想他没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你帮不帮这个忙?”辛浩急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如何帮忙?”我的声音也高扬八度。

他顿时软了下来:“就帮这么一次,好不好?你跟工厂说,我们可以给一定的‘手续费’。如果这单退税弄下来了,我就能……”

天,这个形迹邋遢、动静瑟缩的男人就是我的所爱?我以为拥有他便拥有了世界的一切,只要他向我招招手,我就会抛弃所有,跟着他浪迹天涯,无言无悔。

可如今他要铤而走险,为了要赚钱,要娶我而不惜犯法。

人为什么要爱?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塑造了夏伟驿,却毁了辛浩。当初的辛浩是多么的无懈可击,完美无暇呀!

“那我情愿不嫁了。”我喃喃道。

“不,祺尔,我千辛万苦才找到这个机会,成全我。”辛浩捉住我的手。

他的手心热乎乎汗津津的。

历经艰辛我找到了他找到了深爱,以为会有婚纱飘扬会有手中那一簇艳丽的鲜花。

但熬过了那漫长之后,仍旧空空荡荡。

我不想把我们的结局弄得波澜壮阔悲壮惨烈。爱一个人并不意味着谋杀。

我把那包未拆开的礼物塞进他的怀里,“你回家吧,去哄那女人。那里安全。”

辛浩目瞪口呆,良久,绝望地问:“祺尔你真的不爱我了?不等我啦?”

我想大哭但我哭不出来。

夜里那股凉如薄荷的味道荡涤着人的理智。大好的青春年华,冲动的激情都不复存在了。

我说:“假如真有愿望魔瓶的话,我只祈祷,让一切还原。”

我很想抱住辛浩但我终于站着不动,同时感到全身迅速变冷就像用严冰做的雪人。

辛浩也没有动作。也许是因为方蜜儿在屋里。

这一夜,我们僵持了很久。

 

16

夏伟驿来找我,径直便说:“祺尔,嫁给我。”

这句话我仿佛已听过多次,如今他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却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他来得真是时候。

夏伟驿递给我一个戒指,是用不锈钢打磨而成的,线条简洁圆滑,闪闪发光。

“我花了两年的时间才把它挫成的。你不会嫌弃它不值钱吧?”他的表达能力有进步,可喜。

他一直都在等,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

一个人爱的信念能够坚持多久?甚至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投入别人的怀抱?

夏伟驿是有十足把握才肯把亲手制作的这枚戒指拿出来的。谁说他憨他傻?他的心水比谁的都清。他知道贪玩迷途的傻女孩最终总会找路回家的。

其实外头有很多十八廿二的姑娘等着嫁他这样的人,可他偏偏眷顾我。我真幸运。

早晨梳头,对镜拔下鬓角两根雪白晶亮的白发,便觉已时日无多。

是该嫁人的时候了。况且,三十好几的女人已无太多的路可供选择。

婚姻是种可令人心安理得的生活方式,人人都可以结婚,毫不稀奇。

至于爱情,那又另当别论了。

我把玩着那只不锈钢戒环。它的手感极好。

我忽然说:“我跟辛浩好过。”

其实大可不必提起他。

“只要你不再想他。”夏伟驿的回答很干脆。

我把戒环利索地套进左手无名指,不大不小,不松不紧,正合适。

“你回去布置新房,择取吉日吧!”我说,伸出左手反复欣赏无名指上的戒环。真像白金铸成,挺美的。

夏伟驿也许没料到事情会这么顺当,这情形就像他想破门而入,助跑一段路后拼命朝房门撞来,结果门是敞开的,于是他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

但他很快便爬起来抖掉身上的灰尘。他的脸发出异样的光,顿了顿,又向我报告另一条消息:“祺尔,我的厂里新买了一部丰田面包车,过几天就能到货,我已考取了车牌,以后你上班就不用风吹雨打挤巴士了。”

下了这部车又登上那部车,我的蜜运总算不错。

待我的手被夏伟驿握住,才发现自己的贴身衬衣湿凉,大概是紧张汗透的缘故。

不管怎样,大局已定。紧张逐渐过去。我不敢言快乐,亦不敢说不快乐。大家都会说这是姻缘前定。

我打电话对辛浩说:“别再费尽心机赚钱了,我不愿再等。把你归还给那女人吧,我即将出嫁。”

话筒里没有声音。

良久,我挂断电话。

伤心欲绝就伤心欲绝吧。雨过之后自然会天晴的。

方蜜儿听到我的婚讯,反应似乎太激动了点,她居然在流泪。

我以为她是高兴过头。我说:“祝福我。”

她却哽咽着喊:“家姐—”

我才发现反常。

“他,他不要我了。”方蜜儿忍不住大哭。

从未见过她这般伤心,这已婚男人的魅力实在不弱。

“你不是早有这种思想准备的?”

“可我是真心爱他的。”

“我知道,不过你玩完了,对吗?”

“我不愿意。”

“这世上的事情不会因为你不愿意就不会发生的。”

方蜜儿楚楚可怜:“这也太快了点。”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这可是你的格言。还记得郝思嘉老说的那句话吗?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

“不,我只要今天。”方蜜儿抱着我,像只受伤的小动物般叫着。

“我不懂,明明你心中是明白的,却硬要玩一场火。”

“我恨他我恨他!”

“傻丫头,好男孩多的是,哪个不比骗子强。家姐都能嫁出去,你还愁没有人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我知道方蜜儿受创的心会痊愈的很快,转过一个街角,她又会碰到另一个人。她会长大,最终会像我一样嫁人。人生就像个旅行团,既然已经加入,何不快快乐乐开开心心走完全程?代价早已付出,多转一个地方多看一个风景却是有赚了。

我拥着方蜜儿,没有谁会怀疑我们仍然是幸福的。

 

 

1992.2


 

 

 

 

太 阳 雨

 

 

 

上 篇

 

1

我脚步绵软地走向经理室。我想不出任何一条周经理要单独召见我的理由。我已经记不得他最后一次亲自向我发指令是什么时候了。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和他的关系就仅止于在公司的花名册上他是上司我是下属,偶然上班在电梯上遇见,彼此客气地微笑点点头,互道一声“早晨”。

在穿过以一道优美圆润的弧线环形向前延伸的长长的走廊时,两旁敞开大门的办公室里的人都把一种与往日不同的目光倏忽地落在我的身上,又倏忽地飘离,听不见任何议论声,那些目光出奇地沉默。每一束沉默的目光都含有一种我猜不透也来不及去猜想的含义。

片刻之间,我便站在了周经理的面前。

周经理很年轻,比我大不了几岁。5年前他坐上经理的宝座时,我很为他激动一番,我和绝大部分勤勤恳恳的员工都以美好而天真的心态相信,这位不同反响的年轻人将会给我们带来一个新的境界。

“坐,请坐。”周经理笑容满面,像迎接重大客户一样把我让坐到沙发上,又有点忙乱地亲自泡了一杯上好龙井茶奉前给我。

我受宠若惊,欠起身接过那杯热茶双手捧着夹在并拢的双膝间。我感到我这个时候看起来肯定像个刚走出校门求职的没见过任何世面的小妞。

“楚大姐,近来好吗?”

周经理继续亲切地笑着,令人摸不着头脑地与我唠起家常。连“楚大姐”这样的称呼也从他的嘴里滑出来了。事实上,十多年来“小楚”一直是我在公司的代号,直到这两年公司逐渐来了一些20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和清纯玉女,他们口甜舌滑地叫我“大姐”,我荣升“大姐级”的同时,既为自己是公司的元老而自豪,又暗暗感慨时光不饶人。老了,尤其是在那些青春气息逼人的少男少女面前。

我咧开肌肉发紧的嘴角,努力地笑了笑说:“托赖,还好。”

“楚大姐,我想你已经知道我要跟你谈的事情了。”周经理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但仍然若隐若现。

我心里一凛,该来的就来了。我一边镇静着自己,一边回复少许应有的智慧说:“我又不是经理肚子里的虫,该不是看着我在公司熬了十多年的份上,给我升官加薪吧。”

周经理脸上的神情忽地变幻了一下,说:“楚大姐你真会开玩笑,你看公司现在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我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呀!”

我不语。我不知该应答什么。公司这两年如江河日下,只有周经理脸上的红光和身上的膘肉蒸蒸日上。

“楚大姐,”周经理这一声呼唤感情充沛,声色并茂,“实话实说了,公司下个月可能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你还是早点作打算好。”

我有点明白周经理找我谈话的目的了。不,我心底恐惧地大喊。我想我的脸色肯定变了,因为夹在双膝之间的茶杯里的水无端端泛起了涟漪。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很尖很细:“我这把骨头早就卖给公司了,我还能作什么打算?”

“另找出路,另攀高枝,另谋高就呀!”周经理要说的话终于出口了,如同开闸之水,一泻而下,他像数快板似的声调起伏表情丰富地说:“楚大姐,我这也是为你好呀,留在这里,只能和大家一齐抱着死,过不上好日子的。”

在我左边的巨大落地玻璃窗敞开一丝通风的缝隙,外面马路上各种混杂在一起的尘世的声音响亮而模糊。在窗边有一株亭亭玉立的铁树,细圆笔挺的枝干上突兀地爆出几丛鲜嫩的绿叶,它通身洒满阳光,在窗户的缝口漏进来的微风中轻曼地摇曳着。

在这样美妙柔和的气氛中怎么会产生一种凶险不祥的感触呢!我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嗓子眼发干发紧,舌头好像粘在下颚上了。

周经理似乎没有预料到我这种反应,他一时失去了把刚才的桥段流畅地连贯下去的信心,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我把手中还在冒着热气的茶送到嘴边喝了一大口,把喉咙里的不适感冲进肚子里。良久,我开腔问:“周经理,这是不是就叫炒鱿鱼?”

我开口说话无疑救了周经理一把,他俯近我,像要掏出一颗红心来证明什么似地说:“楚大姐,看你想到哪儿去了,再怎么说炒谁也不能炒你呀!我只不过是尊重你,跟你通通气。你还有3个月时间,这3个月你不用上班,工资照发,奖金一分不少。3个月时间,足够你找到一个好单位了吧?你是老深圳了,门路多,树挪死,人挪活呀!”

我喃喃道:“十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呀,这么着轻轻一说就扫地出门了?”

周经理像毫无防备突然被针扎了一把,脸色一整说:“楚大姐,你别不领情了,换了别的什么人,我要炒就炒了,还费什么神跟他啰嗦?”

我也像被毒虫噬了一口。周经理一直小心翼翼挂着的面具脱落了,露出真实的狰狞。我的心还在发抖,充满了绝望。然而先前那种猛烈袭击我的脑子和身体的震惊慢慢减弱了。我不能再装糊涂了。公司早就传言要裁员了,有本事的人早就另谋出路了,无本事的人巴巴地拎着厚礼在夜深人静之时敲响经理的家门。除了那些有青春本钱有学历撑腰有千丝万缕背景的人若无其事之外,人人都在暗地里使心眼。公司虽然效益不好,但好歹是个国营单位。我们这家老企业在特区初创之际曾为深圳经济的暴发立下汗马功劳,政府千方百计明扶暗保,虽然欠债数千万,一时却也垮不了。所以,就在一些人纷纷作鸟兽散时,于公于私,我仍抱着“甘苦与共”的宗旨闻风不动。却不曾想到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

周经理放缓口气说:“楚大姐,公司对你也算是仁尽义尽了。这几个月,公司的在职员工就是不发工资,也绝不会少你一分钱。”

我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换回了,我为刚才自己没有骨气的可怜举动感到悲哀和愤怒。我愤怒的心情越来越强烈,需要穿越我满脑袋像浆糊一样搅在一起的紧张思想显露出来。

我把杯中的茶连同茶叶渣子一口气喝光,把空杯子往前一递,周经理不由自主地像个仆人一样弓身伸手接住。

我下意识地摇摇脑袋,解放了的双手不再缩回膝间。我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的。我一直以为我会在这家耗尽我十多年光阴,耗尽我光彩照人的青春岁月,耗尽了我的忠诚和心血的公司里干一辈子的。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你刚才对我说的话是真的,但无疑那不是假的,我不是在做梦。我是看着你怎么坐上这个经理的位置向我们发号施令的,又是怎样把公司的家产逐一败落的。我们好蠢好傻,明知你的心不在公司而只在自己的钱袋,还一条心地向你俯首称臣,让你横行霸道,还指望你能够令公司重新翻身。讲到底,有你这样的人把持着的公司对于我来说有什么值得留恋和惋惜的呢。一份毫无前途的工作,一份与大家一齐从一个几乎干枯的井中盛取的清汤般的薪水,你所能剥夺我的也不过就是这些东西罢了。不过,你爷爷也许有教过你,做人不要太绝,恶有恶报的。”

我痛快淋漓,快意恩仇。已经没有退路了,与其低声下气地哀求之后仍然改变不了命运,倒不如大义凛然灭灭周经理的威风。

做清洁的临时工推着呜呜作响的吸尘器从外间会客室进到经理室门口。

周经理勃然大怒,指着临时工大声嚷道:“我说过多少次了,别在我办公的时候打扫卫生。”

我看了一眼那位弓着腰诚惶诚恐的女清洁工,为她辩护道:“你8点钟上班,别人也8点钟上班,她不在你办公的时候搞卫生,你另外支付她加班工资啊?”

女清洁工闻言诧异地直起身子。她大概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如此大胆敢顶撞经理。要是换在平时我也不敢,我只会劝清洁工乖巧伶俐一点,别影响经理日理万机。今天不同,我不再是周经理的孺子牛,我不用看周经理的脸色行事。我有胆量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周经理的脸憋得颜色变幻不定,煞是有趣。我想是我的一番话起了作用。我在公司十多年,搞过青工妇工作,从专靠耍嘴皮子的部门浸泡出来,只要我无所畏惧,十个周经理也会被我的唾沫星子淹没。

女清洁工满目钦佩地望了望我,转身出去了。我知道在我走出经理室之前,方才我大义凛然的这一幕一定会传遍整层楼。

我站起身,镇静地对周经理说:“人走了,你不用指桑骂槐了。如果没有别的最高指示,我想我应该出去收拾包袱了。”

“别,别急,楚大姐,”周经理居然口吃起来,“楚大姐,对不起,我想我不能求你和我一起分享艰难,但是有一些话,在我这里怎么说都可以,在外面可千万别乱说啊!”

我冷笑一声,说:“你求我呀?放心吧,我不是会计出纳,手中没有一本你如何败家亏空的账;我不是你的心腹,心底里也没有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跟别人说什么都纯属个人偏见,构不成对你的威胁的。”

“楚大姐,我想我真是看错了你。”周经理看上去有点百感交集。

“在你的心目中我是个软柿子,所以你先捡来捏,”我叹了一口气,“事实上我也真是个软柿子,你的感觉并没有骗你,从我这里开刀是你领导公司这么多年来唯一正确的决定。”

就算周经理现在才发现我是个人才,也唯有徒叹太迟了。

周经理凝视着我的眼睛,他也许想弄清楚我的真意。从他的视线里,我看到他内心的懦弱和失去自信。他的脸是一张城市的脸:狡黠、警觉、苍白、易喜、易怒。那上面没有一点像海洋那样的博大、耐性和沉思。他大概觉得再说下去形势就要逆转了,他可不想像被人抓住痛脚的狗一样哈吧着聆听一个被他像弹烟灰一样举手之间就解雇的职员的教导。他打了一个含义不明的手势,回复开头言不由衷的热情客套:“楚大姐,你以后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来找我,千万别客气。疏者亲,我想我们还是可以做做朋友的。”

他走到门边,做出送客的样子。

我绽开一个很虚伪的笑容说:“我以有你这样的朋友为荣,只怕高攀不起。不用送了,这里的路我熟得很,闭着眼睛也能走出去。”

即使他心底恼怒得恨不得把我一口咬碎,但脸上还是展露出一副友好的笑容。真难为他了。我捋了捋额角上的一绺头发,挺起胸,以一副英雄慷慨赴义的神气头也不回地离开经理室。在穿过会客室走到弧型最凸出的那个地段时,我听见经理室里传出一声巨响。看起来周经理的心情比我的更糟糕,发现这一点我心头的沉痛顿时轻了许多。

我回到那间在走廊东头洒满早晨橙红色阳光的办公室。在这里我有一张办公桌,一张办公椅,一个有6抽屉的文件柜。截至今天为止,过去十多年的每个工作日我至少有7个小时依偎着它们。它们是我的衣食父母,骤然之间我就得与它们永别。我充满伤感地拉开椅子坐下,双手搁在办公桌面上。桌上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公司员工5年前在深圳荔枝节活动时的“全家福”,那时周经理刚刚上台,意气风发,而我比现在年轻漂亮得多,被一大群小伙子簇拥着站在中间,笑得无比灿烂。

有人轻轻地走到我身边,不知所云又明确无误地用一些干巴巴的语言安慰我。我的周围很快围拢了一大群大都上了年纪的同事,那个清洁工也默默无言地站在人群的外围。他们或许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想打探些什么。他们的脸上无比一致地流露出同情和愤慨。同情是施与我的,愤慨是做出来给我看的。我忽然明白了大家都心水极清,当我走向经理室的时候他们沉默的目光就已经泄露了秘密。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只有我糊里糊涂到任人宰割。也许他们早已听到风声,但没有一个人提醒我,甚至是朝夕相对的同一个办公室的人。我的心被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的绝望抓住,觉得周围的面孔都可怕的陌生。在半个小时前,我像往日一样准时来上班的时候,我感觉到我与其他人一样,如常地呼吸、心跳和生活着,可是现在,我很清楚地觉察到我与他们之间虽然挨得很近,但实际上隔着一道被周经理无声砌起的墙垣。在这种微妙的时刻,每个人都谨慎地维持着那道墙垣。虽说兔死孤悲,但谁也不想下一个轮到自己。

我感到我继续坐在这里除了成为别人命运的参照物供人围观和唏嘘以外,实在没有别的价值。我垂下头,对着玻璃板下的照片默哀3分钟,然后站起身,拉开抽屉取出手袋,向门口走去。人们侧身让道,表现出罕见的尊敬。我的身子变得很轻,仿佛是用空气做的完全没有重量,穿行在幽寂的拱道。身前身后的目光聚集成舞台上的追光圈,紧紧地跟随包裹着我,直到电梯门在我的身后关拢把它嘎然截断。

如果不是电梯里挤满了人,我想我会立刻瘫倒。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想倒下的欲望。

 

2

半梦半醒中,我感觉到从床侧窗户飘进一丝凉浸浸的晨光,像披着七彩霞衣的小精灵,跳跃着落在我不愿睁开的眼帘上轻歌曼舞。

我突然一个激凌意识到闹钟可能出了问题,猛地翻身起床。就在这时,定时收音机骤然响起播音员叽叽呱呱的声音,枕边的小闹钟也发出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快起床!快起床!”身边的文奕却用一种混合着浓浓睡意的声音嘟囔着:“老婆,今个早上你煮早餐好不好?让我多睡一会,真困死了。”

我双脚垂下床沿摸索着套上拖鞋,伸手把文奕歪到一边的枕头拉正,让他的头和脖子都垫得舒服些。

“睡吧,过一会我叫你。”

我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儿子却已在盥洗室咕噜咕噜地刷牙。一听到动静,扭头咧开满嘴白白的牙膏泡沫习惯性地叫道:“妈咪,早晨。”

“早晨。今早怎么这么乖不懒床了?”

儿子呼呼地用清水嗽嗽口,说:“你忘了,今天学校春游。”

“哦,怪不得这么自觉,原来是忙着准备去玩呢!”

“妈咪耶!”儿子一跺脚,拖长声音撒娇,以示对我的话的不满。

儿子今年8岁,是我这十年最大的成就。只要他对我一笑,我就浑身百骸俱松,开心无比。人人都赞我儿聪明可爱,我和他的班主任却为他的调皮捣蛋而大伤脑筋。他的成绩在班上倒是数一数二的,原先还当个科代表什么的,现在倒好,无官一身轻,越发像匹没有套上缰绳的野马。老师经常把对他的训话通过电话附加到我的头上,我只有唯唯诺诺。想想我小时候读书十年听老师的训话还不如这两年多,便觉得儿子真是大大的青出于蓝胜于蓝。

我说:“文亮亮,你下楼去取牛奶,我给你煮水鸡蛋。”

“爸爸呢?他答应今天给我钱买风筝的。”

“我们把早餐弄好,他就起来了。别磨蹭,耽误了时间可是你自己的事。”

儿子一阵风似的掠出盥洗室。其实儿子真是个很不错的能帮手的小男子汉了。我心里挺感安慰。

我和儿子正在厨房忙着,文奕伸着懒腰探进头来:“懒一懒床真舒服,大小厨师,出什么精品了?”

“老三篇。牛奶,鸡蛋,加酱肉大包。”我说。

文奕说:“我就爱老三篇。百啖不腻,营养丰富,而且还是老婆儿子亲手泡制。不过,今天加多两味,”他伸着懒腰的手不知怎的从身后绕了一圈,平添了两样东西,“玫瑰花和长寿面!”

左手3枝深红色玫瑰花鲜嫩欲滴,右手刚刚用开水泡开的碗仔面浓香四溢。我顿时鼻酸眼热。敢情他刚才并非懒在床上,而是悄悄摸摸地精心准备上演这一幕。

文奕没什么大本事,升不了官,发不了大财,但好歹尚有点情趣。这个年头,肯对着结婚9年有余的老婆来点情趣的男人越来越少了。所以洛亚经常用一种极度夸张的口气和神情说:楚翘,你真是好福气。嫁得如此良夫,真是羡煞旁人。

“老婆,生日快乐!”

文奕像一只展翅的大鸟,俯近我吻一下我的脸庞,儿子在旁边焦急地跳脚,“我也要亲一下!”

一大一小,活脱脱一个饼印印出来的。儿子直到现在还常常跑过来和我们挤在一块睡,我便摊开双手左边抱一个,右边抱一个,心底充满装不下的幸福感觉。

“妈咪,你又过28岁生日啦?”儿子问。

“你妈年年28。”文奕把手中的玫瑰花递给我,扮出一个浪漫诗人的姿态,“你不老的青春是我永恒的快乐。”

我接过玫瑰花,眼泪扑簌簌地纷飞。

自从过了28岁,我忽然把自己的年龄降了2岁。30岁是女人的一个大坎,年过30的女人平添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和紧迫,下意识便想倒退。文奕善解人意地说:28岁好哇!28岁的女人比少不更事多了一点点成熟,比老于世故多了一点点天真,28岁的女人是女人精华中的精华,心态平衡,魅力四射。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认定28是女人最美丽的年龄。有一次,洛亚拿了一份消遣性娱乐晚报指点着一则小文抑扬顿挫地读给我听:女性17岁、19岁、21岁时最漂亮,27岁达到巅峰,28岁以后开始走下坡路,但到了40岁又会重新光彩一番。还不怀好意地揶揄我:你干嘛不年年25?28已经是下坡路了,瞧你还臭美。可怜我这个35岁的老太婆,正处于不尴不尬之间,下坡路还没走完,回光返照又还得等几年,唉——洛亚的一声长叹惊心动魂,令我觉得自己的自欺欺人颇为可笑。其实25也不是什么最佳年龄,还有一句话叫“过了25,女人顺坡走”。有时和儿子一起会朋友,说起年龄,喜欢插入大人谈话的儿子就会像宣布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一样冲动地说:我妈今年28岁!听者便会发出含有各种不同意味的会心的微笑,我也只好自嘲地陪着笑一笑。现在儿子长大了一些,知道时光流逝会给人添岁,知道他妈妈并非真的只长到28岁便永不再长,只有死人才不会添寿。便又在人前像宣布他一项重大发现一样揭发说:28是我妈的“花岁”,她的真实岁数是34岁。“花岁”这一词我第一次听闻,疑是儿子的发明创造。我会实事求事地纠正道:你妈只有33岁,得过3个月才34岁呢。要永远停留在28岁是不可能的,但要加多一岁绝对要等到足足满了周岁。这几天我被突然降临的失业搅得心神恍惚,竟忘记了自己的生日。我尚未找到合适的时机向文奕报告这一可能不亚于原子弹爆炸的消息。越是想等待合适时机,越没有合适时机,拖得时间越久,就越难以开口。

文奕伸手触摸我脸上的泪珠,惊诧地说:“哇,不至于这么大反应吧?真受感动了?这点小把戏也能令你热泪盈眶?”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拭拭脸说:“是有点儿感动,想不到这老土的酸味十足的罗曼蒂克桥段还挺受用的。”

文奕仔细看看我:“楚翘,你是不是心底有事没有告诉我?”

“没,没有。”

“我们夫妻十年,你骗不了我的。”文奕脸上的表情半信半疑,口气却相当坚定。我故意大叫一声:“啊,文亮亮,你要迟到了!”

儿子冲出客厅看看钟,惊跳起来,“糟糕,7点半过了,我要走了。”

我快快地把牛奶鸡蛋端出来,“别焦急,吃了再走。大不了叫你爸爸用摩托车送你一程。”

儿子望着文奕手中的碗仔面,咽了一口唾沫说:“我想吃公仔面。”

文奕立刻把面递给儿子,亲昵地说:“总爱跟你妈争东西吃。”又扭头对我扮个鬼脸,“别怪我偏心,晚上我再补给你一份大的。”

父子两人忙乱地吃早餐,又忙乱地奔出门口。文奕匆匆地说:“对不起,我那一搅和让你赶不上公司班车了。”

我差点冲口而出:“没关系,反正我已经不用再上班了。”

我没有说出口,我要是说了,文奕今天就上不成班了。文奕是政府一个小部门的小科长,工作从没有岌岌可危之虞,但准时上班却是一个永不可破的规则。

家里安静下来了,我顿觉茫然。我不习惯这种安静。平时都是文亮亮上学文奕上班我上班,傍晚时分又前后不差半个小时回到家,假日更是三位一体,一家人热热闹闹,我很少品尝独自一人呆在家里的滋味。往日,每天都那么急匆匆地一大早从软软的被窝里爬起来,那么急匆匆地一边咽着没嚼烂的早点去赶上班车,那么急匆匆地去赚钱,一切都好像是为了某一刻的悠闲恬适和享受。现在,悠闲是悠闲了,却毫无恬适和享受之感。

我懒懒软软地收拾着早餐用过的杯碟,我听到自己脚下的拖鞋声啪搭啪搭很是响亮。这种声音弄得我很是心虚,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在自己家中行走居然十分惶然和不自在。我踢掉拖鞋,光着脚,地板上的冰凉从脚底向上漫延,更令我的内心滋生出一丛丛阴冷的杂草。

电话铃响了,一串串的,显得横蛮、固执、极具侵略性,像一股明晰而又难以捉摸的气流,压迫着落寞的空间。

肯定又是公司的同事,只有他们知道我此刻闲赋在家。

这几天,我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接电话上了。老同事们个个排着队轮流以拨通我家的电话为要事,他们个个在电话里义愤填膺,痛骂周经理的无情无义,卑鄙无耻。代替我全情投入地回忆过去的大好时光,深情地数起我历年来兢兢业业、克己奉公的成绩。有些评语简直可以作为我日后的生平总结和盖棺定论的悼词了。

末了,他们像曾经开会讨论作出集体决定一样无一例外鼓动我去告周经理:告那个王八蛋去,是他把公司搞垮的,如今他仍然悠哉游哉地坐在他那个位置上风凉,却拿老实人开涮。你在公司十年,没功劳也有苦劳。虽说现在讲改革讲得人都腻味了,但再怎么改也不能把一个只有功劳而没犯丁点儿错误没做丁点儿错事的老员工给改革掉。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啊!说不准哪天我们也就跟你一样了。看你那个样,我们的心都凉透了。你只要告他,只要上面派人来查,他保准有问题,保准吃不了兜着走。不是说深圳处级以上的干部,随便拉一个进去关上几年再慢慢地查据定罪,准没有一个是冤假错案吗?你不用怕,公司现在人人自危,个个像揣着火药筒,随时都是一点就炸呢!

一开始,我也像个被抛弃的怨妇一样面对铺天盖地的同情无限委屈,激动万分地顺着他们的语言指引陪着他们痛骂、唏嘘,恍惚之中,有时角色就会不由自主地调换了,好似被炒鱿鱼的是他们而不是我。说着说着,我就觉得变味了,怎么都在撺掇我去大闹一场,怎么都在暗地里期待一出惊天动地的好戏呢?真有好戏上场的时候他们只会当观众,顶多也只是客串一下大场面时的群众演员,却要推举我当主角。他们说他们都像个火药筒子,可我心里十分明白,他们即便是真的火药筒子,也是被水泡湿过的。我不会上当,他们是想把我当枪使,他们希望有人浴血奋战把周经理拉下马。其实他们心中也没有数,换了个经理他们的境遇是不是会好一些。他们只是闷极了,想来些新鲜的刺激。

说实话,我的脑子里也的确三番四次实实在在地浮动过告状的念头。可我到哪去告呀?又能告得倒吗?一个经理炒一个下属的鱿鱼有什么错呢?铁饭碗早已砸烂,每逢两年就得签一次聘用合约,合同期到了,并没有人考虑你想不想,问你愿不愿意干下去,却有人主宰给不给另一张薄薄的与两年前一模一样的聘用合同给你签。我知道这很不公平,但这是规章,规章是人人都必须遵守的,人人都必须遵守就是公平。只是这些规章并非真的可以对任何人都管用。起码,对周经理就不管用。或许,他的经理能不能继续做下去虽然不取决于我也不决于他自己,而是取决于他的上司,有时候他也会像我一样灰溜溜地任人宰割。但那种宰割是更高层次的宰割,往往只不过是把他从一个水池换到另一个水塘。他照样可以开心嬉戏。而我,一旦被宰割就是彻底的脱皮拆骨,亦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能告他贪污腐化公款吃喝渎职亏空整跨公司吗?又有什么人证物证呢?事实上,多年的顺民良民当惯了,即使被逼上了绝路,宁肯闭着眼睛一头撞到南墙上也不愿与身后追赶而来的疯狗再打照面。也许就是因为我们这种品行,才会令周经理能够专横跋扈,说炒你的鱿鱼就炒你的鱿鱼。

我并不血气方刚,我的胳膊很细,给别人的大腿轻轻巧巧一夹就会脆生生折断。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不就是我们兴高采烈地把周经理当作一个大救星一样把他捧上去的吗?当初不就是我们温顺地任由他肆意地把公司当作“俄罗斯方块”放在他的手掌上自由地盘弄吗?事到如今,搞些无补于事的小动作又有什么意思呢?周经理不会因此立地成佛,公司不会出现神绩而效益巨增,而我也不会飙升为女强人。

电话铃声仍在耐性地蜂鸣,就像一把钝得齿都快要磨光的锯子渴望锯倒一棵挺拔的大树,单调而有节奏。我就在这种持续的噪音伴奏中慢条斯理地把杯碟放到水龙头下冲洗干净。我把水龙头拧得很大,急骤的水流哗哗作响,盖住了电话铃声。

我看了看时钟,才8点半。往常这个时候,我刚刚回到办公室不久,刚刚用纸巾把自己的桌椅抹了一遍,刚刚用装在旧饼干铁罐的廉价粗糙的茶叶冲泡了一杯热茶,刚刚坐定在椅子上,拉开抽屉拿出一些还有半个月才到上交日期的表格,准备细心地做下去。通常每天都是这么按步就班的。我从来没有感到特区的快节奏特区的激烈竞争特区的工作压力。我一直享受着过去人们常说的社会主义优越性。我的视线穿过窗户散漫地落在50米外的深圳河。深圳河水正在缓慢地倒流。第一次发现深圳河水倒流的时候,我惊诧地大叫起来,文奕只是淡淡地瞄了一眼,便笑我孤陋寡闻,少见多怪。这里靠近出海口,海水涨潮时河水倒灌,深圳河水倒流不是很正常的么。倒流的河面上浮动着一丛丛花花绿绿的东西,那是城市人生活的痕迹。矿泉水瓶啤酒罐汽水罐,还有泡沫饭盒塑料胶袋。一只斜挂在一根黑黝黝的棍子上面的深红色塑料袋被风吹得鼓涨涨的,像一面旗帜神气地向上游挺进。

我把视线从深圳河收回。深圳河的景色十年不变,单调而不明快,只是今天的深圳河无声的漂流与我空寂的心情相连,有了微妙的、轻微而无限的变化,使我感到这种变化中有着某种重要的、实质性的东西。

怎么跟文奕说呢?这几天每时每刻我都想着下一分钟就把事情告诉文奕,可是一开口,却是些鸡毛蒜皮的话题。这种久蓄不发的隐忍,使我如坐针毡。我只有安慰自己说迟一刻让文奕知道真相,就让他有多一刻的轻松。事实上,我内心渴望文奕能替我遮风挡雨,又下意识地担心雨最终不仅淋坏了我,也淋坏了他。老夫老妻了,我能想象他一旦知道真相的强烈反应。我不忍把内心的煎熬转移给他。

电话铃声像不散的冤魂一样,一串串地震荡着整间房子。我的家变得像有人逼供的牢狱一样难以忍受。我拎起手袋匆匆走出门外。这几天一过下午4点半我就出门,然后在街头闲逛一个小时,再像平时一样在傍晚时分拎着一把青菜略带倦色回家,文奕一直没有发现破绽。

 

3

才是暮春5月,整个深圳就像搬上了火焰山。天空、大地、天空和大地之间都盈满了很坚定很慷慨地直射着的闪烁生辉的阳光。走在街上,连人的肉体和心灵都好像正随着滚烫的空气而燃烧。深南大道上如蛇阵蠕动的车辆,人行道上如蚁相随的路人,都被火烧火燎的热浪驱赶得恨不能插翅飞逃。一种看不见的焦灼、紧张、狂躁,从阳光下的物体中一点一滴地渗透出来,与飘在空气中的烧透了的大气搅拌在一起,令人感到一种昏昏然的窒息。

我浮浮沉沉如梦似醒地夹在像携带着一束束火苗在冗长的路上奔跑的人群缝隙中缓慢地走着。我不用赶路,前方没有什么事等着我去干。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落在干巴巴的泛着白色热雾的水泥路面上沉浮的声音,如怨如诉。纷乱的市声高亢而辽远,好似来自虚幻神奇的未来世界。

人有时候不得不相信一些自己不能想象不能理解的东西。这是科学家的态度,也是宗教家的态度:人们面对着一个显然是无穷无尽不可捉摸的神秘的宇宙,虽然不能真正想象存在某样东西,但仍旧认可它、接受它。事实上,在我们的脑子里并没有无限的具体概念,在人们的思想最深最远的边缘,总有一处可以清晰地感到它们的有限和尽头。可是,如果我们的思想实际上是个像地球一样的圆呢?也就是说,我们以为到了尽头实际上又回到了开始。

我发现面前耸立着一长溜求职信息布告栏的时候,脑子里正活跃着一些很虚无很奥妙的思绪。在被阳光烤炙得溢出焦油的道路上,我迷途而孤独,脑袋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强硬地填充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而不停地膨胀,又像在混沌中被另一种东西真心实意地戳开一丝小窍。

起初我看到的只是许多散发着热气的人的背脊。我把视线略略提高越过他们头顶,“求职”二字便覆盖了所有的景物占据我的双眼。其实我每天上下班都路过这条街,都路过这块触目的广告牌,都目睹许许多多看上去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人凑近它的跟前像猎狗一样嗅着里面的信息。只是那时候我每天来来去去都是坐在开着空调的丰田24座中巴上,与同事们漫不经心地说说笑笑,却不曾敏感到未来的某一天我也会大汗淋漓地成为其中的一分子。

我在人墙外站了很久。不时有人匆匆擦身而过,大幅度挥动的胳膊无意识地几次舞动到我的身上。从我身边经过的人流中,没有任何人跟我说一句话,甚至把我碰撞得趔趄不稳的人也没有回头那怕对我瞥上一眼或抱歉友好地笑一笑。他们全都板着脸孔,陌生而含有戒备。几天来的隐忍突然涨潮般涌上心头,一种与凝结着热气的喧闹相悖的感伤逐渐弥漫,在热烈的阳光下,我打了一个寒颤,浑身鸡皮疙瘩瞬间泛起又瞬间消失。

我双臂交叉着用手掌揉搓一下手臂,我一时糊涂了不知原来的自己跑到哪去了。我是在这喧闹声中唯一安静不动的人,我只是晕乎乎地竭力把注意力倾注到眼前的事物上。

拥挤在布告栏前的人脸上都飘忽着焦灼的期待。他们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长着年轻的脸、毫无隐秘地流露着闯世界的欲望的青年。他们抑或刚刚大学毕业,抑或刚刚从乡下颠簸数日坐长途汽车进入城市不久。他们的神情都很严肃,有时也透出满不在乎。他们对布告栏里的东西表现得很熟悉,他们已习惯了东家不打打西家的漂泊,他们可以把自己的简历或制作精美或随意写在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上,再毫无节制毫无选择地像派发传单一样送出去,然后到一家家公司车轮战,合则留,不合则去,潇洒得很。反正每天布告栏都会出现新的信息。另一种是上了点年纪的,他们衣着合体,神情灰暗,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像无头苍蝇一样东拱拱、西窜窜,却始终抓不定主意。我想我也许可以归在后面一类人中。骤不及防地从安稳熟悉的以为可以永远安全地呆下去的环境中被人狠狠地一把推出来,既想保持气节,又为势所迫,惊慌失措,丢魂落魄。

如果不是一个突然的感觉及时把我惊醒过来,我也许会一直站立在暴日下直至中暑倒下。就在我即将仰身跌倒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年纪比我大得多的阿姨正吃力地踮起脚,整张脸几乎平贴在布告栏的橱窗上,她是想把橱窗里的内容看得真切一些。她脸上干涩的密密的皱裥和玻璃上的反光连成一片,显得丑陋而可怜,透出人生的辛酸和难测。但她的眼睛却很清亮,那种清亮使人觉得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傲然不倒的情绪在支撑着她,使她的梦想不致于随着身体的衰老而破灭。

我空虚混乱的心被这个真实的人打动了。她使我清醒过来。我想她应该是安享恬柔晚年的年纪了,但她却仍然挤在这里,以少有的虔诚寻找着她要寻找的东西。也许她为的不是自己,而是为了儿子,又或是孙子。

人如果懂得用别人的不幸际遇来参照自己,就会心平气和许多。这位阿姨也许并不觉得自己不幸,她的不幸只是我眼中的不幸。她肯定不知道她已在这一刻用她佝偻而执着的背影惊醒了我。我体内体外的燥热似乎减弱了一些。

我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句在流行的女人杂志青年杂志中常被人引用滥了的词句:上帝在这里关上了门,又会在另一处打开一扇窗。

只有经典才会被人经常引用,只有经常与你碰面你才会烂熟于胸。以前读到许多文章都像是从同一个加工厂加工出来的,便抱怨买杂志实在浪费钱。现在这句被人们不惜一用再用的句子倒令我心生感激。

我挪动几乎粘在发热的地面的脚,奋力挤进人群,挤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布告栏前。

 

4

门铃伴随着拉环扣击铁门的声音一齐频率急骤地响起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做文奕最爱吃的甜品—拔丝苹果。

今天是我的生日。文奕和文亮亮虽然设计不出什么惊人的新花样,但早上那点小把戏已足够令我满足了。今晚他们的兴致肯定好得很,我想即使有什么事也要过了今天再说。

拔丝苹果是道手艺复杂味道特别的点心。9年前,我和文奕新婚上北京旅游,在龙庆峡一家挂着厚厚棉絮的古朴餐馆第一次吃到拔丝苹果时,文奕赞不绝口,露出从未有过的饕餮之相。还有什么比丈夫旺盛的食欲更令妻子欣喜的呢?我借口上洗手间悄悄遛进仄窄的厨房恳请那位长得精瘦却一脸慈祥的老师傅传授手艺。老师傅整整头上油腻腻的厨师帽笑吟吟地望着我,说你长得真像我的小女儿你那么爱你的丈夫想学会做拔丝苹果日后专门做给你的丈夫吃你真是个好妻子当初我的老伴也这么一片真心待我可惜她早我而去不用多久我也要去见她了哦哦人老了话就多了你别介意我这就教你。皇城根下的人说话舌头虽然打着转儿却像淙淙流水。我满心欢喜羞红着脸细声说不要紧老师傅您尽管边说边教,只是别让我丈夫在外面等得太久了。老师傅乐了说你这娃儿的心眼真实在,看着吧不消10分钟你就能尽得我的真传。其实我也只是用了8分钟就学会了做拔丝苹果。我的这点小聪明文奕一直引以为豪。每逢我特别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喜欢把自己引入温习旧日爱情时光的功课之中。

做拔丝苹果的程序很复杂,先得切好苹果片粘上一层不稠不稀的薄粉,接着得熬一锅恰到火候的糖,然后烧开一锅滚油,再把苹果片过油,最后浸在糖胶中拔出来,黄灿灿的成品浓郁芳香,像丝一样细,像冰凌一样脆,像胶一样粘,像蜜一样甜。整个过程要求一气呵成。我好久没做这高难度动作了,我一边回忆着老师傅的教导一边严格地按照程序操作,不免有点手忙脚乱。

正当我把苹果丝缠绕在长长的竹筷子准备放进油锅的时候,那几乎破门而入的声浪使我的心情蓦然好了起来。

我打开门。

洛亚像一头小花鹿似的轻巧地蹦了进来。

“你别总像外面有千军万马追斩着你一样好不好?如果我慢一分钟开门,我真担心我的铁门会给你撞出个大窟窿。”我嗔笑着走回厨房。

“哟,吓着我们的小家碧玉了?还记得我们在中学寄宿时我一手拎着两个大水瓶,一手端着一大碗免费舀来的热汤,怎么一脚揣开宿舍门的情形吗?比起20年前,我真进步多了,起码我是用手敲门而没有用脚。”洛亚随在我的身后,鹊儿般叽叽喳喳。

我挺喜欢听到洛亚的声音的。我们是从开裆裤时代就结交的朋友。我们有同学十年的情谊,又有共赴深圳的患难相持。即使在我出嫁之后,她无论在开心的时候,还是在遭遇困难的时候,随时都会来找我,就好像我是她随传随到的贴身听众,一个随时可以填空的节目。她喜欢把她那些娇滴滴的秘密原汁原味地和盘托出与我分享,并像要索取补偿似的挤榨我的隐私。我并不介意洛亚的琐碎和透明,对于她我总是乐于笑纳一切。她比我大两岁,因为她迟了一年而我早了一年上学,可她总说我老气横秋堪为她的姐姐。也许这便是我们能够做这么多年朋友的基础。我把洛亚看作是一个快乐的精灵。她爱玩爱笑,喜欢唱着歌跳着踢踏舞穿越我的家。文亮亮对洛亚阿姨亲热得不得了,一见到她就欢呼着扑上去与她粘在一起。文奕却在枕畔像个女人似的大吹枕头风:这个女人和你是两个极端,你是不是可以离她远点,否则她会把你带坏的。我便露出捉挟的笑回敬文奕:我好像闻到一股焖熟了的醋味。不过,在我还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你这么一个人的前20年,我们已经是青梅竹马,出双入对了。她要真的能把我带坏,这20年时间说什么也够了。我倒希望能跟她学坏,这样就不用辛辛苦苦地做你温柔恭俭让的老婆了。文奕便作声不得,把手从我的脖子和枕头之间穿过抱住我的头狠狠地咂下一口,算是给这场他无法赢取的竞争作一个胜利者姿态的了断。

一年前的某个凌晨,洛亚火急火燎地擂开我的家门,对满脸惊诧的文奕视而不见,直冲卧室把我从暖融融的被窝里揪出来,兴高采烈地对尚在迷糊中的我宣布:我终于找到真命天子了,这回是千真万确的,郑重的,永远的!

文奕对这种无法无天肆无忌惮的入侵行为深恶痛绝,但他的修养又令他不好发作。我满怀愧疚地抱了一张毯子委曲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将就一下,反正马上就快天亮了。然后和洛亚各自斜靠着一个枕头,抵足而坐,拥着窗外透进的乳白色温柔,听她口无遮拦地畅所欲言。

我总是嘲笑洛亚追逐白马王子的热情。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鸟儿锲而不舍地扑腾着,与各式各样的男人交往约会,交友方式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不仅身边的熟人同事老同学之类纳入她的目标范围,而且她还在报纸杂志上以充满诱惑的漂亮的“广告词”征友征婚,曰之为广种薄收。每次与一位陌生男人的偶然相识,每接到一个男人有或者没有明确意义的电话她都视之为生活中的乐事并激动不已。浪漫的念头充斥了她的头脑,对于她来说,感觉就是一切。只要有感觉,任何事情都是可以的。她从不对我隐瞒她对某个男人产生的情愫,每每叙述完她的艳遇之后,她的脸上就会荡起某种满足,继而就充满同情地问我:“你老实说,你这辈子只有文奕一个,真的就一点也不觉得闷,一点也不觉得遗憾?”

因为洛亚是用一种毫不理解的口吻说这些话的,使我觉得她这一刻简直像个白痴。在她的身上令人感觉不到一丝伦理道德,她只是在随波逐流,至于会飘向哪里,她一点儿也不操心,任由某种朦胧的预感引导着她的生命。她的脸上那种把欲望全写出来的坦白表现出她的本质。一边向那朦胧的预感敞开胸怀,盲目地追逐而去,一边又在那种盲目的追逐中不明不白地失去自己,这就是她的形象。

我从不对洛亚的生活方式指手划脚,也不喜欢洛亚对我的生活方式表现出不恭。在我看来,洛亚实际上一直都没有发现爱情的真谛。我反唇相讥道:“你的爱福荫所有有幸转悠到你的石榴裙前的未婚成年男子,你不觉得负担太重吗?”

“人生本来就充满奇遇和趣味,聪明的人最好不要躺在婚姻上睡懒觉。”

我和洛亚每回的见面,都重复着类似的话题,一旦有一方摆出要坚持真理的模样,别一方就会主动撤退。所以每回我们的情绪碰撞都是点到为止。这种下意识的保持距离实际上就是保持友谊。

可那天早晨,我们的爱情观罕见地惊人地获得一致。洛亚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大嚷大叫粗声野气,但她的神情不再是往日一成不变的嬉皮笑脸,显露出一种庄重神圣,在早晨渐渐明亮的光线中,她那玫瑰色明净的双腮漾起了一片红晕,增添了一种她以前从未有过的新的妩媚。她充满了兴奋的、温柔的感觉,一种狂热在她的心底不可抑制地燃烧着,她陶醉在“千年等一回”的神秘爱情中。洛亚搂着我的脖子把泪水淋淋的脸贴向我的脸颊,用一种带着幸福的哽咽的声音对我说:“我是不是好傻?我居然对他在世界上感兴趣的一切都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醋意。原谅我不介绍他认识你,我怕他觉得我不是最好的。他是我的,我不能让我们之间再有第三者。我不想任何人沾他的边。当他和我手牵着手走在大街上时,我既深感快乐,又神不守舍,我憎恨所有向他投去目光的女人。其实他长得并不是很帅很高大,但他真是个宝贝。我像个孩子似的走到哪都牵着他的手,生怕冷不防有人从我手中把他抢跑了。我知道自己的行为很不明智,他会因此而厌倦我,真的会厌倦,但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竟然能到了如此地步,真是不可思议。你不会笑话我吧?这可是真的,你会笑话我吗?”

我忍住笑,拍拍她的背,说:“不笑话。我奇怪的是那根缰绳竟有那么大的力量能把你牢牢拴住。不过我想知道的是,你天天对着同一幅画,不感到闷吗?”

洛亚跳起来,抓起枕头砸我:“还说不笑话我,还说不笑话我。”

自那天以后,洛亚成为另一个我从未谋面的男人的情绪、兴趣和喜好的灵敏的睛雨表。我们的见面越来越少,除了节日通通电话外,她的声音不再随时随地突然出现在我的耳畔。即使在电话里,她三言二语的中心仍然是那个男人。我以为洛亚从此泊上了一个牢固的码头。可是,半年后我们再度见面时,她又回复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若无其事地向我宣布:我重新自由了。除了不被她觉察地暗暗叹一口气外,我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也不想追问究竟。在她的身上爱情总是匆匆奔跑而过,从不作长久的停留。这回也不例外,奇迹没有降临。她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但嘴唇的轮廓似乎变得更加清晰,眼角的阴影多了一分深沉。她说,我只是服从于自己的心灵。可我感觉到有种实实在在地燃烧过的快意和失落还凝结在她的身上。

洛亚看着我把手中的苹果丝迅速浸入正在冒着白烟的油锅。“嗤—”的一声响,一缕青烟袅袅升起,苹果丝霎时变色膨胀。我的双手舞蹈似的上下飞快挥舞,拔出一根根金黄焦脆粘韧的苹果丝。

文奕和文亮亮回来了。

我正好做完最后一个规定动作。我把成品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缀满蓝色碎花的白色瓷碟,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文亮亮的头探进厨房看见洛亚,一声喜悦的“洛亚阿姨”就吊在洛亚的身上了。我端着碟子躲闪着,说:“文亮亮,你好像少做了一件事。”说着把脸低侧了一些。

文亮亮伸长脖子嘬起嘴马虎地亲了一下我的脸颊,双手并没有撤离洛亚。洛亚笑道:“文亮亮,你妈嫉妒我们俩的友谊了。”她抱着文亮亮走到客厅,扭头对我说:“其实真正有嫉妒之心的是我。看你们这样,我真恨这世界上的男人都瞎了眼,竟没有一个肯娶我的。有时真想在街上随便揪个顺眼的回家做老公,倒贴养着他也行。”

“那位给你看中的男人有福了。”文奕说。

洛亚说:“文奕,你休取笑我。别忘了,楚翘有一半是我的,我知道楚翘是不会重色轻友的。”

我端出拔丝苹果放在茶几上,说:“你们俩人怎么总像前世混乱了骨头似的,一见面就爱针尖对麦芒。不过好多电影电视剧里面凡是这样的一男一女最终都会成为神仙美眷,你们可别表演得太过火了。”

洛亚挤眉弄眼地叹了一口气说:“看来我在这里唯一真正的朋友就是文亮亮了。我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这温馨的场面呀?”

其实我是清楚洛亚心中的感受的。我记得有一回她很认真很落泊地跟我说过:“楚翘,别看我结识的男人和所谓的男朋友葡萄串似的一噜噜,可我和他们只能衣冠楚楚地坐在外面的餐厅吃饭。而我真的想和一个男人一起过日子。那个男人会回答我的所有渴求,给我安全感和一个家。我可以随随便便地穿着便装和他对着电视机坐在小茶几旁吃饭,而且话题不应该是那些经过修饰经过斟酌的话题,而是婆婆妈妈的无所不谈。买什么样的窗帘桌布,把我那张最得意的大头像挂在什么地方,准备什么样的宵夜,是糖水好呢,还是鲜奶加蛋好呢?我想我现在活得太不像女人了,我想做一个真女人。我不愿年过36还孤零零一人。我也想要一个文亮亮一样的孩子。有时,我真不能忍受自己没完没了的总是那样地生活。”

洛亚的话总是此一时彼一时地有感而发。她的所有念头都是真心实意的。她的渴望太多太实在又太抽象,这是她的聪明也是她的不幸。她很容易就显露出思维和行为的混乱,她想实现很多美丽的图景,却不曾想到过责任。对于她来说,责任不是一系列规定的堆积,而只有一个:服从于内心自身心灵的需要。当她爱时,她对一切都满意,情人在她的眼里独一无二无以伦比完美无缺;当她不爱时,她会谴责一切,包括情人耳朵根旁的一块小疤痕也会变得丑陋不堪;当她厌倦时,她又会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满脸空灵和超脱。而对于她的心灵,除了她自己,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这顿生日晚宴因为洛亚的出现而妙趣横生。有时我真觉得洛亚和我们其实就是一家人。

晚饭后有过一截如常的时光。文亮亮回房做作业,文奕坐在沙发上翻看订阅的报纸,我和洛亚搬了两张小椅子在阳台上纳凉。

白天看上去显得污浊不堪的深圳河在夜晚变得梦幻般凄美。透过淡淡的青白的月光,河面上荡漾着银色的磷光,那种凄迷的美使我平添一种无以自遣的虚无寂寞的情绪。

从海洋刮来的风略含腥味,穿过深圳河时又混合了河水中的腐味,进入我们的肺部时已成为一种我们习以为常的城市空气。洛亚深呼吸一口气,说:“整日憋在空调屋里,难得透透这自然的味道。”

即使微微腥臭,也是自然的味道。

我平静地告诉洛亚我失业了。

洛亚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我制止住她的嚷嚷声,“文奕还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瞒他啊!他是你老公,天塌下来也应该由男人去挡呀!”洛亚的声音降了八度,但仍在口气不忿地嚷。

我有点伤感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已习惯了波澜不惊的日子。我自己都对这个变化一下子还没适应过来。我不知道这变化因何而起,我不知道这变化之后我该怎么办。我好像突然一下子才发现整个世界都变得我几乎认不出来了,甚至连写字这样的事情也用电脑什么的代替了。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用。”

洛亚安慰性地拍拍我的手背,“失去的东西不可复得,生活中的许多变化并非我们期待发生的,但也许恰恰是这些变化,会给你带来新的机会。你看我,一场又一场的情变,磨炼出我一颗坚硬的心。现在没有哪个男人可以伤我的心了。你那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也该翻动一下拿出去经经风雨,见见太阳了。”

“我又没有发霉。”我不太起劲地说,这话题实在令人太不舒服了。洛亚讲起大道理的时候显然没有讲她的艳遇时那么吸引人,那些话很有道理但在此刻却不太实用。我不想说下去但嘴里又溜出一句话,“我去过人才市场了。”

“怎么样?”洛亚来了精神,脸上溢出对意外发生的期待。

我无精打采地说:“那些招收女性的工种好像在选美,又像在征婚。全是要求什么‘身高1米60以上,年龄25岁以下,相貌秀丽端庄……’我这三十好几的烂茶渣,能有什么奇迹发生。”

“唉。”洛亚顿时泄了气。

我说:“换了你去招工也是一样的。你这个酒店大堂经理,肯要我这个老女人做女招待吗?”

洛亚不作声了,她的视线越过深圳河,落在边界那边黑漆漆的山上。

“喂,你们俩个闺中好友讲够没有?该切蛋糕了。”文奕在客厅喊。

啊,该给又苦又涩的34岁生日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5

“季风,金达实业发展公司总经理。”文奕念着名片上的字,抬头冲我嚷嚷:“喂,你怎么会有季风的名片?”

“你认识他?”我惊愕地反问。

“当然,我们是中学同学,那时他借了我1毛5分钱买雪糕吃到现在还没还呢。”

“怎么没听你说起过还有这么个朋友?”

“我们也是上个月才在市政府门口撞面重逢的。深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们居然都是同一年来深圳的,却等到都安顿下来以后才遭遇,如果当初我跟他一起打天下,那么……”文奕一脸向往。

“那么我就成了大款太太,什么都不用愁了。”

文奕没有理会我的讥讽,倒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激动起来:“为什么不可以呢?如今这世界什么都是可能的。过去季风在我们班上是最调皮捣蛋的一个,考试要不是总是我义气给他通水,他连中学都可能毕不了业!他能发财挺腰子,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人就是这样,某个素不相识的人发达了,成富翁了,或成名人了,他可以无动于衷,那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人所做的与他毫不相关的事,他可以崇拜这些与他毫不相关的人,绝不会有丝毫忿忿不平的心理。但是自己身边熟悉的人发达了,成富翁了,或者成名人了,他心理上就未必能躲过冲击,至少他会把自己与别人相比,而且,还喜欢拿自己的长处去与别人的短处相比,越比,就越不服气,就越觉得自己有可能更胜一筹,便感慨万分,便郁郁抱恨。

我对文奕的激动不以为然,“我还真没见过哪个学生时代的乖孩子在商场上脱颖而出的呢!”

“倒也是。”文奕被我兜头几盆凉水,意外激发起来的豪情便像扎了几个针洞的气球,最终无法鼓胀起来。“哎,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季风的。”文奕好像突然回过神来,一双因为某种探究而格外锐利起来的眼睛盯住我。

我突然意识到我清理手袋时无意中把季风的名片遗留在茶几上实际上就是为了制造这么一个机会。

该把一切都说出来了。

我不易察觉地深呼吸一口气,用一种不太自然的冷静看着文奕鼻尖上的一星点小雀斑说:“我被周经理炒鱿鱼了。别以为我犯了什么错误,公司裁员势在必行,我只是充当第一个炮灰。”

文奕的反应完全不像我所预料的那几种:惊异、愤怒,责怪我拖至今时今日才告知他真相,抑或即刻好言相劝他受伤的妻子。文奕的嘴角居然浮现一丝难以定义的笑容。

“所以你就撞到季风的枪口上?”

我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文奕的鼻尖,那块星点雀斑在变大:“我需要一份新的工作。”

文奕握住我的手:“别紧张,老婆,你现在面对的是你的老公。”

那块星点雀斑消失了。我心底的郁结一下子松散,神思无翅,只想飘落在一种坚实的依靠上。

“对不起。”我呐呐。

文奕搂住我:“真是个傻丫头。我早料到你有事瞒着我,我只是在等你自动坦白。你我多年夫妻了,难道我还看不懂你?好了,现在舒服点了吧?”

文奕的瞳光中有一种温柔体贴的浓情溢出,我鼻子一酸,泪水盈盈滴落。我侧转身,柔弱无力地倚靠在文奕的怀里。这一瞬间,我像紧贴住自己的生命,恐惧渐消,安谧之感顿生。

我们静静地依偎片刻。

文奕说:“告诉我你今天去季风公司的结果。”

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今天上午,洛亚为了我要去见工,特意请了半天假,把我硬拽到她家,为我梳妆打扮。

洛亚把她的小号收腹腰带围在我的小腹上,为了拉上拉链,她竟动用了钳子来增加力量,并为此满额淌汗。效果立竿见影,我看见自己平日松驰微凸的腹部紧收,胸部异军突起。遗憾的是我不能大笑,不能轻松自如地呼吸。

我求洛亚:“能不能放松一点点?”

“不能,习惯习惯就好了。”洛亚一口拒绝,“现在我是你是形象设计师,你必须服从我的意见。”

洛亚又搬出她的全套美容美发设备,帮我吹发,用镊子修眉,往脸上不停地批荡一样涂抹一层又一层的护肤膏,甚至还用小锉子把我的十个指甲精心地修磨了一遍。

最后,洛亚用命令的口吻叫我把我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你必须去掉你身上的婆婆妈妈气,增添一点现代女性的气质。现在挖掘内潜已经来不及了,就先用包装顶当一下吧。你要去见工的是一家不大也不小的公司,听说那个老板是个暴发户。暴发户大多喜欢时髦性感的女性。你虽说老了一点点,但也没到残花败柳惨不忍睹的份上,或者那老板喜欢成熟型呢!在我的妙笔生花之后,你一定能以全新的形象去征服全新的对象。”

洛亚一边从衣橱里取出她五颜六色的衣裙一套一套地叫我试穿,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季风是她的一位前任男友介绍的。为了我,洛亚不惜动用了她还能支使的所有男友。我无法拂逆她这片浓情厚意。洛亚的话给我一种怪怪的感觉,好似在准备沦落风尘似的。

我勉勉强强选中的是条白色棉布连衣裙。为此洛亚与我发生了争执:“这是我早已淘汰的最老土的裙子,你偏偏要穿它!”

我坚持:“这在我已经是最了不起的突破了。你看这花边,你看这泡泡袖,还有裙子下摆的通花。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穿长不及膝盖的裙子?这通花连大腿都若隐若现呢!”

若还有其他选择,我也不会挑这条裙子。穿上它便像变成了卡通小女孩。可洛亚的所有衣裙都像舞女的戏服,件件都是可以登台的。我又不能借用她的酒店大堂经理制服。

一走出街,太阳就像要把我整个人融化似的,刚才在空调室内涂抹的脂粉在我不停出汗的感觉中变得沟壑纵横。

洛亚拍拍我的手,安慰道:“没那么严重,我的化妆品都是法国进口高档货,防晒吸汗的。”

在十字路口分手时,洛亚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打开手袋取出她随身携带的小化妆包塞进我的手中,千叮万嘱:“到了那家公司先找洗手间,补补妆再去见人,别忘了啊!”

我茫茫然地点点头,注视着洛亚犹如一束快乐的火苗窜过马路。我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的背影,刹那间有种想把她拽回身边的冲动。

洛亚的背影被一辆的士载走,她要赶回去上班。我晃晃脑袋驱赶着那种类似孤立无援的愁绪,扬手拦了一辆的士。金达实业发展公司总经理约我面试的时间是上午11点,快下班的边缘时刻。这个时刻人的精神状态开始懒散。

在进入总经理办公室之前,我遵循洛亚的话先进了洗手间。但我没有执行洛亚的指示用她留给我的化妆包补妆。我用纸巾蘸着清水一下一下地蹭掉洛亚精心为我敷画的浓妆。那副面具令我看起来不像我,不像自己只能令我更加失去勇气。我看看表,还有15分钟,足够时间给我还原脸上的清白。我使劲地擦着,心里泛起一丝对不起洛亚的歉意。

11点差3分钟,在甬道口的一张接待台后目光炯炯地坐着的一位小姐盘查完我的身份之后抬起指甲涂着腥红颜色的纤纤玉手往甬道尽头一指:“季总办公室在那边。”

小姐虽然目光炯炯但内容空洞,像我这类上来见工的女人她大概见过不少,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只见过一面就无缘再见。她绝对不会觉得我有什么特别,所以她顺手一指之后视线即刻离开我。

我的感觉不太明朗,既有种冲锋的欲望,又有种不明局势的恐惧,还有种欲进欲退的迟疑。越近甬道尽头,我的心突然激振如鼓,双腿也有点发软。

11点正,我轻轻敲响了季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我感到全身的血液奔腾着冲上脑袋,脸上麻麻酥酥的。

我依稀听到里面一声:“请进。”

我咬咬嘴唇,毫无选择地推开了门。

“季风的样子是不是很吓人?真难想象他一本正经地扮演总经理角色时的模样。小时候他总像个无赖。”文奕说。

“我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他那张写字台可能是最大尺寸的,超过一张大床了。他整个人陷在巨大的大班台后面巨大的高背大班椅上。我只是在感觉上感到那里存在着一个人。”我说,手箍紧一下文奕。

“别把他讲得那么神秘那么可怕,那种巨大只是季风内心弱小的一种外延和掩饰。想不到他是个要用外在物品来表现自身的人,我还以为他的内质有多结实呢!”文奕的口气有点不屑。

“别这么说,那种氛围真把我镇住了呢!”

在很久很久以后,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我第一次见到季风时自己的形象:一头平直的短发被洛亚在额角边生硬地吹起一个突兀的大波浪,已经失去稚嫩而又洗尽铅华的苍白脸蛋,勉强套上去的不合身的白色连衣短裙,神情姿态酷似一个自卑、胆寒和怯生、惊慌失措的小妞儿。我充满急切的愿望拼命想取悦面前的陌生人,又处处被极度的笨拙所掣肘。

季风问的问题很细碎几乎令人摸不着头脑,我的回答也就混混沌沌不知是对是错。

他问的是南国影院最新一部电影是什么?离他的公司最近的一间麦当劳快餐厅在哪?我来他的公司是走路来的?骑车来的?还是坐中巴来的?

文奕脸上的不屑已经消失,他挺认真地分析道:“这小子在用一些鸡毛蒜皮的问题来分析你的性格和应变能力呢!想不到这小子倒还有点别出心裁。”

我丧气地说:“我想他没有看中我。”

我在季风的办公室似乎呆了很久又似乎一瞬即过。我是听到季风说一声“好了,你可以走了。”之后微微躬身点头说声“谢谢”就有点云里雾里地走出季风办公室的。我下意识地抬腕看看表,前后不到5分钟!而且,他连一句“回去等候通知”这样的程序化的话都没有。

文奕突然扶正我的身子,凝视我半晌,然后很严肃地问我:“你真的很想到季风的公司打工?”

我不太起劲地说:“我现在是跌落水中的人,只能捞到什么就抓住什么。”

文奕沉吟一下,似乎痛下决心地说:“临急抱佛脚,看看他给不给老同学这个面子。”

他走到沙发前,拿起电话,又拿起季风的名片,还是迟疑了片刻,才拨了一串季风大哥大的号码。

我心情怪异地扑上前,侧耳贴到文奕的脸上,一齐聆听电话那头的声音。

 

6

我再次见到季风时,已经是他手下的职员了。

季风给足了中学同学文奕的面子。

在电话里听到的季风的声音完全不像白日面试我时那种斯条慢理和深沉,而是快活而任性:“弄半天是嫂夫人啊,真是得罪得罪。谈不上关照,反正我也正缺个人手么,就是多养一个也是没问题的……”

我推推文奕的胳膊,小声说:“我不要他‘养’。”

文奕用手掩住我的嘴,对着话筒大声说:“那太谢谢你了。我想楚翘不会白吃你的饭的。”

放下话筒,文奕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听着,我不认为这是嗟来之食。我一直都觉得你其实能干一些事的,这十年来多多少少埋没了你。现在,你就当自己是十年前刚来深圳时一样一无所有,重新开始。你比起20岁出头的小姑娘也许老了10岁,但你比她们多了10年经验。别低估了自己。别的人我也许会看错,但绝不会看错自己的老婆的。”

这是10年来最令我感动和难以忘怀久久不能平静的时刻,满脸诚挚的丈夫对他失去工作失去信心的妻子说:“你行的,你去干吧,你一定是最出色的。”

我把头埋在文奕的怀里哽咽着久久说不出话来。那一刻我唯一的感觉是幸福,无边无际的幸福。

如果我当时有那怕是一丁点的不祥预感,即便文奕挥舞着鞭子驱赶我,我也不会怀着被文奕鼓动起来的激情,怀着对开创新人生的憧憬来到季风的公司的。

面对季风,我仍然没有摆脱初识的拘紧,我是来向他报到的。

季风示意我拿起他办公桌边上放的一盒新名片,上面印着“金达实业发展公司 楚翘”和公司地址电话,没有任何头衔和部门显示。

我惊讶季风的高速度,却不明所以地傻乎乎地问:“季总,我的工作是什么呀?”

季风仿佛这才想起来漏了些什么似的,他上下打量我一会,直看得我头皮发麻,脑子一片空白,唯恐衣服掉了扣子,又或者裙摆上染了一片油腻汤迹。

季风的声音犹如自高空传来:“唔,我看你今天的工作任务就是去逛逛时装店。”

我一头雾水,脸上的表情肯定很愚蠢:“为什么?”

“你应该有一套更亮丽一点的工作服。”

我的脑子蓦然清醒了,我羞恼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风却似笑非笑地说:“楚小姐,作为本公司的女职员,有些细节是不应该忽视的。”

我垂眼看看自己身上,一套镶着白领袖边的深蓝色套裙,式样是朴拙了一点,但绝非有损形象。真让洛亚说对了,这家伙只看重时髦的外表。

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勇气,我抬眼看看季风说:“不,我不觉得我的服装有什么不妥。季总,我的确想知道我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季风的表情显得含义复杂起来。

他从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巨大的大班高背椅上站起来,我这才发现他的个头其实很高挺魁悟。

季风像要看透我在想些什么似的围着我转了一圈,我硬着头皮支撑着自己,竭力摆脱想回家的孩子气念头。

季风正要开口说话,“笃笃笃”,有人在外面敲门。

一位身穿几乎拖曳及地的百褶长裙的女职员婀娜多姿地走进来,娇柔地喊了一声:“季总。”递上一份文件。

季风只是瞄了一眼,脸色勃然大变。他“啪”的一声把文件往桌上一摔,声色俱厉:“你对照一下底稿。”

女职员悚然一惊,诚惶诚恐地趋步上前拿起文件和手上的纸一对照,抹了胭脂的脸渗出一片嘎白。

“一个小数点就是10万美金呀,小姐!你一个月才多少工资?”

女职员看上去真给吓坏了,她打着哆嗦,声细如蚊蚋:“对不起,季总……”

“拿出去重做。必须睁大眼睛看清楚。我请你工作不是为了让你给我添麻烦的。”

女职员眼中泪光闪闪,垂着头唯唯诺诺退了出去。

季风的视线落在我的身上,似乎余怒未消。

我刚才骤急的心跳奇妙地平稳了。我抬起眼,视线与季风的视线交叉。

我努力在脸上漾起一丝笑容。我咽了口津液,排除心底的畏惧,用一种类似于老朋友之间才用的口吻说:“季总,你天天都靠这么发威来镇慑部下的吗?”

季风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很快就回复紧绷的表情。

我压制住心底往上冒的要停止的念头,继续说:“你眼露凶光,看上去太可怕太难以接近了。其实一个好老总应该对部下亲切。因为替部下解决困难,鼓励部下发挥创造精神,才是他应负的责任。也许你的一脸威严和凶相能帮助你击败自己的部下,但是一头怒狮率领一群绵羊,又能创造出多大的事业?”

季风眼中的冷霜没有丝毫柔和软化反变得更加铁硬。他冷冷地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失去从前的工作。”

这话中的刺一下子扎进我的心窝里。我忍了忍突如其来的鼻酸,十分镇静地回答:“因为我是一头绵羊。”

季风似乎被我的回答窒了一窒,他仍不打算放过我:“你过去是不是总这样跟你的老板讲话?”

“不,我过去的上司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

我心想,完了,第一天上班就砸锅了,文奕再大的面子也保不住这份工了。

“天,文奕娶了一个怎么样的老婆,他真把你宠坏了。”

他居然看穿我想起了文奕。

我索性破罐子破摔:“如果仅仅是因为文奕你才赏赐我这一盒名片的话,那么你可以把它扔进碎纸机里了。”

我把手中的名片往他面前一递。

季风脸上的怒容不知何时散去了。他狡猾地抽抽鼻子,盯着我,好像在估量我的份量。

“楚小姐,你是第一个敢这么跟我说话的人。如果在这一分钟之前你站在这里是和文奕有关的话,那在这一分钟之后你站在这里纯粹就是你个人的魅力了。我不喜欢别人跟我唱反调,但我觉得你不是我想象中那么简单。我跌眼镜了。”

这是我和季风见面两次他说的最长一段话。我刚刚死去的希望又复燃了。

我说:“谢谢。”

“好吧,楚小姐,”季风转身在办公桌上拿起一张纸,“你可以开始工作了。你去把这份质检报告给我打印出来,下班之前交给我。”

我的脑子极响地“嗡”了一声。我没有伸手去接那张纸。

季风疑惑地问:“怎么,你不会打字?”

我的信心顿时全面崩溃。我有种想尽快逃离的迫切愿望。

我嗫嚅着:“也许,我真的不太适合在这里打工。”

“是你炒我,还是我炒你?”季风的话模棱两可,令人猜不着真义。

“无论怎样,我都很感谢你给了我这么个机会见识见识世界。”我说完,垂着头转身想走。泪珠儿在眼眶里悠悠打转,我必须在眼泪夺眶而出之前离开这间压迫人神经的办公室。

“慢点,楚小姐,我想你误会了。”季风跨前一步,我能感觉到他的逼近。“除非你真的不想在这干。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给你3天时间,3天后,你提交一份3千字的打印稿给我,什么内容都可以。如果交不出,你再回家当你的专职文奕太太也不迟。到时,也用不着跟我说再见了。”

我有点承受不住了。在短短的半个小时之内,形势几番跌宕回旋,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支持下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由于意想不到的变化而变得语无伦次:“也许我做不到,啊,不,不,我会按你的要求去做的。”

季风似乎很高兴看见我的窘相,他居然露出了笑容。那丝第一次为我展露的笑容显得诡秘而不可捉摸。

在我顺手把季风的办公室门在身后轻轻带上的瞬间,我的泪水刷地突破眼眶。我不知道这是自尊受损的屈辱泪水,还是因为最后得以保住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的欣喜泪水。

甬道里很安静,几乎所有办公室的门都掩着。后来我才知道季风的公司外部形象仅仅是个搭起来的架子,职员不足十人。那甬道前的接待小姐完全是为了把来往客户进门后第一眼看到的区域装饰为一流公司的标准摆设。

我任由自己的泪水痛快地流淌着。那咸味儿灼着我的双唇。我像经历过一场战火洗礼,我体味到自己内心的重大变化。

我不敢展望前程。但我眼前要做的事情已经很明确。

泪水自动收干了。我整整面容,向外边走去。深圳的每条街角的墙壁上都贴满了电脑培训班的信息,都声言包教包会,即学即懂。

迎面有位小姐左观右望与我擦身而过,走向季风的办公室。一望可知亦是来求职的。也许她脸上的脂粉和入时得体的套装会令男人不由自主地多看两眼,也许她手袋内装着大学文凭甚至硕士证书,也许她昂首挺胸的气度已令我自惭,也许季风在接收我之后仍在接见联系见工的人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但我的全身肌肉陡然绷紧,像见到红色信号的斗牛。我必须赌一把,我要跟季风,跟命运,跟自己赌这一把。输赢无悔。

 

7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曾多次冥想玩味过“偶然”这个极普通的字眼,每次都有种惊悚的敬畏的神秘的感觉。“纯属偶然”的一件小事,往往会使人的命运在猝不及防中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事后回眸,一切都已在短时间的剧变中完结和诞生。

我的偶然是接了一个不是打给我的电话。

我是在季风规定的第3天下午拿着打印有3千字的两张纸去晋见季风的。我的两只手腕隐隐作痛。这3天来,我把电脑键盘当作农民耕种的肥沃土地,只有使劲地敲打才会有米粒落下。当然我是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的。当打印机把我一字一句敲打出来的文字印在纸上慢慢吐出来的时候,我的心漫起胜利的狂喜。

季风并没有看我打印出来的是什么。他甚至连伸手接我递过去的纸的动作都没有。

他正埋头在抽屉里找什么,然后把一样东西忙乱地塞进黑色真皮公文包,匆匆地出去了,还顺手“咣”的一声把门带上。他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他也许连我是否站在他的办公室里都没有留意到,可我还傻乎乎地拿着两张辛辛苦苦打满字的纸毕恭毕敬地等待着他是否最终决定录用我的答复。

我手足无措地怔怔地对着季风空旷巨大的办公桌愣了片刻。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季风没有安排我在哪个办公室可以使用哪张桌子和椅子。

我茫然四顾。

这是一间以浑然一体的格调布置的办公室。头两次进来时我的视线都紧张地集中在某一个点上,现在我可以从容地打量了。

在这间镶嵌在高耸入云的巨大钢铁与玻璃结构的光滑的建筑物内的小方块里,季风收集了现代家俱设计最好最新的式样。他显然是个有很高时尚鉴赏力的人,室内环境是现代化的、豪华的、舒适的。巨大的带转轴的大班椅,又长又宽的意大利沙发,上面全都罩着同一种颜色的缎子一样柔软的真皮。靠墙摆着一个高高的由闪着电镀精光的钢片和玻璃组合的书架,里面陈列着的都是价值不菲的成套的大部头书籍,不过我猜想季风绝少会去翻阅它们。在书架的侧旁,突兀地凸出一个半圆型的小酒吧,镀铬的钢架支撑着大理石板做的桌面,在抛光青龙木酒柜里,高高矮矮排列着看上去全部开启过的各式各样的洋酒和白酒。另一面墙上,则挂着一幅裱得精致华丽的书法狂草,依稀可辨出上面是毛泽东的诗词。这间办公室显然有专人精心打理,四处纤尘不染。巨大的办公台面上玻璃板熠熠反光,一点也不杂乱。上面有三部电话机,镀银的笔筒,和一个可伸缩及调节光亮度的台灯。一些文件放整齐地夹在卷宗里放在电话机旁。整个办公室混合着季风身上那种严厉、冷淡的气氛和刻意营造出来的幽静柔和的优雅调子,充满了一种冷暖交杂的朦胧色彩。

突然间,面前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大作,我被吓了一大跳。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袭来,好像我正在别人家做客,主人不在家而我却偷窥到一点什么不该见到的东西一样。我拔腿就逃。

电话铃声在我身后像一声声情深意切的呼唤,我不由自主地迟疑了一下,回身快步走到办公桌前。

我分辨着是哪个电话在响,抓起话筒的手微微有点颤抖,声音听起来也有点失真:“你好,金达公司。请问您找谁?”

“季经理,季经理在吗?”对方的嗓音又粗又大,我一时听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

我略带口吃地说:“季经理,他刚刚出去了。”

“喂喂,我有急事要找他。”

“您稍等一下。”我放下电话,飞快地冲出门外,穿过甬道。我想季风在等电梯的时候也许会耽搁一下子,这样他就没有走远。

但电梯的显示灯已经在一楼停住了。

我再抓起话筒时气喘吁吁:“对不起,季经理也是办急事去了。有什么话可以留下转达的吗?”

对方沉默了一下,突然问:“你是谁?”

蓦地我的脸涨得烧灼滚烫,幸好电话线那端的人看不见。我结结巴巴费力地说:“我是金达公司的职员。”

“有些事你可以作主吗?”话筒里一点杂音都没有,我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声音说话,震得我的耳膜生疼。

“呃,”我定了定神说,“也许我可以把季总Call回来。”

“那你告诉他,一个小时后,我们到贵公司,听说你们有毛豆的货源,也许我们可以做成一笔大生意。”

“你们是什么公司?”我一急,倒急醒了头脑。

“强华物贸公司。”

我心里一动,强华物贸公司不是下三滥的皮包公司,它的大名经常见诸报章,大都是“深化改革,效益显著”云云。能与它建立贸易伙伴关系,肯定是件百利而无一弊的好事。

我说:“恭候你们的到来。”

我感到自己镇静多了。接着,我把公司的地点和到达路线详细地告诉对方。

放下电话,有那么几秒钟时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继而升腾起一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悔意。但我即刻把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驱逐出脑海。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尽快向季风季老板汇报和请示。

我从自己的手袋里翻找出季风的名片,逐个按下季风大哥大的电话号码。

“对不起,机主已关机。”

电话里传出的经过电脑处理的娇柔而刻板的声音令我一愣。这是出乎意料的反应。

我想了想,又Call季风的传呼机。

3分钟、5分钟、10分钟,季风没有复机。

我像热恋中的少女期盼着情人的出现那样感到时间的漫长,15分钟后,我死心了,季风不会复机的。

在等待季风复机的时间里,我一直都站在季风巨大的办公桌前,且一动不动,就像老板仍然坐在办公桌后的大椅子上一样。尽管办公桌右侧摆着一排看上去很舒适的沙发,但我根本没有一丝要坐下的想法。

高跟鞋顶得我的脚板有点发木。我换了一下站姿,一下子没了主意。我原想只要把这件事转达给季风就没有我的事了。可现在,季风踪影全无,而强华公司的人又已在来金达的路上。

我心念百转,犹如不经意踩到了一滩稀泥,无论拔不拔腿,鞋子里都已经灌满了泥浆。

事实上,一个人在日常中遭遇一件意想不到又颇有意义的事情,而这件事又要求立即作出决断的时候,他是很少去思虑周全的,他只能听从本能的暗中支配。

偶然接到的一个电话引发起其后的一连串偶然。

我的内心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唤醒似的来了灵感。我一把拉开季风办公室的门大敞着。

我火急火燎地在甬道上来回奔跑着,我敲响每一扇关闭着的门。有的门打开了,里面有人,有的门一直没开。我对探头探脑满脸惊诧地望着我人的说:“一会儿有一个大客户上门。我想你们把办公室的门打开,做出正儿八经工作的样子。”

一个眼影打得太深以至于眼球像金鱼般冒凸出来的小姐撇撇嘴问身边的一个年轻人:“她是谁呀?竟在这里喳喳呼呼指手划脚?”

年轻人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谁知道,也许她是钦差大臣,也许她什么都不是,如果不想行差踏错,最高明的办法就是服从命令听指挥。”

那小伙子果真把半掩着的门开到最大并磕上后绊,然后把办公台上的书呀纸呀什么的摞整齐。

那位小姐睥斜我一眼,倒也笃笃笃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前,做起和小伙子同样的事情。

我又跑到甬道口的接待小姐面前,请她留意一下过一会上门的人。小姐懒洋洋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修长的身子依然软软地倚在半圆型的桌子上。不知道季风是怎样调教他的部下的,有的温顺似绵羊,有的像公司是他爹似的漫不经心,有的乖巧勤快却只是做给老板看的。但我知道在关健时刻他们会如我所愿以公司利益形象为重的。

强华公司的人如约而至。来人一高一矮,看上去一粗一精,倒也搭配精当。

他们的眼神隐而不露,脚步稳而不急,他们在不显山不显水地用所有的触觉来暗察金达的一切。他们看到的是一尘不染的办公桌,衣着整洁、目不斜视地伏案工作的职员,接连不断响起的电话蜂呜声(其实只是一个科室打向另一个科室的电话)。我看见他们脸上隐隐若现的满意神情。这一切已令他们不会怀疑这是一家实力雄厚、管理严谨的公司。

我身不由己地进入主角角色。我不知道季风日常的业务工作作风,亦无一丝一毫关于毛豆的资料,我心跳如鼓,脚步虚浮,如同行走在云絮之中。我唯一能做得最好的就是微笑。

我微笑着把来人领到季风的办公室,请坐、请茶、交换名片(幸亏我还保存着并随身带着),再微笑着对他们说:“季经理已经知道了你们的到来,只是他要务在身,一时赶不回来迎接你们。如果你们不介意,就等一等他,如果你们赶时间,不妨留下资料,容后另约再谈。”

我居然能信口雌黄地撒谎而毫不脸红,我不知道这种瞒骗会造成什么后果,我没有丝毫的把握季风会在下一刻时间出现。

“如果我们不急,就不会贸贸然上门了。我们还是等一等季经理吧。”其中一个来者说。

我的心忽地飘悬起来,其实我心底巴不得他们立刻离开。我想不出新的招式来应付接下来的场面。我内心懊悔得很,感到自己心血来潮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说不准还会给季风惹上麻烦。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频率很快的脚步声。

季风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的门口。

我几乎抑制不住要欢呼起来。我的心从悬吊的半空落回了原位。

我感自己顿时风度潇洒起来。我轻松自如地给双方作介绍:“金达公司老总,季风;强华公司业务部经理莫先生,副经理董先生。”

他们热情地握手、落座,例牌的寒喧。

寒喧之后,他们并没有立即转入正题,而是有很短的片刻沉默。

我这时才体味到季风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和巨大的大班椅所构成的一种定势。季风坐在上边与旁边沙发上坐着的人谈话,有一种无形的气度和居高临下的气势。

我发现他们都在悄悄地观察对方,密切地注意着对方的神情举动。他们的眼光、手势下意识地流露出他们的思想。看上去他们都彬彬有礼,实际上他们又在初次见面的陌生之中暗中互相探究警惕。他们之间仿佛有一块磁石紧紧地吸引着,又本能地排斥着。

我对他们莞尔一笑,然后想退出去。

季风叫住我:“你别走,一块谈。”

我对季风的决定暗暗吃惊。我迟疑了一下,竭力做出我对这里一切都很熟悉的姿态走到沙发边上坐了下来。

我看到我生平最真实、最精彩的一出戏。那千锤百炼的样板戏《沙家滨》里机敏精明的阿庆嫂和阴险刁钻的刁德一的智斗远远比不上这紧张刺激。

莫先生问的第一个问题很简单也很直接:“你们有多少毛豆的存货?”

季风微微一笑,没有上当:“存货?没有。现在毛豆脱销。不过,我们有很铁的供货商,你要多少,我给你弄多少。”

董先生说:“一个星期之内我们要现货50吨。”

季风的脸舒展了,变温柔了,但他的声音却暗含机锋:“一个星期50吨现货?你能不能算算从北方到南方一个车皮要走多长时间?”

北方?季风这迷魂阵摆得可真够大的了。出了广东就算北方了,但湖南和东北相差十万八千里呀!奇怪的是对方居然没有抓住季风的语病。也许他们不想一下子把气氛搞得剑拔驽张。

事实上,季风并没有给对方思考的时间,他竖起两根手指说:“半个月,半个月我给你搞掂。但你们必须预付一半货款。”

对方的反应相当敏捷:“季经理,你这不是在讲笑吧?现在做生意都是不见真佛不烧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预付货款,不兴这条规矩了。”

季风不急不躁地说:“大家都知道生意难做。我也不瞒你们,你们要货太急,刹时间叫我调剂一笔资金周转50吨毛豆的货我实在无能为力。说到底,我也想做成这一桩生意。你们考虑考虑吧。”

董经理对莫经理悄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莫经理对季风说:“预付货款不是不可以考虑的,但你必须出个最实在的价格。”

季风脸上的表情一张一驰恰到好处。他挺认真地说:“做生意无非是为了赚钱,赚多总比少好。我是个实在人,我可以保证我供给的是质量最好的新鲜毛豆,我出的价格自然也是你们能够接受和绝对能大赚一笔的。”

他仿佛早已经过深思熟虑不假思索便说出一个数字。

立即激起对方的强烈反应。莫董两人几乎齐声说:“季经理,你开的价实在太高了。”

季风摇摇头:“我想你们心中也有个底,你们不是生意场上的初哥,我也不是狮子大张口要一口吃掉你一个卒。说真的,你们在深圳如果能找到这个价的货,我会考虑考虑就近取材,做个二道贩子倒腾一周发点小财呢!”

形势明显已经向一边倾斜。强华公司的人自然不示弱,以二对一继续与季风讨价还价。我心情紧张地看着他们进行了全面的智能较量—进攻、退却、佯攻、埋伏、声东击西;智力、毅力、耐力、记忆力、反应力……谁也不急于一锤定音,谁都想达到自己心目中不能讲出的理想价格。于是,又都改变了策略,欲擒先纵,一会儿和风细雨,一会儿惊雷闪电,就看谁精神稍一松懈,坚守出现罅隙,大结局便呼之欲出了。

莫经理几乎是咬着牙齿说话的:“退一步海阔天空。季经理,这样吧,价格我们也不再往下压了,但预付款只能给30%,如果到期无货,按违约赔预付款的150%。”

季风呵呵一笑:“莫经理,你好像算计到我拿不出货是吧?我可不会给你机会凭空发一笔横财的。大家都是实在人,实实在在做生意才能实实在在发财。既然你们爽快,我也不婆婆妈妈了,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和实力,这就签合同,如何?”

莫经理点点头:“OK,不过,今晚大帝酒店的一餐你可跑不掉了。”

季风眉飞色舞地热烈响应:“只要你们赏脸,一顿饭钱我还是掏得起的。”

我大开眼界,惊讶地看着季风,注意力渐渐偏离眼前的事物,脑子里交叉叠出季风几种不同的形象。此刻的季风敏感、锐利、精明、机智,他似乎能隔着皮肉窥透别人的心底,从别人的眼神、脸色以及某一个微小的动作,判断着形势的发展,他甚至能想方设法迫使别人把藏在心底的东西掏出来。他像个天生的生意人那样老练而工于心计,令对方对他又恨又离不开最后还不得不口服心服。我把此刻的季风与训斥女职员的冷峻的季风与对我既友好又不友好的阴睛不定的季风与和文奕讲老同学义气豪爽的季风重叠起来,发觉它们的边缘大小形状不一,很难吻合在一起。

“楚小姐,你去写个50吨毛豆的购销合同,编号021,一式两份。”季风像支使跟在他身边多年的老秘书一样用淡淡的口吻吩咐我。

我正以旁观者的身份饶有兴趣地像观看一场淋漓尽致的好戏,冷不防被一下子拖进戏中,我的反应是我后来想起来就脸红的傻样:我半张着嘴“呵”了一声,然后是几秒钟的定格。

幸亏我和莫董两位是同向而坐,他们并没有把我的傻样看在眼里。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我直到现在还不知自己算不算是金达的职员。

但季风却把我的呆相看在眼里。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忙追加一句:“你顺便到统计员那里看看上次那单退税转回来没有。”

我自然不会一蠢到底,我明白季风对我的暗示,他是叫我到统计员处拿合同纸。

统计员是谁?合同该怎么填写?上面又该加些什么附加条款?走出季风办公室时我感到头都大了。季风怎敢当着客人的面开这样的玩笑?他不怕我把他的锅给砸了吗?

当然我没有砸锅。我干得很漂亮。重进季风办公室时,我感到自己的笑容随着自信的增添而不再僵硬。

统计员就是前几天被季风当着我的面训斥得眼泪汪汪的那位娇媚的小姐,她还是打字员和收发员。这里的人都身兼数职。她冲着我友好一笑,脸上因为回忆起我目睹了那一幕令她难堪的场面而显露羞赧。

“喏,这是购销合同,公司购和销都用同一种格式的合同,只要注意我们是卖方还是买方,别弄错了就行了。”

女孩很有耐心地指点,我心生感慨,像这么认真和乖巧的女孩真的很少见了,大多数年轻的女孩都只懂得挑选衣服和修饰脸面,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人。

我有点感动地对女孩说声谢谢。

我细细地阅读了一遍合同上的所有文字,我心中有数了。刚才我忘记自己的角色像个戏迷一样观摩了他们精彩的讨价还价片段,对双方的要求了如指掌。

15分钟后,我把草拟好的合同送到季风的办公室。

合同很整洁,我的一手好字为其增色不少。中学时我唯一可以骄傲的是优胜于全年级男生女生的一手好字,连高年级的老师都喜欢把我的作业本拿到他们班上去展览。

季风看合同的速度很快,以至我怀疑他到底看清楚没有。

但无疑他是一目了然了。他抬起头看我的眼神有点儿古怪。我知道在那一瞬间他想的是什么。他又一次跌眼镜了,他肯定想不到我竟这么出色。我又一次令他不能小觎我。我掩饰着内心的得意一板正经恭顺地站立在他的办公室桌旁。

季风探长身子把合同递给莫经理:“你看看,如果没有异议就签了吧。”

一切已成定局。我暗暗舒了一口气。

剩下的便是轻松的余兴节目的安排了。

莫经理笑吟吟地望着我说:“今晚楚小姐一定得来啊。”

季风抢着说:“那是一定的。”说完飘了我一眼,制止我的表态,似乎担心我会说出个“不”字。

送走莫董二位,我忍不住问季风:“我们真的有那么多的毛豆吗?”

“没有,一斤也没有。”季风的回答令我大惊失色。

我的嘴巴呈O型状半晌才合拢。

我回过神来,担心地问:“那我们拿什么出货?”

“这是你的事。你必须在半个月内拿出50吨毛豆。”季风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变化。

我几乎昏厥了,猝然间整个宇宙的重量都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背上。

我两手空空,凭什么变出50吨毛豆啊!真要体面地炒掉我,也用不着玩这么一手啊!

季风递给我一张纸,上面是一溜地址,湖南湖北河南河北什么县什么镇什么村的。

“这些地方有货,你可以坐飞机,包的士,可以用任何最快捷的交通工具,可以住最高级的宾馆,每天伙食补助50元,完成任务有奖金,但你务必在12天之内押货回来。这个单子是你接的,你得从头跟到尾。”

我好像有很多话一下子涌到喉头,却结成团团粘在腭上了。

季风这才有了点生动的表情,他眉头一耸,脸略略倾向我:“怎么,有问题?”

我犹感千斤坠顶,脑袋里像有万马奔腾,我说话的声音带有明显的哭腔:“我怕累你亏大本。”

季风仰头一笑,“富贵险中求。做生意总是有赚有赔的。我能把这个单子交给你做自有我的道理。不是每个业务员都有这样的机会的。你今天干得真漂亮,有好的开头就有好的结局,你若不敢去跑这个单,那你来我的公司干嘛?”

我仍然嗫嗫:“我不敢打包票。”

季风的笑意更浓了,“我也没让你打包票立军令状呀。放松点,放松点,我看人一向很准的。你是个可造之材。你以为我会拿几十万的生意闹着玩呀?”

季风从齿缝里轻轻地嘘出一声口哨。

他真的很轻松,轻松得就像在抽一根烟,不经意地吐着轻袅的烟圈。

担忧和重压使我一阵阵头晕,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揽上这项艰险的任务的。我根本没有冷静思考的余地,更惶论安排好明智合理的行动计划。

“你真的让我一个人去?”直到这时我仍难以相信季风的决定。

“如果你实在不想去你可以取消此行,不过我替你感到遗憾。”

季风的话中有种令人不快的胁迫意味。

我完全失去了反抗意识,我小声地咕哝着:“我又没有说不去。”

季风说:“我知道你没有干过。但凡事都有第一次。你要是真的想通了,就去财务处写张借条领取旅差费。还有,这批货要得急,你得带一部分购货款走。”

我刚要离去,季风的声音又在我的身后响起:“等一会下班,你别走了,跟我的车一起去大帝吃饭。”

他总是那样蛮横霸气,总是漫不经心地就牵着你的鼻子走,我的神经已经受够了折磨,这会儿像一根绷得过紧的橡皮筋猛地弹跳出支撑物,奇怪地由怯懦变成冲动。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碎冰在流动:“事是要做的,饭也会去吃的。不过,我想知道万一我真的失手,你怎么办?”

季风眨眨眼,高深莫测地说:“你只管尽力去做,你就把这当作一场考试,是得高分还是得低分就看你自己了。”

有一种悲壮而新鲜的感觉在我的身躯内翻滚。有时候,人生真是一座你明明清楚地看到危险又不得不咬咬牙跳下去的陷阱。我心里对自己说,反正是逼上梁山,干得干,不干也得干,那就脚踩西瓜皮,滑到哪算哪吧。

这个念头一确定,我的紧张就慢慢地过去了。我说:“我干。”

季风似笑非笑,“哦,晚上不回家吃饭,你不用向文奕请假?”

这个问题完全可以不答。我说:“请假又何?不请假又如何?”

我是到楼下的小卖铺花5角钱用公共电话给文奕挂电话的。我不愿在办公室让人听见我与老公的对话。

文奕在电话那头怪叫:“哇,老婆,真不简单,头一天上班就有人请吃饭呀!”

街上很吵,马路上的轰隆隆车声和小店铺里的流行歌曲声混成模糊的一片。我几乎在喊叫:“今天季风签了一份大合同,我功不可没,所以有饭局。”莫名其妙的我嚷嚷时感到一种快乐。

文奕的反应也挺快活的:“吃饭可以,但不能放电!”

我心生感动。我说:“我的电源开关捏在你的手里呢。再说,半老徐娘,再怎么放电也是白搭。深圳多的是年轻漂亮的小妞呢!”

文奕仍殷殷叮嘱:“遇见英俊小生,不得目不转睛,不可搭讪多语,不许与之共舞。”

我大笑:“能否与之私奔?”

小店的老板漠然地看着我,手中拈动着一张肮脏破旧的纸币。

我抑制住想向文奕汇报今日快讯的欲望,收了线。

晚上的饭局很平和。我喝了一点点酒,灌了满耳朵的溢美之词。再也听不到“楚大姐”的称呼,一声声“楚小姐”叫得我心花怒放。从老气横秋的“楚大姐”摇身一变成为可人的“楚小姐”,多少有点不习惯和百感交集。末了,我的手袋里多了一叠印刷精美的名片或是写在小纸片上与随手拈来的火柴盒上的电话号码。

回到家,文奕和文亮亮都睡着了。

我胡乱地擦把脸,上床紧挨着文奕躺下。文奕感觉到我的存在。半梦半醒中他习惯性地一手穿过我的腋下一手环过我的身子从后面揽抱住我。他喜欢这样的睡眠方式,他说这样贴得我最紧,而且还能把他最喜爱的东西紧紧地攫在手里。文奕并没有彻底醒来,他的下巴胡子碴轻轻抵在我的颈脖上,均匀的呼吸拂在我的耳边,搔得我酥酥痒痒的,热烘烘的体温烤灼着我,晚宴上喝的酒此刻才模模糊糊冲上大脑,一种明显的渴望由心脏向四肢蔓延。

我努力从文奕有力的臂弯中转过身去,与文奕脸对着脸。文奕沉睡的样子十分可爱,瞌紧的眼帘不时费力地想睁开回应我,却力不从心地仅仅咧开一丝小缝翻翻眼白又沉沉地粘上。我的心别地一跳,忍不住把舌尖游进他的嘴唇,文奕立即把它含住了。一种迅猛的更强烈的渴求瞬间扩展全身。

与此同时我感觉到了文奕的矗立。多年夫妻的默契使我们总能在呼唤中彼此回应。

“想吗,楚翘?”

文奕睁开眼睛,黑褐色的眸子在还没有完全消散的睡意中荡漾着柔情。

文奕的手开始了美丽的漫游。那种漫游就像火种蔓延一样,移动到哪就把哪里点燃。

“楚翘,你好热。”文奕亲吻着我的脸庞,耳语道。他的双手整个地涵盖住我的双峰,指尖柔柔地抚弄着蕾心,他喜欢触摸那美妙的弧线,他的手留恋地徘徊着从不知道满足。

我舒服而沉迷,身体一次次不自觉地颤粟。我双腿盘缠着文奕,双手把他的头沉陷进我的胸膛。

文奕吸吮着,慢慢地把我放平。他要进入,他要让我完成他且要满足我。

我感到水一样的柔情顷刻间淹没了我,我被柔软且无坚不摧的水搓揉着,冲刷着,洗涤着。我不停地融化,快速地融化,在一种无比快意的彻底融化的一刹那我浑身大汗,口干舌燥,禁不住一声欢快的恣嚷。

“你来了!”文奕激动地赞叹一声,“楚翘,真好!”

文奕的身体久久覆盖着我。

我抚摸着文奕漂亮柔滑的躯干,那种近十年来千百次激荡的感觉明晰依旧:只有他。在我的生活中,他是唯一要紧的东西。他是我真正爱恋和唯一渴望的男人。

一阵夜风吹起落地窗帘精灵般飞舞,文奕深深地贪婪地吻着我的全身。每次结束之后,他都会温柔地延续那一份激情直至我疲累不堪再相拥而眠。

我又一次从黑暗中醒来。无须看钟我也知道离天明还早。我辗转反侧,注视着天花板上楼下车灯闪过时射进的一束束光亮,倾听着枕畔文奕舒坦的呼吸声,开始想入非非,想象着用千百种方式去谋取这一次成功。我们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体会,躺在床上似睡非睡的时刻特别容易津津有味地在幻想中建造空中楼阁。由于夜晚的静寂和朦胧的精神恍惚,我们的悟性产生了模糊的影象,思想获得了奔放的能力。我实在有点害怕,但又觉得什么都不可怕。因为我身边有一个热呼呼的把一只温软的手放在我身上的最亲密最可靠的人。我把自己的脸紧贴在文奕的颈窝上,用手掌抚摸他那几天没有修剪胡子的脸,并在他的耳边说些无聊空洞而对我来说又是重要的非说不可的话。黑夜笼罩着我们,世界那么巨大无比,而我们在世界上又是那么渺小和软弱无力。只要有文奕,我就什么都不怕。我有了明确的方向和目标,有了必须要干的事,我知道我要往何处去,我需要的仅仅是积蓄勇气。

 

8

我出发去外省的那天是个不那么优雅可心的日子。一大清早起床弄早餐,心意凌乱失手摔烂一个瓷碟,文亮亮态度积极地越帮越忙,手指被碎片划了一个大口子,喷涌的鲜血晃得我头发晕,腿发软。我用纱布把文亮亮的手指裹得像根柱子,心疼得泪珠儿直在眼里打转。文奕倒挺豁达的,他把我的背囊提到大门口,用一种听起来好像是为我的暂时离去而感到释放的欢愉的口吻催促我:“走吧走吧,我们父子俩会自己照顾自己,倒是你误了飞机季风可饶不了你。小心点,别一个不留神变成个女强人回来了。”

我们一家三口模拟了电影电视上一个常见的镜头:我(电影里应该是公而忘私的警察或者科技工作人员)搂抱着儿子依依不舍又狠狠心抬脚离去。文奕(电影里应该是妻子喊住丈夫)急切地喊一声“等等”,紧追几步把一小包什么东西塞进我的背囊,然后抬手把我鬓角边的一绺碎发撩拨到我的耳后,深情地注视着我殷殷叮咛:“早点回来。”

电影中出现这样的镜头之后那位身负重任不得不远行的男主人公肯定是一去不复返了,所以我的感觉酸酸的并不那么好受。文奕在做完这些规定动作和台词之后的自由发挥却把所有的离愁别绪一扫而光。他忍不住眉飞色舞地说:“今晚我们科的几个单身汉要来我们家大闹天宫呢!”

就那么迫不及待。可以想象文奕在办公室宣布他的老婆即将出差的消息时的雀跃。

文亮亮欢愉地拍手响应,即使碰着了刚刚止血的伤口也不皱一下眉头:“何叔叔、张叔叔、李叔叔他们都来吗?”文亮亮对我和文奕的同事朋友都如数家珍。

“都来。”文奕说。

文亮亮惋惜地望着我:“妈咪,你错过这场热闹了。”

我苦笑笑:“你爸爸正盼着我错过呢!”

在未来的一个星期内,文奕和文亮亮可以不烧饭饿了就径直上麦当劳或意大利比萨店,可以在周末看通宵电视,可以不洗澡就上床睡觉,然后把脏衣服臭袜子扔得满屋都是。我暗暗叹了一口气,文奕总说我像只老母鸡似的把他们父子俩捂得严严实实的,现在他们解放了。

我紧了紧双肩上的背囊带子。背囊很重,文奕并不知道里面沉甸甸装的都是钱,他还取笑我说女人出趟差就像搬家似的,什么坛坛罐罐全都装上,我心烦意乱,受不了他的调侃,当着他的面故意拿出笨重的电熨斗就要往包里塞。其实我心里一直在打鼓,生怕文奕发现包里那一叠叠捆得完好的人民币,背着一大包钱出门就像揣着一个炸药包,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季风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没让文奕和文亮亮送下楼,我的心情和他们的不一样,我当然不想把这个并不美妙的早晨渲染得更加黯淡。

我心事重重地上路了。很快我便不是一个人孤单地行走了。

一个瘸了一条腿,上身赤裸着一片丑陋恐怖的疤痕的中年男人拄着拐杖像只兔子似的灵巧地蹦跳到我的身边,打破了我的静寂。

我们也许见过面,也许没有。深圳街头飘逸着全中国最漂亮的女孩,也浮动着全中国形象最悲惨的乞丐,漂亮的女孩和丑陋的乞丐都在你的身边神出鬼没,都似曾见过。

瘸子像与我是旧友重逢一样不需要客套话语就似子弹般喷射而出:“啊我的家乡遭了灾,去年又是大涝又是大旱,颗粒无收啊。都怪老天爷瞎了眼呀,害得我这副模样还出来丢人现眼寻一口剩饭呀……”

我别转头,避免他头顶上流着亮晶晶的白色液体的癞痢再三撞进我的视线。天空湛蓝湛蓝的,绿化带上的白玉兰幽幽地散发出暗动的清香。街上还不是很热闹,一种暖融融的宁静笼罩着夜晚迟迟不肯入睡早晨迟迟不肯醒来的城市。我看见文亮亮夹在一群孩子之中正欢快地在马路那头向学校走去。这个城市醒得最早的是孩子们,还有身边的乞丐。这个生硬的不协调的早晨!我急急地掏出一张纸币,并没有看看票面是多少就迅速把它丢进几乎触到我胸前的一只掉光了瓷面的铁缸子里。我睃了一眼瘸子,他那双嘎然停止倾诉悲伤的眼睛覆盖了意外的喜悦。我清楚我掏出的肯定是张大币。有的乞丐会主动找钱给你,但这位瘸子分明知道我的心思,他鞠着躬连连后退了。

我跳上一辆的士,逃也似地奔向机场。

我有很明确的路线计划。按照季风给我的货源地址,我由远到近精心地划了一条连线。我先到离家最远的地方,然后再往家的方向回移。这样离家越来越近的感觉会好一些。

我告诉季风我的想法时他笑了,“女人就是女人,干什么事都有点异于男人的多愁善感的念头。”

“男人出门难道就不会想家?”

“也许,未必。”季风显然不想和我探讨这个问题。

我生怕他不同意我的计划,但他没有异议,只是吩咐我每到一个地方必须打电话或者打电报回公司报平安。“我必须掌握你的去向和工作进展。”季风说这话时的确像个运筹帷幄办大事的人。

5月的天气在深圳已经骄阳似火,在这平原大地上却依然寒意料峭。站在风尘滚滚的沙土大道边的小站,风刮起的沙粉粒粗硬尖锐地吹打着脸颊和耳垂。我把背囊挂在胸前,蜷缩着身子,等着开往一个陌生小镇的末班长途汽车像纸船一样从尘雾中摇荡过来。

后来我跟洛亚叙述我这一段不寻常的经历时,虽然因为已经安全着陆而淡化了许多细节,但仍令她惊心动魂地一惊一乍,“若不是你像个出家人从不打逛语,打死我也不相信你个小家碧玉竟能舍生忘死穿越枪林弹雨为的只是一单几十万元的生意。哎呀那位季总到底给了你多少奖金?”洛亚的口气略略含有一丝佩服。

事实上,我几乎在第一站就像头丧家犬一样落荒而逃。

在深圳季风那间风格雅致的办公室里目睹季风和莫董两位小经理正儿八经的谈判和生意成交的全过程,多少揭开了做生意的神秘面纱。并非一定要偷摸拐骗、阴险毒辣、鱼死网破才能赚钱的。我像站在河边观风景冷不防被人一掌击入水中,一下子投入到一种全新的生活领域,心里既恐惧又惊喜。过往十年的生活经历和贫乏的想象力限制了我的想象。我没料到这个领域是如此的紧张刺激、惊险万状,如此的提心吊胆,如履薄冰,需要如此的耳聪目明、劳心劳力、应变机敏。它在我面前展现的时儿是金碧辉煌的殿堂,时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蛛网式的不知通向何处的狭窄通道。无论你想不想见,三教九流都会扑面而来。天上地下,长途奔波,劫后逢生,我在人世间打发了30多个年头,也曾碰到过或者经历过令我终身难忘的异常复杂的人和事,但没有一次比得上这次刻骨铭心。洛亚眼露艳羡:“一次伟大的补课。楚翘,一日千里啊!”

我见的第一个货主是个年近40的汉子。个头不高,敦实粗壮,宽宽的肩膀,紫红的脸膛,鼻翼和嘴角的线条坚硬清晰,浑身表现出一种精力过剩的中原汉子的特点。我是问了好几个人才打听到这位在县供销局掌管农贸产品的张科长的。

张科长听到敲门声时粗着嗓门问“谁”的声音十分不耐烦,当我推门而入时,他颇旺的肝火明显的一下子柔软下来,连连把我让坐到一张已经塌陷得只剩下一层看不出原花色的旧布包裹着的沙发上。

“哈哈,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南方人。来这有什么事吗?”

他的热情好像不在于“什么事”上面而在于“有女自远方来”。

我毫无经验是该直奔主题还是先套近乎好。我顺着他的话头用一种带有讨好意味的声调说:“张科长到过南方吗?”

“呵,几年前去过一次,后来一直没有机会,南方真是个好地方啊!”张科长的脸上幻出一丝回味。

我说:“肯定还有机会的。”

张科长似乎很乐于在这种套近乎的客气话中泡下去以打发时光,我心里急得要命,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废话,却硬是拐不上主题。

好不容易自我介绍把来意说白了,张科长又是一副慵散的样子,口气轻飘地说:“嗳,这不算个什么大事,不过,虽说这事我可以说了算,但总得跟头头汇报汇报打打招呼。真想不到这喂牲畜的毛豆居然莫名其妙地俏起来。楚小姐,既来之,则安之,忙啥呢!走,走,先去吃午饭,我请客。”

“这,就免了吧。”我心里发虚地说。我虽然第一次独自闯荡江湖,但对于吃饭的话外暗示并不糊涂。

张科长那大鼻子的鼻翼鼓起来了,眼睛闪露出不悦:“你连饭都不肯吃,那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我好像是被季风胁迫着千里迢迢来到这位素不相识的粗鲁的什么科长面前的,现在又被这位表面热情内心不知怀着什么主意的张科长用要挟的口气邀请去吃什么饭。我为什么总是身不由己总是被动总是万分的不情愿又不得不去做,我还有没有人权有没有尊严。我的心突如其来的一酸,便有泪水从心底涨漫到眼睛。

不,不,不是这样的。我拼命按捺住自己的联想。我服从季风的命令来到这里是因为工作需要,而赴这位张科长的饭局是为了实现工作目标。不就是吃顿饭么,现在中国人的许多事不都是摆到饭桌上去谈的么,过份敏感可能会误了大事。

我把因感觉委屈而泛起的心酸强压下去,脸上艰难地绽出一丝笑意:“张科长这么厚待我,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走出长方形格局的厚墙灰面的三层楼房,张科长带着我拐进人少土多的小巷。远处的喇嘛寺正飞吹着明祷的号声,凄婉悠长。风沙把悬在头顶的正午的太阳蒙上一层迷朦的灰色,高杆上的块块招幡已被狂风吹撕得支离破碎。这座小城在日色无光中显得更加苍凉落泊。

我抱着我的背囊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张科长走进一家餐馆。在一间简陋的小包房坐定后,一块套着塑料薄膜的脏兮兮的菜牌在张科长和我的手中推了几个来回之后,张科长索性把菜牌扔到一旁,叫来掌柜用一种我听不懂的方言叽叽呱呱兀自点了几个酒菜。

端上来的是炒羊肉、焖排骨、炒鱼香肉丝、炒花生米和炒鸡蛋,很平常的菜肴。令我生悚的是那一瓶泸州特曲。

张科长摆开杯筷斟满酒,一张方脸的线条柔和成粉团团,盛情无比地说:“来,这第一杯酒为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洗尘,干了!”

那杯酒足有一两多了,我酒未沾唇脸上已惊吓得一阵阵凉又一阵阵烧。我只能喝一点点甜丝丝的葡萄酒,高度白酒,我从未沾过。

我勉勉强强地端起酒杯,说声:“谢谢。”然后抿了一抿。

“不行不行,”张科长伸手就要把我手中的酒杯向我嘴边喂来。

我连连摇头摆手:“饶了我吧,张科长。我一沾酒两只眼睛就会立刻变得像兔子一样。”

“嘻嘻,楚小姐说漏嘴了,原来你能喝酒的。都说女人不喝则已,一喝惊人。瞧楚小姐的样子,一看就知是海量,别客气,客气就不够意思了。”张科长的兴致越来越高涨。

我十分难为情,我不知这种劝酒的纠缠算是豪爽还算是无赖。我唯有一迭声地重复:“真的不行,我真的不会。”

“哎呀,你这小姐是怎么事。不是说能喝白酒喝啤酒,这种干部要调走,能喝啤酒喝饮料,这种干部不能要吗?你们领导到底怎么用人的?我还没见过不会喝酒的人跑业务的呢。”张科长的口才在酒桌上显然比在办公室里伶俐和尖刻。

窘迫之中,我的脑筋也和嘴巴一起启动了。我说:“张科长,现在不时兴感情深,一口抿了,现在讲感情铁,随意舔了。”

“那是你们南方人的方式。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楚小姐应该入乡随俗嘛。”

我仍然希望能搪塞过去。

“哎呀,你这小姐怎么这样不痛快,就这一杯,干了这一杯,你想怎么随意就怎么随意。”

为什么喝酒的人总喜欢看到别人喝才能高兴?我没有把握我真的一口把这杯酒干了会不会就此瘫倒。我打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把第一杯酒一干而尽,然后把定货的事在酒桌上速战速决。

我说:“我此行任重道远,还请张科长多多包涵。将来张科长有机会到深圳去,我保证舍命陪君子。”

“20年太长,只争朝夕。今日的酒没喝,没有开始又哪来将来呢,不讲那么久远。楚小姐,你这第一杯酒不喝,就是没有诚意要交我这个朋友啊!”男人好像只要一嗅到酒气思维就特别发达,出口成章。

看来这杯酒即使是毒药也只有闭着眼睛灌下去了。

我说:“就这一杯,余下的你全包了。”

“行,行。干了这一杯你爱怎么随意就怎么随意。”

我咬咬牙:“一言为定?”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60度的白酒在我的口腔里打了一个旋,像一团火球顺着喉管滚滚流进肺腑,又像一把利刃从肚里要破腹而出。

张科长好像酒逢知己,敞开衣襟,架开我拦截的手,给酒杯再续满酒。

“第二杯,为你漂亮的面容和潇洒的风度,干!”

我想这位张科长肯定经常跟女人喝酒,连劝酒词都说得那么纯熟而动听。女人最大弱点就是容易被赞美打动。顺口溜出的赞美是男人对付女人的一种绝妙的武器,女人只要听到中听的话骨子就软了,原有的威武不能淫,原有的智慧都哗啦啦地像糊在墙上的纸一样被横扫而过的风吹落,一下子就失去了判断力,失去了座标方位,失去了矜持和应对的能力,不自觉地退化成一个轻信的儿童,喜孜孜地成为只说了几句毫不值钱的恭维话的男人的俘虏。我当然没有足够的清醒在男人惯用的伎俩面前保持冷静,但我绝对不认为自己在长途的跋涉之后心力交瘁之间还能拥有漂亮的面容和潇洒的风度。此刻的我虽不致于蓬头垢面但起码也花容失色,在这位进攻型的小城小官面前,我早已难以招架,更遑论风度优雅了。

我没有被廉价的赞美哄得云里雾里糊里糊涂就喝了第二杯酒。我说:“有约在先,随意,随意。”

“楚小姐,这点面子也不给吗?嗨,在我们这里,不会喝酒就无法交朋友,无法工作,更别说当官了。我的酒量可算是打遍方圆300里无敌手的,要能败在楚小姐手下,我可是死而无憾了。”

“我实在不能再喝了。”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阵阵疼痛,看到张科长除了喝酒以外对别的事情一概不在意,心里一急,愈加不胜酒力。

张科长说:“我优待女士,我两杯,你一杯。”

我不胜其烦,失去了耐心,我正色道:“你方才说过的,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别逼我。”

张科长晃晃手,说:“酒桌说的话谁还当真?我真没有遇到过像你这么难缠的女人。好,好,我喝三杯,你喝两杯,这总该行了吧?”话落酒杯便“嗖”的一声见底,他抓起酒瓶再倒,一仰脖子灌下去,再倒,再灌,一连三杯,像喝白开水一样顺溜,连喉节都不哽动一下。我暗暗叫苦。他真喝醉了还能与我谈业务吗?他不能与我谈业务那我耐着性子坐在这里陪着一个酒鬼又有什么意义?

心念百转之间我见张科长酒兴正浓,又嗫嚅着把来意复述了一遍。

张科长的脑袋摇得像拨郎鼓:“哎,我们这有个规矩,喝酒不谈公事。喝,喝。”

张科长又给自己的酒杯斟满酒,夹了一块羊肉填进嘴里,吧哒吧哒地使劲嚼着。没想到张科长只是贪杯,对酒精的抵御能力并不是那么强,近半斤白洒下肚便语无伦次了。

“楚小姐,你真是粤女天上来呀!别看我在这小城好歹还算个人物,见识过的女人也不少了,可真像楚小姐这样的还真是绝了迹啊!楚小姐,朝闻夕死可也呀。”

一只硕大的手掌越过那一桌几乎没有动过的颜色很浓的各色菜肴企图捉住我的手。我全身猛地向后一缩,抬眼触到张科长的目光时,不由得心惊胆战,那被酒精醉红的眼睛似不是水晶体,而是两团被酒性和色欲引爆的贪婪的灰红火焰。

我在一阵恐惧和焦燥之中直起身尖声喝道:“张科长,你想干什么?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张科长像个中弹的沙袋,张牙舞爪蠢蠢欲动的身体窒了窒愣直了,似是酒醒了似的。他盯了我数秒,突然爆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他的笑声骤然而止,复再望着我说:“你以为我想干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小姐!扮清高,扮纯情,扮对男人不屑一顾,扮对做生意赚大钱毫不在乎呀?做不做得成一桩生意是你情我愿的事,犯得着这么假模假样正儿八经吗?别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这个时代出来混世界,谁还不知道谁呀?”

我的耳朵里只有铺天盖地的成片成群的蚊蝇飞舞的嗡嗡声,仿佛有一面铜锣在我的脑袋里面敲打轰鸣。我感到血液在太阳穴毫无节律地悸动,快要把皮层撞击破裂了。我气急,一口恶气堵在喉咙里,嘴唇颤抖着却语不成句。

张科长的声音仍在喋喋不休,不依不饶:“楚小姐,看你像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一些道理。在市场竞争日益残酷的社会里,每个人要想得到什么,首先得付出代价,平衡代价的终极点就是金钱利益收入。毛豆我有,你想要多少我给多少,不过,呃……”他嗝出一股强烈的奇臭的酒气。

这位看上去土头土脑却有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的地方小官员居然教起我怎么做人来了。看着那张因酒气上冲色欲上扬而扭曲的脸。两条黑乎乎的眉毛像可憎可怖的毛毛虫,一脸横肉像猪头的肥囊,忍不住喉头堵着的东西“哇”的一声冲口而出。

呕吐物夹着恶臭喷向张科长,他拧着眉毛止住了动作和语言。

我用手背揩了一把嘴角,带着一股由纯粹的遭受屈辱和彻底绝望而来的勇气和忿怒,抓起一直不离身旁的背囊,踉跄着步子冲出门外。

我要回家,我再也不愿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多停留一分钟与陌生人打交道。什么毛豆,什么合同,什么违约罚金,什么奖金,统统见鬼去吧。文奕和文亮亮才是最贴心的。没有工作赚不到钱又何妨,大不了回家给老公做个专职煮饭婆。文奕不会嫌弃我的,他乐意供养我一辈子。即使一家人吃咸菜稀饭,文奕也会情愿把我窝在那温馨的小巢不再抛头露面经受风吹雨打。

我的双眼渐渐漫出一层稀薄透明的泪水,我的心由于满是伤感而发胀发痛。我埋着头沙沙作响地在沙土路上疾步如飞。当我抬起头时,我发现自己已停在一个汽车小站,站牌上模糊地标出我原定计划中下一站的地名。那地名像一个符号,像一声召唤,它喃喃地告诉我,饱受欺凌疲惫不堪的一天尚未终结而仅仅是个开始。

我是不是应该折个方向,然后安安静静地怎么来怎么回去?我感到在我的全身,自心脏到大脑,有数股沉浮不定的气流,像无法归磁纳场的散乱激流。意念迥反,方向各异地盲目穿梭在脑腔与腿壁之间,它们互相削弱互相戕刺又互相刺激互相鼓荡。

我竭尽全力也无法从它们围剿的缝隙中钻出来,我似已迷失在混乱的时空经纬里。

 

9

季风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以为遇见了鬼魑。

他衣冠楚楚,笔挺的深蓝色暗条西装鲜艳夺目的领带像准备赴一个衣香鬓影的鸡尾酒会,喷了发胶的头发在旷野的风尘中怪异地一丝不苟。他笑嘻嘻地对我说:“楚小姐,你的任务完成了。”

那会儿血红的残阳正映照着小镇稀疏参差的破落的灰土色矮房子。我刚步下长途汽车,人们像演哑剧一般无声地走动着,逐渐散落消失湮没在空茫之中。我挣扎着支撑着背上的重负,心情黯淡,被一种情绪袭扰着,似乎自生下来以后就一直在这样孤独无助地跋涉,而且,明显地顶感到我的将来也将会如此。我任由那种哀怨的情绪无边无际地膨胀,肆无忌惮地蚕食我的力气。为了不至于倒下去,我驻脚将背上的东西往上掀了掀,并不由地环视一下四周。就在这一刹那,我瞥见了季风。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季风的声音响起。那种轻描淡写的腔调就像一阵飓风吹得我摇摇欲坠。我突然隐入一种错觉之中,仿佛被拖进黑暗深邃的泥潭里,那沉重黏稠乌黑的感觉和冰凉的泥浆感触,沿着我的脚底板朝后脑勺慢慢升爬。我隐忍着,目不转睛望着季风,觉得他身上那套似可登台做司仪主持节目的华丽行头十分滑稽和可笑。

“楚小姐,你的动作真快,怎么不在县城住一夜?”季风的话在我听起来不知是欣赏褒扬还是讽刺挖苦。

我的头晕眼花过去了,我很快就感到自己头脑清醒了。我知道自己还有力气应付面前的事情。

我反问:“你说我的工作已完成是怎么一回事?”

季风注视着我,踌躇了一下才说:“那位张科长我已经摆平了,他正等着你回到县城后向你赔礼道歉。他能在5天内给我们弄50吨毛豆并亲自押送到深圳。现在我们只需要把定金给他。”

“你怎么来了?”我又问。

他干笑一下,视线脱离了我的脸,说:“事实上,你一出发我就尾随在后,我那班飞机只比你的晚两个半小时。你并非真的独自一个人在行动。”

我受了羞辱似的叫起来:“你不相信我为什么又把这单鬼生意交给我?你以为你是我的米饭班主就可以随意耍弄我呀?我还没有领过你一分钱工资呢?”我心底的地雷终于一颗颗引爆了。

季风的脸第一次露出仓惶。他双手连连做了几个含义不明的手势,说:“你真正的任务只是把一笔现金带来。我们分开走,为的是不那么引人注目。”

“我不要听解释。你在利用我。你利用我的无知无能。其实一切早已在你的掌握之中,对不对?”我不顾一切地大嚷。此刻的我一定很失风度很丑陋很可怕很不讲道理,但我真的有一种要冲上前用双手卡住季风脖子的渴念,我的整个灵魂都渗透了这种热望。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季风的脸发白,急急地说,“我没想到会令你受这么大的委屈的。但是楚翘,相信我,我绝不是有心要让你受委屈的。我在县城一听到消息就立刻包了一辆小车赶到这里来了。真对不起,楚翘,原谅我。”

我咆哮,感觉到风把我的头发噼哩啪啦拍打在脸上:“楚翘是你叫的吗?对不起是你说的吗?一句轻飘飘的原谅就得让我倒过来感谢你吗?”我想我是疯了,语无伦次。发疯的感觉令人兴奋难抑。

季风静静地看了我一会,沉着地说:“楚翘,没想到你这么脆弱这么经不住苦难。”

“请叫我楚小姐。你最好说我是温室里的花朵。我只是你的雇员,我只有完成工作任务的义务而没有承受屈辱的义务。”我没有被他的话触动,我把背囊摘下来扔给他,“货款都在里面,交给你我就算彻底完成任务了吧?再见!”

我转身迈开脚步。我不再顾及双方的面子,反正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模样再凶再残再难看也无所谓了。

“你别走!”季风在我的身后焦灼地大喊。

“本小姐不干了,回家做专职主妇去。就算是你炒我的鱿鱼吧。你说过到这种时候不用向你道别的。”

季风疾步如飞撵上我,挡住我的去路,脸上的肌肉板结着:“你可以发小姐脾气,耍性子,可以骂我恼我,但请不要开过分的玩笑。这天色就快黑了,你往哪儿去?”

他虽然面向我,但仿佛站在辽远的彼岸。我们之间的鸿沟越裂越大,两个板块向相反的方向飘移。我深感自己的幼稚而渺小,孑然一身。

季风横亘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突围而去。我伫立着,笔直望着前方。西方的地平线上空冉冉升起一朵巨大的又被光和影切割成无数碎片的桔红色彩云,灰蓝空茫的天空吸进了太阳最后一道红光,幻变成淡紫色的纱账,地头上一棵尚未抽枝发芽的枯树与空旷的背景构成一幅凄怆的剪影。红霞掩映的瞬息万变的云朵渐渐撕裂,形成一级级延续的阶梯,宛如一座通往黄昏的天国的美丽拱桥。我的心情突如其来地好起来,我傲慢地扬扬下巴:“你管不着。我已不再是你的雇员,无须再向你请示汇报。”

“楚翘,”季风似是忍无可忍爆发出一声怒喝,他终于不耐烦了,“别没完没了。你真觉得好玩,我可以在这里陪你,不过我觉得够了。”

“是吗?”我偏着头看着他,奇怪自己的怒火已一泄无踪。心里有个理智的声音提醒我,气撒了,事情也过去了,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见好就收吧。

我笑了,季风也笑了,龃龉顿时冰释,田野一片光明灿烂。

“你呀,真是姑娘脸,六月天,说变就变。”季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一切都在这一声叹息中完毕,脸上的肌肉也舒展生动了。

我说:“我饿了。中午给那位什么科长一搅,一口饭都没吃成。”

季风长者般宽厚一笑,我有点不好意思,居然扭捏起来。

“走,上车,我带你吃饭去。”他包的那辆车就停在十几米外。

这小镇犹如是上天打瞌睡时不经意遗落在贫瘠苍凉的大地上的一颗小棋子,又似是为了在这片沉寂孤傲中升起一缕人间烟火。隐约可见从前的城墙,如今只剩下几截颓败的残垣。一道小河清幽幽地顺着城墙墙基,绕半个圆款款流过,将小镇兜腰揽住。一条铺沙马路,从山垭下硬硬地扭转过来,顶端便是孤兀地粉着白灰的汽车站,马路至此就算到头了。街市极其狭小,一条一望到头的石板街横亘东西,岔出几条细细的小巷,两旁紧紧夹着错错落落清一色的青砖青瓦老式堂屋。只有几间不起眼的灰暗的小货店、茶馆、食店,还顽固地保持着最原始最笨拙的营业方法。季风领着我穿梭了全镇的餐馆都不满意地退出。最后,我再也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一家小店黑乎乎的长条板凳上。我说:“如果想请我吃珍馐美味,就留着回深圳吧。现在我只想填饱肚子。”

我就着酸菜咸萝卜干稀哩哗啦喝了一碗稠稠的粥,用手掰开又硬又实的馒头,蘸着有股怪味的什么酱,极无仪态地啃着。

季风斯条慢理地陪着我吃。他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望着我。我佯装不觉。后来他告诉他在那一刻他的心情十分不平静,望着我一夜之间明显消瘦的脸颊,莫明地涌出想伸出手去理理我额前散发的冲动,但是他忍住了。

此刻他的表情怪异,半是沉重半是想令气氛轻松起来地对我说:“楚翘,原来你也能吃点苦的啊。”

“随遇而安吧。身体吃点苦不要紧,别让我的心受苦就行了。”我终于吃完最后一口。

住宿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尴尬的小插曲。那位枯瘦的唇边点缀着几根灰白胡须的店老板不要介始信,不看身份证,害怕我们转身离去似的不由分说就忙不迭失把我们带到他的VIP房。我惊讶这个带着穷乡僻壤气息像裹着一团雾似的散发出一股陈年霉味儿的老汉竟能用洋文来招徕生意。

店老板从腰间解开一串钥匙,挑出其中一根捅进锁眼,却鼓捣半天开不开。看来这房是极少使用的。

老汉把钥匙拔出来在衣襟上蹭了蹭,蹭落一层薄薄的锈粉,复插入锁孔,用劲一拧一推,门开了。

一股因空气封闭臃塞而形成的怪味扑鼻而来。我走进去打开窗户,能感到清凉新鲜的气流涌入。

我环视一下,床铺枕头倒是簇新的。我扭头问店老板:“我的那间呢?”

老汉眨眨眼,迷惑不解地反问:“你们不是住在一起吗?”

季风不语,眉眼中有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急于辩白急促地说:“不是,我们不是夫妻。”

大概是季风暧昧态度令店老板得到某种暗示,他的声音一点没压低反而升高了,生怕我们听不懂听不清,“我这里不用看结婚证书,也绝对安全的,二位……”

我的脸发胀发烧,连忙打断他:“别啰嗦了,给我另开一个房间。”

他有点为难地看看我,又看看季风,似乎竭力想弄明白点什么。他不安地搓搓手说:“可我这里只有这么一间最好的房间。”那串钥匙在他的动作中哗哗作响。

季风笑了笑,抚慰性地说:“不要紧,她住这,你给我另开一间吧,我好对付。”

店老板的脸上闪过一丝开心的光亮:“好的,好的。”他转身往外走,咕哝一句,

“反正你们公家报销不在乎这几个钱。”

季风低声对我说:“真希望这个美丽的误会能成真。”说完,失言似的不看我的反应就疾步追随店老板而去。

不知为什么,季风这句明显的挑逗竟令我咚咚心跳半天。我冲着他的背影喊:“我累极要睡了,晚安!”

季风似没听见,头也不回。

我返身拴紧门。想了想,又将床头柜推拉出来顶在门背后,之后,我失神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感到两腿软软的不能再支撑身体,一切念头都糊涂了,什么事都记不起来了,也再不能够思索什么了。我瘫软着身子扑倒在床上,立即就迷迷糊糊。

 

10

似乎一直在将睡未睡的临界点上朦朦胧胧,似乎刚刚躺下不久我便听到了敲门声。那敲门声始初带有一种含糊的迟疑、探询,轻微地响了几下之后,凭空增添了一种豁出去的勇往直前,嘭嘭的敲得山响。

我半梦半醒,头疼欲裂。我知道门外的是季风。我没有睁开眼,侧过脸冲着紧闭的门喊:“不早了,该睡觉了。”

季风在门外答:“不早了,该起床了!”

啊?我张开眼抬腕看看表,9点钟。我们是8点半分手的,我不可能只躺了半个小时,也就是说,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我欠起身子,发觉窗户透进的日光已完全覆盖了那盏亮了一夜的灯光。

我懒倦散漫地翻身下床,依然隔着门跟季风说话:“我已经起来了,稍后去你的房间找你。”

季风的心情不错,声音里含有抑制不住的笑意:“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间房呢?这里没有门牌号码的。”

“那,你等等。”

我这才发现这间最高级的VIP房既无厕所又无盥洗间。

季风好像隔着墙壁也能看到我的一举一动。他说:“你的背囊还在我这呢,出来再梳妆打扮吧。”

我刚睡醒的丑样从来只有文奕见过。我用手捋捋头发,又像猫似的胡乱揉揉脸,扯扯一夜没脱压得皱巴巴的衣服,然后才把床头柜拖回原处,拉开门。

季风看了看地上床头柜拉拽过的痕迹,笑说:“防采花大盗呀?”

跟季风说话我总处在被动的下风,我干脆闭嘴不语。

季风说:“昨夜我和店老板聊了半宿,他告诉我离这30里外的高地上有一个古怪的洞穴,怎么,有没有兴趣去探探险,亲亲大自然?”

我被这个建议弄得有点兴奋,但又不甘心就此入瓮,便装出一副以工作为上的神态说:“不用赶着送货款给那位张科长吗?”

季风笑容捉挟地说:“看不出你还有那么高度的责任心,昨天你不是已经炒了我的鱿鱼了吗?”

“哦,多谢你的提醒,季总,我们该分道扬镳了。”

季风扬起眉,他一眼就能看穿我的心思和把戏,在他的面前我的智商犹如幼童。

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连夜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我跟随季风到他的房间。他住的房间果真比我的差多了,离老远就能嗅到被褥发出浓郁的汗馊气味,闻着就叫人直想吐,真亏得他能睡得着。

他用脚从床底下勾出一个旧得已分辨不出盆中原本花色的脸盆,弯腰拿起递给我:“凑合着用吧,我已经用香皂打磨了10遍了。”

我有点感动,拿出牙膏牙刷毛巾到公共浴室拧开水龙头浸湿毛巾揩了几把脸,又压压头发,再回到季风房里。我原打算换套衣服的,想想,还是算了。

“可以走了。”我说。

天气看上去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显得低矮的天空层叠着厚重的灰白色云朵,光线暗淡的太阳在云罅间躲躲闪闪,看不出有下雨的迹象。和暖的春风轻轻地吹拂着,舞过之处,把一切都吹动了却又什么都没有扰乱。

车子疾驰着穿过平缓的通往高地的平原斜坡。那座高地上的山峰始终在我们的视线内赫然立于地平线上,慢慢的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两旁消失的是枯草、刚刚爆出嫩芽的树木、散落的房屋,剩下的只是轻淡的线条。

那位当地司机熄灭引擎时有点赧然,似乎因为收了路费却不能把我们送到目的地。事实上已经无路可走了。我们看到突然陡峭起来的斜面上有条隐隐约约的小道,司机指点着说那个洞穴就在小道的尽头山的峰顶。

“上吗?”季风望着我。

我点点头。

没有什么比这孤独的山更持久、更永恒、更真实、更吸引人了。那孤傲的难以接近的峰顶像一座千年冰山一样巨大、冷峻,在凝视它的光中眩人眼目,露出嘲弄般的面影,仿佛在向软弱无能的人类发出沉默的挑战。我感到一种无法抵抗的诱惑力,像铁屑不顾一切扑向磁石。

我们开始步行,司机在山下等待。

山道迂曲,周围的景物单调而平庸,完全没有名川名山的风姿绰约和婀娜多变。然而我并不感到缺少新意和乏味。在貌似沉静的山中可感受到那种巨大的深刻的力量。在山的脊背上,缭乱的树丛犹如刻在灰黑的石崖上斑驳的符号。它们像山的头发,像山的眼睛,像山的呼吸,凸现着山的思想和情绪。一只山鹰平展着翅膀,似乎连一根羽毛都不曾动弹,却在风中迅疾地掠过谷底又刺向高空。风在石罅中穿行,时急时缓的飒飒哨音旋舞着看不见的精灵,隐蔽的溪流发出温柔清亮的声响。一切都孕育于山,水、土、火、空气,甚至白云。在半山腰,云雾冉冉绵绵袅袅如火山的烟气。在山的身上,失落了时间,却能触到许多实实在在的规律。

我们走得很慢。我们交谈不多。我不愿去猜想季风的感受。我觉得腿很沉但心里很舒服。晃晃悠悠,我忽然明白我的目的并不是到那个不知名的山窟猎奇,我的乐趣只在于这种遨游。至于能不能到达峰顶,能不能看到那个洞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我们顺着一条深沟左拐右拐地往山上爬。山路窄得像羊肠,盘盘曲曲,不时有荆棘杂草横刺出来。

突然,我感到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我的脸上。我奇怪地抬起头,看见天空的灰云涌动着撕扯开,疾驰而至,铺天盖地,刹那间整个天空像拉上了黑绒布。

“下雨了!”我诧异地嚷。

“真糟糕!”季风说,“快,这里离峰顶已经不远了,也许能找到那个山洞进去避一避。”

“我们跑下山去,好吗?”不知怎的我有点害怕。

“来不及了。你瞧这天色,简直跟晚上一样。到洞里去,既安全,又可以避雨。”

季风急如火燎般拉起我,加快了脚步。

我被季风拖拽得一步一趔趄。黑沉沉的天像要崩塌下来。

突然天空那浓黑的帏幔裂开一道耀眼的蓝光,如同一把明晃晃的刀尖在帏幔上划过,紧接着一声劈雳巨响,犹如一匹怪兽吼叫着要撕碎云层,冲破束缚解脱出来。在一阵稀疏的大滴大滴的水珠飒飒而降的前奏之后,大雨似波浪般奔腾而下。它斜射着,鞭挞着,淹没着一切。顷刻间,我们浑身精湿。

“有一个人没打伞在大雨中慢吞吞地走着,旁人见了都焦急地冲着他喊快跑快跑。他悠悠然回答,跑也湿,不跑也湿,就这么走着不也能到家吗?”

季风居然有心思讲起笑话。

我的上牙齿磕碰着下牙齿,勉强咧咧嘴以示听到了季风讲话。

季风脱下他水淋淋的西装外套,搭在我的肩上。

我拿下,谢绝他的好意:“我身上这身水已经够重了,再搭上这么一件,就压得我走不动了。”

季风的脸在风雨中像罩了一层薄纱,我的眼睛被雨滴打得几乎睁不开,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我很傻,是不?”

我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结成冰块了。我无力地摇摇头,这种环境中,我不想为季风制造浪漫。

季风不作声了。他几乎把我整个人架起来继续向山顶攀去。他突然间精力这么充沛,动作这么敏捷,令我惊讶不已。

“啊,到了。”

依稀看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季风先弓着身子钻进去,稍顷复出。他捉住我的胳膊,我拉住他的衣服,一步一顿地摸索着进洞。

风和雨立即被隔在身后。季风揿亮打火机,一道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庞大的洞窟,朦胧能见到洞顶倒悬着冰柱般的石笋,这些从远古时期起就持续下滴的珠已凝固得坚如刚玉。尽管外面暴风雨正在暴虐,这里却安静幽深,奇幻美妙。

“哈哧!”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又接连抖了两个寒噤。

“我们必须生一堆火,我也跟你一样快要冻僵了。”季风说着,揿着打火机在洞中搜索,发出一声欢呼,“太好了!这里似乎经常有人来,有一片火灰,还有一些干树枝呢。”

片刻,他便把火生起来了。

我哆嗦着挪到火堆旁。我的发梢上还残留着亮晶晶的水珠,顺着我的脸颊淌进颈项里,冰冷彻骨。

我再凑近点火堆,脚上的鞋子发出讨厌的咯吱咯吱声响。我用力拧拧自己的衣角,试图制止自己不再发抖。

季风站在我对面隔着火苗看看我,皱皱眉头,说:“我想你最好把外套毛衣脱下来摊开烤干。”

“脱衣服?”我斜了他一眼。从他的眼神中看不出有不良企图。

“别以为我想吃你的豆腐。你里面应该还有……还有其它东西……没有吗?”他居然口吃起来。

“当然有。”我在牙缝里小声应着。

“既然有,就按我说的去做。”他的口吻坚定了,“指望就这么烤干衣服是不可能的。再说,山洞里的空气也是潮乎乎的。”

“不。”我捡了一根最粗的树枝加进火里,尽量偎近火堆。我的脚下已经淌了一汪水了。

季风把他的西装外套随手扔在凸出的岩石上,又扯掉颈上的领带,“我可不愿为了那些背时的礼教和虚伪的道德而任由自己变成冰坨子。”

我咬嘴唇。他的话不无道理。但一想到俩人在彼此面前脱衣服,不由得恐慌。

我猛然醒悟到什么急促地说:“别急,在你还没有脱光衣服之前,可否先到洞口看看外面天气怎样,也许骤雨已经过去,我们可以下山了。”

一种淡淡的似笑非笑表情掠过他的嘴角,他耸耸肩,“你总算找到一个很好的理由。希望天遂人愿吧。”

他蠕行到洞口,犹豫了一下,钻了出去。

其实在洞里倾听,也能听到滂沱大雨仍在涮涮地被鞭子般的狂风抽打着,偶而一道曲折的电光,颤抖着闪进洞口。

季风转回来了,身上的水叭哒叭哒地往下滴。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你为什么要出去?”

他笑咪咪地道:“为了给你带回外面仍然狂风狂雨的证据呀。不过,现在我整个人像泡在水里,除了脱掉衣服,别无他法。”

我扭转身,低垂着眼。

季风在我身后戏弄般地说:“别介意,你就当是在游泳池旁见到我罢。”

我难为情回转头,忍俊不住笑了。季风赤裸着上身,下面穿的却是条“双烟筒”式的肥裤头。

季风把他的衬衣拧干水,撑开放在火边烤着,衬衣冒出一股股蒸气,很快便干了一片。

季风探过一只手捏捏我的衣服下摆,哀怜地摇摇头:“你真固执。这样下去你准会感冒。”忽然他喜形于色,抖动着半干的衬衣说,“也许你可以接受我这个提议:尽量地脱下你能脱的衣服,再用我这件衬衣把身子裹起来,就像印度土邦主的妻子披的莎丽一样。”

他示范着把衬衣披在身后,将两只袖子自腋下拉过胸前环了一个大结:“真不错,能把你要保护的地方都保护起来了。虽然它看上去更像一块制工粗劣的浴布而不像美丽的莎丽。”他原地转了个圈,“这不也挺体面的吗?”

我原先那种窘迫感渐渐消失了,但仍拿不定主意是否接受他突发奇想的建议。

季风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我是女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某种问题是不值得考虑的。”他把衬衣递给我,用相当温和相当小心的口气继续说,“你说对吗?”

我迟迟疑疑地接过衬衣,翻来覆去像察看着上面的瑕疵。季风的笑意憋不住了:“瞧你这副表情,是否认为我在千方百计要把你引诱到某种状态然后好占你的便宜?在另一种场合我也许是个用心不良的庸俗的流氓恶棍,但对你,楚小姐,我可没有邪念。”

被他戳穿某种不愿道出的心思令我的脸红了红,好在有火光的辉映做掩饰。

“你能否向后转?”我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遵命。”季风转过身并用双手捂住眼睛。

我像害怕自己会再改变念头似的迅速把外衣长裤脱掉,再用季风的衬衣像襁褓似的紧紧裹在身上。这件加大号的衬衣遮蔽住我的前胸到膝盖绰绰有余了。

“好了。”我的声音极细几近耳语,但季风听见了。他回过身,眼神吃惊,但稍纵即逝。

“现在这样你觉得好些了吗?”他问,故意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以一种极其羞怯的、忸怩尴尬的又不可侵凌的神态稍稍松口气说:“的确好多了。”

季风搬动着一块平整一点的石块靠近火堆:“你坐下来烤火也许会更暖和更舒服些。”

季风很细心很周到,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半裸的身子,这使我悬着的心落到实处。

我小心翼翼坐下,再脱掉鞋袜。腿屈着有点别扭,我双臂紧拢交叉于胸前,把腿平伸出去。

季风扫了我一眼,似乎看到什么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倏忽地把视线调开。他的脸不自在地仰着,眼睛瞧着头顶的钟乳石。

我伸出的腿缩也不是,动也不是。我羞答答地低头打量自己,竟惊讶地发现我的小腿线条柔美优雅,踝子骨纤巧秀丽。过去,我还不知道自己有如此修长的腿,漂亮的脚。季风动作起来。他用一些树枝在火堆旁搭起三角架,然后把我的衣服拧干水抖开摊在上面烘烤。他的身影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有点受不了这一静一动却完全没有对白的气氛,我情愿听到季风口无遮拦地爱说什么说什么。我抬起头,想打破沉默。

“呀—”我听到自己一声怪异的尖叫,像撕裂一匹滑亮的锦帛。

“怎么了?火星把你烫着了?”季风关切地走近我。

“不,不是,”我的喉咙有点发干,我用力咽了一口津液,震惊地说:“你的腿……”

“哦,是它把你吓坏了。”季风轻声说,急骤后退一步。

仍然触目吓人。在季风的右大腿上,内侧和外侧对称地盘着两个碗口大的疤。那恐怖地扭结在一起的肉虫虫令人感到疼痛还没消失。

“想不到吧,我曾经死过一回。”季风说,怕吓坏我似的轻描淡写。

“那一定是个惊心动魂的故事。”我犹有余悸,又为自己的失态或者已无意中伤害了他而感到不安。

“你想知道?”季风的声音飘曳落下,“一把带倒刺的狼牙尖刀,猛扎进去一旋一捣再拔出来,白生生勾出的就是一大坨肉,全身的血顷刻就从两个洞口泄洪般流光了。”

我一个激凌抑制不住颤抖。

片刻的震窒与惊悸之后,我问,舌头像被钳紧了:“你杀人了?骗人了?坑人了?遭冤家寻仇?”

季风涩涩一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事实上是那帮杀手认错人了。”

许多年前的某个忘记季节忘记是早晨还是中午还是晚上的时分,季风和他的一帮兄弟不知晨昏地从一家酒家酗乐出来,他忽然感到膀胱发胀,便仄进洗手间。待他轻轻松松飘飘然然地走出洗手间时,立刻嗅到异样的气氛,甚至连心跳呼吸都似已停止。

上十个彪形大汉内外几层像个密实的罩子般笼住他。

不由自主便被逼迫到厕所后面的墙角。

脚下的化粪池蒸发出丝丝缕缕恶臭。

有很多人杀人的时候都喜欢选一个特别的地方,莫非这里也是个屠场?

季风的瞳孔已经收缩。只有在真正恐惧紧张的时候,他的瞳孔才会收缩,现在他已经感觉到了。

有人喝令他跪下。

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他不想从此便成为龟孙子。他当然挺立不动。

“妈的敢挺腰子。”

季风的脸上发出震天的巨响,那声音宛如鞭尸般响亮,他像秋风中的一片枯叶飘摇而坠。他觉得自己的半边脸颊发面似热辣辣膨胀,眼前舞动着无数黑夜深山上的荧火虫。他的头脑并没有迷糊,他一个漂亮的鱼挺翻身跃起。只有这么一秒钟是自由的,他的四肢和头颅霎间被数根铁杵般的胳膊牢牢卡在墙角动弹不得。

季风照前喷射出一口唾沫,咸丝丝的有种快意。

“还神,废了他!”

那把带刺的尖刀毫不犹豫地捅进他的大腿。

就像给蚊子轻轻噬了一口。

待他的兄弟们发现季风不见了,他已经躺在医院的急救室了。

就在无数点鲜红的血花像焰火般从刀光中飞溅而出时,他听见惊恐的一声叫喊:“弄错了!”旋即被刚才的屠手七手八脚抬起。

他一直都很清醒,血流不止几近竭尽,全身惨白发绿。医生说他只要一昏迷过去就没救了。一个人如果想死的时候便很难活下去;一个人如果想活下去就很难死得了。季风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睁着眼睛,3天3夜,数着输血管的滴液,硬是不合眼睛。

他活着出院的那天在化粪池的臭气中面目狰狞的人全都低眉顺眼齐刷刷地跪在他的面前。他不看一眼,柱着拐杖笃笃笃地回自己的办公室,他的小世界没有他一天就停止转动一天。

那些人如魑影般跟着他,在他的办公室或站或坐全憋出一额汗。

季风一直不吭一声。从见到这帮人起他就没说过一句话。他摊开宣纸,洋洋洒洒地挥舞。

“见过吗?那副挂在我办公室里的毛主席诗词就是我当时的手笔。”季风安祥地问我。

火堆已奄奄一息了,因为我们都忘记要往里加柴枝。

我端详着季风,弥陀佛般的圆脸上仿如凛凛之中渗出一股杀气。

“这真像香港警匪片里的桥段翻版。”我说。

季风微哦一下道:“你不相信?”

“奇怪的是我完全相信。你当时是什么人物?黑社会斩错人有道义的最多赔点汤药费,没道义的扬长而去便是了。他们为什么对你前倨后恭?”

季风的视线定在我的脸上:“请做点思想准备,”他顿了顿,“因为我也是黑道中人,且是个不大不小的龙头大哥。如果你想要什么人的一只手或一条腿,只要跟我打个招呼就行了。”

我毛骨悚然:“你是江湖客?现在还是?”

季风萧索一笑:“不,金盆洗手了。”

季风的脸上幽幽漫出一股倦意。那是一种日积月累年远久深根深蒂固的厌倦,酒色财气,以及更大的名利都湮没在这缕从灵魂深处钻出来的倦意中。

“你当时是怎么处置那些人的?”我像看一部电影想知道大结局。

“我一边默诵着毛主席的诗词一边看着他们的衣服渐渐被汗水湿透。其实我的心里也很紧张,我的兄弟们早已磨刀霍霍,其他帮圈的人马也愿出头,就等我一声令下了。”

“有没有开片?”我紧张地问。

“没有,”季风笑了笑,“我只说了一句话,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由此你得以保存实力,又在圈中提升了地位。”我也笑。

“你的聪明哪里来的?”

“看警匪片学的。”

“你真当我在编排神话?”

“不。你现在靠的就是那时积攒下来的资本?”我问。

“别误会,我的钱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我并没有害过人。”

“据说香港如今最走红,常回国接受贵宾待遇的大亨当初也没几个是安份的。能打通黑白两道的人最为本事。”

“你这算鼓励我还是挖苦我?其实我并非那般雄心勃勃。当初的资金全用来遣散兄弟们了,现在他们个个都像我一样规规矩矩正正经经地做点小生意。活着,活得比别人好一点就够了。”

“你真是个怪人。”我由衷地说,又意犹未尽地问,“你当初是怎么走上那条路的?”

季风的脸色勃然大变,我有点忘形地戳到别人最隐秘的痛处。我慌乱地用一根柴棍捅捅快熄灭的火堆,加了两根柴枝。

在柔和的火光映照下,摇曳不定的影子在冷森森的洞壁上浮动变幻着难以言状的图案。像云,像动物,又像树。这是一只竖着美丽羚角的梅花鹿,那是一棵随风摇摆的法国梧桐树,我在心里看着那些蹦蹦跳跳的影象虚构着现实生活中的各种形态,竭力把注意力和思绪从季风身上移开。

季风低喟一声:“如果我不答记者问就会破坏我们现在的和谐气氛;如果我真要说出来,又会得罪全天下的女人。”

我僵硬地望着他,等待着下文。

“如果我说我是为了女人,你信吗?”

季风说他是被妻子鄙视的眼光一枪击中的。

当他右手拎着简单的行李,左手牵着娇柔的妻子走出深圳火车站时,心情就如同天地间跳跃着的灿烂阳光。还记得尚在少年,美术老师曾对他说:“季风,你图画本上的色彩线条有种内心的节奏,你应该学画画,应该拥有一个彩色的梦。”但父亲皲裂的手抚摸着他的脸留下一阵刺痛:“孩子,我也知道赤橙黄绿青蓝紫,但我们穷得只剩下身体还活着。”那时,心里便深深种下一个“钱”字。如今,站在这片近赤道的热土上,他踌躇满志,期望着梦想的实现—金钱地位,靓车大屋,精美的艺术品,舒适的家—一切一切。因为,他自觉本钱很足,不仅拥有头脑和力气,还拥有成功男人必备的“另一半。”

事实上深圳并非与众不同能承载各种各样的梦想和满足各种各样的渴望。

季风和他的妻子用脚丈量了深圳的每一寸土地,花光了身上的最后一分钱也没找到立足点。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立交桥下的空地上,旁边乞丐裹着破棉絮发出震耳的鼾声。妻子对着季风惨然一笑说:“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黄金却在老板怀抱中。”她撕碎已经过期的边境通行证,转身向霓虹闪烁,充满温暖和财富诱惑的高楼大厦走去。

妻子的“冷枪”是致命的。季风挥起拳头试图击碎面前的世界,他撞到的是软绵绵的斩不断的雨丝。他骤感命运的恐怖。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重要问题。每个人在前途茫茫中都会疯子般反复叨念哈姆雷特的名句。季风感到自己与动物们诸如猪呀、狗呀、牛呀、羊呀无异,他成了一头在一个陌生而迷乱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到家,找不到水和食物的小兽。他的梦想之路越来越艰辛,越来越孤独和危险,以他认为自己不再有任何理由要沿着这条空气越来越稀薄的路走下去。

就在这时,他遇见了一位老乡。那位老乡是个搞建筑的包工头,把他收容进乌合的泥水工队伍里。就这样季风开始了每日搬砖头混水泥沙浆的小工生涯。但是面对包工头每天600大元而自己只有20元进账的不公平收入,面对一个粗鲁文盲对自己的任意驱使,从装修精美的深圳人家庭回到市郊摇摇欲坠的铁皮出租房,那里整日整夜腥风扑鼻和回荡着杀猪的恐怖嚎叫,季风的心几近变态难以平衡。他真的就这样穷困潦倒下去吗?

他寻找着机会。他谢过老乡的关照,去一家新开的保险公司当业务员,每天用方便面充饥在暴日下东奔西窜拉单。他遇到了无数对手,因此有意无意得罪了人,种下了祸根;也因此结识了黑道中人,间接用些非常手段拉单,靠提成完成了原始积累。

“但有一条,我绝对没有害过人。我结了仇家仅仅是因为别人容不得我冒尖。”他十分认真地强调。

他要令我相信他是个好人。

不出两年,季风身上的行头全都鸟枪换炮,实现全副武装:观奇洋服、亚米茄金表、“大哥大”,有楼,有车。

他的妻居然闻风而回。季风掼给她一叠钞票,她竟恬不知耻地捡起来放进手袋,然后流着泪很流畅地对季风说:“我们还是夫妻,我永不离开你。”

季风不相信她的眼泪,却相信她的话,她会用婚姻来保证她享受季风劳动成果的“合法权益”。季风让她进了他的房间。是他把她带到深圳的,当初他无能,现在就一切既往不咎。

就这样,他们有了个女儿。

“你们女人到底知不知道男人的辛苦?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做一个成功的男人,同时必须是个成功的儿子、丈夫和父亲,在事业上只许向前冲,不许向后退,甚至在床上,也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的妻子犹如刚刚从漫长的饥荒中苏醒过来,对金钱像饿坏的人对食物一般贪婪,永远都吃不饱,永远都害怕吃了这一顿没有下一顿。每天季风一回家,就迫不及待问今天又赚了多少。在她的眼里,季风除了是台赚钱的机器外就什么也不是了。

女人到了这副样子还有什么可爱?

幸亏小女儿很可爱。

但他的妻残忍地把小女儿从他身边抢走。因为他金盆洗手了,他要从头来,他再也无法把大把大把的钱拱手交给妻。他的妻从来都只认钱而毫不过问他在干什么,甚至不曾对他腿上的伤疤有过任何表示。

“她们现在还好吗?”我问。

“好不好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又结婚了。她跟我的时候我从未动过她一根指头,但她现在的丈夫居然敢用椅子劈她。”

季风一直都没给他的前妻断粮,他每月给她开支一笔数目不菲的赡养费。女儿只认他这个父亲而从不叫继父爸爸。

有一次女儿哭诉妈妈与继父吵架殃及池鱼。

季风把前妻夫妻请到酒楼,斟上一杯茶,声音冷削如刃地说:“你们夫妻怎么打怎么闹是你们的事,但女儿永远是我的女儿。我季风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很清楚,我不允许再有伤害我的女儿的事情发生。如果你们没听明白我可以再重复一遍。”

那男人早已脸如死灰浑身筛糠,除了捣蒜般连连点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自此以后风平浪静。

“你怎么不让女儿跟你?”

“我也另外有了个女人。”

“她不能接受孩子吗?”

“她自身也还像个孩子,才20岁出头。”

“你爱她吗?”

“你应该问她爱不爱我。”

“那她爱不爱你?”

季风的唇边浮现出嘲弄之意:“她居然懂得跟我讨价还价。我说要她时她撇着嘴问我是打算吃散餐还是供她长期饭票。她开价时像块老辣的姜。我也狠狠压价说她不值。最后她沉不住气生怕跑了我这条大水鱼。现在她专事床上伺候我,年薪5万。其实我觉得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像一条打了无数千奇百怪纠缠不清的结的绳子,外表看起来好复杂好混乱,细细理清了,也就是一条绳子贯穿两头。”

“所以你不能让你的女儿知道她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我叹了一口气。

柴枝已经烧光,火苗渐趋熄灭,整个山洞黯淡下来,再度变得阴泠。

“还想知道点什么?”季风的脸表情难辨。

“够了。”我的心寒意阵阵。

“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我生平最多的人。”

“我感到很难受。也许你应该什么都别说。”

“我不后悔。奇怪的是我感到很舒服。”

“你是苦水倒完了。这比那些狗屁文人在勾引女孩子的时候痛说的革命家史精彩有趣多了,至少引人入胜。”

“楚翘,你的确与众不同,文奕真幸运。”

“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我不想和你交换婚姻故事。天该晴了。”我站起身。

实际上我十分理解季风的痛苦—如果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话,也十分理解他倾诉的发泄。可我找不出任何动听的话来安慰他。哲人说过悲哀也是种宗教,没有经过悲哀洗礼的人反而是世间挺不幸的人,我就是其中一个。我一生极少变故,偶有的波折都算不上是自己演出来的悲剧。我所知道的人生是非常肤浅的。可幸的是我虽然对人生不曾有过绝望,却也能感到人生的欢喜和快乐。

天果然放晴了。暴风雨的退势如来势一样迅疾。天上已无一块完整的乌云,透明的蓝天停留着几片细碎而洁白的云朵,被狂风雷电肆虐过的山峰弥漫着一种久远的空寂。它已不再是狂傲的象征,仿似一种很单薄很柔弱的命运在沉睡的大地之上的半空中飘荡。

我身上换回了依然潮湿的沉甸甸的衣服,与季风沿着又粘又滑的小道下山。我们背向峰顶,来时的景物似已不复存在,周围模样大变,展现地我们面前的仿佛是个未曾涉足过的地方。

山下,那位司机仍等待着。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仍恪守职业道德,该给他加点小费。

回到旅社,店老板展露出温顺而谦卑的微笑说:“好玩吧?刚才那场雨可真大,没淋坏你们吧?”

我的脑袋胀乎乎的,身上一阵阵发冷。我对季风说:“我恐怕感冒了。”

季风顿时不安,他慌忙说:“你先回房休息一下,我到镇上药店买点药。”

我突然想起什么,叫住他:“不用了,你在我的背囊里翻翻,也许会有药。”

季风翻出那个我离家的时候文奕塞进背囊的小包。

我打开,幸福伤风素,APC片,胃仙U,霍香正气丸,止血贴,简直是个迷你红十字药箱了。

我掰开两片幸福伤风素干咽进肚子。噢,文奕,单单想到他就令我心头一暖。我强烈地想回家。

 

11

“文亮亮,你的。”

我把一个跟文亮亮差不多个头的巨型变型金刚气喘喘地抱到文亮亮面前。

“多谢妈咪!”文亮亮的双眼骤然发光,然后就一直流连在巨型金刚上,爱不释手,久久舍不得拆开包装。

自然也有文奕一份。

在用第一笔季风慷慨颁与的奖金给文奕和文亮亮挑选礼物时,我惶然发现自己竟一直与这个日新月异的社会脱节。在大商场琳琅满目、花哩胡哨的商品面前,我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时傻了眼。长久以来由于只有一份维持温饱和保持基本体面的生活的工资,我从不奢望那些能令人身光颈靓、蓬筚生辉的身外物。我平时购物大多去东门楼房陈旧低矮的老街,那里的小店铺犹如鱼籽一样密密麻麻,小店铺里有一切高挡商品的模仿物。与小店老板讨价还价、瑙珠必较已成为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乐趣。那一笔去一趟北方获取的奖金,似是无端捡到。小时候老人总是说路上捡到钱,一定要把它花光,否则会有不祥。揣着那钱习惯性地往老街跑,路过门口摆满七彩缤纷、暗香浮动的花篮的天王大厦,心里一动,便被吸引进去。

走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居然不那么理直气壮。水晶玻璃镜子倒映着柜台上的花花绿绿,疑幻疑真。天花板上悬吊的古典水晶灯的璎珞,辉映着来往宾客,衬得他们如同浪漫电影中的男女主角般个个神采飞扬。我尽量昂首挺胸,但东瞄瞄西望望的时候,却像付不起钱似的萎萎缩缩。尽管意料之中,但仍被标价牌上面的一串串数字吓了一次又一次。一件式样做工极普通的T恤,也敢要价一千多元。人民币在这里形同废纸。忍不住对自己说不值不值,又似被线牵扯着趋前。那些貌美如花的售货员小姐个个热情洋溢,春风满面,绝不衣帽取人,进得门来便只当你是百万富翁,围着你巧舌如簧,恨不得让你把整个商场都搬回去。在她们海绵吸水般软吸硬泡下,我朦头转向地给文亮亮买了个最大的变形金刚,给文奕买了个最贵的电动须刨,再给洛亚买法国贵夫人护肤系列套装时稍带给自己买了一套国产货,便几近囊空如洗了。我既遗憾又满足。

我递给文奕用淡蓝色衬底缀着无数红心的彩纸包着的礼物时脸上混合着谄媚和得意。我有所期待地望着他,像一个平日作业一塌糊涂考试突然得了100分的劣等生冀求老师的表扬。

想不到的是文奕接过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便仿佛那是个定时炸弹,不拆包装就扔到茶几上。

他打量着我,好像我的脸长出了许多不属于我的东西,把我与他对视的视线全反弹回我的身上,我不由得垂头审视一番自己。他脸上的表情有点木,脑子里似在拼命搜索正在闪动着的不即刻捉住就会跑掉的只言片语。

“楚翘,你不如别干了。”文奕的声音有如闷雷。

我震惊,目光焦点骤然集中在他的眼睛:“为什么?”

文奕的面孔沉了下来:“我原只想你有个寄托,实在不指望你挣大钱的。”

我松了一口气,哑然失笑:“挣大钱?我有什么本事挣大钱?”

“这只是个开始。”文奕望了望文亮亮。文亮亮正旁若无人地埋头组合着变形金刚,那些散落一地的塑料怪物头脚恐怖地分开。

我迷惑不解文奕为什么不开心。文奕的表现的确有点反常。

洛亚的反应却与文亮亮一般热烈。她拿着我送给她的“贵夫人”,狠狠地擂了两下我的肩膀:“楚翘,你终于开窍了!有出息了!”

她这个男人般表示亲热的动作令我吃不消,我受痛地后退一步,嘘着冷气说:“我这是报答你的引路之恩的。”

“我的报酬可不是只值一套贵夫人,别埋怨我贪得无厌。礼物,我收了,但你还必须替我再做一件事。”不容我有点反应,洛亚一字一顿地说:“介绍季风给我认识。”

我做昏厥状:“天,丘比特又瞎眼了。”

洛亚犹自殷殷地说:“你老实告诉我,你知道他的婚姻状况吗?”

我老实地点点头:“一点点。”

“他结婚了吗?”

“曾经。”

“也就是说离婚了,现在是单身贵族。”

“也许,未必。”我想起季风那位20岁就会论身价出售的小情人。但我不打算跟洛亚说太多。季风的秘密只能由季风说出去,进入我的耳朵,就不再有出路。

洛亚笑言:“他们那种人身边自然少不了女人,但并非每个女人都可以做老婆的。”

我正色道:“你也未必是做老婆的料。叫你天天下了班就赶回家去烧饭煮菜伺候老公生养孩子,你不一定有那样的本事。知道自己做不到而不去做,还算为人为己,最差的是明知自己做不到而硬要去乱做的人。”

洛亚收敛笑,狐疑地看着我:“楚翘,你有病啊?我在跟你抢老公啊?”

我自知失言,一时无法补祸,唯有默默。

洛亚叹口气:“倒也怪不得你抢白,我原本不该再做春秋大梦的。”

见洛亚大度,我忙致歉:“贤妻良母并非只有一个版本。”

“那你同意作红娘了?别害怕,我只是想见识见识这位能令你脱胎换骨的仁兄,并无非他不嫁之意。”

我嗫嚅:“没征得别人同意,不太好吧?”

洛亚揶揄:“莫非你真想把季风当作你的私人珍藏?”

“啐,乌鸦嘴。”我的耳垂奇怪地发烫。

“那你别推搪。择日不如撞日,干脆说准了,就今天晚上,在晶丽西餐厅,约他不见不散。”

“我不敢打包票。”我嚷。

“你只管开口。你就说你想跟他喝喝咖啡聊聊天,再佯装偶遇上我。”

“文奕知道我约会男人,会开除我的家籍。”

“你只是小配角,唱大戏的是我呢,怕什么。”

“我一生中还从未主动约会过男人。我连脚指头都在发颤呢!”

“你行的。”洛亚推我一把,“为朋友两肋插刀,快去打电话吧。”

任性一如从前,如果我不从命,难保她不翻脸。

“惨无人道,逼良为娼。”我咕哝。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季风说的了,庆幸的是他很快便明白我的意思并应承了。这省了我绞尽脑汁编排说词。

我对洛亚说:“快对镜理云鬓吧,季风答应了。”

洛亚一副欢颜,手舞足蹈比任何少女更像情窦初开。

“季风并不适合你。”我大泼凉水。

洛亚毫不在乎,她坐在镜子前,嘴巴和手一样忙个不停:“这世上像文奕和楚翘这样的天荒地老的恩爱夫妻恐怕快成绝唱了。爱情是只有个别的幸运儿才能得到的稀罕物,爱情的顶峰也只有个别上帝的宠儿才能坐直通车到达。这就像每个人都有一副脑袋,真正的天才却廖廖可数。我并不贪心,我真看上一个男人,最先明白的就是我不能与他天长地久。很难找到一双既有8寸高跟小巧漂亮又柔软舒适的鞋子,但我总不能光着脚丫子。我的鞋柜里有十几双鞋,没有哪双是穿着最惬意的,但也没有哪双是不合适的。”

洛亚一唱起她的爱情经就如鬼魂附体,灵感迭出。我连连摆手:“我服了,我投降。祝你捕猎成功。”

“这才像句人话。”洛亚这才甘心地坐到梳妆台前。转瞬又扭头对我说:“你就淡淡妆天然样好了,可别抢了我的风头。”

我忍住笑:“跑龙套的再怎么来劲也赶不上唱大戏的星光熠熠。洛大小姐今个儿怎么突然对自己失去信心了?”

洛亚把描得过粗的眉毛用纸巾抹掉,叹道:“人老了,弦也调不准了。”

我故意说:“那把约会取消好了。”心里正巴不得如此。

洛亚即刻一整脸色:“除非你想跟我割袍断义。”

我忙安抚她:“用不着这么激动。我还想导演一出西餐厅奇遇结良缘的不朽之作呢。”

我和季风进入晶丽西餐厅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洛亚的踪影。西餐厅里的灯光很柔很暗,情调很暧昧。我的心情忽上忽下,竟有种背着丈夫出来偷欢又疑惧周围有熟人看见的火烧火燎的感觉。

季风神情自若。他指指靠墙边的一排卡座,用眼神询问我。

我摇摇头。

那种卡座椅背很高,足可挡住外人的视线。窄窄的座位仅容两人紧紧地挤坐在一起,幽暗幽深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那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

我在门边最亮堂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季风随即坐在我的对面。这种距离令我的心稍安。

我禁不住东张西望。季风含笑问我:“想喝什么?”

我心不在焉:“随便。”

“随便是道极昂贵的名菜,这里的厨师恐怕做不出来。”季风把一本装潢精美的菜单递给我。

我放松自己,点了个“红粉佳人”,季风点了个“夏威夷热浪”。

“红粉佳人”的色泽粉红纷绿,煞是诱人。品尝一口却难以下咽。味怪,似酒,似薄荷,似汽水,甚至似茶,又似是一杯顽皮小童把餐桌上喝剩的东西胡乱倒混在一起的污水。那个高级调酒师一定是个伪劣产品。

“夏威夷热浪”的口感想必也好不到哪里,但季风看上去非常乐意享用。

“真难得这么优哉游哉。”季风轻言轻语。

喝喝咖啡聊聊天,洛亚是这么说的。季风已驾轻就熟聊开了头,我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呀,楚翘,真巧啊!”洛亚的声音终于响起。

我缓缓地把心底憋着的气舒出,也用通过伪装的惊喜表情站起来:“是你!”

我向季风介绍:“洛亚,天都大酒店大堂经理,我在本市唯一的好友兼死党。”

季风颔首,态度含蓄地略微伸出手,动作很缓慢,显然是有所保留,万一洛亚故作矜持视而不见,他也不会太难堪,可以装作没有这个意思。但洛亚很快便握住那只手,且用的力量略微超过了所需,洛亚心急地在这一握之中灌进了太多的内容,包含着某种程度的热望、暗示、不言而喻等几层意思。

“你约了人吗?”我问洛亚,中断了这种含义过于丰富的两个陌生人之间手与手的接触。

洛亚装模做样地环视四周,然后望着季风嫣然一笑说:“我约的人还没到,介意我与老友坐一坐吗?”

她的脸部表情生动至极,稍嫌造作。在男人面前千锤百炼的洛亚仍未够道行能表演得不愠不火,恰得好处。但那副天真烂漫状,任何男人都不忍拒绝。

洛亚就座在我和季风之间。她要了一杯啤酒。

侍应生把啤酒送上,洛亚立即咕噜咕噜喝了半杯。她的心情其实不像她的脸部那么放松。

“你好像来自沙漠?”季风说。

洛亚眉毛一挑,露出个怪诞的表情,说:“幸亏我暂时对爱情没那么饥渴。”

季风脸上明显掠过一丝惊讶。

洛亚的表现的确大失水准,一开口就直奔主题且此地无银三百两。

季风端详着洛亚,悠悠地问:“爱情二字好像是你的口头禅?”

洛亚精神一抖,像好战的勇士听见了号角,又像学生被教授提问到复习最充分的拿手题目,话语如淙淙流水:“不。听说爱情已不再适合这个城市。它既不易保存,不方便携带,又不接受订单。曾经有一位对着我信誓旦旦的男士在海枯石烂、天荒地老的誓言依然绕梁不散之际又对我说,小姐,很抱歉,我不是你要的那种size,你的爱情我没法削足适履。所以我的爱情一直装在口袋里随时想送出去又随时回到我的口袋中。”

洛亚的口才和争辩欲在任何时候都毫不褪色。言多必失,我拿不准季风到底喜欢豪放进攻型还是温婉淑女型。但毫无疑问乖巧柔弱更易惹人怜爱。

季风说:“爱情二字,挂在嘴边随时舔舔倒有滋有味。不过依我看,笑谈风月不论爱情意境更佳。”

洛亚不理会我抛给她暂停的眼风,一径说:“你真是个奇怪的男人。你的名字我早已如雷贯耳,我想你应该是个倚红偎翠的大款,而不是个坐而论道的柏拉图。”

“小姐,我们相见才几分钟,你就能给我作人生评估?”

洛亚倒也机敏:“如果时间是唯一的判官,那这个世界就没有一见钟情这首美妙的曲子了。”

季风看了我一眼:“真奇怪你们竟会义结金兰。”

洛亚今晚的表现再怎么不堪,我仍坚定不移地站在她的一边。我微微一笑道:“你们男人的许多事情在我的眼中,也一样的不可思议。”

我的Call机适时响起,是文奕。洛亚拿出她的大哥大制止我去吧台边的公用电话复机:“老夫老妻的还有什么悄悄话不能等到回家再说。”

我只好当着他们的面给文奕复电话。我对文奕说我和洛亚在一起。

洛亚古怪地对季风眨眨眼。

文奕问我快完没有。我扫了他们一眼,说快完了,我马上就回家。

我关掉电话。季风心明眼亮:“楚翘,今晚约会我的不是你。”

我镇静地拍额称快:“好了,真相大白。季总,你胜似福尔摩斯。的确是这位洛大小姐心血来潮要一睹季总的风采。我该功成身退了。”

洛亚叫:“楚翘,别这么丢下我!”脸上可怜巴巴的,可眼里的意思却一览无余:快快谢幕隐形吧。

我在场无疑会影响洛亚的水平发挥。她刚才的不堪表现兴许就是为了出噱头把我完全摒弃在季风的注意力之外。唉,女人。

好人做到底吧。我对季风抱歉一笑:“我知我这样做对不起季总,但我这位女友真的很出色,是不?今晚不会因为少了我而逊色。”

季风心平气和地照单全收了,嘴里还要粉饰几句:“没想到我这样就给你卖猪仔了。楚翘,别忘了代我问候文奕,啥时有空叫他出来一块喝两杯。”

“我一定转达你的浓情厚意,失陪了。”

我走出西餐厅的旋转门时偶一回头,看见洛亚正冲着我扮鬼脸,满是灿烂得意之色。

 

12

我的名片上依然没有任何头衔,但明显的我在公司的地位被拔高了。季风给我开的工资仅次于与他一同打天下的公司两位开国元勋。以至于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用丰富的想象力和庸俗的世界观创造出一些天不知地不知季风不知我不知的艳情童话故事,且以电波速度传播。在生活中,出现这些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事情,往往还有点好处:它既能使自以为是或者得意忘形的情绪清醒过来,又能使过度紧张的心弦松驰下来。漩涡的中心是最平静的,最精彩最出神入化的部分肯定传不到我的耳朵,但偶然飘来的只言片语,亦足令我感慨不已,继而以一笑期望谣言止于智者。

金达的生意旺势超出我的想象,前来寻求合作的人自然风闻过一些季风的复杂背景。除了在遥远的北方那个不知名的山峰洞穴里听季风自述生平,我再没有在其他场合听季风在别人面前提起。自己不说,让别人半猜半刺探,对关于自己的传说不置可否,或许是季风的一种自我推销策略。越是神秘莫测,越令人摸不着底,反而越能吸引人。

我的办公台安置在那位被季风当面痛斥而依旧诚诚恳恳的纯情善良女孩对面。每天上班落座时我都有种恍如梦中的不真实感。我对在老单位那张依偎了10年的杂木办公桌充满怀念之情。对这张灰白色光滑油亮的新桌面始终有种陌生的疏远感,觉得它像突然从空中飞降又随时会在空气中消失。

电话铃响,女孩摁开免提键,季风的声音从小扬声器中震荡开来:“楚翘,准备一下,我们即刻去商都大厦。”

老板的话就是命令。须臾,我便与季风在走廊会合。

女孩在我身后用清亮悠远的声音喊:“楚小姐,电话,你的先生找你!”

我犹豫一下,扭头答道:“说我有事出去了。”

一转脸看见季风捉挟的笑容:“怎么,连老公的电话都不接了?”

“除非你的事情不急。”电梯门正好启开,我径直走进去。

“不是我的事情,是我们的事情。”季风仍在玩幽默。

“不,是公司的事情。”我纠正。

“啊哈,铁面无私的好员工,我又该嘉奖你了。”季风的心情似乎很好。

我不打算奉陪,我没有接碴,虽然我现在在季风面前说话已不再嗑巴。

商都大厦是深圳一座租金最贵外形最气派的写字楼,能在这里的某层挂上公司的招牌本身就是一种实力的体现。在这里进进出出的人莫不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即将会唔季风的是一位颇有名气的海外商务公司驻深圳的高级代表。有时候人吃亏就吃在浮想联翩和自作多情上。因约见的时间是中午11时40分,季风便凭经验判断人家有意在午间设饭局联络感情增进友谊。小孩子一般有个共性,抓到好吃的喜欢自个儿独吞,可遇到西洋景却总要拉上旁的观众一起共享。季风也没脱尽这孩子气,他许是觉得见什么高级代表是件开眼的事情,便不管有没必要,拽上我同行。

艳若桃李的秘书小姐细细问清季风的姓氏来意后,极有礼貌地告知高级代表正在会见一位重要的客人,请我们稍候。

这一稍候就是半个小时。正午12点已过,高级代表仍不见踪影。

与季风挤坐在商务公司门口的小沙发上等候召见,我十分不自在。想起身走走又嫌招徭。季风感觉到我的躁动,安慰我说:“待他的客人都走了,我们可以谈得更从容。”

又过了20分钟,高级代表终于风度儒雅,笑容可掬地来到我们面前。可他并没有请我们进会客室之意,亦不提午餐事宜。他开门见山地说了句令我瞠目结舌的话:“实在抱歉,季先生。午间我还有个重要的商务应酬,二位有什么要谈的,请抓紧时间,言简意赅。真是不好意思。”

我看见季风脸色已变。他在一片大好心情中骤不及防给高级代表彬彬有礼地吐出的裹着大厦中央空调的凛烈冷气的话击了一闷棍。他是个不善掩饰的喜怒形于色的人,笑意还来不及从脸上撤退就燃起了火焰。

我一直没有像季风那般进入角色,旁观者清,我连忙为季风搭个台阶:"代表先生不必客气,其实我们今天上来也只是认认门,日后相见和合作的机会还多着呢。”

“那是,那是。”

在高级代表那似用AA强力超能胶粘上的就算用劲搓也抹不下来的“永恒的微笑”中,我拉着季风狼狈逃窜。

也许这位高级代表对金达公司的前途很重要,也许季风曾想在他身上押宝,这一切已经不再有意义了,季风绝不会再这么巴巴地来晋见第二次了。可是当着我的面在阴沟里翻船,至少连我也觉得不是滋味。我已忘记那位高级代表的嘴脸,但季风的心还没走出那幢盛气凌人的非逼着人仰视不可的大厦。

车行至繁华闹市,我对机械地打着方向盘的季风说:“人家没有宴请我们的意思,可我们也无须为此绝食抗议呀!”

一语惊醒梦中人,季风回头扫了我一眼,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的Call机响,季风递过他的大哥大。

“文奕,我跟季风在一起,刚从商都大厦出来,正准备吃午饭。”

我探身把大哥大放回前座。

“你有必要向文奕汇报得这么清楚吗?”季风问,没有回头。

“我有必要向文奕隐瞒什么吗?”我反问。

“篱笆扎得可真紧。”季风的话满含嘲讽。

看在他刚刚受人欺侮的份上,我没有还击。事实上我也不想在这种话题上与季风深入下去。

我和季风在路边小店吃完午饭回到金达时,有一个人正在等着季风。

他与我打照面时我与他都如同被点了穴道似的有几秒钟的大脑空白。

想破脑袋也估不到这个人竟会以这种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那种卑微谦恭更甚于我们刚才去见什么高级代表。

“你们认识?”季风很敏感。

“他是我以前的米饭班主。”我的七魂六魄悠悠然回落身上,笑容甜美地说。

“世界真奇妙。”季风莫名其妙地笑,“刚才叫你陪绑的秽气有出口了。”

是,世界真奇妙,刚才我们去求人,现在有人求我们。

周经理是有求而来的,一望可知。他依旧大热天一丝不苟地密封衬衣的风纪扣和打上真丝领带,腕上的劳力士金表依旧晃眼。但他的颐指气使,他的骄横,神气十足的自信淹没在紧贴脸上谄笑着的一层皮上,他给季风敬烟时点头哈腰的神态完全暴露出他低首求人的萎缩。

在请周经理进入季风办公室的空档,季风对我低语:“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是想要我惩罚他,挤垮他,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还是慢慢来玩玩猫捉老鼠的游戏逗逗自己开心?”

一枪子把人崩了,抑或如猫捕鼠擒放自如耍够了再一口吃掉,哪个善良些?哪个残忍些?在人与人的关系中,有自然、真诚、忠实、友好,也有虚伪、矫情、诈骗、刻薄、残酷,谁都具备正反品质,谁都是强者和弱者。强者面对更强者受到迫害,便把得来的教训和经验施加到弱者身上;弱者也一样的并不反抗强者,逆来顺受,但遇到更弱者又会把耻辱加倍地报复倾泄出去。

我急促地答:“不,我不喜欢血腥和杂耍。”

季风意外地瞟我一眼:“想做个仁慈的圣母?”

周经理吞吞吐吐地对季风说出他的来意时并没有着力掩饰内心的焦灼和恐惧,明显的他很害怕季风会一口拒绝。他说他的公司欠了银行一大笔贷款,再加上逾期利息,早已资不抵债了。现在银行正通过法院发传票起诉。杀人偿命,借债还钱天公地道,可他拿不出钱来还贷款,公司就要被法院封产了。公司职员的宿舍抵押给银行,万一银行真要收楼,他就是不跳楼也会给职工愤怒地撕成碎片。

“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才会上门打扰的,好歹看在亲戚的份上,你稍为松一松指缝,借点钱给我先还银行的利息,等我喘口气就是救我一命了。”周经理讲到动情时还禁不住用手按按眼窝。

“你们是亲戚?”我不该问,但忍不住冲口而出。

季风点燃周经理敬给他的烟,深吸一口徐徐吐出,声音从淡蓝色的烟雾中穿出:“他大概是我表姨的表妹的儿子,说亲热一点我和他是老表,认真一点我和他丁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知我当初是狗眼看人低,但你大人有大量,救人一命,胜做七级浮屠。”周经理一脸痛悔。

“你可真会说话。”季风偏头问我:“楚小姐,如果一个曾嫌你穷骂你样衰跟你站在一起会映丑他的光辉形象的人回过头来跟你说上面的一番话,你会怎么样?”

周经理的目光从季风的身上转到我的身上,里面明摆着伤心又死皮泼赖以博取同情。我不知他们曾有过的恩怨,或者当初季风在最困难落泊的时候曾向周经理求助而周经理非但不施以援手反而雪上加霜。但在我和周经理之间,他给我制造的苦难不足以令他被判死罪。

“天作孽,犹自可,自作孽,不可活。不过,我想痛打落水狗不符合我的个性。”我说。

“楚小姐替你说好话了,真难得。”季风却意犹未尽,“一见你就讨厌,再见你就伤心—你不介意我把这两句话送还给你吧?”

周经理的脸变幻着的红白色彩始终突破不了那一层黯淡的灰黄。

我心生恻隐。

季风当然也知道适可而止。一个游戏玩久了就腻了。他问周经理:“你需要多少?”

周经理如遇大敕,忙说:“不多,不多,就200万……”稍顿一下又连忙改口,“100万也行。”

我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季风若无其事,只是拖长声音说:“你当我这里是银行呀?”

“我知道你也难,但救急如救火,你就当借我一条生路吧。”周经理只差跪着磕头喊爹了。如果季风要他这么做,我想他会毫不迟疑屈膝的。

季风略略思考,说:“我的流动资金也有限,只能给你20万周转一下。”

“这,太少了点。”周经理的声音混了一丝哽咽的失望。

“我只是缓一缓你的燃眉之急,我救不了你的命。你要的话我们就签一纸简单的借贷契约,期限一个月,利息与银行同。你把公司的银行账号给我,我叫财务明天转账过去。”季风不给周经理商量的余地。

“不能转给银行,钱一进账,就会给银行冻结了。”周经理急急地说。

季风目光如刃,冷冷道:“我是借钱给你还银行利息的,不是给你现金让你拿去桑拿泡妞的,如果不要……”

“要,要。”周经理慌忙说。

“楚小姐,给周经理办个借款手续。”季风吩咐道。

在跟我去财务室填单的时候,周经理趋前对我说:“楚大姐……楚小姐,谢谢你。”

我说:“我并没有帮你什么忙。”

他期期艾艾地说下去:“你真是个人才,公司正缺你这样的人,如果你愿意……”

我涩涩一笑说:“周经理,我想你看花眼了。如果你真需要人才,大可去找猎头公司,只要你出得起价钱。”

周经理恻恻然,默默。

签约后周经理对着季风千恩万谢信誓旦旦然后揣着也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心情离开了。

我有点不解地问季风:“20万,多也不多,少也不少,既救不了他,又有可能肉包子打狗,你怎么?……”

季风哈哈一笑说:“楚翘,你真是个挑通眼眉的聪明人,看得真透。不错,20万救不了他,于我也不算一笔小数目。不过,如果他真有心救企业于水火之中,20万先还银行贷款利息,表现出一点诚意,银行就不会通过法院逼死他,说到底,银行追的是钱而不是人命。如果他真要胡来,把这20万打水漂了,那总比给他100万打水漂好一些。”

我侃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有一副古道热肠。”

“不正好相衬你这位女菩萨?”季风笑意更浓,仿如那20万是为我而放的。

我当然不想无端端把这笔人情账挂到我的头上。我说:“没别的事我出去了。”

季风凝视我片刻,点点头。

 

13

在饱餐美酒佳肴之后,往往有个精神肉体渐至懈怠的衰微阶段,热烈的劝酒,举止优雅或粗俗的啖食以及兴奋的空谈都会告一段落,即使侍应生端上由哈蜜瓜、美国红提子、菠萝、西瓜组成的一帆风顺造型的精致水果拼盘,大家也完全丧失了战斗力,一致地处在懒洋洋沉默无言的静止状态。他们的感官貌似对食物麻木不仁,但实际上这是一个甜蜜的停顿时刻,每个人的身体内部都在快速地消化着刚才的美食。在这一个被美酒佳肴烘托快乐的晚上,在座的所有人都暂时收敛了彼此心照不宣的利益上的关系以及隐藏的戒心和敌意,只在杯盏交错中推敲人生的乐趣。此刻,在这种类似动物反刍的满足中间,正酝酿着下一轮的高潮。

我掩住嘴巴强忍着把一个猛烈上涌的呵欠化为一口长气慢慢吁出,斜看季风一眼。

也许是包厢里一缕幽蓝的壁灯射线正好落在他的脸上,他的容貌完全改变了,陡峭的额头好像被横劈一刀削平了些许,脸上的颜色灰白,凸现出原来并不明显的纹路,毫无生气而吊滞。他的手百般无赖地下意识玩着吃水果用的不锈钢叉子,毫无焦点的视线散漫在似被劫掠过的残羹剩菜上。他似乎也受到了饱食脑胀的感染沉溺于某种空渺的默想之中。

我想,他是不是喝多了,是不是有点不舒服,是不是想着这一顿饭已接近尾声可是商讨的事情还没有开始。

就在这时,季风侧过脸,他的眼光使我一悚,里面有种与现时的气氛完全不协调的阴郁和感伤。但霎时间他的五官便一转为愉快而生动。他用叉子灵活地叉起一颗红提子,放在他身边的一位客人的碟子上,然后说:“今晚直落,到帝王俱乐部卡拉OK。”

我暗叹一口气,想文奕和文亮亮正在家里做什么,

季风明察秋毫,侧身与我低语:“别扫兴,一块去。”

我原本就没打算要落季风的面子。今晚他请的是本市与金达公司的生死存亡有直接关系的官员,并非显要,但握有实权。有句行话说:能不能做生意看工商(工商给执照呀),生意大小看银行(银行给贷款周转呀),赚多赚少看税务(税重税轻入账悬殊呀)。季风立志做个合法商人,仍要营营苟苟地打点一切。

季风曾不胜伤感地对我说:“你是不是以为那些威风八面的大老板个个都是真材实料,靠自己的本事通天发财的?事实上,再怎么聪明的人,要开拓一方地盘,靠的不是天才的智慧和过人的膂力,他首先必须学会最基本最管用的一手本领,就是如何使用银弹和拍马屁。红花要用绿叶扶,一个人的事业要靠无数人的托升。面对那些挤压着你的人堆,不是像炮弹一样轰进去,就得像细菌一样钻进去。即使你有雄才伟略和金刚不败身,少了这一套就绝对玩不转。腐蚀不仅是饭桶和庸才的武器,也是任何一个想有所建树的人的必备功课。有时你看我叭儿狗样去求人,会不会觉得很恶心?”

我摇摇头。其实季风无需在我的面前作如此的辩白和解释。我懂。

很快我便意识到季风让我留下来参加这个纯粹男人的玩乐是种极大的失误,而我在晚餐后转移阵地时不伺机告辞归家却还怀着能助季风绵弱的一臂之力更是无知和愚不可及。在这种求欢的场合,男人们需要女人,但绝对不是像我这种女人。

那种女人像蝗虫一般散布在舞厅门内门外的每个角落。她们无一例外地穿着本季最流行的薄沙般的黑衣,尽最大程度地透露出雪白的肉体,试图模仿和自制安娜·卡列尼娜式的惊人之美。她们的脸与身上仅存的遮羞或说是若隐若现更增加神秘和色诱成份的布头相比,覆盖了太多太厚太杂乱的东西,日本舞姬僵尸般白皑皑的粉底,从脸颊直铲颧骨上方发际的鲜艳腮红,闪着磷光的夸张的莹色红唇,再加上精心涂抹的大面积黑眼影衬托出一种离奇的妖氛。我不知道男人的视线到底喜欢落在她们的脸上抑或她们的身上。在我看来,她们裸露的身体中没有一颗真正的心,堆砌的脂粉下没有一副真实的面孔,甚至长在她们身上的肉不是她们的肉,流在她们血管里的血不是她们的血。她们掩饰的脸和暴露的胸都是从别处借来的。年轻女人在任何时候都理应自然地显现出一种新鲜的朝气,一种豪迈的气慨,一种健康的诱惑力,然而她们显露的却是一种过份的贪欲,时时刻刻用鹰隼般的眼睛向四方张望、探索、物色。饿鬼般的食欲像透明湖底的污淤,沉在她们浮着波光的干枯的眼底。

季风要了个包房。

尚未坐定,包房的门便不时响起充满强烈入侵意味的敲门声,然后一拨一拨的女人走进来。她们的眼里没有我,她们的眼里只有男人,她们并不介意在同性面前向异性献媚挑逗。她们美目巧倩,腥红的嘴唇翕动着凑近男人的脸,声如莺啼。

“要伴舞吗?”

男人们便暧昧地笑,无所顾忌地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明显的他们需要这样的女人的滋润,他们不由自主地想把余下的精力毫不吝啬地倾泄到她们的身上。但在最初的十分钟,他们还保持着某种矜持和理智,像上街买菜的老妇道人家一样极尽挑拣能事,总觉得这个不够称心,那个不够如意,总希望下一个比这一个更加好。但他们很快便发现面前转来转去的大致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便任由那只搭上胳膊或大胆一点搭上肩膀和大腿的滑腻的手停留下来。

在我短暂的惊讶之余,每一个男人的身边都凭空添了一个女人,包括季风。

我去留两难。刚进来就走实在有损季风颜面。我在最角落的一只加座的圆凳上尽量缩小身体坐着,处于一种既清醒又困顿的状态下。我希望被人遗忘,然后悄然消失。

居然还有人没忘记我。

当然不是季风。是季风请的客人中最年轻的一位,我记得是个什么科长。他踏着醉意走到我的跟前,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在歌者五音不全却在拼尽全身力气呐喊流行歌曲的鬼哭狼嚎声中大着嗓子对我说:“我们到外面舞厅跳舞。”

我睁大双眼,就像一只小鸡突然受到老鹰的袭击。我摆摆手,脸上尽量绽开礼貌的笑容。

他固执地坚持:“给点面子。”

我就是因为要给别人面子才尽管不情愿仍端坐此间的。面子,面子到底是什么东西,竟叫人无法不去做些违心的事情?

我扭头看季风,试图求助。

季风没有看见我,他正越过一个女人的大腿把嘴巴哄近某处长的耳朵说什么。在这一刻,他也许已彻底遗忘了我。

在公司我是他的职员,在这里我算什么角色?我站起身想夺门而逃。

那年轻人却对其他人说:“我们出去跳舞。”便一把拽住我的手。

我甩开他,快步窜出包房。

大厅的灯光暗淡,只有舞台前的一块大理石舞池上空的镭射彩灯迸裂出一道道刺目的激光。跳舞的人群在明暗交错中如同上演皮影戏,听不到人的说话声,只有音乐在咆哮。我心焦地跌跌撞撞奔向大门。

那年轻人没有放过我,他敏捷地追逐上来,强拉我进舞池。

我恼怒地挣脱,但他用吵架般的声音喊:“有人在看着我们呢!”

我一分神,便被拖进舞池。

在这个城市的纵深处,犹如整个世界不同质的金属在撞击震响,我身不由主陷落其中。擦肩而过的舞者有的前来消愁解闷,有的为了赚钱糊口,有的纯粹寻欢作乐,全都沉溺在密封的夜的欲望中。男男女女搂抱在一起疯狂地扭动旋转,女人们薄衣下的两座圆峰状似不安分的兔子在蹦蹦跳跳。这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是彼此的小鸟和豺狼,小鸟贪婪地追踪着豺狼,并请求豺狼猎取它,吸干它的血之后再吃掉它的肉。此际的每根神经、每块骨头都在燃烧,深夜时将会灰飞烟灭,只剩下一片荒凉。这里不是我呆的地方,我是怀着一腔好意来的,但在这里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无法与他们共享快乐,我觉得周围的喧闹、欢腾、笑声和全部癫狂都是失真的,是人们不自然强装出来的,每个人都只不过是成堆谎言中的又一个谎言。

那年轻人的脸逼近我,竟明晰地说:“亲一下。”一股酒后的恶臭喷出。

我像一个被迫装上控制掣的人,身上的连线在某瞬间从操纵者手中滑落,被控制时的僵死和知觉麻木顿时消失。我还原了我自己。我奋力推开他。

舞台前突然喷出一股夹带着浓香的烟雾。云雾缭绕中,他试图再扑过来。我抬起右脚,用尖尖的高跟鞋跟对准他的膝盖,只要他再逼近半步,我会毫不迟疑踢出去。

我这个金鸡独立的姿态在舞池中很突兀。有人开始移着舞步围拢上来。在舞会中,谁舞得最好最引人瞩目谁就会成为中心。

那年轻人的眼珠子瞪突着几乎掉出来,难以置信地望着我,然后一言不发走了。我把抬起的右脚放下,缓了缓抽痛的筋,冲着他的背影放肆地大嚷:“瞎了你的狗眼!”

真痛快!

我穿过舞动着的森林般的胳膊和腿,离开舞池。

夜晚的潮湿冰凉如海浪浸漫我的全身。这是一个充满幻觉的夜晚,高楼、树木、流泻的道路,一切景物都好像恋恋难舍红尘,迟迟不愿闭眼睡去,在霓虹闪烁的半明半暗中半清晰半模糊,界线不像白昼那般分明。卖花的少女、街边灯火通明热气腾腾的夜宵大排档,喧嚣的音乐,急驰的车流,构成与夜的静谧相悖的炽热的流动的火焰。

最近一段时日我有种特殊的感觉,那是种又苦又涩难以下咽又忍不住去品尝却又说不出滋味的多重情感。这种感觉在今晚特别强烈。当我表面上顺其自然为金达做着一切时,我的内心已经觉察到,我的命运正像一匹伏骥多年的老马突然受惊,匆匆忙忙,不辨方向,奋蹄奔突向前,直向悬崖挺进,既充满恐惧又满怀渴望,而恐惧和渴望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却完全不明了。过去的行为模式和思维方式已遭到摧毁,而我如此急迫地期待着的新东西,不是知道、明白和理解,而是去经受、去决断、去冲击、去飞跃,且盲目地。

我慢慢走向路灯像雾一样淡淡照亮的离夜的本性趋近的僻静的公共汽车亭。我困倦已极强撑着睁大眼睛。我多想快点回到家里,亲亲文亮亮,然后蜷缩起身子钻进文奕的怀里睡上一觉。到了明天,一切大概又会好了点吧。

我突然记起我的手袋遗落在帝王俱乐部了。这个严重的疏忽令我十分沮丧。手袋里有钱包和身份证。我错过了两趟往家的方向开的公共汽车后决定折回去取。

我像一只被麻醉了的小动物蹒跚着又回到了顶着黑夜、虚无和假面歌舞的人群中。

季风一见我立即焦急地问:“你上哪去了?刚才文奕打我的大哥大找你。”

我说:“对不起,我想先走一步。”有点想哭。

旁边有个声音岔进来:“楚小姐今晚还没唱过一首歌呢,和季总合唱一首《选择》。”

是刚才那个年轻人,只有他盯着我不放。他的眼睛喷射着报复的烈焰。

我怒视着他,以暴易暴。

他的视线被我的怒视拦腰截断散为碎片落到别处。稍顷,他又发起新一轮进攻:“楚小姐金口难开,那我敬你一杯,就为今晚的美妙而干。”

我没有接过他递过来的血红色葡萄酒,我毫不客气地反击:“我不认为你的心底确认今晚是美妙的。”

他的脸抽搐一下,拿着酒杯的手向我逼近了一点。

在肥皂剧里,只有女人把酒或者茶水泼向男人的脸,却不曾有过男人做相同的动作。我相信这位勇气可嘉的年轻人也演不出令在场的女人们捂脸尖叫的惊人之举。

VCD正在换片选曲。片刻的安祥中,包房里的其他人都突然意识到面前隐隐荡起的一股火药味。

我终于引人注目了,不仅吸引了那些处长、科长的目光,也吸引了那些手和嘴一直没有停止过动作的女人。他们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愚笨无脑的异类傻乎乎地闯进不属于它的世界。男人的眼光略带迷离,女人的眼光半是嘲弄半是嫉妒。

音乐又起,是闽语的《爱拼才会赢》。夜娱因为我而起的短暂脱轨即刻被扳回正道。谁也不会为我而改变预定的程序。

季风满脸堆笑地对那位年轻人说:“误会了,误会了。李科长,楚小姐的确酒精过敏。这杯酒我来敬你。”

季风不容他回神,便从他手里取走一杯酒,仰脖一饮而尽。

看来那人没有完全喝醉,乐得坐着季风抬的轿子下台。

我拿起我的手袋,说一句:“大家慢慢坐,我有事先走了。”不管有没有人听见,快快拉门出去。

季风跟着我到大门口。

我低着头,说:“对不起,我并不胜任。”

季风说:“请别介怀,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忘记了你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良家妇女。”我苦笑,抬起头。

季风的脸满是疲累,在夜光下额上的皱褶显出忽高忽低的纹路。他距我仅两步之遥,但我们一定相伴走了很远的一段路,却彼此一直没有发现。

一种淡淡的忧伤的温情在心底浸漫开来。

我说:“你上去吧,他们需要你买单。”

“真想跟你一起一走了之。”他似自言自语。

我笑着移动脚步:“拐带腰缠万贯的季总啊,我可没那贼胆。再见,谢谢你的维护和厚待,我为有你这样宽宏大量的老板而深感幸运。”

“别给我戴高帽了,我不会为此而给你加薪的。”季风说:“我不能用车送你了,你自己坐车回去吧。”

我走了几步再回头看,在这一刹那,我才发现原来人的背脊也是充满表情的,季风略略佝偻的背影坦露出内心的黯淡。但是他能挺得住,我并不为他担心。

 

14

文奕开亮着家中所有的灯在等待着我,甚至连阳台也灯火通明。

我进门蹬掉高跟鞋,说:“我回来了。”

文奕坐在沙发上,眼光很沉郁地注视着我,没答腔。

我又说:“要把文宅变成一座导航的灯塔呀,我又没有迷路。”

还是听不见文奕的说话声。

我心里咯噔一下。文奕生气了,真的生气。

让丈夫独守空房等待夜归的妻子的确是种罪过。我踩着碎步从厨房到卫生间再到阳台,把多余的灯光逐一熄灭,然后像个做错事又有心认错作检讨的孩子蹭到文奕的跟前。

文奕牢固地坐着,模样装得很平静,但我不用触摸也能感觉到他的燃烧。

一种盈荡着低压的难以捉摸的静寂,无疑是暴风雨即将降临的前奏和预兆,但它比暴风雨本身更令人畏惧。因为这种静寂实际上正是暴风雨的外表,它包裹着暴风雨就像埋着地雷的伪装一样,你明知下面藏着致命的炸药,但看到是却只是纤草柔柔。

我掩饰着内心的恐惧,故作撒娇地说:“你再不开口说话,我可要洗澡睡觉了。”

文奕望着我,那寻根究底的目光使我胆怯。我收拢视线,待我再抬起头,他仍盯着我,目光有如锯片,嘴唇饱含神秘莫测。

“你晚上喝酒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像石头划在玻璃上。

我压抑着不安,强作天真样:“就一点点。”

“吃完饭直落到歌舞厅?”

我咽了一口津液,干涩地答:“是的。”

“哪个歌舞厅?”

“帝王俱乐部。”我感到有虫子从我的心脏深处爬出,直攀升到眼睛。我隐忍着。

“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现在知道了。莺歌燕舞,男人的极乐世界。”我的头发晕。

“那你还去?”

他眼梢里含着的内容变得很复杂微妙,我一时悟不出那是什么,但无疑有一种强压着的烦燥不安和磁场迷乱似的波动。

我手心凉凉的。文奕的样子和声音都变得很陌生,我们从来不曾如此对话。我不想再答但还是争辩了一句:“我这不是提早回来了吗?”

“我还以为你乐不思蜀了呢!”他用冷嘲热讽的语调怪声怪气地说,听起来既粗鲁又叫人受不了。

“不,文奕!”我想阻止他再说下去。

但他没有丝毫想停下来的意思:“我Call你数遍为什么不复机?”

这不是我急急归家所盼望得到的。我期待的是他走近我,抱紧我,亲吻我,让我在他温厚的怀抱里变成一条最柔美可爱的小鱼。

我凝视着文奕,想不通他为何有如此骇人的变化,文奕从不这样荒诞。我竭力稳住自己,防止整个骨架子四处飞散。我的脑袋一片混乱,一丝明晰的痛楚来自往日的许多情怀在这一夜遭到了莫须有的劫难。当意识重新回到我的大脑,我明白我非回答不可。

我难过地小声说:“你知道歌舞厅里很嘈杂,听不见。”我看见自己正顺着山坡往下滚。

“可我打季风的大哥大也没找到你,那会儿你上哪去了?”

这太过份了,即使是丈夫,这样的刨根问底也会令人神经错乱。

“你是否准备提十万个为什么?”我的声音几近哀叹,一种沉重的情感在体内翻滚,悲哀油然而生。

“正是。”文奕的声音又变得粗砺、刺耳、冷酷,“你跳舞了吗?”

“跳了。”我抢答般迅速回答。

“和谁?”

“一个不认识的人,极丑。”我很流畅地答。

文奕的眼睛掠过一道惊愕的闪光。

我的心痛苦地收缩着。我感到我们像一条共同起源、溶汇、流淌在同一河床的河流突然被利刃般的重重大山拦腰截为两股奔向不同方向的支流,各自流着各自的感觉,大家都为这种割裂而格外别扭和伤心,但在横天出世的大山面前又措手不及。

“你腻烦了吗?”他突然换了个提问的方向。

我实话实说:“我筋疲力尽,真的。”

创伤是一种爱的结果,一种真正的爱,一种多年来凝聚的爱。唯一庆幸的是我不用哄骗文奕,不用撒谎。

文奕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又问:“我们为什么结婚?”

我觉得喉咙里有一个凭空生出的硬核,几乎令我窒息,我费了好大劲才能回答:“当时你是非我不娶,我是非你不嫁。”

“能跟你结婚是我的幸运,你知道吗?”

“深有同感。”

我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流了出来。我捂住脸,抑制不住抽动肩膀,热泪湿漉漉地从指缝中渗出,我伏在掬成杯状的盈满眼泪的双手里一片潮湿的黑暗中。

夜很静,漫长得令人心慌。文亮亮的房间里传来他熟睡中翻身摇动床铺的吱呀声和梦呓声。我一任泪水流泻。我忘了我最后一次在文奕面前哭泣是什么时候了,那遥远得像不曾发生过。

文奕不再说什么,他僵硬了很久,慢慢地他凑近我,用一只手揽住我的头,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我哭得越发厉害。我的抽泣声一波一波地叩击着这个不平静的夏夜,舒发着某种绝对空虚和无法补救的失落感。

“对不起。”一股沙哑的声音从他的嗓子眼逸出,他没来得及抑制住声音背后的情绪。

我并没有完全沉浸于自己的伤感而忽略感受文奕。我看不见他的脸,但分明他也流泪了。

这是为什么?我们为什么相拥而泣而不是大笑?为了我越来越频繁的夜归?为了我偶而涉足那种风月场所?为了他在某个晚上遭到妻子的冷落而我为丈夫突如其来怪诞的改变而心碎?一个年近不惑的大男人和一个自以为很明事理的大女人在这个没有任何特别的日子突然落入没有方向的泥淖里。

我起身离开文奕,竭力说服自己:最正确的姿态是对他的痛苦佯作一点也不知道。实际上,面对丈夫的失常表现,这也是我唯一所能采取的姿态。

我倦极而寐。

我飘飘悠悠地走着,步子很轻,像在飞,又像踩在云絮里,毫不费力地,天空悬在我的头顶上,很远,触手可及,水蓝水蓝地发着荧光。有小鸟鸣啼着划过,蓝天上出现淡淡的烟痕。一瞬间我仿佛听到召唤,迫不及待地想追,一脚踩空落在一片交缠着古树藤蔓的湖中。水冰凉,我被丝绸般柔滑的水草缚住四肢动弹不得。

一双手伸过来。我认得出这双手。我毫不犹豫地抓住它。我明明捉紧了那双手,但它仍能够灵巧地剥去我的衣衫。我的肉体染上了浮游在林中水面上的同一种光芒。我第一次欣赏到自己的裸体,那么晶莹,那么美丽。以前我从不敢在镜子中注视自己的胸脯,现在我看到了,双峰上的两粒红珠小巧、浑圆、鲜艳,宛如浮在水面上的花冠。

湖中突然漫起一股暖流,像温柔的吻徐徐拂过我的前额、后颈、胸前,最后回旋在我的腿腹间。一种快意从一个地方向外发射,一直到散开在水中的发梢都快意无比。

我却一个激凌大喊一声:“不!”

我睁开眼,文奕正俯视着我,一双奇异地明亮的眼睛镶嵌在背着灯光的模模糊糊的脸上,里面跳跃着放荡的情欲。我惊讶地发现我们都已赤身裸体,他漂亮的躯干像只蓄势待发的黑豹。

“为什么不?你是我的,我的!”文奕咄咄逼人地说,嘴唇几乎是粗暴地劫掠着我的脸,然后生硬地进入。

我从未在床上对文奕说过一声“不”,一生一世都不会,刚才那声“不”不是我说的,绝不是。但文奕从来都会先问“要不要?”“想不想?”“好不好?”此刻的文奕像一头受伤的野兽,那么粗暴,那么贪心,那么不可言喻。他不厌其烦地贪婪地进攻着、猎取着,带着一种我所不能理解的凶恶、仇恨,甚至炫耀。

我辗转着,抵抗着。我抵抗的不是文奕而是一种情绪。我觉得我正在被自己的丈夫强暴。我奋力想推开他,但他箍得我更紧,他的胳膊微微颤抖着,却无比有力、坚定。我听见他的胸膛里发出激震的鼓声,就像吹奏着冲锋陷阵的号角。

他在征服。刹那间我明白他要征服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

在这个世上有许多事是难以明了因果的,非常残忍和痛苦的,明明知道这夜似梦幻般飘缈,但在这种飘缈之中却蕴含着一种无形的出世和解脱,使人更加迷恋而不知返。我的整个身心被文奕洞穿了,终于神奇地挣出水面,有一种如梦的陌生,有一丝迷途的茫然,有一点被感染的狂躁。我像一把被水泡湿又终于从内至外被火薰干的稻草,不可逆转地燃起大火。我把自己纳入刚才逸出的轨道。我们互相召唤、互相迎接、互相激励,我哗哗地流着泪,我的眼泪和文奕的汗水汇成一片汪洋。

 

15

醒来的时候我费了好大劲才想起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身边留下一个文奕睡过的浅浅印窝,上面残留着他的一根落发和淡淡的气息。闹钟的按纽被拨到OFF位,听不到文奕和文亮亮的脚步声、说话声和开关门的吱呀声以及在过道上碰倒椅子的撞击声。季节把夜晚变短了,虽然隔着厚重密实的窗帘,仍能感到外面强光的穿透。奇怪的是城市夜晚的嚣张和灵气到了白昼便蒙上了虚伪的羞怯,像月圆之夜因受到月亮的引力而汹涌奔腾的潮汐到了早晨却后劲不足泄了气似的软弱无力懒洋洋地昏昏欲睡。我用手揉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经过一阵长长的寂静,我终于完全清醒。

8点半了,文奕已经上班,文亮亮也已静坐课堂中。我走到镜子前,我的表情看上去像只渴极垂死的鸟儿,半张着嘴,眼睛半睁半闭。我的内脏仿佛被人用一只大汤匙舀干了,然后再灌进去两桶早溶性痴呆溶液。

我关掉空调,拉开窗帘推开窗,阳光毫无障碍地倾泄而入,微细的尘埃在灰蒙蒙的光圈中上下飞扬。我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眼睛四周那些细碎的皱纹以前只有在笑的时候才显现,现在终于镌刻牢固了。我拿起梳子,突然发现头顶中间分界的地方有一丝特别的银光。我凑近镜子,鼻子几乎贴在上面了。我双手在头发中一阵急切的拨拉,搜寻到一根明晃晃的白发,我用拇指和食指捏紧它,用劲往上一提,一声细微的“啵”声,发根脱离了头皮。就在这一刹那间,我发现刚刚拨掉白发的地方有一丝丝白亮若隐若现,那一丝丝白亮很不稳定地闪烁着,似乎是视线上的错觉,让人疑惑也许是阳光把黑发映淡了。

但的的确确是白发。白发比黑发更粗壮更结实,坚定不移地在黑发丛中脱颖而出。

白发比脸上的皱纹更触目惊心,更具划时代的意义,它无情地编织成一个令任何女人都恐惧的字眼:衰老。

我不再企图去剿灭白发。有的人一出生就带着丑陋的胎记,几根白发只能提醒你已时日无多并不会造成别的伤害譬如毁容。我梳顺头发,把它绾在脑后,这样看起来也许会精神些。

今天虽然起晚了,但还得去上班。季风并没有给我迟到旷工的特权,即使有,我也不会接受。领一份薪水打一份工,克尽本份是最起码的职业道德。我拿出那套买回来一直没启用过的美容化妆品,开始为自己塑造出门的合适脸色。这件工作又磨掉了很多时间,我打的士赶到公司已经9点多了。

今天很清闲,整日都没有客户找上门,我与之有联系的并无急事等着办,季风也没有传呼我。这里没有订报纸,我自然不能借助一纸娱乐版消磨时光,又或者像对面的纯情女孩一样闲时就拉开半边抽屉,悄悄入迷地翻看里面躺着的琼瑶或岑凯伦的梦幻小说。清茶倒是有一杯的,任何地方都不会禁止人喝水的。我坐在椅子上,凝视着视线随意落下的某一个地方,其实那个地方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只是我懒得把视线再调校到另一个方向。

对面坐着的女孩一整天也很安静,除了中午蹦蹦跳跳地和邻室的年轻小伙子出去吃麦当劳顺便给我带回一包薯条、一个猪柳蛋汉堡包、一杯冰冻可乐之外,也一直没有离开过座位。她不时抬起头看看我,大胆时目光停留在我脸上足有两分钟。她的眼睛里丝毫没有别的不良含义,她的审视就像我在端详蒙娜丽莎的画像时,试图找出那一成不变的表情下的秘密。为什么全世界都喜欢那位落落大方、很可能怀了孕、又很可能是男人的化身的没有眉毛的大额头圣母呢?

“该下班了。”女孩很响地推上抽屉,对我说。

我打量着她那精致的显得毫无城府却自得其乐的小脸蛋,渐渐明白了7小时工作日已经结束。

日子原来也还是可以这么度过的。

我刚走出大厦,季风的车子便滑到我的跟前。

他摇下车窗,对我说:“顺路坐我的车回家?”

我想了想,说:“不,我情愿走路就当松松筋骨。”

“你今天的气色不大好。”季风没有开走车子。

我发出怠倦的微笑。

后面有车子按喇叭。

季风急急地说:“快上车吧,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今天一整天可以不说又不可以留待明天说。

后面不只一辆车,好几辆车都在按喇叭,有司机探出头怒目喷火遥望着我。

季风说:“你是否想让他们召警来抄我的牌?”

我只好上车。

车子只是拐了个弯就动不了。

塞车。再怎么按喇叭也是徒劳。

季风并不为塞车而烦心,他往车头音响塞进一盘磁带,海顿温柔的大提琴协奏曲带着渴望开始喃喃倾诉,甜美、匀称、沉思般的节奏盈满铁皮包裹着的小小空间,车外的焦躁、霉气、愤怒顿时被隔绝了。

“有话请说,我洗耳恭听。”我坐上季风的车子并不是为了欣赏音乐的。

季风用手板动座垫侧的搬掣,把他的座椅向后推挪以更接近我。

“昨晚的事我很抱歉。”他说,眼睛望着窗外。

“错在我。我很难让人们接近我。”我率直地说。

“别人也这么指责我。”

“不,不一样。有很多事我做不好,还可能给你添不必要的麻烦,请多包涵。”

“我觉得你非常好。”

“你真的这么想吗?”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没听过我说假话,那这个人就是你。”

我没作声,眼睛也望向窗外。夏日的傍晚太阳仍老高,让人觉得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我不知道这会令文奕……”他踌躇地说。

我猛地用双手撑住坐垫挺直身子看着他。

他只给我一个后脑勺连同半边侧脸。

我等着,内心的疑惧震撼着我。

季风缓缓地说:“文奕今天打电话给我,说要替你辞职。他嘱咐我采取一个你能接受的方式而不要泄露这是他的意思。我想这是你自己的事,你有权自己决定去留。”

一个人正在60层的高楼顶上看风景,赖以屏障的玻璃突然碎裂,风呼啦啦地卷进来裹着他作自由落体时是种什么感觉?

现在我就有这种感觉。

我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全身都已虚脱,然后就任由自己在空中飘落,永无止境地飘落。

文奕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为什么连一字一句都不跟我说就给季风打那样的电话?

我想不通,因为我根本无法想象。

前面的车子动了动,季风松开手刹排着队挪动了几米。

“我希望你留下,人要找到一份合适自己又愿意去干的工作不容易。”季风说,很诚恳地,眼睛直视前方。

金达合适于我并且我乐意在金达干下去吗?我并不肯定。事实上工作了十多年之后,我才猛然惊醒我这副骨头原来还可以挪来挪去。

我双手下意识扭绞着,指甲戳进手心,疼。

我不想沉默下去,我说:“我想我先得把自己的事情弄好。”

“经常有人这么告诉我,但我一直都没有做到。”季风说。

我说:“你是不同的,你是男人。”

男人,女人,多么的不同。

我无法再稳坐在季风的车里。我说:“我想下车。我家冰箱里一点菜都没有了,今天周末,我想买些海鲜做顿好吃的。”

恰在这时,雍塞的道路被前面十字路口的警察疏通了,季风的车子夹在一长溜铁龟壳串成的链条上,像幼儿园的小朋友过马路一样一个拉着一个的衣襟往前走。

车过了十字路口,前方畅通无阻了。

季风像没听到我刚才的话,扭头对我说:“我车你到海边兜兜风?”

我摇头:“不。”

季风叹了一口气,说:“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拘泥自己。你就不能放松一点吗?宇宙是无限的,可人生是短促的,我并不想你坠入今日有酒今朝醉的俗套,但人在世上走一趟,除了完成命定的劳作之外,更要懂得享受生活。真正的人生意义在于寻找快乐,你认为怎么快乐就怎么去做。”

快乐,我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不乏快乐的。生活中纯洁的日子,那种脆弱迷惘的幸福,那一线牵在文奕和文亮亮身上的快乐,一直是我这么多年来在人世间唯一的快乐。

我心底有股冰凉的潮水一波一波上涨,淹没了我。我无法再镇静,用手掩脸:“我没想到他会对我不满意。”

“你是为自己而活还是为他而活的?”季风的车风驰电掣。

“我只知道他不开心,我也就无法开心。”

人们常见的夫妻生活不过如此:一套希望越住越大的住房,里面有赶得上潮流的家俱和时兴的电器,还有标志着男人的胡子刀和标志着女人的花裙子,两张每天彼此要看上几千遍的脸。两人在一起时不再有恋爱季节的诗意和浪漫情怀,却有一种把他和她永远绑在一起的又难堪又欢喜的责任感。生活复印着每一个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天长日久,两人互相渗透,眉目表情渐趋相近,令旁人一看就赞叹天生一对夫妻相。幸运者直至耄耋之年仍是“老来伴”,不幸者自能生出千百种恩恩怨怨。在我的内心深处,不能说没有过绚丽多姿的幻想,但我更乐意接受自然如水的日子,我一直都相信自己的最后一口气是在文奕的怀抱中了无遗憾地咽下的。

所以我不要文奕不快乐,把我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列个清单,文奕永远都排在我的前面。

季风微喟一下道:“我没想到我竟会羡慕你们夫妻俩。好了,良家妇女,别愁不展了,你们的爱情会战胜一切的。”

但愿。

季风又说:“如果你有空,请去安慰一下你那位疯疯癫癫的女友,她恐怕失恋了。”

洛亚。我早知道她招惹季风是自讨苦吃。

我对季风说了个地址:“请送我到那。”

门铃唱完了整首“铃儿响叮当”,门仍紧紧地闭着。我正待模仿洛亚的叫门方式摇撼铁闸门,里面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门没锁,自己推门进来吧。”

外面落日辉煌,而这个有着三扇巨大落地窗的宽敞房间却是阴森森的。沉甸甸的厚布料和通花双重窗帘紧紧密封,人为地与世隔绝。联结外面生机勃勃的世界的,只有一方大镜子似的电视屏幕,那上面正流淌着儿童最喜爱的日本卡通片“美少女战士”。

洛亚满脸萧索,倚着厅角吧台晃着半杯浅褐色的白兰地。

“你来了?”

她拿出另一只酒杯,用手指环杯沿抹了一圈,斟上酒。

“喝吧。”她把酒杯举向我。

“拿开!”我回绝。

对她不能客气,你要是对她客气,她就会随心所欲地摆布你。

我走到窗前,用力扯开窗帘。窗外的人群车流披着夕阳的红霞无声地蠕动,像30年代的黑白默片。

“关掉空调,开开窗透透气好不好?”我说。

洛亚擎着酒杯阻止我:“别婆婆妈妈,让我们为洛亚将要结识的108位男友干杯。”

“那这杯酒得等到30年后才能喝。可爱的天使,你的确切记录只有十分之一。”我推开她的手。

洛亚耸耸肩。她的确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肯喝一杯,既然有这样的机会。

我们并排在窗前站着,看着外面闪着光的很近又似很遥远的城市。洛亚的脸由于没抹脂粉在落日的余光照射下纤毫毕露,枯槁失色的容颜凸现出抑郁、倨矜和病态的斑斑点点和皱裥。两只眼睛因洗净了眼影而显得浮肿和茫然失神,双唇也不再是鲜红的玛瑙。这是一副在为自己的放纵堕落寻找借口,在滑向深渊或走回平地的叉路口上迟疑不决的女人的面目。她像她的心一样,没有明确的身份,没有真正的归属。

我说:“你非要扮出一副弃妇的蠢相来刺激我吗?”

我们四目相对。

当人们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另一双眼睛时,会发现里面目光一扫而过时所不能看到的东西,眼睛此刻仿佛失去了那层无形的本能的保护膜,不说一句话也会把真情全盘托出,怎么藏也藏不住。

她的问题直接来源于感官。她一直用她天生的感官,她的头发,她的声音,她的气质去获取尽量多的感官上爱情上的幸福。她的技艺和任务就是以自己的每一项本领,每一条曲线,每一个最柔和的体态在情人那里获得理解、回报和轻松愉快的酬答嬉戏。当她能俘虏男人倾倒于她的石榴裙下时,如同夏日盛放的玫瑰那样炽烈馨香;而一旦失去应得的膜拜,便像花儿失去了水的滋润即刻奄奄一息,憔悴不堪。

我说:“听着,洛亚,周期性的痛苦之于你也许像美味鲜汤中必不可少的味精,但别把它洒在大米饭里。”

洛亚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你以为扮怨妇很好玩吗?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我长年独沽一味,你却尝尽人间珍肴,蛋白太高你消化不良却倒过来喊饿,这公平吗?”

洛亚大力捶我的肩窝:“学得牙尖嘴利文奕会不喜欢的。”

洛亚还原了,至少愁眉舒展了。我却脸一沉:“别提文奕。”

洛亚怪叫:“嗳嗳,模范夫妻也上演苦情戏了?”

我拿过洛亚手中的酒杯,把酒灌进嘴里。

洛亚不再十三点兮兮了,她紧张地问:“来真格的?”

我一阵猛烈的咳嗽。

洛亚慌了:“不能喝就别喝了。”

我说:“让我喝,一醉方休。”

“问题严重了。”洛亚咕哝一句,把我扶到沙发上。

我抬起像鸣钟一样嗡嗡作响的脑袋,问:“在你的眼里,文奕是爱我的,对不对?”

“当然。我都嫉妒得想撬你的墙脚了。”

“他不会做完全违背我的心愿的事?”

“不会,绝对不会。”洛亚拍拍我的手背,安慰道。

“可他居然叫季风炒我的鱿鱼!”我似谵妄般大叫。

这的确是谵妄。那杯酒一下子就上脑了。不过,此刻我的意识并不模糊,心里对一切都非常清醒。

“文奕撞邪了。”洛亚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我说:“洛亚,再给我一杯酒。”

洛亚啐我:“刚才敬酒不吃,现在倒来劲了。也好,失恋妇人与苦恼太太,这对饮倒是够味儿。”

她摇摇晃晃地取来一瓶酒,哗哗地斟满两个酒杯。

那么大一杯酒,就像喝开水一样喝下去了。

电话铃响,洛亚醉意朦胧地揪住电话线用力一扯,电话立刻哑了。

洛亚手舞足蹈,押着探戈的节韵,泣泪而歌:“爱情不过是件普通的事情,有什么稀奇。男人在她的眼里,不过是消遣的玩艺。什么是情,什么是义,不过是大家自己骗自己。什么是痴,什么是迷,不过男男女女在做戏。如果你爱上她,你就自己找霉气,如果她爱上了你,你就会死在她手里……”

我突然觉得放纵实在是很舒服的,我有点理解洛亚总是把自己放在恋爱的漩涡中并乐此不疲的玩性了。只有把自己推入伪造的激情和痛苦中,才有理由暴饮暴食,纵情于声色。一种酗酒后的快感像无线电讯号一样在全身震颤着。我们又哭又笑,鲜花凋落了,才会有新的蓓蕾绽放。

洛亚的声音像隔着一道山谷盈荡着回声飘过我模糊的意识,一股奇怪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息。我耗尽所有的力气才撑开沉重的眼皮。

洛亚正在刷牙。她一边用牙刷在口腔里拉动一边把满嘴白泡泡的脸凑近我,眼睛布满红丝:“醒啦?”

我惊跳起来。酒醒了。酒不醒还好些,酒一醒,忽然全身像龟裂的土地一片片裂开,酒,已化为冷汗流出。

外面的天色跟我来洛亚家时差不多,可太阳的方向是相反的。

我嚷:“洛亚,你害苦了我!”

洛亚仄进洗手间漱干净口,慢悠悠地说:“焦什么急?要不要我陪你去喝早茶填饱肚子再回家与文奕慢慢讲数?”

我哭笑不得,心里仍为一夜未归家狂跳不已。我恨不得时光倒流十几个小时。

我匆匆奔出门。洛亚在身后喊:“有需要助阵的时候请Call我,我保证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我心烦意乱地摇摇手。够糟的了,我不想洛亚添乱子。

文亮亮一见我,即刻扑上来紧紧抱住我,口中不停地说:“妈妈你上哪了?吓死我和爸爸了。昨晚我们一夜没睡到处找你。爸爸的朋友说你去洛亚阿姨家了,可打她家的电话又没有人接,爸爸Call你没收到吗?为什么不给我们打电话?”

我搂住文亮亮的头,走近文奕:“我……”

文奕突然伸出手捉住我的肩头,摇撼着,厉声说:“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他的声音已嘶哑,连身子都因激动而颤栗。他一向都认为自己无论遇着什么事都能保持冷静,因为他知道唯有冷静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毕竟不是圣人,许多事情他不能无动于衷。我的失踪令他一夜焦虑、担心、害怕,但见到我平安归来了,那些千百次回旋的“只要她平安回来,别的一切都在所不惜”的念头就完全被义愤和被耍弄的感觉取代了。

我的肩头似已被捏碎,却勉强忍耐着。我不想在文亮亮面前失态。儿子还小,有些事情该背着他解决的。

我并没有离家出走,连念头都不曾有过。我不得不解释。我为自己口中的酒气而感羞愧。

文奕一双疲惫的眼睛空空洞洞,茫然凝视着我,喃喃道:“好,你很好……”

这句话他重复了好多遍,然后松开手,突然转过身,拉门出去。

我倚着文亮亮,硬撑着不倒下去。

文亮亮奇怪地问:“妈咪,爸爸为啥发脾气?”

我忍住泪,说:“妈妈令爸爸担心了。”

“那为什么你回来了爸爸又走了?”

我无言以对,伤感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发。

过了好大一会儿,文亮亮仰起头怯生生地问:“妈妈,你说过星期六带我去科技馆看飞机模型展的,还去吗?”

“还去。”我打起精神说,“快去换件衣服,我们就走。”

天空很清亮,天和陆地的颜色极淡,平静、明朗,没有一丝风。眼睛从静止的空气中望过去,像飞鸟一去渺远。万物自在而清明,永远不变,永远不灭。太阳既不像炎热的正午那般火辣辣,也不像孕育暴风雨前夕那样灰暗,它从一片轻盈的白云下静静地浮出来,整个世界都沐浴在纯净安谧的光线中。邪恶被遏阻了,而忧愁则离得很远。人类的呼叫,那阵疯狂与痛楚,慢慢平复下来。在这融合着柔软的温暖与清凉的和谐中,我听见一种更遥远的东西,在邪恶和忧愁之外,还有一种精神,它不受侵犯,没有苦恼,超脱一切。

忽觉脸上潮润。

文亮亮喊:“妈咪,下雨了!”

我抬起头,天空没有丝毫变化,太阳依旧清爽地照耀着,雨像绢丝一般,又轻又细,听不见淅淅的声响,也感觉不到雨浇的淋漓,雨裹着没有形状的湿漉漉的烟雾,在熠熠生辉的阳光中轻柔地飘洒着。

文亮亮惊奇地问:“妈妈,为什么天上出太阳还下雨?”

“呵,这叫过云雨,刚好一块雨云在我们头顶上。一下子就会过去了。”我解释。

“不,妈妈,又出太阳又下雨,应该叫太阳雨才对。”文亮亮说。

太阳雨,真好听。儿子有创造词语的天赋。

文亮亮忽然举手一指:“妈咪,你看!”

但见一道彩虹在濛濛的水雾和透明的太阳中凌空拔起,从世界的这端跨到世界的那一端,吸收了宇宙间一切绚丽柔美的色彩,凝固在高空中。城里的孩子看到的天空多被石屎森林割裂,儿子尚不知彩虹为何物。

“那是彩虹。”我告诉儿子。

“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的彩虹?”文亮亮屏气凝望着。

“是的。”

“真神奇。”文亮亮的脸上现出与稚气不符的沉思:“太阳天下雨,又有彩虹现身。妈妈,今天是什么日子?”

“一个很普通很平常的日子,像每一天一样。”我说。

文亮亮拉住我的手,摇了摇,说:“妈妈,我们先去找爸爸,再一块去科技馆好不好?”他的眼神清荡荡又含有一丝慧黠。

啊,儿子已经懂得用智慧来维护父母了。

我愁怀大开。

晴天下点雨不也很美吗?可以看到意外的风景。

我拉着儿子的手往一个方向走去。我知道文奕在哪里。他不会介意我们去打扰他的。

 

 

下 篇

 

1

我站在那间我曾经千百次进出,即使闭着眼睛也不会撞到挡风玻璃墙上的大门外,迟疑了很久很久。

我曾经像一头丧家犬那样夹着尾巴从里面灰溜溜地失魂落魄地离开,那种被痛击、被驱逐的感觉仍像一枚钉子锈紧在心脏的某个缝隙。

阳光艰难地透过如巨树连绵丛生的高楼大厦若高若低的空罅照射下来,斑斑驳驳地落在我的脚旁的小花坛上。花坛里杂种着各色花草,枝叶交叉,分不清是什么品种,在这些茂密的花草顶端,一簇簇雪白、粉红和淡紫色的小花蕾含苞待放。那些被楼房切割成边缘清晰的方块状阳光,在似有似无的微风中不住地曳动着。

我有些紧张,就像一个没有复习好功课灌了满脑袋浆糊的学生被一把推进不知深浅的考场。我咽下一口津液,以一种豁出去的大无畏的精神迈开脚步。我的目光超越了当下呈现的一切而漫游于远方,心里升起一种大胆的、几乎接近鲁莽的期待,像是梦境和祈祷,并非满怀信心,因此没有丝毫荣耀与统御的感觉。

我不是来复仇的,尽管我的怀里揣着一道任命,我即将在这里与我从前的米饭班主并踞统领属下的数百口人。

季风手中招摇着那张正而八经打印出来、签有他龙飞凤舞的签名和并排盖着两个猩红印章的纸页,用一种轻淡的口气说出他的决定时,我还当它是个天大的玩笑,毫不当真地滑稽地笑了起来。很快地,季风星目中那道肃穆而绝非玩笑的射线像激光一样把我的最后一缕笑声嘎然截停在嗓子眼下,我才惊愕问题的严重性。

我的思绪顿时化成纷繁一片,我努力思索着这件事情的偶然性和可变性。季风已经为我创造了一般人所期望的最好的条件,但我却没有反思到这一点,我昏头昏脑了好大一阵子。

清醒过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我不能接受这个任命。这像愚人节的节目,实在是荒谬绝伦、心血来潮的产物。

“为什么不?”季风现出一个半带捉挟半带因导演了一出好戏而不加掩饰的得意的微笑。

我总是怀疑他有一种超常的穿透力,有一种非凡的心灵感应,我疑心他已读出了我的潜台词。他又重复一遍:“为什么不?”声音变得高深莫测。

我嗫嚅着列举出刹那间脑子里能反映出来的理由,诸如难以相信这是事实,没有能力挑起这副担子,没有法子面对过去的老同事等等。

季风“哦”了一声:“听起来倒蛮多理由的。想不想听听我的意见?”他停顿一下,给我足够的时间作出反应,我被动地点点头。

“你不愚蠢,没有太多的虚荣心,但你的内心实际上期望着不同凡响的事物,你不是那种可以任由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无足轻重的小姑娘,也不是那种喜欢招摇过市的花瓶式的女人,你不至于脆弱到连别人瞥你一眼都得担心你是否会破裂成碎片。人们通常以为升官是桩幸运的事情,而你认为这种运气竟落到你的头上实在滑稽可笑,或者是纯粹过于偶然,没有丝毫根据。这是因为你的头脑缺乏想象力缺乏自我意识,缺乏准备装载更多东西的容量—你不介意我这么评价吧?我主张做人要时常空出一只手,这根手臂是个时刻准备着就绪的钩子,它是为出乎意料的机遇而设的。现在,是主动出击还是自动撤退的自主权当然在你,牛不饮水岂可按得牛头低,但是楚翘,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个时候,每个人都必须站起来,真正被当作一个人。你知道,我一直认为你可堪造就,你既然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就不能再无动于衷。你必须承担责任,必须作出选择。当然,我希望你是别无选择的,义无返顾的,因为我也别无选择。”

“你起用我并非因为信赖,更非因为欣赏我?”我震惊于季风的坦率,又心生一丝委屈。

“这是母庸置疑的。但实话实说,也是情势所逼,因为我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为什么你一定要行这一着?”我的确不明他的用意。

“如果你接受任职,这不再是商业秘密;如果你坚辞,恕我不能奉告。”

我一下子被逼到悬崖。跳还是不跳?我心念百转。

季风诡谲地看着我,口也没闲着:“我给你打个比喻,有一匹千里马,平常以你永远都追不上的速度飞驰着,你一向只有眼睁睁看着的份,忽然间受到某种特殊因素的影响,它的速度慢了下来,像是在等着你,你为何不把握机会追逐起跳,抢上马背?”

我终于开口:“你说吧。”心像一下子掉了底。

“你知道我借给你原来的公司多少钱吗?”

“80万。”

自从周经理从季风手中借走了20万元之后,每隔两个月,便来血泪哭诉一次,奇怪的是季风一反常态,非但不追讨欠款,且每回都让周经理有所收获。我一直摸不着头脑曾疑惑地问过季风,就不怕被拖入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洞吗?

季风便神秘一笑,避而不答。

现在谜底即将揭开,我不禁有点兴奋。

季风只是寥寥数语:“我需要一顶大帽子。我曾接触过一些海外商人,他们竟然迷信‘国营’而对我这种‘个体’有种直觉上的不安全感。某种时候,我需要用老牌公司的名义做生意。”

就这么简单?我难以置信。倘若如此,随便找一个大公司承包一个科就行了,何必兜那么大的弯子花那么多的心思借出那么一大笔款?我把疑问存起来,季风言尽于此,我知道我不宜刨根问底。如果说我变得比从前聪明了,那就是我懂得了自己什么该问该说什么不该问不该说。

季风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并非画蛇添足地补充一句:“而我又不想受制于人。”

他真是个道行高深的巫,一眼就能穿透骨头。我嘟哝一句:“我明。”

我真的明白。在某家公司承包一个部门,每逢签合同走账都要经过名正言顺的经理签名,且多有掣肘。所以他用80万借款深谋远虑地谋得一个有实权的职位,然后把这个职位拱手于我,而我只不过是在那家公司呆了近10年既无功也无过被精简出来的一个平凡的大龄女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新鲜玩法?

“在你掷出这个骰子之前是否想过它也许永远都不会出现你所押的点数?”我问。

季风笑:“我并不爱赌博。”

“不怕我有朝一日坐大山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在我认定这件事已不可逆转并且不无好处之后,我有了点好心情。

季风对我的话并不感意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多眨一下,毫不客气地说:“你现在虽然贵为一家大公司的副总经理,但我既有能力把你捧上去,就有能力把你扯下来。”

我不计较季风对我的小觎,他说的是实话,但这种毫不掩饰的优越感令我心里一阵不舒服。我问:“你是想要我做个扯线公仔傀儡经理还是真认为我尚可一用?”

他愉快地一笑,好像挺欣赏我的问题,爽朗地说:“民主集中制。必要时你得听命于我,但你仍可用你的脑。”他目光炯炯,“说真的,楚翘,如果有一日我对你失控,我会向你道贺的。”

如同一个亮晶晶的小肥皂泡从我的心底升起,五彩缤纷,映照着整个世界。尽管我是个极普通的小女人,对周围的世界并不完全理解,可是我平实单纯的生活必定还有些有意义的东西,我的内心实际上已经作出了某种回答。

这一年来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似乎都变得意味深长,我甚至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在日常生活下面跃动着的一股股神秘的活力,它会在适当的机会出其不意迅疾地浮现推拉着我漂浮。

 

走廊里很安静,一切都没有变化,各个科室我闭着眼睛也不会摸错地方,连靠近电梯口挂着的一块小黑板上面我一年前用胶水粘贴的一份总公司的通知仍有半页残留。一种刻骨铭心的熟悉,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与季风的交往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确交了好运。有老熟人看见我,不惊不喜平静地打个招呼:“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最近混得好吗?”还推心置腹半是安慰半是叹息地说:“幸亏你走得快,我们只是拿60%的工资吊着盐水活命。”

他们只当我偶然路过心血来潮上来串串门的。看样子周经理把消息捂得严严实实,他并没有把公司职员集合起来隆重地夹道欢迎我。可以想象他对我衣锦还乡的恶劣感受,我想直到这一刻他肯定仍在苦苦思索哪怕仅仅有一丝别的可能,他都不会选择这种结果。事实上我也一样,此时此刻我害怕到达我的新办公室的程度决不亚于我在某一瞬间对它的强烈响往。这个距离愈是缩短,我愈是希望它能无限延长。

我暧昧不明地应答着老同事的问候。我的心情很紧张,竟像做了贼窃取了稀世珍宝一样。我很难割裂我对这里的感受,更意想不到会以这么一种身份回来。我想,再过不到半小时,他们会心情复杂表情丰富又绝对不会当着我的面议论起这桩不大不小但肯定产生轰动效应的事情。

关健的时刻已经来临,我接近了周经理的办公室。按照规矩,我得向他报到。

 

2

就像那次在北方的荒原上神出鬼没地现身一样,季风坐在那张明显是为我准备的还蒙着塑料薄膜的软绒大班椅上,双肘放在新款的办公台面上赏心悦目地冲着我笑。那一刻,我涌起一种羡慕和崇拜,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他那般泰然自若,嘴角也挂上那样的微笑?看来这是太遥远了,我多么希望自己马上就能达到这一步。

“你怎么来了?”我喘着气问。

“扶上马,送一程嘛!”他站起身,“满意吗?这位置现在属于你了。”

周经理从我办公桌前侧的门出来,远远就伸出右手热情洋溢。我相信这种大幅度动作有助于他并不由衷的表演。季风好像没有看见他,继续对我说:“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把这个门堵上,让周经理从走廊那道墙另开一个门进出。”

周经理的办公室原是别有洞天,一进门是个小会客室,再拐进一道门才是他的御座。他平日办公的情形被四壁挡住,外人只有进入他的办公室才能窥视一斑。现在他把我安置在他办公室外围,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知道公司再没有多余的空间给我设置一个独立的办公室。周经理顺着季风的话赔着笑说:“这样的确不太方便,季总的建议极合我的心意。”

我说:“我对这些不大讲究,随便有个地方做事就行了。”

季风说:“此言差矣。办公室的门面就像一个女人的衣饰,丝毫不能忽视,门面的好坏留给别人的印象绝对不同。再说这种格局,就像你是周经理的女秘书。”

周经理点头称是:“的确如此,我会叫人尽快把这事办妥。”

季风说:“我希望楚小姐的上任能为我们彼此带来期望中的效益,亦希望她能没有障碍地在这里工作愉快。”

“那是一定的,一定的。”周经理在季风面前就像天生了一块软骨头,俯首贴耳的模样令人既厌恶又觉可怜。

季风朝我一笑,挥挥手,告辞而去。我没有送他出去,但我一直倾听着他的脚步声由清晰渐模糊直至消失。

我转动一下我的新座椅,把桌上簇新的合着的日历翻到今天的日子。如同新年之初开启新日历掀到元旦日一样,我有种一切从头开始的洁净感,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对未来的日子是否应付得了。

“啊,”周经理的声音干巴巴、冷冰冰的,与面对季风时说话的腔调截然不同,“看来我真得重新认识你了,楚大姐。”他把“楚大姐”这几个字咬得很重,“你这个人的城府实在深不可测,这件事你是怎么办成的?”

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合适,我讨厌他那种言不由衷的奸笑。

他用从来没有过的异样目光审视着我,似在判断我的全身价值,像家畜市场上的行家那样。他的目光毫无修养地寻根究底,令人难堪。

“你一向不是个会耍手腕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回来。”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朋友间说私房话,“为了能摇身一变成个女强人打回老家,你有没有做什么男人做不到的事情?”

我在属于我的位置上坐下来,我忍受着这种放肆的喋喋不休和下流的挑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冰锤砸在冰块上冷脆而短促:“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想我们应该各就各位做各自该做的事说各自该说的话。”

“还是那么口齿伶俐。”周经理没有丝毫要结束的意思,“想来,你作出这个决定总是经过考虑的。不过,事情毕竟很仓促,对吗?从我打报告给总公司至现在只有几个星期工夫,上面写的可是他的名字,我原以为这个位子是他坐的,没有想到来的却是你,他真神通广大。我看季风这个人虽有本事但有些本事是天生的,无论怎样都学不来的。说实话,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这个公司的事情你该心中有底的。”

这就犹如我在接到任命时对自己说的话的回声。在周经理的逼视下我浑身不自在,同时又自惭形秽。我注意到他的嘴角隐约绽开轻蔑的微笑,这令我产生了本能的斗志。

他是想给我当头一棒,我大可不必理会他。我并没有指望他会做出友好的姿态恭喜我,祝我走运,给我打气,对我说一切都将非常顺利,不必担忧。我一页一页地撕下日历的扉页和那些已经逝去的日子,把那些残纸片扔进废纸篓时我开始产生一种新的自信。

我说:“对不起,我要开始工作了。”

 

3

梳妆打扮对我来说是件比绣花还困难的事情。我坐在梳妆台前涂涂抹抹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脸上的脂粉眼影腮红都还没有找准他们的位置。这时我想要是早点把洛亚召来就好了。喜欢钻美容店、新潮发廊的洛亚不止一次说过我:“楚翘,你那张脸也该适当地修饰美化一下,本该是一张讨人喜欢的秀美的脸,却总像挂着一块住家女人的招牌。”闲时还颇有耐性传授化妆秘诀,我无心向学,此刻操作起来便不得要领。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七彩脂粉抹在别的女人脸上就光彩照人,抹在我的脸上便像个登台的丑角五花脸。我看看表,再过半小时季风的车子就要到楼下接我了。他今日特意打电话嘱咐我,无论如何也要在下班前抽空回家装扮装扮再去出席酒会。“我要将你隆重推出。”话筒里传来的声音仍一如既往的不容置辩。

我仔细端祥着眼盖上的浅紫色眼影,沮丧地发现眼皮儿像刚刚痛哭了一场似的虚浮红肿。我不甘心地又在上面覆盖了一层淡蓝,这回顺眼了一点。我再接再励,屏气凝神地在脸上精耕细作。在外面门锁嗒啦一响,文奕和文亮亮一前一后进来的时候,我刚好把一条新裙子套上身。

文亮亮每天一回家都习惯性地一头钻进厨房寻找我的踪影。见我不在厨房,便探头进房,一看见我,不像往常那样弹跳着上前,反猛收住脚,惊讶地望着我,不相信眼前的人是我似的迟迟疑疑唤一声:“妈咪?”继而回过神来,大叫:“爸爸,仙女下凡喽!”

文奕在文亮亮的惊叹声中走进来,脸上的表情明显地怔了怔。我凑到他的跟前,如同一个时装模特儿那般轻盈地转了个圆圈,“怎么样?”我问,同时现出个娇俏的笑靥,期望着文奕对我的头发、我的脸和我的衣裙发表意见。

文奕的回答大出我的意料,他不说好也不说差劲,而是淡淡地对文亮亮说:“儿子,看你妈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

我怏怏地回到镜子前。

说实在的,我连自己都快认不出来了。镜子里反映出来的是另一个我所不熟悉的女人。

她的头发高高耸起波卷浪翻,被硬发胶固定得纤毫不乱,且闪闪发亮;她的双眉刻意描绘过,弥补了眉尾稍短的缺陷,眼影打得很重,紫蓝紫蓝的,显得格外幽深;而且她连鼻梁也没有放过,正中的一道浅白使小巧的鼻子高傲地挺直;颧骨上的腮红使她脸上的表情始终处于一种亢奋。崭新的裙子效果不错,时髦且得体,使她的身段显得很苗条,婀娜多姿,光彩流溢。我想我毕竟得了几分洛亚的真传。

但文奕不喜欢。

我心底叹了一口气。

季风在把那一纸任命给我之后曾十分严肃地跟我谈论过文奕。文奕曾暗地里给季风打电话替我辞职的事后来不了了之,但已在我们之间布下了一颗地雷。可以肯定,对于文奕而言,我作为一个老婆的意义远比作为一个什么副经理的意义要重大得多。不知为什么,我竟像做了件亏心事似的感到良心上的不安。婚后我一直把做老婆当成正业,工作倒似成了副业。有人说一个女人的真正成功在于婚姻的成功,那绝对是个真理。我不希望因为一纸任命书就把我平静如意的家庭生活颠覆。季风却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文奕也不至于那般小鸡肠肚。

当然。当初就是文奕推我一把我才重抖精神的。

文亮亮扯扯我的裙摆:“妈咪,你扮得靓靓的干啥,有约会呀?”

这小鬼头,香港肥皂剧看得太多,说起话来没大没小,没遮没拦。

我对文奕说:“荔枝节深圳几家搞进出口贸易的大公司联合举办一个嘉年华会,就在今晚。”

文奕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散发出幽香的烫金请柬,扬了扬:“我知道。”

他收到了请柬!我惊喜,“我们一道去?”

文奕久久地注视着我,答非所问:“你完全清楚,我娶你决不是要你当装饰品。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那时你还是个娇羞的小姑娘,穿着一件平淡无奇却雅致整洁的连衣裙,那个样子至今还萦绕在我的脑际。你觉得你有必要这样打扮自己么?你是想以此来让我感到你依然是美丽的,还是想到那种大场面去充当哗众取宠的开屏的孔雀?如果这种摩登使你感兴趣的话,那么它也会使我感到惊奇!”

文奕的话点中了我的死穴。我深知自己如此费心的涂脂抹粉完全是出于一种骨子里渗出的不自信。我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魅力在哪里。美艳?聪慧?言谈?笑纹?我五官平凡,对人对事反应迟钝,口齿不够伶俐,唯一可取的是我只要笑,绝对是由衷的而不会是皮笑肉不笑。也许,一个人的魅力可以在这当中挥发,也可以在其他方面展现。事实上,又有谁能够确定它究竟在哪个固定的地方?

我突然觉得粘附在脸上的色彩纯属多余。尽管我不懂男人的审美情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真正有品味的男人也许常在漂亮的姑娘面前伫立注目,但是当他发现这个使他惊讶的花俏图案后面并没有什么其他具有真正含义的东西时,他会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假如我的身上没有任何能倾倒众生的内涵,那么脸上细心勾勒的虚假面具只能惹人贻笑。

我打开衣柜,翻出日常最喜爱的蝙蝠衫和牛仔裤,走进卫生间换上。

文奕看着我用湿毛巾一把一把地用劲揩着脸,问:“我们都出去了,儿子怎么办?谁给他弄晚饭?”

文亮亮嚷:“我也去。”

我没有停止脸上的打扫动作,时间无多了。我说:“儿子,爸爸妈妈今晚有事,给你钱你自个儿去麦当劳打包回来吃,然后乖乖地做作业。快去快回,记得锁好门。”

文亮亮嘟哝:“你们都不在家,我会孤独寂寞的。”

我哑然失笑,人小鬼大,居然连孤独寂寞这种忧郁的词汇都运用纯熟了。

我说:“别撒娇,大人做的是正经事。”

文奕的手把玩着那张挺括的请柬,轻描淡写地说:“你就不能不去?”

我愕然地抬起头,目光射进他的眼睛里。那里有许多隐忍不住的东西在漫溢出来。

“楚翘,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自从你进了季风的公司,你不再是原来的你了,你像别的许多女人一样,追逐那些令人利令智昏的身外物,你已失去了构成你的魅力的个性。你不再把我和儿子放在心上。你回家没个准时,不放弃任何机会抛头露面……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推荐你给季风!”

他满脸感伤,就像一片黑色的阴影扫过雪地。

我知道,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我的心里一阵难受。“你真的这么看吗?难道你更愿意我去过那种半死不活的日子,更愿意我整天情绪消极、目光呆滞?”

“也许,直到现在我还无法使你过上更好的日子,你到别的地方去寻找我未能给你的东西也是很自然的。”

我突然悟出了文奕那一份难以言表的情感,那种情感中包含了挚爱、猜疑、依赖、敌视、钦羡,在某些方面它们是联系在一起的然而又是大不相同的。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不是片刻,不是在一瞬间,而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不可思议的头脑里,或是在他的心灵里缓缓移动,同时它深受时代动荡的影响并使动荡变得更为强烈。毫无疑问,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上震颤着。

我忍不住说:“我明白了,文奕,在此之前,你一直是我们俩人当中的‘主角’,我是只灰小鸭,这样你就爱我。现在,我只不过是遇到一个偶然的机会罢了,你就受不住了。但是,你放心,这不会长久的,很快,灯火就会熄灭,节日也就随之结束。我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才要充分利用它。我也有权去证明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对不对?如果你真介意,我可以回到原来的样子,我将重新去找工作,找一个规规矩矩的工作,一个谁也不会注意到我的工作。这样,可就令你满意了?”

电话铃响。文亮亮抓起话筒“喂”一声,扭头喊:“妈咪,找你的!”

是季风,他的车已到楼下,我对他说:“我马上下来。”搁上电话。

文奕问:“你真的得去?”

我说:“这是开拓业务的正常社交,我找不到特别的藉口向我的上司请假。”我用发刷刷几下头发使之蓬松,友好地相邀,“季风有车,我们一道走吧。”

文奕的声音像山涧流水的薄冰:“不,你要去就自己去吧。跟在你的后面,我像个什么样子?让人家介绍说这是新晋女强人楚翘的老公?我得先陪儿子上麦当劳。”

我望着他,难过地发现自己如今既没有完全丧失自由又并不是完全的自由,文奕和文亮亮一个像手铐一个像脚镣松松地套着我,既让我有一点活动余地又不让我跑得更远。文奕已经不止一次流露出这种不合时宜的冷淡和敌意,我从来不曾正面抗击过。它不像第一次那么来势凶猛,但三翻四覆的再现却使结果更加不堪忍受。我没有勇气把内心感受到的痛击告诉文奕,讳莫如深犹如不可告人的隐疾。这个痼疾在静默中渐变成慢性,越来越根深蒂固,蚕食着生命中的乐趣。

楼下传来喇叭的催促声,这给了我逃避的出口。我故意不看文奕,匆匆地说:“那我先走了。”俯身亲一下文亮亮的脸颊,嘱咐道:“乖乖的。”

我虽然看不见文奕的表情,仍能感到从他站着的地方散出来的寒意,感到他的气息在背脊吹拂着。我抑遏住想回头的欲望,拉门而出。

 

4

季风推开车门的时候望着我摇了摇头:“又是素面朝天,真是不可救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句古训看来你一点也没有领会。”

我钻进后座坐稳:“未必人人看法如你。”

“比如文奕?”他笑。

我说:“文奕也收到了请柬。”

他诡谲地一眨眼:“那是我友情奉送的。怎么,他不愿意与你携手共赴酒会?”

我脸色一整:“你目的何在?”

“稍安勿躁,文太太。我只不过想让你的先生领略一下你的风采。寄给他的请柬没有落款,恐怕他想破脑袋也猜不着是我做的好事。”

他发动车子。

我沮丧:“我现在就像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我干什么他都不顺眼。”

“想不想听听朋友的忠告?”他的车已拐出大道。

“挑好听的讲。”我说,心情并不漂亮。

“忠言逆耳,听不听由你。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任由这根刺越扎越深,没入他的心底腐烂;二是让他自己动手把刺拔出来。”

我叹了口气:“你说了等于没说,这在于他而不取决于我。”

“解铃还得系铃人,你们是彼此的缰绳。”

“我不想再跟你谈论他。”我心里突然猛翻酸水。

季风回话的声调温厚而郑重:“也许你们都还需要时间把自己解放出来。”

我坚决地把话题岔开:“今晚的酒会……”

季风善解人意,适可而止,呵呵一笑说:“很好,临战状态颇佳,今晚我介绍几个重要人物给你认识,相信你能应付得来的。”

 

花都酒店气派豪华,富丽堂皇。黑白大格子相间的大理石地面光亮如镜,在中央空调冷气吹送的气流中微微摇曳的水晶串珠折射出错落有致的金黄耀眼的光芒。舒曼的音乐若有若无地烘托着热情洋溢的气氛。来往宾客衣香鬓影,男士们大热天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女士们着纱穿绸,发饰项链相映生辉。每个人都斯文得体,没有人对那些堆在银盘瓷碟上的精美食品表现出过度的兴趣和食欲。来到这里的人此刻就算饥肠辘辘,也能把持住尊贵的仪态。季风持一酒杯,满场乱飞,所到之处必定带起一阵欢笑。他是个很能自娱娱人的人。

我东张西望,没有发现文奕踪影。我端起一杯饮料,独身退至一列棕红色真皮沙发的单个座位上,慢慢啜饮着。季风在丢下我去交际的时候同时丢下两句话:“在这种地方,你首先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然后寻找目标搭讪交友,才有接洽生意的可能。”

斛盏相碰,个个如鱼得水,兴奋活跃。互相介绍、互相认识、互相洽谈、互相摸底、互相利用、互相较量,眼前的每个客户都是一种机会,说不准今天刚刚认识,明天就是贸易伙伴或商场上的竞争对手。我特别注意观察季风的面部表情,他的表情根据周围环境和所面对的人而瞬息万变,就像湖里的水面,能随时映照出天空和岸上的景物颜色变化。但这只是在薄薄的表层,表层下面则是高深莫测。我有点心虚,看准哪个面善一点的人刚想上前搭讪,小腿肚子便不由自主地发软。

正当我犹犹豫豫裹足不前之际,有人在我身边说:“哈罗。”

我扭过脸去。

如果是个衣冠楚楚一派老板大款的男人,我不会这么高兴,我看见的是个同道中人。一件浅蓝的宽身T恤,松松地掖进脱色粗布裤腰,球鞋,头发没有抹发油没有擦摩丝没有喷发胶,自自然然的三七开。

“嗨。”我镇静地作出回应。

他凑近我,用只有我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众香国里,只有你我穿粗布衣裳。”

我点点头笑,心里竟一松。

“我的裤子比你的老。”他老练地在一个话题上盘恒。

我乐得打蛇随棍上。我说:“我的已有8年历史。”

他做个滑稽的表情:“你输了,我的10年。”

“10年前你应该还戴红领巾,那时能着此装,怕是个奇异巨人,可以上‘今日睇真D’了。”

他笑,很是欢畅:“恭维男人年轻实际上是种蔑视。”他左手端着酒杯,伸出右手:“我叫郭竞钧,你呢?”

我与他握一握:“楚翘。”

“幸会。”他孩子气地问:“你跟谁一起来的?”

我指指那个正与人干杯仰头一饮而尽的背影:“季风。”

“哦,左钩拳季风。”他点点头。

“左钩拳?”我大惑不解。

“深港商界封给他的绰号。他做生意犹如拳击,开始一直用右手主攻,待对手把精力集中其右手上,他会出其不意挥出左手作雷霆一击,令对方措手不及。”

我惊讶:“你们对他了解如此透彻,他还能赢?”

“邓亚萍的打球动作更被对手用电脑分析得纤毫毕露,她照样所向披靡。临场处事回回不同,防不胜防。况且,他不会提醒你他什么时候会出左钩拳。有时你自以为看穿了他的花招,他却用老套路已足够将你击败。”

倒也是,我莞尔。估不到季风的江湖名气这么大,连这个乳臭未干的男孩子说起他,口吻都不无崇拜之意。

“聊什么这么热乎?”这时候季风走过来,对我投以赞许的一笑,“看来,你们已经认识?”

郭竞钧向他举举杯:“刚刚自我介绍。”

季风说:“楚翘,你认识郭竞钧先生,还得再认识他的父亲—来,我介绍一下,郭泽之先生,香港嘉丰实业有限公司董事长,父子兵噢。郭老先生,这是深圳广华进出口贸易公司副经理楚翘小姐。”

如果不说,这对父子兵根本看不出有丝毫的血缘关系。儿子毓秀活泼,仪表俊朗,老头子又干又瘪,像被时光榨尽了精血,精神倒还矍烁。

“幸会。”我说,与之握手。

“认识你很高兴。”郭老先生举止很有绅士风度。

季风说:“郭老先生在香港的生意做得很大,一直有意在大陆这边拓展,特意召移民加拿大的儿子回来帮手。竞钧先生是留美经济学硕士呢。”

我的脸蓦地为刚才的失言躁红,对郭竞钧说:“失敬失敬。”

郭泽之笑笑说:“楚小姐不必谦词,他在加拿大那边也就只能在超级市场做做搬运工。”

季风说:“中国人要在洋人地头抢滩实在不是件易事。”

“所以不如回到国内来可以趾高气扬。”

一把熟悉的声音吓我一跳。

是文奕。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且十分无礼尖酸刻薄地插一句。我忙横他一眼,希望他懂得收敛。

郭泽之不以为忤,以长辈宽容的口吻说:“这位先生所言差矣。我们在异国他乡被西人小看,回来也不曾想过要在同胞面前示威。在商言商,我们无非想寻求一条共谋发展的渠道。除此之外,也确想看着国家强盛起来,使我们中国人走到哪里都可以挺起胸膛。我老了,干不了什么了,这世界轮到你们这一代话事了。”

“你们不怕九七吗?”

“九七?”郭泽之哈哈一笑,“倒计时剩下多少天?怕也罢,不怕也罢,它终归要来到。现在好多人都在赌九七前景,有的怕输忙于移民,逃之夭夭,有的想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行。都说时势造英雄,我倒想看看我这把老骨头能不能靠九七大发一把,哈哈……”

文奕罔顾我的眼神,存心挑衅般说:“发达不是不可能,但有的人喜欢用些污糟手段。”

这太过份了!仿佛有把刀子插进我的心窝,文奕话里的莫名敌意远远多于基本礼貌,作为一个政府部门的小官员,他实在不应该在港商面前语无伦次,肆意发难的。

只见郭老先生脸色一变,正色道:“我们是正当商人,做的是合法生意。”

文奕还想说什么,我怕他制造出更大的难堪,忙上前一把拉拽他离开。

只听见郭竞钧讥讽地问季风:“这个喜欢夸夸其谈、惹人讨厌的家伙是谁?”

季风啜了一口酒,似是经过思量后才实话实说:“楚小姐的先生。”

“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郭竞钧的声音让已走远几步的我们足以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脸顿时像被火灼起一片水泡火烧火燎。文奕返身欲冲前:“你说什么?”

人必先自辱,然后人侮之。文奕还嫌脸丢得不够!我真恨不得山崩地裂,把我和文奕一起从人间蒸发。

郭竞钧却犹在痛打落水狗:“如果你不介意多听一遍,我可以重复……”

“竞钧!”郭老先生喝住他:“休得无礼!”

郭竞钧意犹未尽地眨眨眼:“我老爸最冬烘,满嘴礼义仁德,我也不想有失修养。不过说句实话,我真替楚小姐可惜。”

“你!”文奕气鼓鼓的势成骑虎。

已有人往这边聚拢围观,我仓皇地推搡着文奕逃离。

出了大门,一位礼仪小姐在我们身后喊:“每位嘉宾凭请柬可领一筐荔枝!”

“留给那班道貌岸然的家伙吃吧!”文奕余怒未消。

夜风吹来,我的头脑稍稍冷静。我停住脚,难过地说:“文奕,你今晚的言行像被人下了蛊。”

“我是我!如果你觉得你老公令你的颜面尽丧,你大可换过一个。”

文奕像只受伤的小兽,反噬着。深圳的夜显得珠光宝气,他的脸在街头霓虹闪烁中变得迷离可怖。文奕的气质一向不善变,不易动怒。但自从我进了季风的公司之后,宛如有一股不测的风云专事跟他捣乱似的,他的热情因消耗不当而枯竭了。而精疲力尽使他比热情充沛时更敏感,更易受伤又更具攻击性。我的心极疼,我觉得文奕的脾性骤变我确有罪过。我企图向自己解释这个困扰着我的恼人的谜,但我没有时间把他像机械般拆开来一件件分析。

我想和解,起码遏制事态的恶化。我说:“文奕,如果你有什么不满回家后尽管向我撒。今宵良辰,实在不宜与他人拗气。”

“你跟我回家去?”

“这是你来此的目的?”

“我知商务应酬对于一个想向上爬的女人来说十分重要。你可以在一些大老板、大经理面前多多表现自己,多获几个受赏识的机会,多攀上几位所谓的朋友。但我提醒你,这并不能跟能干本事划上对等符号。我想你表演的最佳舞台应该在文宅,你的丈夫和你的儿子都是你最忠实的拥趸。”

“文奕,你知我不是那样的人!”

“人,是会变的!”

我把嗖嗖上窜的火苗扑灭腹中。我说:“文奕,别忘了当初我失业落寞跌倒之际是你把我扶了起来,今时今日,我更需要你的支撑。”

文奕冷笑一声:“别一脸苦情,你羽毛已丰,已嫌我是囚墙了。”

“不,文奕,我从无此感。”我哽咽。

“你有,只是不肯承认。”

我口干舌燥,吐词艰难:“文奕,我很感谢你向我坦诚你的感受。我明白,亦知道应该怎么做。如果你真坚持此刻回家,请允我进去与他们道别,我不想失了礼貌,来日我还得与他们相见相处的。”

我用哀怨、谦卑、温柔的目光令他心肠软化。文奕石像似的面容有了一丝舒缓。良久,如激战过后面对必须接受的战果,他点了点头。

“要是你觉得非这样不可,那你再去登场吧。”

我咬咬嘴唇:“谢谢你的恩准。”

“别客气。我只是知道你若在酒会散场之前离开了,会有猫爪挠心。我不想做那猫爪。”

事实上你不仅是,且尤胜于猫爪。

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大理石地面上不那么爽快地嗒嗒作响。地很滑,每一步都得留意迈出的幅度才能保持身姿平衡。有惊奇的目光射向我泪珠盈盈欲坠的眼睛。我若无其事地鼓勇前行,硬生生让湿润的眼睛把多余的水份吸收回去。也许季风一直留意着我的踪影,我刚进入大厅,他便迎了上来。他说过要介绍几个大人物给我认识的。

 

5

洛亚坐在我的对面,以精利的目光射穿我的脑袋,说:“楚翘,你和文奕之间的问题大大的。”

我沉默一会,说:“我们结婚近十年,从来没有失过风度。”

洛亚一点也不隐瞒她那幸灾乐祸之情:“你们吵架了?”

我忍不住诉苦:“你说这叫怎么回事。季风是他的同学,当初也是因着他我才有机会与季风共事。”

洛亚面露同情之色:“你一直是文奕的好宝宝。”

“我没变。”

“你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已不是当初的楚翘,你现在贵为公司经理,尽管前头加了个副字。”

我意兴阑珊:“这年头,经理如秋风落叶,一扫一大堆。”

“在文奕和季风眼里,你或与他人有别。”洛亚貌似客观地评价。

“你明知我的能耐与为人。”我并不为此而自豪。

“没有人比我更加清楚你。也许,季风是个高明的工匠,看中了你这块好材料。”洛亚叹了口气,“我说这老天怎么瞎眼了,把这些好运全落在你的身上。在家有个好老公,在外有个好老板。”

我被逗笑:“就算你求爱未遂,也不必这样酸我。”

洛亚气馁,“我知,花花公子风流归风流,寻老婆还是求淑女。”

我安慰她:“你若做贤妻良母,尚能差强人意。”

“你不必为我叹气,姑且姜太公钓鱼。”

“洛亚,你的爱太泛滥,要好好过滤一番,仔细选择。”

洛亚深深落寞:“我早已修心养性,无奈仍捕不着自己心仪的那条鱼。”

“那只是别人的损失。”我是由衷的。

“阿Q也不见得比我们猥琐。”她忽地捉挟一笑,“楚翘,万一你们两口子真有啥不妥反目成仇,务必第一个告知我,我对文奕已觊觎良久。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这个笑话洛亚已不止一次说说了,以前听在耳朵里,认为这是她对文奕的至高赞美。今日听来,却特别刺耳。

我看着洛亚。

洛亚受不住了,“嗳嗳,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并没有强抢你的宝贝丈夫。”洛亚伸手越过桌上的杯碟,拍拍我,满脸诚挚,“楚翘,我的日子也很累,每天早上出门前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厚厚的脂粉敷盖黑眼圈和鱼尾纹;晚上拖着疲乏的身躯,换上省吃俭用买来的霓裳四处亮相;深夜回到家,除了一橱柜的旧衣服假首饰,一无所有。我真的很羡慕你们两夫妻那种典雅宁静的生活。请听我的一句肺腑之言,不要跟文奕搞得那般剑拔弩张。这年头,像他那样的男人已不可多得。”

我强笑:“看来,你了解文奕更甚于我。”

洛亚少有的认真,一双眼睛在幽暗的光线如宝石般闪烁,“我只是实话实说。这世界三天二头在变,你和文奕是爱情硕果仅存的一对好夫妻。”

轻微的鼻酸眼热,洛亚的话令我感动。

咖啡厅音响流泻出来的旋律很慢很柔很忧郁,女歌手的唱腔略带鼻音,像刚跟情人生离死别,正孤独地哀怨地细诉心声。

我说:“洛亚,在城中若无你,我会憋死。”

洛亚笑:“你的意思是说我这个朋友对你顶顶重要?”

我据实回答:“正是。”

“深感荣幸。”洛亚大乐,“不过,”她抬腕看表,“对不起了,楚翘,欠奉陪了,我9点半尚有一约。”

我怏怏,“原想你能陪我整个晚上的。”

今天是我CALL她出来的,只想有个人说说话,至于说什么并不重要。多年的友情,使我们不必用太多的语言,便知对方的心。我们是彼此全天候朋友。我萎靡,她安慰;我成功,她祝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但此刻我仍不想归家。

“长贫难顾,”洛亚铁石心肠,“你与文奕的闰房中事,外人如何插手?我真要替你强出头,他还不怨死你拿件脏衣服在外面乱抖。乖乖的回家,别把文奕变成一块望妻石。”

我扬手招侍者:“今晚我请。”

洛亚笑,“没人跟你争,知你已有权签‘同意报销’。”

我脸一板,“我从不沾公家便宜。”

洛亚还在笑,“亦知你是廉政先锋。”

侍应生走过来,银色盘子上托着账单,却说:“已经有人付过了。”

我惊讶,洛亚却喜上眉梢,“楚翘,看来你我魅力尚存,竟有人主动为之付账。”

谁?我们一同巡睃。

一位俊朗的男士坐在一张靠门边的桌旁很温文尔雅地望着我们笑,在我们的视线罩过去的时候,欠欠身子起立走过来。

季风。他总是这样神出鬼没。

我下意识地从眼角瞥洛亚,见她蓦然很开心地歪着头,望着季风笑,那笑容宛如一朵万众期待、刹那间怒放的昙花,悦目惊喜,扣人心弦。我从未体察过洛亚有如此美好璀璨的震撼力。季风若是放弃她,真真是天大的损失。

洛亚回过神,轻声问我:“你约他来的?”

我摇摇头,问已挨近跟前的季风,“你怎么在此出现?”

季风含笑,“凑巧路过,见玻璃窗内两个人影颇似你们,便进来了。”

洛亚立刻起身拉开另一把空着的椅子:“请坐。”

我惊疑,坦白直言:“你不是约了人9点半吗?”

洛亚狠狠剜我一眼,我即时噤声。方才洛亚的表情,足以证明只要季风一声呼唤,她会义无返顾抛弃一切跟随前往。

季风却不坐,对我说:“你也该回家了。”

怎么个个都认定我不是个夜归的女人。

洛亚叫,“季先生,你对我何其吝啬!”

季风对牢她:“我不是个玩弄感情的人。”

洛亚顿时气短。

我替洛亚不忿,季风实在不该拒人千里之外。但我很明白,洛亚已经做得这么露骨,一旦给她机会,便如野火烧山,一发不可收拾。

回头我一定劝劝洛亚,天下好男人并非只剩下季风一个。

我问季风:“你可有开车来?送我和洛亚一程。”

季风说:“看来得委屈洛大小姐自便了,我适才在逛步行夜市。”

“委屈我,那楚翘呢?”

“我刚刚想起还有点公事要跟楚翘谈。”

“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我忙声明:“别陷我于不义。”

洛亚讥讽道:“你的心日月可鉴,可有人嫌我做电灯泡哩。”

我心烦意乱,真恼洛亚那张嘴,动不动就像受惊的鸭子嘎嘎乱叫。女人怕被男人骗财骗色,男人更怕女人不知适可而止。洛亚聪明毕露便是笨。

季风并不偃旗息鼓,反倒火上浇油:“我说像洛小姐这样的精明人,怎会不识趣呢。”

我感到刺痛,即使季风对洛亚没有丁点儿好感,也犯不着这样表露心迹。

我捍卫洛亚。我说:“季总,有什么事是否明天另约时间再谈,我和洛亚先行告退。”

洛亚面露得意之色。季风不慌不忙地说:“你我现在只靠电话遥控,难得撞面,有些事情真需要交谈一下。”

洛亚见我矢志站在她的一边,愁怀得慰,晓得我不好意思叫她走,又不愿令我为难,便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季总降大任于你,你还是乖乖地聆听教诲,省得将来一个不小心行差踏错,又不知该把账记在谁的头上了。”她拎起手袋,俯脸凑近我,声音降了八度:“小心,这家伙对你似有野心。”

我细声制止:“别胡说!传出去天下大乱。”

“知你柳下惠坐怀不乱,提醒你罢了。看着吧,我看中的男人没有一个能逃出我的手掌心,总有一天我会叫他俯首称臣。”

洛亚永不言倦,使旁人没有精力与之争锋。总而言之,你红,她肯定要比你更红;就算你黑,她也要泼墨涂漆比你更黑才舒服,即使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作古千秋的古代美人,她也要在挑挑剔剔中与之乱争一番。

她当着季风的面与我咬耳朵,听得我心惊肉跳。我怕季风猜到什么,咧着腮帮冲着他傻笑。

我推洛亚:“别这边西瓜没吃着,又丢了那边的芝麻。快去吧。”

“终于赶我走了。”

她的脸有点苍白黯然,与刚才的张牙舞爪大不一样,竟有几分伤情。

我目送她出去,竟松了一口气。

我回过头对季风说:“季总,我们是在这里谈,还是边走边谈?”

他温和地说:“与我坐在这里,让人看见,对你无益。”

我说:“藏头露尾,更徒招是非。”

“你赶不赶着回家?”

我原本打算与洛亚嗑嗑瓜籽听听音乐半呆半醒地共叙心事的,时间之于我很宽松,今晚我把文奕和文亮亮抛诸脑后。

我说:“公事要紧。”

季风并不意外,坐下,招来侍者,吩咐道:“来两杯冻咖啡。”

 

6

我每天的工作是在电话铃声中开始的。

电话铃声可分为两类:公务电话和私人电话。私人电话亦可分为两类:来自丈夫文奕或来自同一层楼办公只隔着一堵或几堵墙壁姑且称为下属的同事。

文奕似已养成习惯,每天上班后必来个电话问候。若是从前几个人共一个办公室,必定惹人取笑,一刻不见,如隔三秋,恩爱夫妻如糖黏豆。现在一个独立办公室,一部专线电话,倒也保护了隐私。文奕的问候有时口气轻松有时却干巴巴像例行公事—我曾建议他取消这碟例牌小菜,但他乐此不疲依然故我,乃至我一听到电话铃声心里判断准是他十有八九错不了。原来的旧同事现在的下属从知道我的身份那一刻起即与我拉开君臣距离,见了面恭恭敬敬地唤一声有意去掉个“副”字的“楚经理”,连打哈哈都变得结巴了。回到办公室大概忆起了当年情,感到楚翘这个小女人只不过是不知道前世修了什么福才走了狗屎运,便失惊无常地搭个电话进来,似想表示老关系的亲近又常常不知所谓。开始我对这两类电话感到厌腻,久而久之,倒习以为常了。一进办公室门听不见电话铃声,便觉空落落的像没有吃早餐。

今天电话铃声照常响起,我却无暇去接。我肯定那绝对是文奕打来的。因为我的下属我的老同事们正把我团团围住;而商谈公务的人往往要排除一个上班人士班车到达、进入办公室时间也就是说他会等到上班时间过了20分钟至半个小时之后才会打电话来。

此时是8点过10分。今日公司职员出奇的准时出奇的人齐,没有人迟到旷工,没有人出去喝早茶消磨时间,像是有准备有组织的行动。

他们说楚经理我们已有3个月没发工资了,他们说楚经理我们期望着你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说楚经理怎么不见你有丝毫动静难道你还要微服私访调查研究你原本就是这里的元老你与公司共衰荣你对公司的情况了如指掌啊。

像轰炸机不停地扔下炸弹燃烧弹,伙着斗志顽强的电话铃声。事后我一点都想不起在那一刻之初我的脑袋里想的是什么和我的脸部是什么表情,手脚有什么反应。

我对为官之道一窍不通。如果你精明能干,英气逼人,三句二句就能震住他们,他们会说你专横独断;如果你发扬民主礼贤下士遇事征询他们意见,他们又会说你优柔寡断。总之进也难,退也难。

眼前我即使想退,也无路可退。

我发干的舌尖在口腔里轻轻地蠕动一下,好苦!近来心神焦燥,催谷出满脸的红疱疱,每日几大杯夏桑菊清凉茶毫无效果。像在法庭上为自己辩诬的演说词,我深知第一句话的重要。我凝神敛气饱吸身上的苦味,希望化腐朽为神奇,平息眼前的惊涛骇浪。

“我知我并非众望所归、英明神武的救世主。”我这样开了口。

平庸无奇,很有点为自己开脱的味道。

周围的声音忽然静止了,所有的视线像无数利剑出梢对准了我,似黑色的密不透风的网,正悄悄撒下来。

骤然的静谧比乱糟糟的骚动更令人心慌。我抿抿嘴,艰难地说:“大家清楚,我曾是先于你们被精简下岗的女人,我一无所长。今日我能够站在这里跟你们说话,完全不是我个人主观愿望和努力的结果。大家的心情我理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而要融化,亦非一朝一夕即可。我不能向大家许诺和保证什么,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

我迟疑了一下。

昨晚,季风跟我谈的的确是正儿八经的公事,涉及一宗560万美元的大生意。香港嘉丰公司郭氏有两个亲戚在意大利经营大理石,只要材料合格,有多少要多少,首批购料资金可达60万美元。季风说他的金达公司属于皮包型,没有进出口权,只能由他寻货源做厂家总代理,交由我与他签购货合同再与外方签出口合同。只是此事尚在初议,我不知该不该把它当作好消息拿出来作为地对空飞弹阻截他们的狂轰滥炸。

我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我不是那种事还没有做就先唱通街的人。我改了口:“公司并没有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步。”

人群再度蜂鸣,嘘声四起。就在这一瞬间,一种沮丧和绝望的伤感情绪涨潮般涌满了我的心胸,这是从我重新踏入公司的大门就开始积聚起来的,而且越来越强烈成一种混乱的压抑,一种使人喘不过气来的、可怕的命运之感。我感到有一些反对我的危险的东西在伺机潜伏着,鬼鬼祟祟地跟在我身后,向我袭来。我深觉对这种环境再无法忍受下去,我要么抽身败走,什么也不管,要么彻底引起一场大爆炸。

我脑子里电光火石闪过一个念头,我捕捉它不让它稍纵即逝并让它变成现实。我不准自己歇气一口气地说:“我回到公司已有一段时间,至今尚未正正式式跟大家打个招呼。既然大家对公司现状和前景有话要说,我看不如开个职工大会,大家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向公司领导班子提出来。现在请大家移步会议室,我与几个头头先通通气。”

我不等他们有何反应,即穿出人墙,拿起桌上的电话。

我知道要周经理接受我的所作所为是十分困难的,但他和其他领导班子成员必须与我一起出现在职工面前。我们还是个整体。我与周经理只有一墙之隔,他肯定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周经理,职工们今天的情绪很激动,我想是否召开一个职工大会,一是有些事情公司领导班子须向职工交待清楚,二是听取一下职工们的意见。怎么样?”

话筒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耐心等待着。我身边的职工也屏气凝神伸长耳朵似乎也想听听话筒里传来什么样的回答。良久,周经理说:“你既然已经决定了,又何必征求我的意见?”

有人互使眼色。我一只手捂住话筒,对他们说:“周经理已同意召开职工大会,请大家即到会议室。”

他们面面相觑,似在惦量我的份量。终于有人带头退出,最后一个走出门的人还懂事地顺手轻轻带上门。

我重把话筒举起:“周经理,我们的私人恩怨已经一笔勾销,凡事以大局为重。如无异议,我通知其他人,10分钟后到会议室。”

我没有退路,也要把他逼到墙角。放下话筒,我才知自己虽处于中央空调的冷气口下,衬衫背仍一片濡湿,贴在脊梁上,寒嗖嗖的。

我倒了一杯热开水,啜饮几口,暖暖身子。然后朝会议室走去。

 

7

我希望将来有人写公司志的时候能够如此形容和记载这次职工大会:这是一个圆满的大会、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它是我们公司的“遵义会议”,标志着公司的历史性转折。当然,这是我想名垂青史的想入非非了。

主席台正中坐着的周经理脸色阴沉,犹如被人挟持,而那把尖刀仍顶在他的腰际。其他两个副经理歪着个脸,侧坐着避免正对着台下,不约而同地把玩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一派事不关己的神态。会议室的气氛极为紧张,给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我傻乎乎地坐在主席台的最侧角,脑子里盘旋着风景般的思绪。过去,所有的这类会议都似乎与我没多大关系。我从来没有发过言,从来没有受过表扬,同样也从来没有受过批评。每次开会,我都遵守纪律,闲心安坐,不与人交头接耳,静静地不慌不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听到感兴趣的,便认真听上一会,也是水过鸭背,听完就忘。周经理干咳几声,扭头对我说:“由你主持会议吧。”

丑妇终得见家翁。我从前的同事昔日同一战壕的战友,在我被周经理无情地“炒鱿鱼”之时曾饱掬一勺同情之泪,如今视我为衣锦还乡的暴发户。我感慨良多。我抑制住自己的浮想联翩,宣布开会。

往常,一切会议,无论是工作会议,还是传达上级指示、宣读新文件或安民告示,都有一成不变的程序:第一把手作报告,两个副手发言,然后多余地象征性地问一下台下的人有没有什么话,没等下面有什么反应就宣布散会。今天不同,今天的会的确很特殊。

“这个会既是循众要求,亦是非开不可。只是太过仓促,并未议定会议主题。我想,还是先由大家自由发言吧。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有话,就请摆到桌面上,开诚布公地谈。”

会议室上空飘起我兀然急促变异的声音,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可那些动作和语言分明又是属于我的。在我的声音止息之后,会议室蓦地很安静,静寂中那一个个貌似端坐的身体之间产生了难以觉察的奇异波动。我的大脑再度出现一段空白。混沌中我的心似有所期待,期望着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还像从前。我竭力把自己从虚空中拽回来,克服下意识的躲避需求,正视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

“请问楚经理,”有人站起来客客气气地问,“你荣升高职,领取一份高薪,但我们想知道你身在其位,是否谋其政?”

问得好!我想不仅我一个人在心中喝彩。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全挤在这节骨眼上一古脑儿地侵逼而来。我虚虚浮浮拿捏不住要走的路,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逢招拆招,过河架桥。

我的声音仍然很飘很尖:“首先我得说明的是,我位居此职既非大家推举亦非我个人所愿,实在是内有隐情。但请大家原谅,有些事实是不宜公诸于众的;其次,我想道一声委屈的是我回公司上班大半月,尚未领取过一分钱工资;最后,我再回答你的问话,既在其位理当谋其政,我当然希望自己成为公司的资产而非负累。请你们宽容些多给我一点时间,如果我真的占着茅坑不拉屎,你们可以群起而攻之,我亦无脸见江东父老,自会卷起铺盖。”

又有人厉声发问:“公司已有数月连基本工资都发不出,为什么财务的账上仍有大笔应酬开支?既有应酬,又为何谈不来生意?”

这个问题实在不属于我的答问范围。我望了一眼周经理,希望他能挺身而出以视正听。他正在吞云吐雾,一团团紫烟从他的口鼻涌出,弥漫笼罩住他的脸,他没有任何反应像根本没长耳朵。

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在坐的有不少是业务员,亦知有时一些业务开支是少不了的。”

便有业务员高声嚷:“可我们连10元钱的工作餐都报销不了。公司山穷水尽,但仍有人穷家富路,出外摆阔。”

周经理和其他两位副经理仍暗通声气般不吭不哈,修筑起一道“马其诺防线”,把我推到防线前充当炮灰。

腹背受敌,孤军作战,我还能挺多久?除了伺隙突围,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一旦决心豁出去,我变得冷静而大无畏。

我把一直飘忽无着的视线扭向正面,看清了对面坐着的职工们的表情,他们显然也有所期待。这一刹那我发觉自己忽视了这理所当然的同盟军实在愚不可及。我不能置他们于对立面。我梳理着自己的灵感,慢慢地说:“刚才大家所言直指公司的具体问题,我想我们今天这个会不能仅仅是泛泛而谈而要找出症结找出解决的办法。在坐的各位都是工会会员,工会有个职代会,我想请职工委员会委员坐到前排,办公室主任记录会议内容,职委会会后集体讨论,作出议案交由职代会议决。这样可以使这个会开得有目的有意义。”

我留意到周经理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扎到他的肉令他感到疼了。我能力有限,绝不可能一柱擎天,只有依靠群众背水一战。也许因着我的勇气感召,几个职委会会员移位前排,办公室主任也摊开笔记本一板正经作记录状。

我试图将火头导向正途。我说:“我深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盘账,而这盘账大都只计算别人而忘记计算自己。所以,我想提醒大家,除了向别人开炮,也还要抚心自问,自己做了些什么,又打算做些什么?据我所知,公司生意清淡,可仍有业务员把生意拉到外公司做。”我感到我被赋予一种洞察力。

有人申辩:“不是我们不想做,是无法做!”

我问:“什么原因?”

“公司背的包袱太重,每单生意成本费用高、结汇率压得低,无法与别人竞争。”

我持有异议:“高有高做,低有低做,赚多赚少而已。公司曾有那么多老客户,为什么全都在我们的手指缝中溜走?马死落地行,关健在于我们如何去做。”

“楚经理你莫下巴轻轻唱高调讲大道理。”

我并不觉得刺耳反有了对词:“有理走遍天下,况且道理也不是从嘴里变出来的。我也有一句话想问大家:既然公司已经几个月没有出粮了,为什么大家还愿意窝在这里?”

冷场。没有人回答。

“因为你们对公司有感情,因为你们还不死心,因为你们曾在这个公司获益不少。想一想你们住的房子,想一想你们虽说几个月没有领到一分钱工资但仍能吃香的喝辣的优哉游哉,这都是从前打下来的底子。”

大家似有所触,看着我等着我说下去。

“过去,我们渴望打破大锅饭,如今,又巴巴地想回到大锅饭。说到底,还是日子过好了,过油了,不愿动了。”我动了感情,“既然大家都愿意挤坐在这条破船上,也就不想这条船沉。与其抱怨,指望他人施舍,不如生产自救。老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说我们负重比轻身的人行得辛苦,但大家的清福享够了,也该清醒清醒了。”

我的话虽说够不上震聋发馈,但看得出有一点点打动了大家的心。我乘势继续慷慨激昂:“我想,困难、险境、磨折、坎坷,对于一个人来说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自轻自贱,自悲自弃。同样,对于一个企业而言也是如此。目前,公司负债累累,生意难做,对于我们是个极大的危机和考验。危机我看可以分成两层意思,‘危’就是压力、险境;‘机’则是机会、机遇。如果我们把压力变成动力,视险境为机遇,不怨天尤人,不强调客观,不束手无策,不被困难压倒,才算有种有骨气。饱经忧患,从苦中得来的一切才是自己的。我们不能再沉浸在过去的快乐时光靠缅怀过日子。尝过这浓缩起来的苦是什么滋味,会明白什么是先置于死地而后生。”我早已镇静自若,语言和思维同步流畅,“我和大家一样,都曾是特区优惠政策经济发展的受惠者。过去的付出也使我们得到。但时代在发展,大浪淘沙,若仍抱残守缺,必遭淘汰。我亦有这方面的亲身体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许是句戏言,但我真心希望大家能再度崛起,为公司,也为自己。”

我被自己的话久久激动着。过去在行政部门浸淫练就的嘴皮子今日派上了用场。我发现,我终于成熟了。周经理的阴森冷淡和同事们的发难激情我都能平静对待。我全身被一种神奇的暴发力托浮着,仿佛是一只打足了气的皮球,希望有人去拍、去踢、去擂、去砸!我只有在那种强烈的、超负荷的运动中,才能获得一种满足。我感到灵魂的痛苦感到灵魂的激情,我不再抗拒人世间的任何东西,也不再惧怕世上的任何东西。我投入一个新的境界。我为自己这种不由自主的蜕变感到惊奇。

有人喊:“楚经理能这么说话,必定胸有大计,且说出来听听。”

会议室荡起一股紧张的、热烈的、兴奋的骚动,我被逼进牛角尖。我忽而感到我被身边的人窥视着。周经理和其他两位副经理作为最佳观众,一直在默默捧场。

我为自己披上甲胄抵抗窥探的入侵。我诚恳地面对那些期待的目光:“我坦白交待,我现在大脑空空,正等待着你们有建设性的意见来填充。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我相信大家的智慧正如大家对我抱有的希望。”

我用诚实换真诚。

便即刻有人献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得设一个制度,业务员每做成一笔生意,从利润中提取一定比例的奖金和业务活动经费。”

“这个要求不过份,但必须是纯利润,不能再做亏本生意。”我嘱咐办公室主任记录下来。

“开源节流,公司领导也不能大手大脚,拿着公家的金卡到处签账。”

提得合情合理。

我问财务科长:“老姜,公司有几个公家账号的消费金卡?”

老姜答:“每个经理一个,还有一个正在办理,是给你的。”

我不想让周经理继续做个舒舒服服的观众,起码也要拽他上来客串一下。我以商量的口吻小声对他说:“周经理,为了控制开支,你看是不是收回金卡由财务科保管,今后公司一切开支由你一支笔审核签字?”

周经理无法不接我这个热山芋。他作沉思状,又与两位副经理商量几句,然后开腔说:“刚才大家讨论得很热烈,楚经理已代表公司领导班子表明了态度。至于金卡,我愿意带头交出。”他果真掏出钱夹子,抽出工商银行的消费金卡,放在桌上。

两位副经理动作一致,亦掏出金卡。

我对周经理这种审时度势的高姿态惊诧之余又感欣慰。

我诚挚地说:“周经理,你对大家多说几句吧。”

他却像刚打开门表示欢迎我进去又猛地一下子扣上门,碰我一鼻子灰:“今天的会议说好了由你主持。”

我便遵嘱继续主持会议。做戏做全套,如果他想看笑话,我不打算满足他。

会场上炒爆豆般噼哩啪拉,办公室主任奋笔疾书。职工们果然想法多多,到后来,连素日胆小怕事说话都不多一句的人也唯恐失去一个表达心声的机会似的抢着附和。气氛空前高涨。

在这场突发的职工大会尾声,我作了个铿锵有力的结束:“我记起一句成语,叫做‘哀兵必胜’,也就是说身处绝境的兵旅悲愤而起必能打胜仗。我们公司要在困境中崛起,就要爬坡,就要跋涉,我们就要作出许许多多的牺牲和许许多多的奉献。实际上,每个人在公司内部都有属于他个人的一本账,有没有做事,有没有真金白银的进账,是对自身是否有所值的铁证。今日大家所提的一条条,经职代会议决后形成制度将会付诸实行。在座的30岁以上的人,都曾熟读和背诵毛主席语录,有这么一段我想可以发出我们的心声:‘我们中华民旅有同自己的敌人血战到底的气慨,有在自力更生的基础上光复旧物的决心,有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

大会在掌声雷动中结束。

我满脸烧灼,浑身热气直冒,又如刚刚蒸过桑拿浴般轻松。我激动的心在颤栗,这是推崇生活的颤栗—生活给人感觉是那样简单,又是那样复杂,扑朔迷离,让人难以捉摸。我对今天展现在我面前的形形色色的人类命运,虽然感到刺痛,但同样是感激地垂下了头。

 

8

季风打电话来,劈头就是一句:“祝贺你!听说你几乎发动政变颠覆了广华的上层,且颇有大将风度。”

我问:“在我的身边潜伏了多少你的密探?”

“别说得我像个克格勃头子。信息时代,有些事情会以光速散播。”

“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我说。

“时代不同了,好事也会传千里的。”话筒里没有传来他的笑声可我看见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不过,我并没有让你去振兴广华。”

对这种真假难辨的话我已能对付有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最爱说的。”

“楚翘,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我谦虚谨慎:“是你调教有方。”

“教识徒弟,将会饿死师傅。”

我并不急于表忠心,“你是否想我对你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他的笑声震耳欲聋,“不敢不敢,兄弟姐妹即可。”

我切入正题,“大话我已经说出,再无所作为,必失立足之地。”

“哟,真正进入角色了,好!我正要告诉你,我已找到了5万方的大理石料,正约请郭氏父子过来看样板。如无意外,金达与广华的合作将正式开始。”季风的声音已无玩笑成份。

我说:“可否允我也做一回生意人与你讨价还价?”

季风咕咕笑,“你又有什么新创意?”他那边另一部电话蜂响,他快速地说,“我正等一个长途,若你不急着归家煮饭,下班后我去接你再详谈。”

我看看表,已经5点一刻,我心中有事急着与他交底。我说:“可。”挂上电话。

公司班车开离之后,我才走出办公室,上卫生间整整妆。

我定定地站在大镜子前审视自己。奇怪的是,越是忙乱,一张脸越是焕发出耀人的神采。

我取出纸巾,揩拭着脸上的油脂,然后拿出洛亚送的小化妆包,动作不那么熟练地扑粉、上眼影、涂唇膏。洛亚教我的3分钟简易化妆法我得用足10分钟。经济发达,风气大开的最大好处就是女人不必将真实的年龄写在脸上让别人一览无余。谁都有权年轻,只要她有足够的能力让自己停留在某个年龄之上。我的理想年龄是28,我愿用28岁的脸和心情去见人。平素文奕喜我头发清汤挂面,脸上不着铅华,但每见季风,我总要将自己打点一下。我有点忌惮他挑剔的目光。镜子里的人有点陌生,有时我觉得不再认识自己,我的整个人似乎都在波动,好像每分钟都在重新塑造自己。一种神秘的方式让我依靠季风,一些行为要得到他的认可,似乎季风有种力量使我不再是自己。

走出大门,季风的车子已经守候在侧。我拉开车门上车。

季风笑语:“贴身警卫今天放假了?”

我不悦。我不再喜欢这类玩笑。我打电话给文奕告诉他我得晚点回家时他没吭一声便撂了电话。

“晚餐和公事一并办理。想吃中餐还是西餐?”季风问。

我没有胃口。我说:“找个能说话的地方,我有话要跟你说。”

季风把车拐上深南大道,径直向东驶去。

把由于尘雾弥漫而显得浑浊的市中心远远抛在身后,穿过长长的梧桐山隧道,无涯的、天鹅绒般柔软颤动着的大海便徐徐展现,像一幅流动的、明亮的、虚幻的帷幕从远方舒展过来。渐近的黄昏在海的尽头升起了层层叠叠的镶着粉红色彩边的紫金色云片,朝天涯疾驶。大海忽而霞光烁烁,忽而深蓝幽深,美得令人颤粟。我喜欢海,一到海边,心底总会泛起开阔和温暖的感觉,仿佛被它一把攥住了整个身心,多少荡涤了平日所积压的腌脏气,唤起一种对于在这个世界以外的远方的模糊的渴望。

季风把车子停靠在一条能望见海的岔路边,熄了引掣,手倚在座背上,扭过头望着我,说:“请作最新指示,我洗耳恭听。”

我打开车门下去,一股含微微腥味的风拂来,令人神志一爽。

我走前几步,沙滩上有几个赶海归来的渔民在整理着他们的收获,脸上的神情专注而平静。我呼一口气,调匀呼吸,对跟在身后的季风说:“这5万方大理石的出口美元结汇我想你再降低1角钱。”

季风明显大吃一惊,稍顷,恢复一贯的冷静,反问:“怎么,这宗生意我已让广华公司每1美元有2角人民币利润,还嫌不够?”

“不够。刨去报关费和杂费结余并不很多,所以我希望你再加一点。”

“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广华的人?”

“我虽说受你指派,身在曹营心在汉,但有些事情,得说得过去才是。我现在的身份是广华公司副经理。”

季风掏出香烟叼起一根点燃,视线投向远方,像是凝神欣赏面前美妙的黄昏图景。海岸静谧而忧郁,单调而响亮的波浪拍溅声飘来荡去愈发衬托出这种忧郁的寂静。晚霞的紫红色被幽深永恒的蓝融解着、淡化着,已有一两颗星星迫不及待地跃出,纯洁而新鲜,犹如刚刚凿刻出来点缀着如诗如画的南方的天空。他突然转过脸,这是一张清醒的、很有思想的、充满智慧的脸,那上面的表情有点陌生而奇特。“你知在江湖行走,最忌食碗面,反碗底。”

我没有给他吓住。我说:“我已经挨义气为你做了这个什么副经理。我原以为我只需向你一个人负责和交待就行了。但事实并非如此。我面对更多的是广华的人,我对他们也得有所交待。”

他喷出一口烟圈,烟雾在我们的上空倏地被海风吹散。他咄咄逼人地问:“你是否想扭转乾坤,解倒民悬?”

我镇静地霎霎眼:“只要我有能力。”

在职工们眼巴巴地望着我的时候,我真恨不能倾尽所有。可惜我一无所有。

赶海的渔民拎着收获归家,路过我们的时候好奇地扫了几眼。

“要是我不同意呢?”季风口气不善。

我早已深思熟虑,“你会同意的。如果你来当广华公司这个经理,那你赚的每一分钱都是阿公的。你把我推到这个位置,无非是想让广华替你打工。打工无妨,但得有合理报酬。”

“说下去。”季风听得很认真。

我缓慢而坚定地说:“我知我现在捧的仍是你的饭碗,生意的成败操纵在你的手中。比如这5万方大理石,对厂家对外商都是由你倾谈好数目价钱才交由我签约。按道理,广华公司拿一点手续费聊补无米之炊也该满足了,但我想我是否也应该有小小发言权。金达公司由你一人作主,赚多赚少都落入你的口袋。我在广华不同,除了你强加给我的职位,我还得背上很多额外的东西。”

季风的唇角浮起莫测的弧形纹,“你这亦是趁火打劫。”

我索性把话讲透,“季总,我原以为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我很不讲理么?你知你这么做会令我少赚多少钱?”

“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驱使你想赚那么多的钱?”

“我从未想过要做富翁名流,我只是想创造一些东西,并且能够随心所欲,自行其事。”

当他说这话时,他的唇边露出一个孤芳自赏的微笑。我信这是真的,他做生意有时纯粹像在找乐子。

“那么你又知不知道因为你的慷慨会令多少人受惠?况且,你如今是大石砸死蟹,广华与你做生意本来已处于不平等的位置上,如果不令它有利可图,它拿什么来偿还你的借款?”

季风哈地一笑,“你真绝了,这不等于拿我的钱来还我?”

“不一样的。”我固执地申辩,“广华与金达毕竟已成为贸易伙伴,互利互惠而已。你若与其他进出口公司做,他们岂止只赚你3毛钱。”

“楚翘,我真不相信是你在跟我说话。从前你像杯温吞水,怎么都烧不开,现在却成了‘热得快’,活像个锄强扶弱、劫富济贫的女侠。”

季风说这话时,专注地看着我。他的表情变得柔和而灵活。我从来都看不透他那动荡的、非常细腻而敏感的内心世界。跟他交谈,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许多事情上他似乎想得比别人周密,在智力上他具有那种近乎冷酷的客观性。他有丰富的经验,善于深思熟虑。这种人没有那种自命不凡不肯承认他人的虚荣心,只要你说得有理,他从不固执己见。他的话陡然偏离主题,这意味着他把我的话听进去并有了认可的趋向。

夜已经来了,早已悬在半空的月亮静静地等候着太阳完全隐没之后才有机会把自身的太阳光反射下来。乳银色的月光倾泻在浑然一体的海面山脚,大海顿时变得窄小而难以透视。

许多新鲜事物之于我,起初的吸引力总是微弱的,且对之毫无兴趣和缺乏自信,即使有人手把手地言传身教,仍似懂非懂,难以入门。然后有那么一天,积着攒着的东西到了一定份量,自发地产生某种质变的动力,突然的便像开了窍似的,奇迹般地融会贯通,挥洒自如。我知道季风教会我的远比我需要的要多得多。他教给我很多事情,而我则储存着那些信息,把它们变成自己的东西,逐渐在这个领域熟练起来。

季风注视人的时候,两颚总带点冷笑的神气,整个面部透出轻蔑和苛刻的观察力。在我说话的时候,他的双重目光在夜色中锐利地探索着从头到脚把我衡量了一遍。听了我的话,他望着我的脸笑开了。不过我感觉得到他的嘲笑显然没有什么恶意。他说:“你想听到我对你的讨价还价说声没问题吗?”

“当然。”

“难道你不认为我们在这么美的夜晚这么美的海边站在敌对的立场谈论这么冷冰冰的令人难受的话题大刹风景?”

“我不认为我们应该诗情画意。季总,请明确给我答复。”

“你真要牺牲我的利益去巩固你的位置?”

他看起来像一只弓着背的猫,几乎扑进我的眼睛。

我毫无防备他的反攻,他横蛮无理的口气刺激得我脊骨冰冷。尽管他不愧为一个非凡人物,尽管他是出于好心和热诚抑或蓄意把我引进这个杂乱的、生疏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花花世界,激发出我体内潜藏至深的某种能量,但他的戏弄令我恼火和怨恨。我说:“如果你真的这样认为,我愿即刻辞职。”

过去,我每回答他一句话都得先看看他的脸色,现在我毫不在意了。

“够了,楚翘,不要再耍花样了。你不会辞职的,你已进入角色。”他把手中的烟头弹向远方,一星火光划了半条弧线倏地熄灭。他嘱望着我:“还记得我说过的一句话吗?”

他说的话太多了,我不知他指哪句。

“我说过,假如有一天我对你失控,我会恭喜你的。”

“你也说过,你能把我扶上去,就能把我扯下来。”

他笑,“你真小心眼,还记着这仇。”

“我不在乎。”

他一脸严肃,“说真的,我不得不佩服你。我当然不想因为这宗生意谈崩我们就一拍两散。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投降了。”

“真的?”我竭力控制自己才没有雀跃起来。

“我说话从来一言九鼎。只要我说得出的,就不会收回。”

“我,我还有一个请求。”话一出口,我想自己是不是太过份了得寸进尺,但我还是把话说完:“我想请你帮忙的是,如果郭氏开的是信用证,请他开即期信用证,还有,我得用它向银行抵押贷款才有人民币付给你。”

夜里,地球上的一切都老老实实地闷不作声了,连海浪也只剩下叹息般的涟漪,仿佛在回味着刚刚过去的一天。而人的思想则变得滞重了,几乎可以看得见摸得着,像结在皮肤上的痂可以揭剥下来。

我像个演员背诵着在见季风前心中默读过无数遍的台词,我担心自己很快就会黔驴技穷,因为我毕竟不是一个纯熟的演员。我知道自己正渐变得聪明,但我清楚季风比我更精明百倍。我不知他与郭氏有无什么私下条件,我只能做到我所能做到的。

“楚翘,要是我不表扬鼓励你是否显得我妒才嫉能,心胸狭窄?”他用典型的季风式口吻说。

“季总,我们在以事论事。”

“你想我会拒绝这个有理有节的要求吗?”

“那,谢谢你,真谢谢你。”

我高兴得有点不知所措。这就像一个人憋足了劲想奋力撞开一扇丢了钥匙的门,结果门却自动打开了。

“怎么谢?”他的腔调听上去有点不怀好意。

我说:“吃海鲜大餐,我请客。”

“我还以为你真能公而忘私,废寝忘食呢。”

“你大可放肆地取笑我,今晚就算挨你一顿臭骂我也不会在意。”

“当然,吃小亏占大便宜,换了我也不在意。”

“别替我的荷包着想,请领路就餐,我担心把你饿昏了头反过来不认账了。”我转身向他的车子走去。

 

9

现在我生命中的另一个时期到来了,这个时期超越了以往的宁静敦厚变得动荡不安和多姿多彩。季风没有失信,签合同时让利给广华。半个月后,第一批大理石料运到,顺利报关出口。郭氏父子也很配合,开的是美元现金本票,财务科速将其调剂为人民币付给季风货款。

深圳令人畏惧的炎炎夏日终于萎靡了,天盈起了另一种蓝,云也变得另一种白,白里泛光。葳蕤的花草树木,太阳、城市与水的影子都溶解在青蓝中。绿是春夏的颜色,蓝是属于秋天的。风从北方吹来,掠过田野飘荡在都市上空,把泥土的气息带来,闻上去很香。

我走在上班的路上。我第一次觉得这是我的世界,我的城市,觉得它属于我,属于我尚存的青春,属于我的希望。我尝到了新生和创造的滋味,心头装满快乐,像鼓起的风帆,载着我在海上乘风破浪。头上是明晃晃的玻璃高墙,迎面是商店宽大辉煌的橱窗,五彩缤纷连绵不绝,到处是女人明媚的脸和男人匆忙的脚步。而君临这一切的,是一轮永恒的太阳。

我走进我的办公室,随手把门磕靠墙绊。我不赞成那种经理办公室紧紧闭门的习惯,那样虽然安静但给人一种与世隔绝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感觉。我把我的外套和手提包漫不经心地扔到一只沙发上,径直走到写字台前。我渐渐喜欢上我这个简单的办公室和座位。季风说得没错,我已沉浸在这个新的角色。

我对自己能游刃有余地扮演这个角色而暗感自豪。当然我遭遇和面对许许多多的困难和敌人。困难如同起伏连绵的高山,刚刚爬上一座峰顶,马上又看见另一座更高的山耸立在面前,且隐在山中的敌人并非假想和演习,而是明里暗里的开明枪放暗箭。我没有金刚不败身,我只是在被吹鼓起来的事业心的麻醉下和未来前途的掩护下,采取的是库图佐夫在波罗底诺大战之后的战术。

当拿破仑长驱直入,所向披靡,准备乘胜追击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失去了进攻的目标,他的对手如空气蒸发般不知所踪,留下的是一望无涯的俄罗斯原野。拿破仑喜难自禁,他确信自己必胜无疑。他轻蔑地耸耸肩,轻轻松松地率领他的队伍浩浩荡荡向莫斯科进发并顺利地占领了这座梦寐以求的城市。根据当时的礼节,他傲慢地等待俄国派使节来觐见他。战败国应该向胜利者表示敬意,这是当时的规矩。大概还得为他举行盛大的跳舞会。可是看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既没有使者前来朝拜,也没有举办舞会的迹象,而莫斯科在燃烧。没有食物,酒窑却敞开着,法军烂醉如泥。拿破仑宽宏大量地建议沙皇暂时停战,然而沙皇却拒绝议和,而且态度粗暴,很不礼貌。沙皇不战不和,拿破仑一头雾水。莫斯科大火熊熊。法国士兵暴饮狂欢。恰在此时严冬骤然降临了,俄罗斯一片惨白,士兵们饥寒交迫,应该班师回国,可是故国遥远。等待着拿破仑的命运是被后人津津乐道的滑铁卢。总之,我拜库图佐夫为师,任凭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让我的对手提不起劲来。

我看见传真机的出纸口悬着一份自动传发过来的传真,扯下来一看,顿时冷汗涔涔。是香港嘉丰公司郭老先生发来的。前几天我托人捎去一叠仿古红木家俱的图片,希望能拓展点业务,但郭老先生的传真却令我无地自容。我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一个香港商人给一个深圳商人发来的传真:

今日下午已从令友洪小姐处收到照片56张,但没有装箱单,亦没有贵公司的报价单,照片上没有编号,也没有一份详细的说明。这样的资料,是无法使买方了解,更不能鼓起买方的兴趣。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批评一句:“杂乱无章,不懂得如何做生意。”

我自己都看不懂,当然不能向我的顾客介绍,我只能选送几张像样一点、有代表性的照片先寄过去给顾客作参考,目的是维持他对这套仿古家俱的兴趣,并且告诉他正在准备详尽的说明逐一介绍,连同装箱尺码单,尽快寄给他。目前我只能做到这里。

我认为厂方既然花很多人力、物力制造这套仿古家俱,就应该再花少量的钱,去编一套比较详尽的说明,包括尺寸简图,随附照片,这样才会令买方清楚所买的是什么样的仿古家俱。当然最后仍须安排买方来看货确认,然后才会开出L/C(信用证)。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将每一个有兴趣的顾客,吸引他来看货,不要让他在看了图片之后反而打消了购买的意愿。

这个工作,应该由制造厂的老板出钱来做。他的目标应该不仅仅这一套,可卖了一套再做一套,甚至可以精简,拆件卖,反正可以再做,因为买整套的顾客是很难找的。如果像这样的推销方式,再放几年也难以出售,除非是大大地减价,这就失去了“仿古”的原意了。(估计须花二、三千元才能做好一套介绍文件。)

不管怎样,我希望你能先将装箱尺码告诉我,让我好计算运费,同时我希望厂方能提供更好的说明资料,包括有编号的照片,若能拍一套介绍性的录像带,有远、近镜头,也有特写镜头,就更好了,这样就可以介绍得更详细,并且可以介绍到更远的外国去了。

盼复。

我第一次领略到香港商人的认真和严谨。那几十张照片是一个朋友偶然说起他有这么个东西,问我有没有客户要。我初踏商途,迫不及待的眉毛胡子一把抓,希望能广种薄收,收集和放出一百条信息能成几单就掩嘴偷笑了。别人交给我的就是光秃秃的一叠照片,我也不知道经一番整理和齐集资料,便打电话问郭老先生有无兴趣,他说不妨看看资料,我便原封不动地托人把所有照片一骨脑地带过香港给他。没有想到他如此迅速便有反馈,而且是这样一种令我无地自容和当头捧喝的反馈。谁说香港人的发达靠的是博彩?香港遍地黄金、奇迹迭出靠的便是像郭老先生这样事无巨细、严肃认真的实干。不管这单生意能否做成,他都以一种绝不掉以轻心的态度去对待。相比之下,我的业务行为显得多么的草率和无知。

我拿起电话,接电话的是郭竞钧。他说他父亲今晨已飞往欧洲。郭竞钧听明我的意思,笑着说:“楚小姐第一次直接跟我老爸打交道吧?请别介意他的直肠直肚,他对谁都是这样,有话直说,最讨厌别人拿些影子生意来浪费他的时间精力。但与他交往不无裨益,他对人绝对是种好意,楚小姐将来交往多了会有所体会的。”

我说:“能得到郭老先生的赐教我深感荣幸。请向他转达我的致意,告诉他,他是我学习的榜样。这套仿古家俱的资料要达到他的要求恐怕不易,因为图片到我手已转了几道弯,就此打住,不再劳他费心了。今后若有新业务,我保证不再出现这样的缺陷了。”

放下电话,我又抓起那份传真,凝思片刻,我用笔在上面写上:“我很惭愧我与客户联系的这一单生意给客户造成如此恶劣的印象。客户的率直批评和要求不仅仅是对我们的一种鞭策,同时也展示了一种认真和精益求精的精神和工作态度。请各业务员传阅这份传真,以此为镜,对此事展开讨论并检讨自己的工作作风。”

我把传真拿到办公室,叫办事员复印几份派发到各科室,同时张贴一份在电梯口前的小黑板上。

再坐回办公桌前,我感到十分的沉重。

财务科长老姜敲敲敞开的门扇,拿着一张表格走了进来,脸上流露出小心的神色。

我微微感觉不妥。我将背脊靠在椅子上,有意采取一种轻松自然的态度,试图令他也令自己松驰下来。我亲切地瞟了他一眼,平静地问:“老姜,有什么事?”

老姜犹豫一下,才笑着说:“是件好事。”

老姜和我算得上是老相识。10年前,我和他相差不了几天一前一后进入广华公司,他从出纳到会计到任财务科长,倒是一步一个脚印。他看上去是那种没有什么心计和野心的人,做事粘粘乎乎,对领导唯唯诺诺,分毫不差地执行领导的每一个指令。不能说他是个顶好的当家,但他的嘴巴一向极严,从不泄漏财务机密,是个兢兢业业,听话好使的好员工的典范。所以尽管他身处企业最敏感最核心的部位,却是三朝元老,每届领导都没有另找心腹取代他。

他把手上的表格递上来,说:“出口大理石的第一号合同退税已经返回,纯利润13万8千元,按照1.5%的利润奖金和业务费提成,你可得2万元。”

我浏览了一遍表格上的各项数字,脑子里飞快地运算一下,发现如果真按这个比例提成,560万美元的生意做下来,我能发一笔不小的财。

我对老姜说:“这笔钱我不能要。”

老姜笑笑,“我早预到你会说这句话。能说出为什么吗?”

“数目太大了。”

“那是因为这笔生意有了大的利润。”老姜说,“这是今年公司第一单有钱赚的生意。”

“公司开始盈利是件好的事情,但是这奖金……”

老姜打断我的话,说:“有些话不知我该不该说?”声音带着急迫的颤动。

有疑问从我的脑子里穿过,我把它们统统留在脑子里等回头再想。我说:“你我多年同事了,不是生人,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老姜点点头,双手有点紧张地下意识搓着,眼睛望着我身后的玻璃窗,开始吞吞吐吐地说起来,渐渐地,他一句紧接一句地讲得飞快,像是希望把想说的话一字不漏并且尽可能快地讲完,这样可以使他从某种境地中解脱出来。

“我觉得你应该把这笔奖金领走,而且,完全彻底地揣进自己的腰包,千万别再搞什么请客吃饭,让同事不吃白不吃,吃了也不见得皆大欢喜。公司新制度刚刚实行,大家的心里都不是很踏实,都在冷着眼瞅着瞧着哩,这钱按公司规定该是你得的,你不拿,就是坏了规矩,业务员就会觉得公司的承诺不能兑现,刚刚鼓起来的劲就泄了。你光明正大地做生意,光明正大地拿奖金,光明正大留着自己花自己用,对大家也是个刺激。说句学是非的话,我拿这张表去给周经理签字的时候,他的脸色很难看,还说了句这不太好吧。我还把这番道理跟他说了一遍。你知我这人平时话不多,但现在有些话不说不行,公司再不能一条路走到黑,你这把火真得烧起来呀!”

老姜真是个有心人,他讲得既耐心又明白,这一番长话对他来说是件很耗力气的事情,他说完之后,鼻尖上竟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上前一步,递给我一根笔。

我手肘撑着台面,用笔的顶端轻轻地敲击着牙齿,陷入沉思,直至我意识到我与老姜之间这种长时间的沉默以及他对我凝视的目光。我把身子向前倾去,在领取人的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

老姜没再说话,只是咧嘴笑笑,拿出一张已经开好的现金支票,上面写着旅差费。看得出他的好意是出自真心的。想他制表和拿给周经理签字时,需要多大的勇气。

我有点把握不住迟迟疑疑地问:“老姜,我真的不用请大家吃顿饭,唱唱卡拉OK?”

老姜摇摇头:“过去只要是一个人独得的奖金都要拿出来给大家分享,这是一种很坏的风气。钱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不缺那顿饭吃,何必花得冤枉呢?再说,你拿了奖金请客吃饭,别的人拿了奖金是不是也要照做呢?名义上拿了奖金可是却莫名其妙地花没了,这跟没拿奖金有什么区别?而且别人吃了喝了玩了非但不感谢你反会生出一些话来,横竖都会遭人议论,破一破坏习惯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楚经理,连我这死脑筋都开窍了,难道你还不懂这理?”

我感到奇怪,一向小心、顺从、勤勉、谨慎的老姜今天的话怎的特别多,且句句都在开导我。他这是在真心实意地帮我啊!我在这个公司原来并不是孤立的。我心底涨起一阵感激。我轻轻地说:“谢谢你,老姜。”

“这就见外了。”老姜憨厚地笑笑,“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回财务科去了。”

我蓦地想起什么,叫住老姜,“中秋节快到了,你看是不是向周经理建议一下,给职工们搞点福利?”

老姜一脸苦相,“那十几万元得先还银行利息,人家已经告到法院去了。”

我心里嗤笑自己的天真,对老姜说,“那没什么了。”

老姜诚恳地说:“楚经理,别急。有些事急也急不来。只要有能赚钱的生意做,公司会好起来的。”

“啊,是。”

老姜离去后,我反复把玩着那张现金支票,轻飘飘的一张纸显得沉甸甸的。已经不是该拿不该拿这笔钱的问题而是该怎么花这笔钱的问题了。我细细地盘算它的用途。家里的电视机还是结婚的时候凑钱买的24寸,最近影像老是雪花满天,该换了;文奕喜欢听古典音乐,一直嘀咕着要买套音质好的音响,该了却他这桩心愿了;还有文亮亮老是吵着要小霸王学习机……哎呀,这2万块钱太少了……可一下子拿走公司2万元,可是笔大数……有人从我的门前晃过,我忙打住想入非非。关于这笔钱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把它交给文奕由他当家作主。

 

10

星期六比平日更忙。虽然现在实行双休日,但假日的时间总是比工作的时间过得更快。也不能说我有干不完的家务活,只是我有一个三口之家,两室一厅的屋子,这屋子从来都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文亮亮缠着文奕去儿童欢乐城玩,我便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屋子。从大门口开始,沿着墙壁向里,不慌不忙、卖力地用各种清扫用具打扫擦洗。

我一向不厌烦干家务,拾掇杂物呀,拆洗窗帘呀,熨烫衣服呀,做几味不亚于五星级酒楼一级厨师出品的菜肴呀。识我或识文奕的人都赞许我是个过日子的好手,家中一切都那么清爽、舒适,饭菜美味可口,井井有条,和谐融洽,连厅角那一盆不很魁伟但茁壮挺拔的葵树,也长得完美无缺,甚至那最末一根枝条上的最末一片针叶都拂拭得鲜亮无尘。事实上每一位女主人在自己的宫殿里必定是聪慧伶俐,灵感迭出的,尤其是她不光是在整理自己的窝巢,而且是一边干,一边唱的时候。

我今天是闷着头干活,嘴里没有哼出零零碎碎的并不能连贯成整首歌曲的表示心底欢畅的曲调。我一直在想。从前上班的时候我很少想什么,回到自己家里,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不想也没什么。而想事情的时候似乎不多,也的确没有什么好令我冥思苦想的。现在,不仅上班要想,回到家也要想。我一面奋力地干着活,一面不断地把脑子里的浆糊团团分隔过滤,企图让它澄澈如水。

屋子里很闷气,我拉开窗帘推开窗子,外面的市声和阳光猛地涌了进来。强烈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眨眨眼。在这眼皮开阖的瞬间,我看不见阳光也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像一个瞎了眼在摸索着的女人。我看不见什么,更想不起什么,心中脑际,空无一物,连划过的一丝痕迹都没有。我连忙更加用劲地洗洗抹抹,用动作来弥补空虚。

洛亚像一阵风刮进我的家门的时候,我正在熨着衣服。我喜欢熨衣服,手过之处,滚热的蒸气从衣服上袅袅升起,一切都变得平整舒展。熨斗在瞬间消灭皱裥创造和谐的能力令人响往。女人想事情总是一厢情愿地要求轻松自如,要么什么都不想,要么一下子什么都想通想透了。

“又是刷呀洗呀熨呀,这么卖力,做给谁看呀?文奕不会颁你一枚金质大勋章。”洛亚吟诗般一口气说,“走,跟我出去放松一下。”

她浑身喷喷香,猛烈地散发出一股法国香水所特有的诱人香气。在精品店,一小瓶这种法国香水就得要一个月的薪水。

我后悔没有买件前两年在大学生中流行的圆领文化衫穿上,后背印着“别烦我,正忙着呢!”把脊背对着洛亚。

我说:“我希望你又恋上一位可爱的男士,最好是已婚的,这样你至少在我面前消失两个月。”

我把熨斗插座拔掉,用衣架挂好衣服放进衣橱。

洛亚嘻皮笑脸,“我真的如此讨嫌?”

“你只有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才会登我的家门。”

“我当然希望我能与他一起逛街看戏共进午餐连带下午茶晚餐直落午夜场。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是个罕见的、才智不凡的人物。我不打算撒手。可是他却躲避着我视我如洪水猛兽。我空有十八般武艺却有劲使不上。我想向你弄明白一点,我觉得他对你的兴趣比对我的兴趣要大得多。你是文奕的贤妻文亮亮的贤母肯定不会玩火,所以我来……”

如果一个女人在讲到某个男人的时候用一连串的人称代词“他”,那么不用问就知道这个男人指的是谁。但是女人说话是很会使用语调的,她能把那个“他”字说得非常短而轻,既想令人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又忍不住要泄露点秘密让别人作百般猜想。不过洛亚并不想在我面前隐瞒,仍然直通通的七情上脸。但她的话很无道理地把我牵扯进一个大是大非问题,我不得不抖起精神像刺猬竖起尖刺。

我说:“洛亚,一大早没喝酒就说胡话了?你对哪个男人动了心铁了心你只管去征服,千万别把我拉下水。那是一汪浊水,蹚不得的,况且我从不自作多情。”

“真可惜现在不兴树贞节牌坊,否则你可成女人楷模了。老友鬼鬼,我也不兜圈子了,楚翘,帮我把季风追到手。”

“不。”我简短有力地拒绝。我从不帮她追逐男人,想到季风对她的无动于衷,我更不忍出力推她入泥坑。

“我需要你的援手。”洛亚死缠烂打。

我说:“得不到的东西是最好的,吃到嘴里的葡萄不一定是甜的。天下好男人千千万,你又何必强求于他?”

“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洛亚神情坚定。

应当承认,洛亚有个毛病,每隔一段时间,她便会爱上一个男人,只要她爱上谁,她就会变得顺从、温柔犹如流水一般。我不太相信季风会是她此生最后唯一的选择。

“真舍得放弃一片森林而吊死在一棵树上?”我质疑。

“此生能与他相伴,足矣。”

“一厢情愿,苦的是自己。”

“施比受有福,爱别人比被别人爱更美好。”

“想清楚,到底是因为他的不瞅不睬激发起你的征服欲,还是真的爱到发烧?”

“有些感觉是很难用一言以蔽之的。”

我想了想,摇摇头,“我帮不了你。”

洛亚叫起来,“楚翘,枉我们多年交情!”

我仍坚持:“我不看好你这段情。”

洛亚勃然变色,说:“别以为只有你才懂得什么叫爱情。”

我伤着她了,我有点懊悔。不过我不打算改变主意,爱情是第三者帮不了忙的。

我们沉默下来,我避开洛亚的眼睛。她的火焰熄灭了。她一把抓起茶几上的手袋,默不作声走向门口。我急趋一步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她一甩手,拉开门,重重的脚步踢得楼梯一阵疾响,犹如呻吟。

像我这种人,自己加给别人的伤是最疼痛的,因为我不能把它当作自己的伤口来医治。自己的伤会结痂、会愈合,会生出新皮肤,但我不能替别人抚平伤痕。于是他们的伤口使我疼痛。我想自己怎么就变得不会做人了。丈夫和好友都看我不顺眼,而我因为自己不能令他们开心而心痛不已。

 

11

我早已疲惫不堪、四肢麻木了,我现在最渴望的是一张床,即使是廉价的招待所充满异味的潮湿肮脏的床。我想倒下去好好睡一觉,但我只能铁柱般硬着身子在闹哄哄的广州交易会上一个小摊位上独坐一隅。我在守株待兔。广州每年春秋两季交易会,海内外商家蜂拥而至,成交额以亿计,我也来碰碰运气。广交会比任何一个派对都热闹,更容易把自己推销出去。往年都是周经理担纲率团前来。今届组团时,周经理轻描淡写地说:“楚大姐,啊,不,楚经理,是骡子是马也该拉出去遛遛,这届广交会,就由你任团长带队去吧。只是经费紧张,只能在工艺区租一个单位,你艺高胆大,必定不枉此行。”我知周经理在期待着我行差踏错或者两手空空。回公司任职半年,我手上只有季风牵线的的香港嘉丰公司郭氏父子这个客户。严格地说他们是季风的客户而不是我的客户。他们的生意涉及各行各业但只跟我做大理石出口。我不是不心虚的,生怕这活长不了便断了生计,谁都不能一个客户一桩生意就能做足一世衣食无忧。给周经理这么一逼,即使赤手空拳,也得咬着牙上。近年来我变成了一只皮球,被踢来踢去,团团转。到过交易会找生意的人,都知道辛苦,无论体力脑力,都受得极度的挑战,一不醒神,或会毫无收获,白搭上租场费交通费住宿费等等一大笔费用。

虽然仓促上阵,但也不是没有丝毫准备。我在各科室奔窜一圈,请业务员翻找旧客户资料加紧联络,挖掘库存的商品样板,稍加整理,倒也清了两货车拉上广州。可东西一摆出来,与左邻右舍摊位相比,顿显陈旧落伍。几日过去,眼睁睁看着别人红火,自个儿却门可罗雀。

几个业务员的精神状态也不佳,整天游魂似的在广交会大厅各层楼乱逛看热闹,回到自己摊位便唉声叹气,活像在坐牢。我安慰不了他们也无从责备他们。有头发谁想做癞痢,能斟成生意他们也不愿偷懒。我心里有种压抑不住的焦躁,火气上冲,嗓音嘶嘶嘶地说不出话来。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过如此不耐烦地等待着什么东西的到来。虽然期待和不安几乎使我无法忍受,但同时也使我感到新鲜和刺激。对于我,一个清醒过来的人,一个长期以来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期望的人,整天充满着不安、担忧和急切的期待,来回奔忙,确是种过去无法想象的情景。我一直琢磨着该怎样耍点新招才能吸引在门前熙熙攘攘而过的人流。

“你看着摊档,我出去转转。”我对一个大概逛累了需要一张椅子歇歇脚才转回来的业务员说。

业务员神色淡然,他并不指望我能有所收获,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我晃晃悠悠像个屯居积奇热门货的卖家或是挑三拣四的买家,在各个摊位上走走停停,煞有介事地借看货问价观摩学习。我走得磕磕绊绊,每个摊位都尽可能多地堆积着自以为宝贝的东西,有的还外延占领了过道,管理人员来来回回徒劳地吆喝清理。他们一露脸,就制造紧张气氛,人们忙不迭地装样子收拢货物,等他们身影一消失,便又还原景象。

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灵感。那个业务员一见我回来便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借尿遁。我想在我能做出点事情以身作则之前我不能苛刻他们。我自己动手把我的想法变成现实。我把那些临时拼凑起来的杂七杂八的半新不旧的对买家没有多大吸引力的手工艺品、瓷器、布鞋收起来堆放一角用一块大挂毯隔开,腾出窄小的空间只留下一组物品:一个干干净净的货架,上面点缀着两只精心挑拣出来的古旧的草编筐,斜插几支干草花;在突出的地方是一块浑然天成的条纹斑驳美丽的大理石角料;一幅大尺寸的壁毯;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比单独摆放或杂陈在一堆货物中间更富有情调。每一件物体之间都彼此关联,揉合一起。缺少其中一件,会使这小盒子似的摊位大为逊色;增加多一两件,又会令其显得宠杂而混乱。我端了另一张椅子摆在门边坐着,像一个门卫守护着看似空无一物的宝库。

果然便有路过的人忍不住驻脚望望室内,有的人顿了顿继续往前走,有的人却转身进去,想寻找什么似的四处嗅嗅,然后扭头问我:“这么快就大清仓了?”

我的嗓音意外地清亮。我截住每一个走进来的人,鼓起了如簧之舌。

我深知自己的劣势在哪里,作为一个进出口贸易公司,我们缺乏的是充足的厂家货源和海外客户,也就是无米下锅。目前最直接的方法只有做类似与季风合作的那种中转生意。

我看见一个蓝眼高鼻红脸膛的老外像这里所有行走着的人一样东张西望接近我的摊位。我冲着他笑笑,尽量使脸上的笑容可以融化掉北极圈的一半冰凌。

他说了句什么。

我立即窘住了。我听不懂、也不会说任何一门外语,早年学过的几句“西洋滨”英语早已还给老师了。一种羞惭和无力感淹没了我。除了不失礼貌傻里傻气在继续微笑,我不知能用什么办法令他对我这个草草搭台的摊档感兴趣。

老外回了我一个微笑,这使我心稍安。无论怎样,他看上去很和善,而我正需要和善与交流。

“你好。”我说。我想他能听懂这句最简单最常用的汉语。

“你好。”他说得很费劲,生硬的语调尾音上扬。

“请进来看看。”我做了个手势。这是唯一可做的合理的事情。

幸运的是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点点头,转身进来,很随意地触摸着货架上仅有的几件东西。我紧紧地尾随着他,我发现他蓝色的眼睛水波一闪,这小小的空间内肯定有什么东西勾起了他的注意。我兴奋得一阵颤栗,趋前想捕捉一丝有用的信息。我很希望自己能再说些什么但我说不出来。对着一个不懂你的语言的人叽哩呱啦是件滑稽的事情。老外可不管你的心情,他表情柔和笑逐颜开指着那篮插花说开了,像知道我并不懂他的话似的不紧不慢地比划着手势,竭力让我弄清楚他的话意。我涨红着脸,手足无措地望着他。

他的笑意转为困惑,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心里急得要命,可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说您这草编筐很有意思。问您还有没有其他草编制品,比如圣诞挂饰、蒲团一类。”

我惊回头,看见郭竞钧脸上只有小男孩才有的令人开心的微笑。

我忙说:“有,有,请稍等。”

郭竞钧很热情地跟老外攀谈。他们都显得很轻松,像在拉家常。

我翻找出一叠草编制品的照片。照片大概是用傻瓜照相机照的,画面平板,但里面的小挂件小饰物造型小巧趣致逗人喜爱。令我慌乱的是我并不知道这叠图片的来源,我焦急地了望门外,希望那几个在外闲逛的业务员立刻出现。

我悄声问郭竞钧:“你们说些什么?”

郭竞钧俨如忠实的翻译,一板正经地说:“他说你美极了,如果不是过度的疲劳,稍稍提起点精神,你会大放光芒的。我说你是我们大陆最优秀的女人,你有真诚的头脑和充满热情的心灵。你的货板齐全出货准时绝无花假。”

我盯他一眼,他的调侃不知是令我开心还是令我难受。

郭竞钧接过那叠图片径自与老外指指点点。我倾前身子,但我插不上话。我努力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猜测他们的意思。我感到一种很奇怪的东西,类似一个水手在一次遥远的航行中,突然发现自己身处异乡的奇异激情。

郭竞钧扭过脸很急促地对我说:“快拿出价目表。”

我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偷眼瞥一下郭竞钧,他态度自若地与老外说说笑笑。谢天谢地,我找到了几张纸片,上面标着草编制品的价目。

我难堪地对郭竞钧说:“很抱歉,这是早几年的价。”

郭竞钧很愕然,嘀咕一句“有像你这么做生意的吗?”醒起身边还有个老外,顾不上说别的,急急问我:“你能找到厂家吗?”

我来不及多想,便说:“能,只他说出他想要什么,我可以照板起货。”

“没有把握可别硬上,合同一签可是白纸黑字,出不了货要赔偿的。接生意重要,在约定的时间内交出货品更重要,而且货品的质量必须保证,否则不仅声名下跌再难撑起,且会惹来一系列扯皮不清的麻烦。”

我急病乱投医,而且当初在季风的金达公司时我也曾试过先签卖货合同再去找货。我说:“我明白。但我有办法找到人生产。”

老外很认真地看着我们说话,他在猜测。我对郭竞钧说:“跟他谈,我想做成这单生意。”

郭竞钧凝视我片刻,点点头,说:“祝你好运。”

我一直好运,总是不乏遇见贵人相助。

郭竞钧对老外绽开笑容,宛如他自己的生意全力以赴。

我的CALL机忽而失魂地惊叫。我一阵心惊肉跳。我看见一行中文显示:你儿子在学校与人打架闯了大祸。

我声音紧张地对郭竞钧说:“对不起,我得去复个电话。”

郭竞钧飞快地瞟我一眼,他的声音变得实际起来,不再富含那种调皮的玩弄人的意味,“你知不知道这条鱼正在咬饵,有什么事重要得过收竿捉鱼的这一刻。我可以代替你谈,但不能代替你签字。虽然现在谈的单子并不值大价钱,但一般客商都不会只做一种生意。钓住他,也许会有另类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止住往外冲的脚步。郭竞钧把他的手机递给我,我没有接。我感到身上的皮肤忽冷忽热的。我咬咬嘴唇,诅咒自己的愚蠢。我试着微笑一下。反正插翅也不能即时飞回文亮亮的身边,而眼前,命运正在打开另一道大门。

几个业务员结伴回来的时候,我正在一份新拟的合同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他们惊奇地看着面貌顿变的摊档和与我签合同的老外,满脸羞惭。

“我该功成身退了。”郭竞钧对我眨眨眼,“乔斯先生说你的助手很能干。”

我汗颜,很不好意思地说:“幸亏你的帮忙……”

郭竞钧忙摆手:“我知你想说什么,举手之劳,无须言谢。若有用得着郭某的地方,请呼我,愿效犬马之劳。”

他好人做到底,合同一式中文一式英文。那几个业务员拿着合同,既喜又愁。喜的是终于有了个开始,愁的是货仓空空。

乔斯先生很客气地道别。他的货主要是供圣诞节装饰用的,在11月底必须全部出完。那叠图片其实是一个早已离开公司的业务员留下的,阴差阳错重见天日,给我们带来一份希望又令我茫然无措。我又给自己揽了件棘手货。毕竟有了份合同在手,我说话的声音粗了点,我对业务员们说:“听着,没有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我不管你们太多,但每个人都必须有收获。我想我的要求并不过份。”

他们脸上的表情各有异趣,当然,我听不到我想听的表决心,但我相信他们不会再无动于衷。我忽然明白怪不得人人都争着往上爬争着当领导,原来领导别人教训别人还真的有一份乐趣。

我沉缅在领导的角色并不长久,我想起了文亮亮。

 

12

交易会场门侧卖香烟糖果、面包汽水的小食品杂货铺磨得模模糊糊的玻璃柜台上每一部公用电话前都挤满了焦灼不安的人,有几个手里还拿着大哥大。许是厅内干扰大信号弱,大哥大打不出去,而每个人的生意都十万火急。杂货铺小老板趁机坐地起价。一年春秋两度交易会,是他赚钱的黄金旺季,当然不可错失良机。那个占着电话的人口若悬河唾沫横飞毫不在意旁边的人听到他的商业机密,向电话线另一端的人大嚷大叫。有人等得不耐烦跺脚撇嘴做些表示义愤填膺的小动作,却不能上前捣断他的滔滔不绝。我无法使自己平稳地站在人群外围等着电话机闲下来的时候。我背向交易会向远处走去。

我意外地发现广州的道路变得好宽敞好干净,除了一溜枝干粗大枝叶羸弱的绿化树,两旁的小摊小档小商小贩竟全失去了踪影。这几天昏头昏脑每日埋头行路根本没有留意周围的景色,此刻急寻一台公共电话才诧异放眼望去,只见大道上的车水马龙和夹逼着大道的高楼大厦以及悬挂在楼顶楼侧高高低低花花绿绿的广告牌。我们总说这里是祖国的南大门,在越来越讲究门面的今天在海内外客商云集期间当然要像刮胡子一样把脸面修整得整洁怡人。我没有怨懑找不到电话,事实上很容易就能看见人行道旁亭亭玉立的玻璃柜形的磁卡电话亭,只是情急之下不知到哪买磁卡。我没有气馁,我想我总能找到一部附加在小店铺的收现钱的电话。在这个城市,只要有钱赚的行当,就会有人干,一切都无孔不入,更何况一台小小的电话机。

我对广州有种独特的感情,它是我所认识的第一座大城市。20多年前的某个春节,父亲领着我坐火车摇摇晃晃从粤北的小山城进入广州,所有的细节已经淡忘,唯一清晰的图景是一个扎着两根翘翘辫的小丫头站在海珠广场的铁栏栅前,仰着头一遍又一遍地数那幢据说有27层的高楼,那幢高楼粗糙的图片经常出现在粗糙的笔记本彩插。我始终没有数清楚那幢楼到底是不是真的有27层,每每数到十几层那一模一样的间格已经晃得我眼花花。在童年我对广州的印象就只有这幢象征着城市文明的高楼。少年时代读了欧阳山的《三家巷》,广州的风情便是一群穿着呱挞作响的木屐的年青人穿越在骑楼巷角。我奇怪自己并不向往这座很有点意思的大城市,当我想逃离那座令人感到局促的小山城,我选择的是另一座小城—深圳。

我岔进一条巷道终于看到了一部电话机一张旧木桌一个很老的老人。我如饥似渴扑了上去,按下家里的电话号码的时候我的手有点发抖。

接电话的是文奕。

我着急地连连发问:“儿子受伤了吗上学了吗同学家长有无上门寻仇?”

文奕对我的心情没有丝毫理会:“这些话你最好自己问儿子。”

我心一急发昏的话便冲口而出:“你怎么管教儿子的?”

文奕声音粗砺似乎存心要跟我吵架:“我还想问问你是怎么当母亲的?”

我的喉咙被紧勒着,有如脖颈上束了一根绳索。我吃力地说:“你看好儿子,我忙完这两天就回来。”

文奕说:“儿子是我的我自然会看好,只当我儿子没有你这个妈。”

我觉得有一股凉气直透下我的脊骨。我想都没有想便说:“文奕你不要发脾气,我马上就去火车站坐最快的一班车回去。”

文奕说:“如此最好。”并不容我反口咔嚓一声扣上电话。

我感到自己的脉搏在跳动,每一根脉膊都争着跳得更快更重些。我的内心只剩下一个欲望,我要做文亮亮的好母亲我必须即刻回到他的身边。

我掏出一把零钱放在桌上转身就走。走出了老远,听见一直像看不见我的存在的老人用响亮的声音喊了一声:“那位阿姨,你多给了5角钱。”

我回头看了一眼老人风干核桃般的脸,那上面的皱纹漾着岁月的无情和最后的认真。我说,不用找了。老人又大声说:“天要下雨了你走快两步哦!”

灰色的天空就压在楼顶上,有穿堂风刮过,似被低压烘得燥裂,马上就有冰凉的雨霏落下来,风便变得湿漉漉的。我小跑起来。

我没有逃过这场雨。雨不大不小刚好到人不得不躲的程度。我在一排绿化树之间跳跃着,我希望树叶能替我挡多少风雨,没有多久我便发现我的衣裳染上了梅花鹿似的斑点,水珠带着树叶上的积尘落到我的身上,不一会我便像一头丧失家园的落泊的沙皮狗。

雨骤来骤去,天空灰黑的云层裂开了缝儿,镶上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回到交易会小广场外围的铁闸门前,我看见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人拿着一个光秃秃的稻草人,趁躲雨的门卫放松警惕,动作敏捷地鱼儿般溜了进去,很快便越过了大厅的门坎。

交易会的工作人员眼光尖得像电子扫描器,一下子就发现了他,几个箭步追上来,扯住他的衣袖:“喂,喂,干什么的?”

那人一个激愣,顿住身子,片刻,满脸堆笑,一手揽住稻草人,将肩上的布袋子搁在地上,不紧不慢在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递工作人员,自我介绍说:“我不是来捣乱的,我是来卖货的……”

工作人员接过那张纸片儿扫了一眼,是乡里开的介绍信,红萝卜头儿小着哩,就连推带搡地说:“卖货也得看个地方啊,你没长眼吗?这里是交易会,不是自由市场!走,走,走。”

那人一时没了招儿,慢吞吞地背起袋子,后退两步,又不甘心地停住,掏出一盒“555”香烟,羞惭而谄媚地递给监视着他一举一动的工作人员:“师傅,我的产品少,只占巴掌大的地方,您行行好,就给我找个小角落看看行情吧!”

工作人员不屑地用手挡开那包香烟,不耐烦地说:“那怎么行呢?我们有规定的,都像你这个样,这里还不乱了套?走吧,走吧,回家种田去吧!现在是包产到户,别误了农活儿!”把他驱赶出门外。

最后一次尝试失败了,那人头耷拉着,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到一棵树下,将袋子放在地上,斜倚着树干,呆呆地望着雨过天睛的苍穹,绝望地叹了口长气,自言自语道:“真难呐,真难!”

突然,他神情激动地撕开那包没送出去的香烟,哆嗦着点燃一支,狠狠地吸了几口,然后把稻草人扶正,从布袋里掏出一些七彩缤纷的小物件插在上面,那只光秃秃的稻草人很快便像个披纱着绸、花团锦簇的小公主。

我像发现了新大陆,生怕他一下子会没入地底似的飞奔过去,我一把抢过他的稻草人,翻看几个挂在上面的鱼虫鸟兽,气喘吁吁地问他:“这是用草编的吗?”

他动作迅疾地抢回稻草人,宝贝一样搂在怀里,狐疑地看着我:“你……”

我想我太鲁莽了,放缓了声音说:“我是来参加交易会的,你呢?”

他的目光陡然黯淡,“我是来找口饭吃的。”

“你是想推销这些东西?”

“是呀,我们乡里的湖呀塘呀长满了这种水草,婆浪们闲下来便喜欢割一把编编织织的。村里有个来广州读书的大学生,长了见识回到家见了便说这玩艺上了色儿又精致又漂亮,拿到城里能赚钱,还说这里开交易会,全国不管城里乡里有货的到这来推销。村里人说我脑门子活,撺掇我做代表领个头来碰碰运气。唉,来了好几天了,连个门都混不进去。你说我咋办呢?我要是这样子把东西又带回去,怎么跟村里人交待呢,连路费都是大伙儿凑齐的,还有好几个姑娘说卖了货给她们捎高跟鞋回去,喏,尺寸都写着呢!我就是摆地摊儿也要把带来的东西卖了去啊!”

他絮絮叨叨,满腹话儿无比信任地向他进城以来第一个眼里有了他向他搭讪的陌生人倾倒。我摸摸捏捏那些小玩艺,比用麦桔杆做的还柔韧、光滑、亮泽。我脑子里冒出一个迫切的念头,我问:“我要是叫你做别的款式能做出来吗?”

他的确很精明,一下子便听出了希望,眼睛刷地亮了:“你要这东西?”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有图片你们能照样子编织吗?”

“当然,当然。你不知道我们村里的姑娘婆娘们的手有多巧,做啥像啥,绝了。”

“你们有多大的生产量?”

“你真有兴趣啊?真叫天无绝人之路啊!”他兴奋难抑。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哦,是,是。你要多少我就能给你多少,这草啊,我们那多得是。这小玩艺,都是手工活儿,在我们村里,连老爷们都能编出个仙女来。要是我们村做不过来,还有别的村呢。”

真不能带有色眼镜看人,这个看上去蔫头蔫脑、土里土气的乡民,脑筋儿转得比我还快,口齿比我还伶俐。

这时我看见公司的一名业务员正往外走,我喊住他:“小张,把你的出入证给我。”

小张走过来,把胸前的小牌牌摘下来。我说:“你出去了要是进不来就先回招待所,回头再把证还给你。”

“好的。”小张答道,离去时疑惑地看了一眼显得有点紧张的乡里人。

我把出入证递给他,“你现在是我的客户了。我想请你到我的摊位详谈,你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去了。”

“真的?”他喜出望外,禁不住嗫嚅道:“遇到贵人了,遇到贵人了。”

我拿过他浑身挂满小挂件的稻草人,说:“走吧。”

在进入大门时,他条件反射地有点畏葸,马上又意识到头一回别在胸前的小牌牌就是一道护身符,有了它,没有人敢赶他出去。他用手正了正衣襟上的出入证,把身板儿挺直,昂首阔步。

他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好奇地东张西望,嘴里不停地说:“在外面进不来我就在想这交易会里头是什么情景呢?嗳嗳,搞展销为什么还要播歌儿呢?大白天为什么还要亮霓虹灯呢?这不浪费电吗?”见我只是笑笑,并不答话,他“嘿嘿”几声,羞赧地说,“我乡里人眼浅,没见识过这花花世界,您别见笑啊!”

那几个业务员倒是乖乖的守着摊档像个做事的样子。其中一个一见我手里拿着的稻草人便“哇”的一声怪叫起来:“楚经理,你可真神了,这东西你是在哪找到的?”

“上天赐的。”上天只把幸运降落到时刻准备着的人头上。我对跟在我身后的人说,“请进来坐吧。”

“啊,您是经理啊?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哈哈腰。

我说:“这年头经理可以自封的,等你的生意做开了,你当个董事长没问题。”

“你太抬举我了。”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啊,不好意思,忘记请教尊姓大名了。”

“卑姓何。”

“老何。”

我拿出那叠外国人刚刚看过不久的图片给老何,他看了之后整个人变得很轻松,“我们做得到,都做得到。”

我说:“这样,我们把12个不同花色拼成一套,叫一打。开个价,一打多少钱?”

老何似乎有点骤不及防,但他很快镇静下来,心里快速地盘算一番,报给我一个价目。

我一听,他真是太老实了,报出来的价比旧图片前几年报的价底得多,也就是说,只要他能保证按时供货,这笔生意我赚定了。

我不忍压他的价,便说:“就依你的价吧,不过,得说清楚,这是深圳交货价,你必须保证质量和准时出货,你回去先照这些板做些样品寄给我,若我验过没问题了,再跟你签购买合同,怎么样?”

“你们做生意还有这么多讲究啊,我真开了眼界了。”

“一回生二回熟,老何你悟性高,前途不可限量呢。”

“楚经理,我们这回真做成生意,您可成了我们村的观音菩萨啊。您可得帮帮忙,让我们把这个副业搞起来,让村里多条赚钱路。”

“是你帮了我的忙。”我真心实意地说。我拿张名片给他,“这是我的地址,请尽快把样板寄来。时间很紧。”

老何细心地收好名片,“一定,一定。”

我对那个晃悠着美丽饰物的稻草人爱不释手,对老何说:“能把这个留下来给我们做样板吗?”

老何面有难色。我忽然想起这可是姑娘们的高跟鞋,便掏出钱,“我买下来吧。”

“楚经理,你真是个大好人哪。”

老何临走时对那张小小的出入证恋恋不舍,我说:“老何,用点心机,真做好了,明年你们也可以在这租个摊档大大方方地摆上自己的产品。”

“承您贵言了。楚经理,我打算这就回去,这东西……”他迟疑一下,瞪大的眼睛明白地流露出害怕落入某种圈套的不安,顿了顿,鼓起勇气说下去:“你真要吧?”

旁边的业务员有点不快地说:“你这人怎么回事,难道楚经理会骗你吗?”

他一脸仓皇,“不,不是这个意思。”

我制止业务员给他施加压力,耐心地说:“我不会闲着没事干耍着你玩,我现在不跟你即时签合同是因为我要先验过货,知你的确实可以生产。万一签了合同你给的货不对板你要赔偿的呢。大家认认真真才是成功的合作。”

“我明白了。谢谢你,楚经理。”

老何离开之后,几个业务员吱喳议论了一番。有细心的人见我不吭声,看了看我立即叫了起来:“楚经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觉得很难开口但我还是说了:“我的儿子生病了,我必须回一趟深圳。”

年纪大一点的业务员看看我,善解人意地说:“小孩子有病大意不得,你赶紧回去,要不叫小佟开车送你。”

我说:“不用了,车留着你们用,我自己坐火车回去。”

他体贴地说:“你也要多休息休息,别把自己也弄病了。”

那个头发梳得亮亮的业务员似是不舍:“楚经理你可要快点回来,没有了你坐镇,我们像少了根骨头。”

我鼻头一酸说:“我最迟后天返回来。”

 

13

其实文亮亮犯的也不是什么滔天之罪,事情的经过十分简单。课间十分钟他像往常那样跃出座位,看见那个叫张锁的同学拿着一个新型的电子宠物在神气地掰弄,眼一热,便急巴巴地想向前看个究竟。张锁身边已经围着不少同学了,文亮亮想挤前却被人推得一个趔趄。大概是文亮亮曾经得罪过张锁,张锁看到文亮亮的狼狈样兴高采烈地做了个嗤笑的表情:“文亮亮,想玩吗?偏不给你玩,谁叫你上次不肯帮我做作业。”文亮亮在这种时刻倒也显出骨气,“不玩就不玩,有什么了不起。”转身走开。那张锁却不放过他,跳近他,炫耀地说:“你有本事也拿一个电子宠物出来,你是个小气鬼,你买得起吗?”平日我对文亮亮并不娇纵,很少给他零花钱,所以在同学当中他“很穷”。文亮亮受了欺侮,便想搬出战无不胜的救兵,“我告诉老师去,学校规定不能带玩具上学的。”张锁一听急了,老师知道了就会没收。“你敢!”“就敢!”文亮亮说着就朝老师休息室走去。张锁也是个硬刺头,老虎屁股摸不得,见文亮亮来真格的,一动气就把手中的电子宠物往文亮亮头上一砸,反正他爸有的是钱,砸烂了买过便是。文亮亮脑壳吃痛,回身便推搡起来,张锁吃软怕硬,边推边退脚绊着了椅子,额头撞在桌角上,起了个大包,嚎啕大哭。课室像炸了窝的鸟巢。受了惊动的班主任满脸严肃快步走来,同学们一窝蜂上前七嘴八舌的告状,证词全部对文亮亮不利。文亮亮委委屈屈地道声“对不起”,推开围着他批斗的同学,像头被痛击的小兽负伤而逃。本来这事可大可小,他也未必不占理儿,可糟就糟在他没有再回课室,自上一年级以来第一次逃学。班主任又惊又怕又急,打电话找到文奕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你们最近是不是很忙,文亮亮在学校的表现越来越差你们知不知道?他的成绩已从前5名跌到后20名了,现在还打架逃学。孩子的教育不光是学校的责任,还有家长、社会的责任……”文奕一听儿子不见了惊出一身冷汗,耐着性子听完老师的谆谆教诲,丢下话筒顾不上正赶着的材料,匆匆请了假便回家。一路想着可能要报警可能要发动所有的朋友找遍整个深圳,不料一开门便看见文亮亮正坐在阳台发呆,一颗悬着的心刚落下来便燃起熊熊烈火,不由分说先扇了文亮亮一个耳刮子。这一巴掌,把文亮亮的嘴给打缄默了,其后再怎么问他都不肯开口。我回到家的时候已是黄昏,父子俩人尚在对峙。

我凑近文亮亮:“你明白自己惹的麻烦没有?嗯?”

文亮亮大概觉得我又要训斥他了,并作好挨打的准备。我修正着自己急躁的心情,把文奕隔在房门外对文亮亮和风细雨,终于撬开了他的嘴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弄清楚了。我觉得在这件事上文亮亮有错但不是全错。我知我不再像从前那样把全部精力都倾注在望子成龙上,我忽略了儿子太多陪他的时间太少,我欠着儿子一笔很大的感情债。我正试图进一步与他勾通时文奕在外面把门板擂得山响:“你们母子俩个就当我是透明的吗?文亮亮,老子跟你费了快一天的唇舌,中午饭都没吃,你屁都不放一个。现在你的保护伞回来了,发生了什么事你给老子讲清楚!”

文亮亮吓坏了,躲在我的身后战战兢兢。

我打开门对文奕说:“孩子得慢慢教,粗声大气会吓坏他的。”

“你不懂怎么做母亲就别管我怎么教儿子。如果他不肯说清楚这事就没完,他害得我没上班,我得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

我企图息事宁人。我对文亮亮说:“告诉爸爸事情的经过。爸爸为了你担惊受怕不止,还耽误了工作。做错了事认错改正才是好孩子。”

文亮亮偏偏不作声。

文奕怒火中烧,大声叫嚷:“你到底还想不想读书?如果不想,你就给我滚出去,做乞丐做小偷做烂仔随便你!”

我知文奕借题发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为保儿子弱小心灵我不惜引火上身:“文奕,我知你对我恨之人骨,有气你便冲着我发,别把孩子当夹板。”

我们彼此仇视地注视着,我望着文奕扭曲的脸,心里揉杂着各式各样的感觉,又是恍惚,又是恐惧,又是厌恶,而突然,又有一股愧疚的狂流。我等待着文奕把他所有的情绪倾泄到我的身上。

文奕果然像一包引爆的炸药,把他也把我炸得粉碎;同时,也没有放过孩子。

文亮亮抽泣着,说:“爸爸妈妈,别吵了。”

“你越学越坏了。”文奕说着,一只手伸过来要抓文亮亮。

我站在他们中间,窗户敞开着,外面隐约传来电视音响的嘈杂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增加了室内的不祥气氛。我一把搂住文亮亮,不让他受到过重的惩罚。

文奕推开我,用他强有力的手抓住文亮亮的脖子弯过来就打。他的巴掌没有中心点落在文亮亮的背上、屁股上、腿上。文亮亮没有叫喊,却拼着暗劲反抗着,用脚踢文奕,并挣脱跑开。他在屋子里转着圈跑,飞奔中撞倒了不少东西,文奕想抓住他却总够不着,怒不可遏暴怒得可怕。我护住文亮亮,尖声叫道:“你还没有打够?”

“没有!我要狠狠地揍他一顿,好让他下次逃学前想一想结果。”

“他已经受够了。你不能让他在学校受了委屈回到家里又没有人听他解释。”

“那又怎么样?我要是一个严格的父亲就应该在他的伤口上撒盐,给他一个永远也忘不了的教训。”

文奕咆哮着。这个被损害的男人,除了他自己和他的创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没有一点意思要怜悯和宽恕罪不至此的儿子。10年前儿子出生的时候,平日冷静的文奕兴奋得几乎失去了控制。儿子在大哭,小嘴巴张得老大,眼睛尚不会开阖只是一丝缝儿,满额小老头的皱褶,但他赞不绝口:“楚翘,天底下最美最纯最真的,便是婴儿。”又加上一句,“尤其是我们的儿子。”但现在……我双目发烫,浑身发沉,脑筋混乱不堪,激愤和悲伤交错着,宛如狂风暴雨过后,太空中只剩下混淆的季节。

我说:“好,你狠,你打死他。”

文奕突然停止了进攻性动作,他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表情,很愚钝,像梦游,又似正经受着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如同一个孩子正在马路上乐而忘忧地玩耍着,毫无防备手忽地被飞驰而过的车轮碾碎了,他仍在惊讶地笑着,直到那可怕的痛楚袭向他的知觉神经,即将嚎啕大哭的刹那间表情。

我感到一阵奇怪的寒热,那种寒热每秒钟一波接一波从脚至脑门飞快地穿越全身,我抖索着一个接一个寒颤。我攒足力气才能抵御身体的虚脱。文亮亮伺这个空隙惊兔般窜进自己的房间,砰地关紧门。

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情有多严重,文亮亮虽然调皮但并不顽劣,等气氛平静之后再好话好说他也会听讲听教的。

我胡乱煮了点面条,敲了敲文亮亮的房门,唤他出来吃。他应了声:“我不吃!”并没有打开门。文奕早已从瞬间的迷失中清醒,满脸怒容尚未消褪,对我端到他跟前的面条不屑一顾。我想,巴巴地求他们劝他们反会激起他们的逆反心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他们饿了自然会吃的。

我的头似乎在无限膨胀,我看见坐在沙发上的文奕裂开成两个相同的影像,他脸上的阴郁一下子变得更加严厉,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扩大了。我能感觉到肚子饿,但一端起面条就直想呕吐。我能咽下的东西只是水。我感到自己正从物质和人的世界中撤出。我知道自己正在发烧,在抹去一切事物的形状的雾霭中,我突然希望自己能大病一场,有那么一瞬间我全心全意地希望高烧或者剧痛如硫酸把横亘在我和世界之间的疑惑和矛盾全部腐解。我和衣躺到床上。

 

14

醒来的时候喉咙发干,脑袋犹如一块木桩遭受利斧猛地一劈嗤啦啦地迸裂。我伸手向旁边一摸,文奕在遥远的床那侧。我想叫他帮忙给我倒杯水,我搬动身子向他那边靠了靠,触摸到他的脊背。我对这个动作马上后悔了,因为我轻轻一碰,他即刻向床沿扭去。我相信只要他再外移一点,就会摔到床底下去了。我隐约记起我躺倒之前发生的事情。

我欠起身,床头夜光表的时针指向2,我摸出客厅,窗外漏进来的街灯和月光照在那几碗原封不动的面条上。

我的心咯噔一跳,烧灼的头脑刹时像被浇了一桶冰水,我撞开文亮亮的房门,旋亮灯,虽然光线并不刺眼,我仍得费力地眯缝着被晃得昏花的眼睛。我看不见文亮亮。

源自我深心的一声响亮的呻吟刺穿了深夜的寂静,那是一声天塌下来覆压在身上的恐惧的呻吟。它彻底惊醒了我。我紧握着儿子床架上冰冷的铁栏杆,体验着它实实在在地攥在我手中的粗砺坚硬。这不是做梦,不是的!

文奕慌慌张张地出现在我的身旁:“怎么啦?”

“儿子……儿子……”我语不成句。

文奕迅速扫了一眼文亮亮的床上,在这种时候他显示出一个男人应有的冷静本质。他铁青着脸用目光搜索一遍房间,拿起文亮亮书桌上一本摊开的作业本递给我,我一看,身子随着心向深夜的空洞坠落下去。

“我已离家出走。”稚拙的笔划凌乱了草,可见文亮亮在写这几个字时的心情犹如那鸡爪般张开的字一样乱了章法。我呆呆地看着那行字,一时竟没体味出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好小子,竟敢离家出走,无法无天了!”文奕一把揉了那本子。我这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出大事了。儿子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失踪了,儿子在一个午夜悄无声息地离家出走了。儿子,不到10岁的儿子!

我感到全身的血液一下子被抽得干干的,心脏倏地往下坠,坠到无底深渊里去了。我嘶哑着声音喊:“还不快去追!”身子已向门口扑去。

大门没锁,儿子的球鞋还在,他害怕发出声响被我们发现,竟连鞋子也不换连门也不敢带上。他是铁了心要跑的,他并不是想吓唬吓唬我们跑一步回下两头盼着我们追上来。也许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有一个固执的念头萦绕着他,使他撇开一切迫害,每走一步,他就离学校和家庭更远一步,他事先就陶醉在无比兴奋之中。我腿一软,几乎从漆黑的楼梯滚落下去。

我全身像火炭一样燃烧,我疯了般凄厉地呼喊着儿子的名字如鬼魅在草地、树丛、楼角、小路、大路上游荡。已是深秋,迎面起了风,片片落叶扑打到我的脸上身上。我想起儿子仅穿一件小背心一条小短裤,踢蹋着一双拖鞋,身无半文,在这深夜的风中,他会不会冷得瑟瑟发抖?素日见到一只小蟑螂他都吓得哇哇大叫,又怕黑,是什么促使他像避瘟神一样午夜狂奔逃离我们?在我的心目中,他尚算个乖儿。有时,我忙得不能回家吃饭,打电话回家,文奕渺无踪影,我对儿子说:“你自己泡方便面吃吧。”他便毫无怨言地一碗“康师傅”算一顿饭。我说:“小心别给开水烫了。”他说:“知道了。”我又说:“用完煤气要把气阀关好,别忘了。”他说:“知道了。”我再说:“不认识的人敲门千万别开。”他还是回答:“知道了。”每逢我教导他,他莫不点头称是,他根本就不像是个存心作反的孩子。我的脑子里生长蔓延着种种可怕的想象:车祸、被人拐卖、沦为小乞丐、被伤致残……每个意外的结尾仿佛就站在那里向我隐伏着睁着狰狞的血盆大口。

从一开始,我就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寻找文亮亮,只是在自己思想的支配下,惊惊惶惶迷迷惘惘地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大街小巷。街边大排档仍有夜娱过后打牙祭的食客,惊讶地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他们面前奔窜而过。我依稀记起儿子曾经说过某同学的妈妈多好多好,那个妈妈陪他们打游戏机与他们一道做生日蛋糕,那个妈妈从不逼他的孩子做作业拿第一名总有大把的零花钱给孩子。我预感到儿子会投奔她而去。我窜到儿子学校对面那片新起的住宅区,我记得文亮亮对我说过那同学的家就在校前大道斜插过去的坡道旁,那人家的窗侧有一条新修的立交桥,拐角处有个卖汽水杂货的小卖店……但现在我连那个显眼的标识小卖店也找不着。我发觉自己完全是在重蹈刚刚走过的原路,但是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兜着圈子走了又走。我还渺茫地希望自己搞错了方向,实际上儿子正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瑟缩着等待着我。黑夜用它那迷朦的穿不透的屏障挡住视线,使人无法直接看见人,看见东西,使人觉得被孤立于自身。在如此深不见底的静夜中,风发出时缓时急的哀啸,仿佛人们在为自己哭泣,在催自己入睡。在一片模糊的耳语般的声音中,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成为世界上唯一清晰的声音,那么节奏整齐,反反复复单调地响着,似在嘲笑我的命运。还忙乎奋斗什么呢,连儿子都舍我而去。我什么都看不清了。我的家,我的爱,我的经历,一切都消融在深夜的迷雾里。好像有一把热辣辣的火钳向我夹来,我记起我在发烧。我终于支持不住跌坐到潮冷的地上。

一只硕大的老鼠以我的腿作为横栏跨跳过去,我毛骨悚然大叫一声跳起来跑开。我在一条大马路上放慢了脚步。夜很温柔,灯影憧憧洒下斑斓的图案,不时有汽车急驰而过。钻进一辆汽车轮子底下就一切苦难都归于尘土了。我心里涌出一个很迫切的热望。但钻进一辆汽车轮子底下需要一种不知不觉,我闭上眼睛,尽量在一秒钟内无思无想。

“吱—”我听见一声仓促的尖锐的轮胎与地面强烈摩擦的声响刺穿了夜幕,紧接着一个人影旋风似的从我面前掠过,拽痛了我的手臂。

我懵头懵脑,睁开眼,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我猛一扭身,挣脱走开。

“楚翘,是你!你怎会在此!”

我应该在广州应该在灯红酒绿中与客户周旋,应该在家里大床倚着丈夫的怀抱安睡应该无忧无虑地做些无伤大雅的绮梦。可现在我一无所有,丈夫恼我儿子出走夜半三更像个孤魂野鬼在风中呼号。一阵急火攻心,我扑打着没有松开我的胳膊的季风,“就是你!都是你!你还我儿子!”

“楚翘,楚翘!怎么回事?你说清楚点!”

刚刚从夜总会莺歌燕舞的欢场中走出来的季风茫茫然承受着骤如其来的痛击,他没有躲避,摇撼着我,焦急地问。有一刹那,我瞥见他的眼眶湿润,眼珠子像浸在水雾里,黑黝黝又湿漉漉的。我的心跳更速,头更昏了。似电光一闪而逝,我蓦然惊醒。季风仅仅是个熟人,是个上司,说得亲密点也仅仅是个朋友。我何苦把一切怨愤都推到他的身上?

我从类似高烧梦呓中觉醒过来,感到无可言喻的恐怖和羞耻。我挣脱季风的手,匆匆奔离,宛如要摆脱一个噩梦似的。

季风当然没有袖手让我逃离。稍后,他把我推上他的车,并驾着车通宵陪我转遍了深圳所有的街道,在一些文亮亮有可能逗留的地方如草坪、天桥底、楼角等作地毡式搜索。我们徒劳地往东、往西、往南、往北,看见一团可疑的阴影就奔前看个究竟,还是一无所获。我像祥林嫂叙述她的阿毛如何被狼叼走一样絮絮地告诉季风事情发生的经过,我祈求上天把一切罪责和惩罚都放在我的身上而对一个不到10岁的孩童大慈大悲。季风的话不多,他全神贯注地开着车同时极目远睃,他只是像个回音单调地重复那么一句可说可不说又不得不说的话:没事的,肯定没事的。

天色渐渐更替出一层由浅至深的乳白,远山、树木、道路和楼宇,一切都极其安定地浮现在秋日气定神闲的娇媚光线下,这个与往日迥然不同的早晨,阳光的初升带出更加冷寂而幽邃的景象。早起的环卫工人用特制的大扫帚刷刷地扫着大街,已有爱惜身子的人在人行道上小跑晨运,菜贩子骑着单车驾着三轮后面的架子垒得老高。所有的人无疑都在按照各人的习惯行事。从季风车子的倒车镜里,我看见自己的脸阵红阵绿,头发缭乱,神情憔悴。

季风把车子停靠在文亮亮的学校门口。

“我们只有守株待兔了。”他说,“他总要来上学的。”

“不,不,”我惊恐万状,“他昨天就逃学了,再加上离家出走,他肯定吓杯了,他不敢来上学的。”

“别急别急,他只是个孩子,不会想得太多的。他是个聪明仔,一定不会流落街头,他一定会向他要好的同学求援的。如果你分析他会去那个他羡慕的同学家是对的,那位家长也不敢收留他,会送他到学校的。”他探过身子想帮我把座椅拉斜一点,“你已经担惊受怕了整整一夜,先歇一歇吧。”他的手不经意触着我,悚然惊叫,“楚翘,你在发烧!”

一经他提醒,我立即感到五火焚内,我无力地掩饰道:“也许是昨晚吹了风受了寒。”

他关切地、几乎是温情地问:“你真的没事?”

“没事。”我强打起精神,“一般人这个时候该起床了,我给他班主任打个电话。”

他拿出手提电话给我。

文亮亮的班主任一听我自报家门,“哎呀”一声便数落开了,我毫无礼貌地打断她,告诉她我的儿子半夜离家出走,整夜下落不明,请她帮忙发动同学查找。她的声音立即变得富有人情味,劝我冷静,说文亮亮是我的儿子也是她的学生,她当然有责任有义务辑拿文亮亮归案。我没有情绪指出她有些词用得过份严重,多了一个盟军自然是件好事,班主任有班主任的能耐,她撒下天罗地网任凭文亮亮插翅难飞。

挂断电话我无奈地听天由命。我对季风说,“季总,累你一夜,你先回,我下车自己等。”

“你这副样子我放心一走了之吗?”

“你是个大忙人我不想耽误你的事。”

“如果你还把我当作你的朋友就让我陪着你直到找到儿子为止。楚翘,我乐于为你做一切事情。”

最后一句话他明显地顿了一下想咽回去终还是任性地让它流出来。

我沉默。我明明白白地知道他的心意。我抗拒着。这种模棱两可并不过份的话可以仅仅看作是一种友谊表示,可对我来说已到了难以承受的程度了。他也不再言语,静默中,一群小鸟蓬地震动着翅膀横掠上空。我的视线追踪而去。人人都羡慕小鸟的自由自在,又岂知在它们生命的另一面,潜伏着某种敌视它们幸福的东西,比如一杆猎枪。

我闪过拉门下车的念头,但我没有付绪行动,在这样一个早晨,我实在需要有个人在身边陪伴。我并不理会季风好像一直在凝视着我,而且是一双充满……怜爱(暂且用这么一个留有分寸的词)的眼光。我并不冀求季风会忍不住这么对我说:在你的身旁就这么呆着,我就知足了。季风和文奕永远不同的。

 

15

文奕。这时我才想起文奕。他现在在哪儿?他在干什么?他是否如我一夜未眠奔走于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他有没有后悔下手太重把文亮亮揍得魂飞魄散来个一走了之?我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东西不可调和竟连累儿子遭此一劫?许多事情现在渐渐明白了,我们之间的确有着一种不可否认的紧张关系,有时它甚至带上了仇恨的面具,有时却是仍然相互倾心的面具。我看着他对我的感情莫名的便处于一种分裂的矛盾之中,他对我有所为的反感使他与我隔绝,他催生出我的力量和智慧又反过来憎恨我有这些品质。他曾经夸耀我的才干现在又看它不顺眼,觉得不安全和威胁。这也许是中国男人一种根深蒂固的不可理喻的奇异的心理状态。他以他特有的方式爱着我,可我感到那种心心相印的爱情正在远离。

我说:“我想联系一下文奕。”

季风默默地把手提电话递给我。

这时我瞥见一个极为熟悉的小小身影在倒后镜中一晃,我扔下电话拉开车门扑出大喊:“文亮亮!”

文亮亮听见喊声本能地回头,与我一打照面,立即撒腿就跑。谢天谢地,慌乱中,他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撞进校园。我的心稍稍一宽,这就可以关起门来打狗,堵住笼来抓鸡了。

校园因为我们母子俩的竞走赛跑而羊群炸窝般喧腾起来。文亮亮一身背心短裤,踢哒着拖鞋,在身穿校服胸前飘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当中活像个偷了东西被人发现追赶的小乞丐在亡命奔逃。而我蓬头垢面,脚步虚浮,像个疯婆子,嘶哑着声音嚷不出声:“别跑,别跑啦!”

有同学认出了文亮亮,兴奋地叫着喊着冲上来围追堵截,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包围圈越缩越小,眼看着我的手就够着他了,我突然绊了个跟斗,满目金星。

文亮亮见我摔倒,略一迟疑,身子便停住了,一张小脸如纸雪白。季风趁势上前捉住他。文亮亮见是个陌生大汉,如坠落陷阱的小兽乱蹦乱跳:“放开我!放开我!”

季风没有松手,搂住他,尽量放柔声音安抚道:“别害怕,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没有人会伤害你。你看看你妈妈,她为了你整夜寻找,你知道她有多伤心,还差点给车撞了。她不是要打你骂你,她只想你别再乱跑,只想你平安无事。”

季风的话起了作用,文亮亮停止了抗争动作,在他的推动下不由自主地蹭到我的跟前,带着哭腔喊一声:“妈咪!”我忙拉住他,一迭声地问他这一夜究竟跑哪去了。

原来他果真想去找那位同学的家,只是他像我一样迷了路,困了累了便走进保安亭求援,在那里面睡了一觉。

这时候响起了清脆悠长的上课铃,看热闹的学生哄地散开奔进课室。文亮亮缩缩身子不知所措。他的班主任闻讯匆匆赶来,眼前的景象大概令她触情生情,她长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呀。”她向文亮亮走近一步,“文亮亮,你今天不用上学了,跟你爸爸妈妈回去吧。”又对季风说,“文先生,文亮亮最近的表现我已经跟你讲得很清楚了,希望家长配合把这匹脱缰的野马好好治一治。”

我连忙说:“误会了。”我想解释季风并不是文亮亮的父亲。

季风接上话,对班主任满脸谦卑,“老师为文亮亮操了不少心我们万分感激。不过今天文亮亮是该上学还是该回家我想最好听听他自己的意见。”他低头问蜷缩在他怀里的文亮亮,“亮亮,逃学不是好学生,离家出走更不是什么英雄行为。你不仅伤害了自己,还伤害了所有疼你爱你的人。现在,你要想清楚打定主意,是继续逃学还是回课室上课?”

文亮亮看看老师,看看我,又看看季风,垂下头,盯着从拖鞋中冒出来的脚丫子,低声说:“想上学。”

“大声点,老师听不见!”季风俨然家长口吻。

“想上学!”文亮亮极响地喊,大滴大滴的泪珠滚滚而落。

我心疼地替他向老师求情:“文亮亮一向喜欢上学,这次的事实在是个意外;再说他缺了课回头又要劳烦老师补课,不如就让他先回课室吧。”

班主任的脸仍然紧绷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们家长也别太宠孩子了,过份的溺爱等于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昨天晚上我想你们也尝到苦头了。”

训话和为人师是老师的专职,我并不觉得逆耳,连连检讨:“是的,是的,都怪我们平时不大上心。”

季风说:“给学校和老师添麻烦了,实在惭愧。稚子无知,善莫大于知错能改,既然他有心向学,老师就给他一个机会吧。”

学校的大喇叭响起晨操运动员进行曲,各班学生排着队向操场进发。班主任的脸色缓了缓,说:“我本意也不是不让他上学,只是他没穿校服又没带书包。”

季风忙说:“这好办,我们这就去取了送来。”他拍拍文亮亮的脑袋:“去吧,先回课室,我们呆会就把校服书包拿来。”

文亮亮像只被打断了脊骨的小老鼠一惊一乍、一步一顿地向教室走去。班主任略带疑惑地对季风说:“文先生,看上去你很有一套对付孩子的办法,怎会令他离家出走?”

我说:“这不关他的事,他不过是……”

季风摆摆手,阻断我的话,对班主任说:“马有失蹄。老师,您忙去吧。”他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大商场的购物卡,塞进老师的手里,“哦,听说您的儿子就快过生日了,平时大家都忙,难得见面一次,这点心意就算我们给孩子买个蛋糕啦!”

班主任赤红着脸慌慌地推辞:“不好,这样不好。”

季风说:“老师再推辞我就无地自容了。一点小意思,实在不足表达我们尊师爱道的万分之一。”

班主任扭捏了一阵子,才带着十分不情愿的表情收下了。

季风说:“文亮亮还得请老师严加管教。”

班主任一脸义不容辞:“我是他的老师,理所当然要对他尽责的。”

“那我们先走了。”

季风拽一下我的手臂。我傻愣愣地对老师点点头,像只扯线公仔跟着季风走出校园。

我知季风的兜里总揣着几张各大商场的购物卡,求人办事时不送烟不送酒只需呈上一张购物卡,他随便掏出一张对班主任进行腐蚀拉拢我并不觉得奇怪。奇怪的是他怎知班主任有个儿子且就快过生日了?

“吓,顺口胡诌的油头。我能直接说老师我要着贿赂你你拿这钱去买件漂亮的时装吗?管她有没有儿子,管她儿子是不是快过生日,你没见她也没否认吗?放心吧,那张卡足可令她对你的儿子和蔼可亲了。”

我惊呼:“你出手可是很重?”

“小小意思,你为我工作,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楚翘,别太在乎。”

我不安,“你亵渎了一种神圣的东西。”

季风笑,“楚翘,你真幼稚。老师也是人,也吃人间烟火。”

“你把商场的丑陋带进了学校。”

“你怎能把学校看作世外桃园?”

“让文亮亮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你以为他会怎么想?告诉你一个小故事,中秋节有位家长叫孩子捎两张月饼券给老师,可孩子不干。你肯定会想孩子不好意思。没错,孩子是不好意思,可他不好意思的并不是因为这件事令他难堪,而是他嫌礼太轻,拿不出手,丢脸。”

我听得毛骨悚然,“可怕。”

“不能怪孩子,风气太脏。”

我忽而来气:“就是你这种人太多。”

他一怔。

我表现得有点忘恩负义:“你是否对扮演文亮亮父亲的角色很陶醉?”

他看上去真吃惊了:“何出此言?”

“你干嘛阻止我向老师说明你并非‘文先生’,以免她对你无礼?”

“你不觉得那种解释很多余吗?你不认为那种误会对文亮亮有益无害吗?文亮亮不会认贼作父就行了,你何必多心!”

他猛搬手掣,一踩油门,车子轰的一颠便呼呼地在车水马龙的道路上如入无人之境。

我情知自己的不知好歹惹恼了他,但我不打算道歉。“你出手太阔绰,文奕不会这么做。”

“你别把我跟你的好老公比好不好?我是个社会渣子,我污染纯洁的灵魂工程师,我狗抓耗子多管闲事,行了吧?”

“你真生气了?”我想我真说错话了。

“没有,那敢呀。在你的眼里我的行为卑琐不堪。”

我一时讪讪。一路无语,季风的车开得如风如飚。

我回到家给文亮亮取校服书包时没看见文奕,家里的灯大亮着,一看便知他也通宵在外。我匆匆CALL他留个口讯,告知他儿子已找到,又急急地坐季风的车把东西送到学校。

这回季风没有陪我进去,我以为他肯定先走了,我再出来时看见他倚着车门在等我。

我强笑笑,说:“季总,真不好意思,拖累你了。现在事情已完,我自己回去行了。”

他一把抓住我,我感到手臂作疼。

“我不会放你自个儿单独走的,你软弱得一阵微风都能把你吹倒,我送你上医院看看。”

经他这么一说,我真感到自己天旋地转,摇摇欲坠。我不能生病,我模糊地想,我没有时间生病,生病在此时此刻是种奢侈的享受。

“季总,你的手能不能用劲小一点?我很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更感谢你不计较我刚才的得罪。我没事,上医院没病也会挣出个病来。”

他松开手,“你别犟了,我不想听你感恩戴德。不愿看医生也得买点药吃。”

“不,回家。”我咕哝。

“那好,我送你回家。”

我不再坚持,事实上我已无力坚持,一任季风不由分说把我揽进车子,整个人瘫软在椅垫上。季风深深看我一眼,眸子里竟涌起一股奇异的、悲哀的同情。我忽儿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无缥渺,我闭上双眼,唯愿一切正常,能在星辰下睡去,在晨光中醒来,此外的一切,都淡淡地消逝了。

车停在我家楼底下,我觉得自己清醒些了。

我说:“季总,谢谢了,再见。”拉开车门。

季风也下车,他仰头看看多层住宅楼,问:“家住几楼?”

“8楼。”

“8层楼共有多少级楼梯?我可不想你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头重脚轻,但不至于摸不回自己的家。只是季风执意要做护花使者,我若坚辞他的好意未免显得心中有鬼,而且,他为我辛苦了一夜,礼貌上也该请他上去喝杯水。

家门大开着,有个人影在室内如困兽来回走动。

“文奕!”我叫。

文奕闻声回头,竟满脸怒容。他的脸色比我的好不了多少,失魂、苍白,一夜之间茂盛起来的胡子茬使他的脸更为憔悴。衣冠不整,头发凌乱,眼睛布满血丝。他站在那儿,像个有备而战的公鸡,竖着浑身羽毛,眼里喷出灼人的火焰烧烤着我,嘶哑着声音说:“楚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儿子不见了,你也不知所踪,这一夜我除了找儿子,还要找老婆。整整一个晚上,你究竟跑哪儿去了?”

我这才记起我出门时仓促慌张,连钱包都没拿,更顾不上带CALL机,自然没收到文奕无数次焦急的寻呼。

“对不起,”我喃喃地说,扶着门框,“我很抱歉!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庆幸的是,儿子平安无事。”

“儿子呢?你不是找到他了吗?怎么不领他回来?”

“儿子上学了,但我知他心结未解。看来我们需要跟他好好沟通。”

“沟通?怎么沟通?他什么都不愿跟我说,打他一下,居然离家出走。”他的脸色更白了,声音里迸裂着痛楚。

“文兄,好久不见,火气还是那么大啊!平安是福,一夜苦寻,眼见妻儿无恙,你该开心才对啊!”

季风从我身后的墙边闪出来。

文奕的反应异乎寻常,我看见他张着嘴,瞳仁扩大着,脸孔抽搐着,仿佛呼吸在喉头哽住了。他昏乱地叫:“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我想说季风陪了我大半夜,想说是季风镇住了文亮亮,想说班主任看在季风的面子上才不怨不嗔地帮忙善后对文亮亮小惩大戒。我脑子堆积着层层叠叠昨夜今晨的情景板块,像雪融时的冰块铿锵碰撞,晃得我开始迷乱了。而文奕那双困惑的、可怕的,无防备的眼睛在逼问着我,我的解释冰结在恐惧之中。

季风似乎没有感觉到由于他的出现而造成的另一种紧张,他坦然面对文奕:“我开车看见路边有个人影像楚翘,便停下来载她一程。文兄,我没做错什么吧?”

我永远无法想象文奕那眼神,宛如一匹面对重军压境的野兽,疯狂而充满杀意。他的声音缓缓地、冷冷地,带着嘲弄与羞侮:“真那么巧吗?”

我额上冒出了冷汗,手心也潮凉,感觉到身上的薄裙被汗水湿透而贴紧脊背,冰凉彻骨。我挺立着颤巍巍虚飘飘的身子,想对文奕怒吼一声,给他当头棒喝,让他清醒。可是,我居然听见一个软弱的声音从自己的口中可怜兮兮地吐出来:“文奕,千万别误会。”

“误会?我误会什么?”文奕紧咬嘴唇,唇边的肌肉痉挛着,他忽然笑了,舒展开的笑容刻薄而尖酸,他边笑边说:“哈哈,真是的,季大老板令你飞黄腾达,恩人哪,怎么敢误会他呢?”

这太恶毒了,我听见冰住的血液哗啦啦沸腾湍急,我的思维在这一刻崩断了。我的手挥了出去,随着一声脆响,感到震撼的麻痛。这一耳光打得既准确又结实,把他可恶的笑容打掉了。他难以置信地瞪视着我,站立了几秒钟,这个打击还需要一点时间才使他感觉到。他很快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反噬着一把抓牢我的手腕,用力一扭转,我的胳膊喀嚓嚓响着痛彻肺腑。与此同时,他的声音如雷如鞭:“你以为你是谁?你竟敢打我的耳光?你有什么资格打我的耳光?你以为你成了什么经理就了不起了?再怎么着你也还是我的老婆!是女人就得恪守妇道,相夫教子!你看你,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别人打一份工你也打一份工,但你却把家弄得家不成家,做老婆的妻不像妻,做儿子的子不像子,这都是你做的好事!……”

“文奕,你太过份了!”被文奕意外的过度激动惊呆了的季风这时才反应过来,冲上前把我从文奕的掌握中拉出来,“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能对她说这样的话?她的心中只有你,只有这个家你难道不明白吗?”

我整个儿被抽空了。如果不是季风托住我,我会像一只被折断了支架的纸鸢飘落在地。我感到我所向往的一切,我所力争的一切,我在生活中建树的一切都有可能塌下来。我心里明白,真的会塌下来是因为生活中的善行是多种多样的,而恶行也是多种多样的。

“怎么,你心疼了?请你走开。在外面你是她的上司,回到这里,她便不归你管了。无论对错,我有权利在自己的家里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我无法理解,一个人—不管我与另一个人的关系如何—会如此专横、如此蛮动地拒绝一个善意的行为,这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此刻的文奕像科幻电影中的化身博士,那个善变的男主角能在顷刻之间由善良转而狰狞,由君子化为恶魔,而他却没有意识和控制能力。

“是伤害爱你的人的权利么?”季风被激怒了。我的心纽绞着,像一根麻花扔进了油锅,我哭不出,也动不了,守望着这狂怒的苦痛。我感到全身疼痛,那种悲伤不仅仅是存在于大脑里,而且种植在体内。我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到腿上,终于能脱离季风的臂膀站稳了。我移动脚步,趋近文奕,低声说:“我们能不能不吵架?”

他带着丑恶的胜利的骄矜,拒绝和解:“能,你滚出去!”

他不需要作任何手势,他的目光就是一记拳头,他要把我扔出这间屋子,真心实意的。

季风护住我,以最大的忍耐力抑制着情绪对文奕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此时此刻,我看楚翘也不宜留在这里。她正生病发烧,又一夜饱受惊吓风寒。我不能任由你伤害她,我要带她走。”

我希望我有个地方可去,我需要有个地方躲藏,藏起自己的屈辱,藏起自己的失败,藏起自己的绝望。但我说出来的却是:“我哪儿也不去。这里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

文奕的面目更加狰狞,眼光更加凌厉,眉毛可怕地虬结着:“你不走,是吧?那好,我走!”

“文奕!”我虚弱地唤一声,企图阻止他。

他抬起胳膊拂开我伸出的手,几乎将我推倒地上,季风托住我,看着文奕冲出的背影,怜悯而讥讽地说:“惟有相爱者才会相仇如此啊!”

我神志麻木,思想飘忽,我一直都消极地、被动地承受着迎面而来的事物,我脚踩西瓜皮,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向哪个方向滑倒。我无暇整理自己的思想,我所有的意识都是紊乱的。我积聚起最后一点力气,对季风说:“季总,对不起,让你见笑了。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季风扳住我的双肩,满脸痛惜:“什么也别说。你自己能走进房间躺下吗?”

我抬起嗡嗡作响的头,脚步虚浮似醉似梦地挪进房间,一倒在床上,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16

我并没有完全失去知觉,在梦中,我要逃避的疲乏和悲哀的现实追踪而来。我看见我的一生迂回曲折,似乎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循环。梦境里,也有追求,一种不知名堂的奖赏把我推上了吉凶未卜的路途,像是在高耸入云的陡峭的阶梯上趔趄攀爬,又似漂流在狭窄的无水的航道,磕磕撞撞,浑身是伤,忽而又走在道路纵横交错成迷宫般的城市,在灯火璀璨的宫殿和隧道里穿行,不时听见下水道阴森可怖的哗哗流水声。我的目的永远是个谜,隐隐约约似与寻找一件看不见摸不着又肯定存在着诱惑着我的东西。

接着,我在下雨的声音中猛然醒来。听上去,雨的确下得很大,我似乎感到雨披着失去太阳的黯淡的光,如瀑布遮蔽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霸道而空虚的声响。我费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错了,落日的红晕透过窗子映到我的身上,有一点淡淡的、不易觉察的暖意。我满头大汗,身上却还是抑制不住冷,我扯起另一床毛巾被裹住自己。

下雨的声音停了,是厨房的水龙头被人关上了。季风和文亮亮双手湿漉漉地走进来,衣服前襟被水溅湿了一大片。

“醒啦,觉得好点了吗?你真能睡,睡了一个白天了。”季风说,扭头指示文亮亮,“亮亮,给你妈妈倒杯水。”

我晃晃滞重的脑袋,脖子像锈住了似的,我茫茫然吸收着眼前的一切,我尚未弄明白季风怎会在此出现且与文亮亮打得火热。文奕呢?

文亮亮端了一杯凉开水递给我,眼圈一红,鼻子塞住了似的说:“妈妈,对不起。”

我震颤了一下,孩子的扭捏不安使我想起了昏睡前的事情,宛如已经过一个世纪那般遥远。我双脚垂下床沿汲上拖鞋,喝光了杯子中的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大病,只是这几日吃睡不好,急火攻心,潜意识便有躺倒的需求,睡了一觉,发了一身汗,烧退了,身上也有了点力气。

“对不起,妈妈。”文亮亮蹭近我,乞求我的原谅,“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我怒目圆睁,“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想就这样放过他。

文亮亮抬眼看看季风,季风对他使个眼色,大概是鼓励他说出来。

“我觉得自己好没用,我吃你们的穿你们的却达不到你们的要求,我怎么做都不能令你们满意,不能令老师满意,”他呜咽起来,“还有,你和爸爸都变了个人似的,在这个家没有人理我……”我惊诧万分,脑袋又嗡嗡响了,我从来都不知道文亮亮还有这么多的心事。

“亮亮,”我艰难地组织着词句,“爸爸妈妈抚养你至成年是爸爸妈妈的责任和义务,怎么能说是吃我们的穿我们的呢?读书学习不进则退,你有能力做到的不努力去做好成绩一落千丈怎么反怪我们给你压力?妈妈这段时间是忙了点,忽略了你,但你也不能这般轻易的就离家出走啊?”

文亮亮的头低垂得几乎弯至胸前,覆盖着柔软黑发的小脑瓜子对着我,仿佛是栖在一根棍棒上被驯服的小鸟。

季风插了进来,声音不无对我的责备,“楚翘,你怎么就这般沉不住气?孩子肯跟你讲心里话你应该感到庆幸。听他诉说衷肠,也许是你们能够彼此接近的最佳机会。你思想都不过滤一下就发炮似的把他轰得六神无主,他还敢说什么?”

我窒住了,我怎么向季风解释我此刻的忧伤?问题不在于愿不愿意吐露真情,也不在于身边是否有个知心人—哪怕是自己的母亲。谁掌握了这门学问,能用寥寥数语便清楚无误地完整地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怎样才能从这条变幻不定的河流中抽取某种感受而不是另一种感受?如果不能说出全部真情,就等于什么也没说。我和儿子能彼此理解对方内心深处的活动,能理解这种令人心碎的不和谐么?儿子就像另一个种族。不仅儿子,还有文奕,我随时都准备着倾听,已经有一种准确无误的感觉使我感到他再不能保持沉默,他就快憋不住了,他需要说出来了。我等着,我不能强迫他吐露,而我知道某一刹那他肯定也想发出那一声使他窒息的呐喊。但他忍回去了。也许,男人和女人能相互拥抱也能相互隔绝,单单性别就足以使我们彼此远离,犹如两个星球。在这件事情上,我既扮演了受害者,也扮演了凶手。

“妈妈,你想不想听我说?”文亮亮抬起泪迹斑斑的脸。

“你说吧。”

“是季叔叔去学校接我回来的,他担心我……又不回家。他跟我说了好多话,妈妈,我真的知错了,你别再伤心了好不好?”

我看了季风一眼,感到胸中的潮水又涨起来了。倾诉衷肠、表白、信赖、眼泪,这一切随着涨潮而凸现。

我揽住儿子,“是妈妈不好……”

“啪,啪,啪,”季风拍了几下巴掌,笑着说:“好了好了,雨过天睛了。亮亮,你妈妈一天没吃东西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快马加鞭?”

“Yes,Sir!”文亮亮破涕为笑,立正敬礼。

他们走出房间,厨房里响起笨手笨脚磕出的锅碗瓢盆的叮当响,还有低沉含混的对话声,我虽然听不清内容,但从声调可以听出他们在争论什么。我没有去打扰他们,我知道他们在准备晚餐。我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渐渐地,我的坏心情仿佛被流水带走了,头痛也消失了。我没料到季风会对我变得如此重要,在我清晰地敏感到最尖锐最具有嘲弄意味的痛苦和耻辱之际,他像阴暗监牢中的一扇窗户,一个微小的亮孔,他担任了拯救者,他不会教我如何死去却会教我如何生活,他不会使生命化为灰烬却会使它复苏。他是从哪里获得这种神奇之力,是什么秘密原因使他对我如此仁义,对此我无法思考,反正也无所谓,我并不想知道。我不再想知道什么,不再想了解什么,生活之于我,知道和了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承受。

我闻到了厨房飘来的香味,我的胃泛起一股酸水,真的饿了。我嗅着香味走去。

客厅拐角处的饭桌上碗筷已经各就各位,文亮亮端出了第一道菜、第二道菜……季风解开围裙,擦擦手,对文亮亮说:“亮亮,打电话叫你爸爸回来吃饭。”

文亮亮没听见似的,站着没动。

“怎么,说好的又反悔了?”季风拍拍他的头。

“我……怕。”

季风宽厚一笑,“傻孩子,自己的爸爸,会把你吃了?今晚这顿饭,你可得争取表现,全靠你啦。”

“叔叔,你留下来吃饭吧。”文亮亮扯扯他的衣袖。

我吃惊地问季风:“你这就要走?”

他耸耸肩,摊摊手,“你们一家三口滋滋润润,还要我这个外人做眼中钉干什么?”

我的眼睛一阵酸热,泪水就要溢出来了。

“再见!”他伸出手。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谢谢你,季总,”我哽噎,“为你做的一切事情而感谢你。”

季风的眼睛闪耀着光芒,即使在黄昏的阴影里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是清晨,在第一缕阳光照射下,人们可以发现草丛中那两颗小小的露珠。

“楚翘,我希望你平安、幸福,衷心的。”

“季总!”

他抽出手,轻轻摇了摇我,“楚翘,听我一句话,人有的时候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的,无论什么事。如果在他们感到孤独,感到没有希望的时候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你难道就耿耿于怀去记恨吗?我不会的。因为当你发现自己也处于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时,当你很绝望时,谁知道自己又会做出些什么呢?这个道理我是从你身上学到的。”他顿了顿,注视我:“文奕仍然爱你,楚翘,不管他做了什么……”

“但……”提到文奕,我就有种难以名状的哀伤,愁肠寸断。

“那不会使你怎么样的。你仍是你,你是我生活中所见到的最令人不敢想入非非的好女人,我想……你能成为你想象的任何一种人的,你明白吗?任何一种?”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这个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打气的人。

“小伙子,妈妈就交给你啦!”季风转而对文亮亮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风,转身出门。

我没有挽留也没有相送,只有文亮亮依恋地跟他说叔叔再见。他的身影转瞬就被楼梯的螺旋淹没。静了静,我叫了一声:“文亮亮,给你爸爸打电话。”

 

17

晚饭的时间漫长得无边无际。菜凉了,汤凉了,饭也凉了。我的心像穿过一阵阵穿堂风,嗖嗖发冷。文奕在复文亮亮电话时既没说回来吃也没说不回来吃。我们在长久的等待之后磨殆了耐心。我对文亮亮说:“不等了,开饭吧。”

这是在这间屋子里,这张餐桌上吃的最没滋没味的一顿饭,我们味同嚼蜡又不约而同地延长咀嚼时间,放慢下咽速度。事实上我们还想等。当我们数着碗中的饭粒扒完最后一口时,门琐咔哒一响,文奕开门进来了。

文亮亮受惊的小鹿似的迅速放下碗,站起身,怯生生地唤一声:“爸爸。”

文奕用鼻子哼了一声,并不看我们,他的腋下夹着一个大文件袋,神情灰青,径直走进房间,房门在他的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犹如被那一声震响推进了无底洞,神经紧张烦乱起来。世界上一切越想埋葬的东西越是在头脑里沉渣泛起,一切景象汇成一种使人头痛焦虑的幻觉。

“噢,妈咪!”

我麻木地坐了片刻,文亮亮挨近我,耳语般唤道:“妈咪。”

似乎有什么东西横飞向我,侵入我的体内。我用一种前所未知的力量,排除脑海中的其他思绪,对文亮亮说:“不早了,你快洗澡然后回房做作业。”

事情没有按照季风安排的路线行走,文亮亮显然不知所措,他极想完成他的使命来弥补他的过错但没有他表演的舞台。这一切变故使他惶恐。他不能明白,我们当中唯有他什么也不明白。实际上也不需要他明白,让他分担他预料不到的、还解释不清的一些东西已经对他很不公平。我把儿子拉到怀抱,抚着他的头发,说:“做你自己的事去吧,别骚扰你爸爸。”文亮亮抬起头,经历了一番之后变得善解人意的眼神看了看我,双臂用劲箍紧我一下,有种力量在暗中使我们母子相互靠拢,就像我们掌握着同一个秘密。

我收拾好碗筷,把预留的饭菜热了热,用一个托盘托着,敲敲房门,然后推开进去。

房间里烟雾缭绕,文奕陷在写字台前的旋转椅上,像尊脱离了尘世轨道的沉思冥想的雕像。我柔声说:“先吃吧。”

他把烟头摁灭,转动椅子面向靠墙的写字台,给我一个厚实的背脊和蓬乱的后脑勺。

我们之间复隔着一层藩篱。他又点燃一根烟,阴郁地把自己禁锢在执拗和愤怒的沉默中。他这样不仅于事无补,反而越来越糟。他摆出一个理应发脾气的主人的样子。我屈辱地咬咬嘴唇,心神不安地回想一切。但只是一瞬间,奇怪地并没有意想中的骚乱。我是负债的,我应该主动去捋顺他倒竖的毛。我不应该在某件事情上纠缠和烦恼,只有当你看重那件事情时,它才显得重要。我并不看重它的。我最懊恼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违背自己的意志去顺从他。我把自己估得很低,在文奕面前,我的自尊心早就失去了。我从不自怜自怨。骄傲是男人最后的自尊,它需要女人的拜服。

由于我几天不在家,家里的好多东西都乾坤大挪移,搅得乌七八糟。房间里的空气因充斥烟雾而显得稀薄。我把托盘放在写字台角上,开始收拾屋子。

“你犯得着这样跟我作对吗?”文奕开腔了。

我惊愕地盯着他,好像是一个虚假地被圣迹治愈的病人,我以为我能缝合的伤口又突然裂开。我停止了拾掇,手臂上还搭着一件他换下来的脏衬衣。我不瞧他,用仿佛不是对他讲的低声说道:“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我感到自己或许太直露了令他不快,我应该等一等,让他先说。我补充道:“我们很少谈心……”

在我不由自主地拼接出这带有乞求的话语之外,我好像听到了一个被活埋者的呼唤,在我的心中,在很深很深的深处,有一个声音与它呼应,有一种柔情在起伏。

生活中最悲哀的莫过于呼唤的和被呼唤的彼此不相和应。文奕咯地笑了一下,笑声中充满刁钻的恶意,“怎么,跟儿子沟通完了,又要跟老公沟通了?”他哗地倒出文件袋里的东西,“对不起,欠奉陪了,耽误了两天,我要是今晚赶不完这份材料,明天就没脸见领导了。”

我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说:“我不知道我的话不合时宜……”话刚出口,我就后悔莫及。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能够轻易地逃过一顿痛打,但想不出一个彻底的解决办法。

我伤心地坐在床沿,犹豫不决是走出房间还是留下来。我的心情酸楚而沉重,绝望地渴望生活,渴望现实,渴望一同感受,渴望那失去的不可挽回的一切。我的手下意识在弄了弄手臂上搭着的衬衣,发现上面掉了一颗扣子。我做了一个多情而逆来顺受的贤妻良母很自然会做的事,我拿出了针线盒。

可以想象这是一幅非常动人的图景。饱受委屈的妻子忍从地狩候着阴郁的丈夫,一针一线地补缀着他的衣衫,如果有必要,她会在上面绣一朵绚丽的花儿。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射到墙上,随着她细微的动作影子摇曳,搅碎了那一墙寂寞的苍白。而她的全身包裹在一圈光环里,为那种庄重而质朴的姿态平添了光彩。那位丈夫曾经无数次见到过这种景象而从未像今天这样怦然心动。现在他望着他的妻子感到很迷惑、很惊讶,他的妻是那样的忧伤,却是那样的安祥。她美丽的、哀怨的、谦卑的目光使人心肠软化。他身体里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以前从未产生过这样的感觉。他一直都很肯定这是陪伴他终生的女人。有一段时间他似乎遗忘了这最重要的一点,现在他把它拾了起来。他的未来就在她的手上,而他也掌握着她的命运。他明白他们彼此相爱,相互需要,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愿意首先表达自己的需要。在这一刻,他无疑被感动了。

我终于听到了轻轻的脚步,那是赤足踩在地毯上的行走声。我清楚自己一直在等待着他。我给线头盘上结,偏偏头咬断,线在唇上拉割一下,有股咸咸的微痛。

我看见一双脚停在了我的面前。他的腿很长,裹在裤子里仍能感到那种完美。我的头齐他的腰间,我没有抬起来,我害怕看见他的表情,我觉得自己在一种奇特的等待中瘫软。他迟疑了片刻,似乎犹豫不决,然后动作稔熟地抽掉我发髻上的发夹。松散的头发像一匹抖开的绸缎,流泻覆盖了我的脸庞。他的手在我的头上稍稍一拢,我的额头和脸便贴住了他的腰。

我闭合眼睛,手中的衬衣滑落地上,伸出双臂圈住了他。他的气息在我的发丝上轻轻拂动、飞翔、萦回,我甚至听见他血管里的血液湍急的流动声响,触到他静静潜藏在肌肉里的力量在蓄势待发。在我无力的臂膀中,一个实实在在的生命,脆弱而又神秘,在点燃,在升腾。我呜咽着叫一声:“文奕!”

他颤栗一下,身躯向我俯伏下来,犹如一个巨大的漩涡,顷刻席卷了我,按照他的意愿去寻找、去索求、去搜掠。没有多余的东西,一切残留和新生的都包容其中,一切都在欲望的威力下催枯拉朽,随着急水湍流裹挟而去。

我从恍惚迷离中清醒过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我如同一块失重的石头似的从他的双臂中滑脱出来,一切都像幽灵一样可怕地消散了。我们面对面躺在床上,在他的眼眸底,似乎还有另一个人隐藏在阴影里以冰冷的目光盯住我,我虽然看不见,但已经感觉到它的寒意。内心的反叛来得那么无声无臭,不震不惊,更令人骇然欲绝。一道闪光不仅没能把四周的任何东西照亮,而且使黑暗更为浓重,使谜或秘密更为加深,迫使人不得不重新考虑认识。我们相互着了魔似的凝视着,从彼此熟悉而陌生的脸上看到了爪伤的痕迹。相互对视的眼光这时发生了质变,骤然之间,变得虚伪了,最后转向恶,归于消亡。

我还想证明这一切只是我的错觉,我想挽留那份柔情。我爬起来,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那做大理石出口领的2万元奖金静静在躺在里面。上次我拿交给文奕时,他丝毫没有见钱眼开的欣喜,把那两扎百元大币扔还给我。“你赚的钱,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我把钱拿出来,已经带点腐味儿了,摸在手上有点发粘。我对文奕说:“你不是想买一台音响吗?我上回路过电器城……”

他在瞬间变了脸色,鄙夷而暴戾,“赚了点钱就烧得慌了?这个家的事我自有分寸。如果你不介意咸菜白粥,布衣粗钗,我能养你一世。”

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极愚蠢的事,他既然曾经拒绝接受这钱,就断不会回过头来碰它。养家活口和令家庭富庶是男人天生的使命,我的行为无疑是种不量力的僭越和对他尊严的冒犯。

我马上像扔脏东西一样把钱扔回抽屉里。

文奕跳下床,点燃一根烟,一切又还原为我刚刚推门进来那一刻的景象,令我怀疑刚才那一段激情是不是我呓造出来的。

一种令人窒息的孤寂从我的心深处升起,在气氛失常的房间里积存起来,蔓延至整个家、花园、城市、世界,而在这个孤寂的中心,我挣扎着,我瞧见自己身上的一团火焰突然间失去了燃料,但它仍然不甘熄灭。我推开窗,楼下的俗世声浪明晰地凸现出来,听上去仿佛就是从我们的房间里穿行过去似的,远远的退去,又急急地返回。我的脑子里乱哄哄的,我实在不明白,不久前还存在的一切,为什么会如此迅猛地从我的眼前疾驰而过,被无情抛离的我,尽管使出浑身解数,也追逐扑捉不住。我想对文奕说,疾驰而去的不是我,绝对不是我。文奕把他的背脊结结实实地对着我,我为他听不见我说话而感到悲哀。

 

18

108万美金的合同。这是今天处理的最后一份文件。

我逐字逐句地审阅着每一段文字,同时用计算器从头到尾演算了一遍。无疑,这是一宗有理可图、甚至是给广华公司一支强心针的生意。那位在广交会突露锋芒、千辛万苦拿回这张单子的业务员正站在桌子对面耐心地等待着。看得出他既兴奋又紧张。这是一份非同小可的合同,我们没有那么多的人民币资金可供周转,签或不签,都不是轻易下得了决心的。我抬眼望望业务员,他的脸上分明显出隐忍不住的失望。大玻璃窗外,夕阳把积蓄的最后一点热量迸射,楼下街道传来深圳交通繁忙时的嗡嗡声,早已过了下班时间了。

我沉吟一下,打定一个主意,抓起电话。

“季总吗?我是楚翘。”

“真巧,我正要找你。”季风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我无心应对他的调侃,问:“有事吗?”

“你打电话来肯定不是预测到我要找你,你有什么事,先说吧。”

我理了理缠绕在一起的电话绳,“是这样,我这里有个业务员接了一张108万美金的大单子,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合作把这块骨头啃下来。”

“你知我不会干得不偿失的事,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知广华公司资信信誉欠佳,向银行告贷有困难,只要你能提供资金周转,所获利润广华与金达五五分成。”我加重语气,“季总,这可是我额外向你做贡献啊!”

“楚翘,又有进步,会说甜言密语和用糖衣炮弹了。不过,君子之谊亦需道明小人之言,丑话说在前头,这就得看利润有多大了。如果一次动用几百万才得那十万八万,鸡碎一般,连付利息都不够,就免谈了。”

“说不上是块大肥肉,但也绝不是鸡肋,也许能令你动心。”

“哦,看来广华果真卧虎藏龙,气数未尽,可喜可贺啊!”

“怎么样,有兴趣么?”

“出来谈吧,我这边也有一桩事呢!”

我看了一眼业务员,他正十分留意我们的对话。

我问季风:“介意我带上一个业务员吗?”

“如果只谈你那单,无妨。不过……”

“我明白,我会向他解释清楚的。我们到哪见面?”

“还是给你省点路费脚力,我来接你吧。”

放下电话,我对满怀期盼的业务员说:“请别怪我过于小心翼翼,我们不能打无把握之仗。贸贸然签了,将来运作不灵,不仅害了自己,还害了客户。只要落实了资金,我即刻签了这份合同。合同完成和结算后,给你的奖金提成绝不少一分钱。”

待之以诚,酬之以利,缺一不可,这是我任职以来总结的第一条实用经验。

业务员说:“我信得过你,楚经理。”

“好了,该下班了。合同先放在这里。请你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不会让你的辛劳付诸流水。”

“谢谢。”他无需更多的提示,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这届广交会,成绩说不上斐然,但总算没有空手而回,每个业务员多多少少都洽谈了些单子,这对整个公司的士气是种极大的鼓舞。从交易会回来,我就不能再安安静静地坐在办公室了。不时会有一连串的呼喊传来:楚经理,电话!楚经理,传真!楚经理,有人找……那些叫喊的人似乎是故意地要嚷嚷得整层楼都听得见。我想这些声音撞进周经理的耳朵里,脸色肯定会变成猪肝色,不过这不要紧,没有人存心要跟他作对,假以时日,如果公司的境况真能起死回生,他真有良心的话,那猪肝色自会软化淡化还原人色的。要是这种时候有人走进我的办公室,会看见一个硬撑起来的女强人的形象。季风曾经用很文化人的语言向我作过一番描述。我几乎对那个被形容得如此“高大全”的人不敢相认。他说:这女人一边用左肩挟着电话筒,一边在纸上奋笔疾书记录着什么或嗒嗒嗒地打着计算器计算什么,与前些日子相比,她消瘦了些,眼圈发黑,声音发沙,但眼里闪着的是深沉、含蓄而睿智的光,接电话时谈吐的分寸、思维的清晰、处理问题的果断恰到好处。有时兜个圈子,有时单刀直入,有时晓以大义,有时一半笑声,似一场鏊战,又似在弹一架得心应手的钢琴,欣赏一场美妙的音乐。我对季风的即兴作文的评价并非如他想象。我说:“在我看来,那像个青面獠牙的女怪。”他便大笑,“这个小女人怎的忒不领情?”

对于自己的实力,我从没有一个清楚的盘点。一个人如果低估自己的能力,会是极大的浪费,一定会招致损失;可是,若是高估了自己的才干呢,后果轻微的会导致经营的辛苦,严重的会做些不自量力的事情而招致失败。对于季风赋予我的使命,我虽力有不逮,但尚算有点小运气,倒还能应付,却觉得劳累之极。生活中一切都是机遇造就,有时人们能认识到这点,有时却不得不惊骇地来承认它。

 

我拉开季风的车门时,惊讶地发现里面已经坐着两个人,郭氏父子。

“嗨,我们又见面了。”郭竞钧笑容可掬。

我笑笑,向郭老先生问好。

在车上,郭老先生道;“听说最近楚小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我瞥了季风一眼,他若无其事地开着车。我说:“托福,总算有点事做。”

“楚小姐不必太谦,听犬儿提起过他在交易会目睹你的风采。”

郭竞钧对我调皮地眨巴一下眼睛。

我说:“我很幸运得到郭先生施予援手。”

郭竞钧说:“干嘛非要往我脸上贴金?楚小姐,是你的努力结果。”

郭老先生说:“我们这次过来是有一个新的想法,想跟楚小姐一起参详一下。”

“哦?”

季风说:“我先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他的车驶进深圳最大的货物集散地—笋岗仓库。在一个人烟稀少的巨大露天停货场,停了下来。

“到了。”

我们分别从车门两侧下车。

我没想到他们要我看的东西如此庞大,一块巨石,便有一个大货柜或一间房子那么大。

郭老先生指点着说:“这就是我们出口的大理石毛料。”

我赧然,靠着它赚了2万块私房钱,竟不识庐山真面目。

“怎么,这货有问题?”我不解地问。

季风说:“我们再到另一个地方看看。”

我满心疑惑,复跟他们上车。拐出笋岗仓不远,便是深圳新兴的八卦岭家居装饰材料市场。

郭老先生对我说:“我们先逛逛商场。”

我不明此举何意,亦步亦趋。徜徉在栉次鳞比的装饰材料店,我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惊异地发现我这些年简直是深居简出,与社会完全脱节,竟不知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有着这么华丽堂皇的平常人家的装饰材料。素日涉足那些装修得富贵夺目的大酒店大商场,从未联想过那些光可鉴人的地板在这里一块块的随处可见。

郭竞钧问:“楚小姐的家是什么时候装修的?”

我苦笑笑。自从搬进现在住的家,我们一住10年,除了过年时翻箱倒箧彻底打扫卫生时与文奕用乳胶漆自己刷刷墙面,偶而更新几件家具,真没想过要搞脱胎换骨的大装修。

郭老先生说:“请留意大理石制品。”

真是大开眼界。各家材料店地上墙上,皆铺摆着各款不同种类、不同花色、不同挡次、不同规格的大理石。琳琅满目,号称进口的花色新颖、华丽脱俗,切口平整,工艺新,价格也高;国产的稍逊风骚,但行情亦与进口货并驾齐驱。看来市民根据各自的经济能力都能在此找到心头所好。

郭老先生又提示道:“记住几个最贵的品种的价格。”

我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把我们出口的大理石毛料的价格和这些经加工复进口的成品比较,个中巨大差额并不需要细算。

步出商场,正是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在季风重新发动车子之际,郭老先生问我:“楚小姐有何感想?”

因为有了精神准备,我不假思索地答;“我想,你们的雅兴之中包含着一个大策划。你们打算自己加工大理石?”

郭老先生哈哈一笑:“楚小姐果然聪慧过人。”

我说:“要是跟你们转了这么一圈还云里雾里,那真是猪脑呢。”

郭竞钧说:“老爸,我早说过,不用再考楚小姐了。”

我心一悚,弄半天他们带我转这么一圈是有预谋的,如果我的答案不符他们的想象呢,岂不生生砸了饭碗?我不由得有点后怕地长吁一口气。

季风似在专心致志开车,无疑,他不用看我也识透我的内心活动。他轻描淡写地说:“楚翘,这街逛得新鲜吧?”

我说:“得益非浅。”

车子忽然慢了下来。我望望窗外,似乎在上山。盘旋了一会,季风驶上一块经人工修葺过的平地,倒车、前进、停稳、熄了火。

我觉得眼前一亮,四面环顾,才发现我们正置身在银湖山顶。从这个角度往下看,正好把整个深圳市尽收眼底。

季风说:“下车看看。”

脚下草地软绒绒的,晚风迎面扑来,放眼望去,是一片璀璨闪烁、绵延不绝的灯海,如钻、如星、如花、如火,一丛丛、一串串、一束束,直刺苍穹,星空明月黯然失色。

“多美!”郭老先生赞叹道。

郭竞钧说:“几可与香港太平山顶媲美。”

“你们信不信每一盏灯光后面就有一户人家?每一户人家都有他们的故事?他们都在努力使自己的家园变得更美好?”郭老先生说,声音里带着感动,“深圳的变化之大,市民的生活水平之高真叫我难以置信。想想,每年只要有1/5的人家作不同程度的美化居室装修,这个市场就大得不得了哇!如果我们引进一条先进的大理石生产线,是不是可以大有作为呢?”

季风颌颌首,说:“深圳人家居装修方兴未艾,比之我过去替人做泥水小匠时更是不可同日之语。现在看来,进口大理石市场尚未算饱和,若我们能捷足先登,就地加工,成本比进口低,质量花色比国产的高而全,肯定利如春潮滚滚来。”

郭老先生击掌道:“说得好,我们得当机立断,好好琢磨一下。”

郭竞钧说:“这无疑牵涉到动用一大笔资金和办厂、进设备等一系列问题。季总,倘若我们与金达公司合作,你是否能出资一部分和身兼厂长呢?”

季风微微一笑,“深圳市政府鼓励外商投资,若我们办合资厂,出大头的理应是你们,获大利的亦是你们。至于厂长人选,我心目中倒有一个合适的。”

“谁?”

我们不约而同地问。

“文奕。”

我禁不住“啊”了一声。郭竞钧说:“我没听错吧?楚小姐的先生?那位饶舌的……”他瞟我一眼,总算没说出令我尴尬的话。

季风说:“你们不了解他,荔枝节酒会那晚他并非存心挑衅。他是个有头脑的人,楚小姐就是他推荐给我的。当初我是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接收了她,但他说楚翘不会白吃我的饭的。你们都看到了,他说得没错,楚翘确有才华。强妻无弱夫,文奕也有他的才干。他曾向我流露过想‘下海’的意向,只是苦于没好的机遇。办一个厂要做的工夫很多,立项、打报告、跑批文、申领进出口许可证,还有选址、租厂房、装设备等,都得有个专人去管去跑。文奕一直在政府部门工作,深谙个中复杂,亦多少有点人际关系。官大了身不由己不好走,他一个正科级干部,要走还是不大难的,只是不知道他舍不舍得公务员的铁饭碗。举才不避嫌,在这件事情上,最好暂忘他是楚翘的先生的身份。”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怎么没听文奕提过他想‘下海’?这事非同小可,千万别让他弄砸了让诸位蒙受损失。”

郭竞钧也把头摇得像拨郎鼓,“我不看好他。”又对我说:“楚小姐,别介意,我不是有意向你的先生作人身攻击。”

我并不介意,郭竞钧对文奕有成见,自然没有好感,但我不想像季风那样对文奕溢以赞赏之词。他们都离一个可能令他们的事业重新开始的交易很近,非常近,我不能肯定即使郭氏父子同意,文奕会不会接受季风对他的命运干预。

郭老先生说:“谋事在人,人比钱呀什么的都重要,但人永远是带着欠缺的。我虽然跟文先生见过一面,但那一面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既然季总诚意推荐,他大概也有其过人之处。光我们在这里一厢情愿也无济于事,还是让楚小姐回去问个清楚再从长计议。”

季风说:“也好。”他拍拍肚子,“我总不能把你们领到这来喝西北风。走,吃饭去,我请。”

郭老先生说:“便饭即可。我们还要赶过关去处理一些事情,明天再过来把此事认真议议。”

在银湖山脚下的小餐厅几菜一汤,简简单单吃过饭后,季风开车把郭氏父子送到罗湖海关。

我们坐在车上,看着郭氏父子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我问:“你刚才为什么要把文奕拉下水?”

季风看着我:“你为何不自己去问问他?”

“他真有说过要‘下海’?”

“‘下海’已不是时髦的风气。我知道他渴求什么。如果你有心想让他火一把,回去大吹特吹枕头风。”

我颓然,“我们已形同陌路。”

“只要他有了比你更红火的事业,一切龃龉自然冰释。”

“说出来别笑话我没志气,我更愿意夫贵妻荣。”

“小女人意识。男人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并驾齐驱?”

“办厂这事真有戏唱?”

“郭氏父子这回是认真的。好好做做文奕的工作,有些机会稍纵即逝。”

我想,季风说得没错,文奕是该干点大事的时候了,只是,这事要跟他说得技巧一点,不能让他感到是受人恩惠。

我忽然醒起与季风尚有另一桩事要谈。我说:“季总,不介意我再耽误你一点时间吧?”

季风笑:“早知你尚有未尽事宜。说吧,有什么肥水要落一点到我的田里?”

我把那份108万美元的合同掏出来给他过目。他扭亮车顶小灯,借着弱光看得很仔细,未了,抬起头,说:“这笔生意如果因为缺乏资金周转而放弃,的确有点可惜。这样吧,我负责打通银行关节弄点贷款,利息你付,利润对半分,怎么样?”

我说:“割肉方知痛。季总,若非走投无路,我不会这么大的蛤蟆随街跳的。”

季风说:“楚翘,知你有心振兴广华。不过,金达和广华之于你,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别厚彼薄此令我心生醋意。”

我轻叹一口气,“饮水思源,我又岂会不知自己一半在广华一半在金达?广华一直靠你输血度日,你不希望它一朝强壮起来反哺于你吗?”

“你总是有理。言归正传,就这样的条件,你做还是不做?”

“逼上梁山,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楚翘,别怪我心狠手辣,在商言商,我的条件并不苛刻。”

“我明。我用钱我付利息,很合理。”

“那这事就这么定了。”

“是否需要我请你喝一杯以示感谢?”

季风看看表,说:“心领了,夜游的女人令男人不放心。我送你回家。”

我说:“不用了,我自己走行了。”

“担心给文奕撞见我送你回家?”

我脸一红,幸亏夜色朦胧他看不见。我说:“我想到商场顺便买点东西。”

他把两只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无可奈何似地看看,好像它们有什么地方使他失望似的,然后复放下去。

“那就请便吧。”他说。

我说:“再见!”拉开车门下去。罗湖海关毗邻的火车站正好有一列火车到站,人潮如水,人们听见自己的足声一路随着自己回家。

 

19

我一直怀疑我恰好在那个时刻,鬼使神差地转到洛亚的家是上天一种极恶毒的玩笑。我按响她家的门铃很久没有人来应门,可从门缝里漏出的灯光又证明屋里有人。我想我来得大概不是时候,正要转身离去,门开了。

洛亚一见是我,立即惊慌失措,下意识地做了个堵截的动作又赶紧补做请进的姿态。她口中没有酒气,脸却红得像只番茄。她穿着一件短短的睡衣,露出骨节粗大的膝盖。

我大大咧咧地往里走:“怎么,金屋藏娇,扰你好梦了?”

话音刚落,我看见了文奕。他坐在沙发上,衣衫明显经过慌乱的拉拽而留下凌乱的痕迹。我以为自己在发梦,当人迎头撞到一堵墙上,首先感到的是撞击,然后才是疼痛。我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一种刺骨的剧痛窜过每一根神经末梢。光线调到最弱的壁灯发出惨淡的光芒,好像对四壁之内发生的不同寻常的事情不忍卒睹。

我闭合双眼。从此以后将无数次在我的脑子里重现的景像可怖地印叠着。这是我平生见到的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的令人精神崩溃的事情。

我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只充足了气的气球,只要用手轻轻一戳,就会啪的一声胀破,然后变成一片瘫软的烂胶,飘落到他们的脚底,变得多余而无用。我觉得一阵惊悸,只有歇斯底里地发作一场才能解脱。但真要发作出来,就可能收不了场。我知道自己不能过份激动,但我不能不说话。

我抬起像鸣钟一样震响的脑袋,喉咙咕哝了一声:“怎么回事?”朦胧地看着洛亚。

洛亚盯着天花板,神情比刚才镇静多了,她像小学生背诵功课那样平板地说:“我在菲菲酒吧遇到文奕,他请我喝一杯。但是我没有喝,我劝他回家。真的,我劝他回家。我对他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但是出了菲菲酒吧的门口,”她的声音起了变化,“他说他不愿意回家,他的眼里有一种非常忧郁的东西,非常强烈,非常动人,我们……就到我家来了……他理解我,楚翘,我也理解他。我不必解释什么,他说他走进来的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家。”

我转向文奕,可以感到自己的下巴在颤抖:“你觉得这是什么?是可口的野餐吗?”我觉得即使给我留下一点空地,我还是不可避免地要坠落到那无底的深渊。这个可怕的危机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但我还是一头栽下去。

文奕耸耸肩,像在嘲笑我的愤怒:“楚翘,你都看见了。”

“但我们还是夫妻!”我泪如泉涌。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马上跟你割断一切关系。”

我愣愣地直盯着他。他没有回避我的目光。犹如是两个角力的人,两个古罗马斗士,四目相对,像在研究彼此熟悉的面孔,研究生活加上去的变化。他的脸上多了一些陌生的皱折,这是生活的袭击和抵抗相磨合的痕迹。当人们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另一双眼睛时,会发现里面目光一扫而过时所不能看到的东西,眼睛此刻仿佛失去了那层无形的本能的保护膜,不说一句话也会把真情全盘托出,怎么藏也藏不住。我读着他的眼神,那不肯打开—从前却是任由我阅读的书页,因为他清楚我在解读他,而他有许多东西要掩藏。我毫无困难地猜透了,他根本阻止不了我进入他的灵魂深处。

我为自己看到的东西而颤栗。我终于垮了。我呻吟道:“你不能这么待我……”身子软软的就要倾倒。

洛亚轻轻跃前扶住我:“楚翘……”

如同猝然触着一条冰凉的毒蛇,我惊恐地甩开她的手:“别碰我!”

洛亚僵住身子,她看上去像一只刚把自己舔得光溜溜的小猫。她那单眼睑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眸子里闪动着兽类的黯光,但天然微微上翘的嘴角,却透出幼女一般的稚气,令人感到她即使变成一个老太婆,这种稚气也会完好无损。正因为如此,我才忘记防备她。她的脸上有一种无耻和用一个小孩子的任性捣毁了某件重要的东西之后的兴奋。她说:“如果你想扇我一耳光的话……”

我毫不犹豫地扬起巴掌。洛亚缩了回去。我的手只是徒劳地在空中张扬了一下。

冷眼旁观的文奕起身走上前,挡住我:“不许动她!”

“我不在乎。”洛亚说。

我的丈夫维护和在乎另一个女人。几乎就在同时,像是抚慰这种极度的痛楚似的,我感到那沉重包袱十分平静地从我的肩上卸了下来。我突然觉得,保留残存的尊严是最重要的。对于已经到来的事情,我无法躲掉,无法更改,既不能面对,便只有离去。我转身,衣襟被门环缠住了,我笨拙地用力扯开。文奕目送着我,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季风的手提电话一阵嘶嘎乱响的杂音,我不无悔意,正要挂断,季风的声音像一缕安魂曲穿透过来:“我很高兴你能在此刻打电话给我。听着,我不许你再在街上乱逛。你能坚持一下吗?你乖乖的呆在那里,我十几分钟后赶到。”

我艰难困苦地离开洛亚的寓所之后,极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我的心乱乱的如同长出一丛疯草,带刺的藤蔓迅速攀援缠绕令我感觉窒息疼痛却动弹不得。城市灯光镶钻烁金般璀璨光华,这样的时空不适合承担这样的痛苦,强烈的灯光和纵横交错的道路使痛楚有增无减。没有黑暗的角落可以吸收痛苦的呐喊—无论是有声的,还是无声的。我恐惧地感到我走投无路,举目无亲。绝望中,我踟躞到公共电话前,拨了季风的手提电话。

季风很快赶到了。他带着我回到我的家。文亮亮已经熟睡,茶几上压着一张字条:“妈妈,锅里还有两个叉烧包,我特意留给你做宵夜的。”

文亮亮变得懂事多了,我忍不住淆然泪下。

季风轻轻地把文亮亮的房门关上,把我安置在沙发上,再到厨房泡了一杯热茶。他把茶递给我,坐在我的旁边,说:“我刚读完一个叫哈西迪克的传记,里面有这么一句话:那些被粉碎过的人才是最伟大的。”

“这是什么意思?”我遏止住眼泪。

“每一个心灵都会被碾碎过无数次,如果你不曾体验,就不会知道什么是生活。”

“他们一个是我的丈夫,一个是我的好友。”我哽咽。

“我知道,我知道。这也许是个误会。我了解文奕,他不至于如此荒唐。他们在一起多么不和谐,除非他们疯了。”

“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别胡思乱想,这样于事无补。”

“你觉得我是不是自作自受?”

“我觉得你有很多东西可以引为自慰的。”

我困惑地看着他。

“美丽、善良,头脑、一颗心,还有一种你自己也不曾觉察的勇敢。你是我所认识的最拼尽全力干事的女人。”

“可我留不住自己的丈夫。”

他扶住我的双肩:“你难道还不明白,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像个白痴。他们做的一切都与你有关。洛亚想和你一样,而文奕想让你驯良一些。假如你不是这个样子,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文奕只是迷了路,他兜兜转转终会回到你的身边。”

我摇摇头:“完了。”

我清楚我身体内最重要的东西已经碎裂了,不可再补缀完整了。我知道我必须不停地往前走,对于我来说,真实的世界必须重新设置一个鲜明的座标才行。有一部分的我自动地从我身上脱落继续运作着,做我该做的事情,也许我必须完全仰赖于这部分的我,其余部分进入冬眠状态,或许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

“悲观会致人于死地的。别想了,楚翘,试着别想这件事。”

“你的确可以理解这一切,是吗?”

“是的,楚翘,从某种程度上讲是的。”他松开我的肩膀,而眼光转向一旁,他可能因为让我感受到他的关切而窘迫。

“你不是也有过可怕的过去吗?”

“是的,可那是不同的。”

我明白他说的意思。是的,那是不同的。只因他是他我是我,我们是不同的。我是一只想飞的小鸟,而且是一只受伤的小鸟,可像他这样的男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可以在生活中承受许多超重和可怕的东西,他们想飞就无人可以阻止他们。

“为什么不一样呢?因为你强我弱吗?”

我紧咬嘴唇,努力忍住泪水,但它们还是一个劲儿滑落下来,痛苦、绝望的大颗大颗的泪水。

“不,不,你并不弱。如果你看上去有点儿脆弱的话,那在这后面却是一颗刚毅的心和一副刚铁般的脊骨。”

“你在谬夸。”季风的话并没有减轻我的痛苦。

季风若有所思地说:“每当我的生活受到某种震撼之后,我都会得到一点什么,也许是一点自由,一点智慧,一点深沉,也许是一些孤独、一些不被理解、一些冷酷,但绝不是毁灭。”

“如果说只有痛苦才能令人成长,那我宁愿不要成长而永远傻乎乎却乐呵呵的。”我眼中再度漫上泪水,声音颤抖着,尽管我努力想使自己听起来正常一些。

“是的,楚翘,”季风轻声说,似乎他希望他的话千万别刺痛我,同时感到放低声音就可以减轻我的痛苦,“我也这么希望。苦难并不都是财富。”他的声音很轻柔却感染上一层伤感,“真的,我真希望我有能力把今晚从你的脑子里剪除扔掉。如果做不到,那么我想告诉你,有些事情就算亲眼看见也不是真的。”

“你在违心哄我。”

他的手指轻轻擦去我脸颊上的泪珠,“我很抱歉,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令你忘记这件事。”

我感到我们之间有一条他无法跨越的鸿沟。当他的眼睛看着我时,它们是深不见底的。我知道他想帮我,像一个强者面对一个弱者想做的一样。但我已被一种不可理喻的荒谬的情绪控制了。在某些事情上,他跟我一样无能为力。他不是万能的神。

季风说:“今晚不是解决问题的时候,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他站起了身。

“谢谢你。”我的声音发闷,想做个送客的样子却站不起身子。

“别客气。”他站在门口又说:“我想让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一个不会让你沉沦的朋友。我关心你,为你担心。我知道我在某些方面会令人失望,信不信由你,有时我对自己也感到失望,但我不想作为一个朋友对你毫无补益。楚翘,振作点。如果你能经受住这个,你就能经受住任何事情。事情总是在变化的,最坏的时刻也许是最好的开端。听我的话,试着别再想这事。真相大白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现在的自我折磨实在愚蠢。”

我说:“我没有什么,我很好。”

“别忘了,明天,郭氏父子前来。”

我点点头:“没忘。可是文奕……”

“那件事容后再说。明天早上9点,我来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直接去金达。”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好好睡一觉。”

“我会的。”

季风走了以后,我走进文亮亮的房间。儿子熟睡的样子很可爱,兴许是正在做什么好梦,嘴角绽开笑意,现出浅浅的小酒窝。

我给儿子搭上毛巾被,坐在他的床前,望着外面的黑夜,一轮满月高挂在无星的苍穹。我突然意识到,过去我竟从未注意过这种景色,这也许该归咎于人格上天生的不足吧。这是一种绝对的空虚,一种人格的缺陷,只有在承担锥心的痛楚时才看得清楚。

我倒在文亮亮的身边,立即睡着了。

说来奇怪,在我生命中最倒楣的日子我居然睡得很香。

 

20

一夜无梦,醒来时文亮亮已经上学,身畔另一侧床单平整,文奕一夜未归。

我诧异自己在遭受灭顶之灾的夜晚竟能心平气和地熟睡。我不相信文奕和洛亚可以睡得着,他们至少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失眠的代价。当然,他们或者会另有打算。不过这一些已经是次要的了。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太像拼图游戏了,一下子很难拼凑起来。但有一件事我终于明白了,我不必等着做一个悲悲切切的弃妇。在昨晚临睡之前我还在想,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无法责怪他离我而去,如果我事先能够更努力、更精明、更细心一点,比他想要的多付出一些,他就不会如此了……我已经尽心尽力,然而还是做得不够好。清晨醒来,在灿烂的阳光映照下,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了,奇怪的是这绝不是悲伤的感情,我现在几乎感觉不到痛苦了,那种悲伤昨夜结束了,正如我和文奕的结束一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么美丽的早晨不会有坏事情的,尽管我刚刚醒来,仍糊糊涂涂的不知现在到底是什么日子什么时刻。我看看时钟,时间还早,我不必匆匆忙忙赶着去见郭氏父子,我走进卫生间,拧开冷水龙头。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澄清而又缥渺的天空浮游着一朵朵亮得耀眼的白云,犹如碧蓝的大海上飘扬的白帆。我换上最鲜亮的衣裳前往金达公司。我的丈夫跟我的女友跑了,但我不能为此哭个不停。我仍有事业可干。起初是我吃力地拖着它,现在我可以与它并驾齐驱了,再过一段时日,它就会主动拉着我的手,领着我走,它将为我效劳。也就是说,我还是大有前途的,没有必要做出一副弃妇样,更不应该自贬自怜。贬低自己和吹捧自己同样是不道德的。

我扬手招停一辆路过金达公司路口的中巴。虽然车窗开得很大,但车厢内空气沉闷,一点微风也很少带进来舒张。座位已满,我站在过道上,中巴随走随停,一路趔趄。忽然,嘁嘁喳喳的声音静了下来,只有引擎转动和收音机声响。我看到两个装束并不邋遢的大汉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闪着锋芒的尖刀,已经有人在掏钱包或撸腕上的手表,那两个恶汉很快转到我的面前。

我说:“不。”突如其来的恐惧立刻攫住我的心脏。

车上其他乘客都默默地瞅着我们。

一只拳头迅疾地猛击在我的脸上,随即肩上的手袋被扯离,我呆若木鸡似的感到恐怖在消逝。我不知道从哪来的力量一把抢回手袋,冲着车窗外大喊一声:“打劫啊!”

其中一个恶徒舞着刀子叫:“把窗子关上!”坐在靠窗位的乘客便把窗子啪啪地推上,与此同时我的全身落下暴风骤雨般的拳脚。我蜷缩着身子听见从别人口中发出的声嘶力竭的惨叫声。

我死死抱住手袋使他们误会里面确有财宝,再一次抢夺。

生平最恨那些不劳而获、打家劫舍、谋财害命的败类,我摇摇晃晃地站住,用手指着车窗,愤怒地说:“再逼我,我就从这跳下去!”

透过车窗可看到街上的人流车流,没有人留意到正在慢慢地行驶着的中巴上发生的事情,车上的人温顺地垂着头坐着,听凭恶人的发落。

“你这只‘鸡’被修理得还不够!”

我不甘受辱,“你妈才是……”

我话音未落,伴着细微的“噗”一声,白刀子扎进了我的腹部,一道温热的液体喷射而出,我感到的不是痛。有人发出惊恐刺耳的尖叫:“杀人啦!”一直忍气吞声的乘客骚动起来。有人趁乱喊:“司机,把车直开派出所!”

两个恶徒慌了手脚,扑向车门,一个指着司机,一个指着售票员:“停车!开门!”

车“吱”的一声急刹,车门打开,他们跳了下去,没有谁去追赶。

车上的人松了一口气,有人凑近我:“你没事吧?”

透过车窗,我还看得见一片可爱的天空,太阳刚从那儿消逝,我微弱地说出一个电话号码,是金达公司的电话。世界随即停止了旋转。

仿佛在一条幽深的隧道东奔西突了一生一世,终于有人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我模糊的意识,一股奇怪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息。我试图睁开眼,沉重的眼皮耗尽我的所有力气才撑开一丝缝。有白色的人影在晃动。我试着说话,但发不出声音。终于,我挫败地瞌合眼睛,但动了动身体。压低的人声突然高扬起来:“醒了,醒了!”然后是几个人都在发出同一个声音:“楚翘,楚翘!”

我记起了我叫楚翘。

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手腕上,接着我的眼皮被掀开了,白衣人影发出宽慰的叹息:“她没事了,但还需要仔细观护。”他在嘱咐什么人,“有什么变化马上通知我。”

“楚翘!”

我听出来了,是文奕的声音,还有季风。文奕的一双手在我的上空盘旋着似乎找不到着落点,我这才发现自己的鼻子上、肚子上和手上都戳着好几根管子,痛楚蓦地尖锐起来。

“楚翘……”文奕的手终于找到了能落下的地方,插进我的头发里,抚揉着。

女护士托着盘子进来,看着文奕,对我说:“你先生很爱你,急得快哭了。”

我的嘴巴又苦又干又粘,说不出话来。我的视线避开文奕落到别处,正好看到季风。他笑了笑,表情古怪而难看,他抬手弹了弹病床上吊着的输液瓶,发出铮铮声响。

“嗨,你好命大。”他说。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说什么。

文奕说:“季风,谢谢你。”

是季风通知文奕的。中巴上的人在恶徒离开之后都变得正义且有爱心,一致同意车子直奔医院,有人打我报出的电话号码找到季风,他当即十万火急赶到医院交钱办妥手续把我送进手术室后未及喘匀气便致电文奕,然后,包了间单人病房,跟文奕一道守候着直至我醒转。

扎着针头的手由于不停输入冰凉的药液而冻僵,文奕大概已经适应我全身管子的模样了,他把我的手捧到唇边呵着气,用那样的眼神注视着我,好像要把痛楚从我的身体排除并吸收到他的身上去。如果是在昨天,他的气息会使我变暖和,他的眼神会使我感到轻松,可是有了昨晚……我想抽出手,可动弹不得。

文奕说:“楚翘,对不起……”

我厌恶地闭闭眼。

“听我说,楚翘……”

我用很大的力气才发出很轻的声音:“够了。”

“不。”文奕的脸俯近我,直直地盯着我。我可以看到他脸上有了些许改变,在他那双多情的俊秀的眼睛里,不再有昔日的光彩。这是一双受了伤的眼睛,被击败了的眼睛。他已不再是昔日的大男人了,此刻他的双眸充满忧伤,因为他伤害了我,而更多的也是伤害了他自己。

“楚翘,你为什么不肯听听文奕到底想说什么?”季风不甘寂寞似的插进来,“你知道你在手术室的时候文奕是怎么过的吗?那几个小时就像一生一世那么长,手术室的门像永远不会打开似的,他一分一秒地捱过,他说他情愿受伤的是他,他说他害怕失去你,他说昨晚只是一场误会……”

麻醉药的逐渐消散使我的脑子一点一点地清醒,也使浑身的伤痛一点一点地清晰,我忍不住呻吟:“请让我静静。”

季风缄了口,片刻,又说:“我去接文亮亮,有些事,迟点再说。”

两个男人默默对视,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文奕会不会想,季风真伟大?想要一个男人折服另一个男人是很难的,除非那个男人确属非凡。

文亮亮放学后径直由季风领来医院,季风大概把他听到的关于我的英勇行为添油加醋讲给他听,所以他见到我满头绷带全身管子的怪模样并不惊骇反而满目敬佩神情。但季风对他说:“千万别学你妈妈。记着一条古罗马座右铭:首先不要受伤。”他这是在婉转地批评我不识时务不懂珍惜自己。也许我的行为很蠢很傻,为此险些交出性命是种极大的浪费,但在那一刻,显然我想做英雄,做自己的英雄,做良心的英雄。我无力遏制凶徒,但至少我败了他们的兴,没让他们顺利得手。我没后悔受伤,如果我乖乖地把钱包拱手相让,才会叫我懊悔得吐血。

季风说:“有好事者打电话给报社,有记者要来褒扬你的大无畏精神,可想藉此扬名?”

我远不是社会所需要的正义化身,我捍卫的只是我的尊严,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尊严而战。有的人在别人的刀子面前忘记了这点,但在另一种平和的场合,很可能会为一句什么话感到自尊受创而奋不顾身。我喘着气说:“切勿把我当作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季风笑,“知你不在乎这种机会,替你挡驾了。”

医生来查房,告诉我:“你好幸运,刀子只要再偏一点就刺到肝了,只断了两根肠子,没引起腹腔大出血。手术很成功,放心吧,你会复原的,脸上身上的其他瘀痕也终会褪掉。”

我微弱地说:“谢谢医生。”

医生说:“你是我所见所闻最勇敢的女人。”

“不,我怕疼。”我用了好大一会才把话说完,“请给我打止痛针和安眠灵,我想睡觉。”

一直没作声的文奕声音喑哑地说:“医生,就给她打一针吧,别让她苦熬着。”

医生看看我,点点头,扭头嘱咐护士。

我连侧一下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无限的疲劳,等待恢复的、千百年的疲劳,许许多多要补偿的睡眠……我昏昏沉沉地进入一个半虚半实的世界,在感觉上,文奕每分每秒都没有离开过我。

自第二天开始,我的病房便涌来了一拨一拨人,都是公司的同事,有广华的也有金达的,他们都表示了对我的最大敬意和关切。周经理也来了,虽然他没跟我说什么,但我听见他对医生激动地说要用最好的药。这句话他不是第一个说,季风说过,文奕说过,还有郭氏父子也从香港买来贵重的滋补品。一夕之间我成为最宝贵最值得付出的人,有不少人为了我不惜代价。那位家乡水面上长满生命力坚韧而悠长的水草的老何打电话联系发第一批货时听说我出了事,连夜亲自送货到深圳,风尘仆仆赶来医院,给我送了一个漂亮精致的草编大风车。他说:“我们那儿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我们村里几个最灵巧的姑娘焚香沐浴之后不吃不喝诚心诚意赶做出来的。风车转运呢,风一吹,把晦气和不幸统统送走,把好运和祝福源源带来。楚经理,你给了我们村里人另一条路走,你也会好人一路顺风,一生平安的。”

我泪盈满腔。我何德何能,竟然万千宠爱集于一身。

季风陪同郭氏父子到医院来的那天,我身上鼻子上的管子已经拔掉,能靠在摇起的床背坐着了。问候和关切的话说过之后,他们把病房门一关,便当着文奕的面开起了工作会议。我知道此举的意义,他们是要把文奕纳入他们的范围,进口大理石生产线已列入刻不容缓的议事日程。他们直截了当地把想法和季风的意见向文奕全盘托出,然后静了场,等待文奕的反应。

文奕掩饰不住震惊,他看了看我。

我别开目光。

秋日把白天倏地变短了,西山红霞漫溅,每一块玻璃窗后面都像有一团篝火在燃烧,但天地之间浸漫着绵软的若即若离的雾霭,连火苗也无法将之完全驱散。

文奕忍受不了这种沉默,一个“是”或一个“不”字都悬在他的面前触手可摸,他的声音明显地带出紧张的心情:“我希望在我下定决心之前,你们能给我一两天时间。我想,”他看我一眼,“我得跟我的妻子商量一下。”

我缓缓地开口,“此事与我无关,他们看中的是你。”

郭竞钧想说什么,郭老先生抬起古铜色的手在空中挥动一下,像他这样的人厌恶莽撞行为,他总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一丝不苟慢条斯理地行事。他对文奕说:“我想让你明白一点,我们并不是在向你推销什么。”

他的脸上带有一种神秘的微笑,他本来可以给文奕一点点男人的骄傲的,但他不想这么干。

文奕回他一个微笑。他沉默了一会儿,在交易中,也许和生活一样,玩游戏时应该先做一个观众、一个听众、一个收集事实的人,然后才决定是否加入。这不是讨人喜欢的方法,但却是稳妥的方法。

“我明白。”他慢吞吞地说。

郭老先生说:“那好,有了决定请尽快通知季先生,他将是我们的合伙人和大理石产品的大陆总经销。楚小姐尚须静养,我们告辞了。”

文奕起身送客,回房时表情迟疑。

我知他想问什么,我怠倦地说:“请帮我把床摇低,我想睡觉。”

他的双眼里有种乞求,我不为所动。他深叹一口气,走到床尾,慢慢地帮我把床摇平。

 

21

我终于可以出院了。

文奕办出院手续去了。有人“笃笃”叩门。

“请进。”

一阵浓郁的香风扑鼻而来,盖过医院的消毒水味。

“你!”我管不住自己惊呼的声音。

来人的脸遮在一大束康乃馨伴满天星后面,但从那款扭摆着的腰肢也已知是谁。

她把花递给我,那甜熟的脸,那腻人的笑,居然没变。

“你来干什么?”我又感到一阵尖利的痛楚,逼使我叫出声来。

“你在想什么,我清楚到很,”她见我没接她的花,硬把它们放进我的怀里,“我替你说出来吧:洛亚,如果你还是个人,就应该滚得远远的,你真是无耻之极,居然还有脸来见我……这是不是你想说的?看看,我们仍有极好的默契!”

这真是个噩梦!

幸亏我还有对付她的力气。我近乎勇敢地一字一句说:“洛亚,诚然如你所说,只要你尚存一点羞耻心,是不应该出现在我的面前的。”

“楚翘,我要你知道,我们的友谊绝不会因为任何事故而改变的。”她的目光坦然得很,完全不是假装的,如果这一切都是演戏,这个女人就太可敬可怕可卑了。

我心如止水,“我们不复是朋友,请别亵渎‘友谊’这个纯洁的字眼。”

“如果你已不在乎友谊,至少你还在乎爱情。我之所以前来,一是向老友致以最深切的慰问—事实上我已经来迟了,我知我不受欢迎,怕刺激你难受,所以挑了这个你出院的日子;二是有些话我不得不说了,否则寝食难安。”不管我爱不爱听,她兀自说。

我冷笑,“你也有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时候?”

“楚翘,听我说,那天晚上文奕在我那,我们什么都没做。”

我双手捂耳,“别污染我的耳朵。”

她扯我的手臂,“不,楚翘,你一定要听我说完,文奕爱的是你,没有人能取代你在他心中和生活中的位置,你是他唯一的,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这是他那天跟我说的,他脱了外衣松了领带只不过是因为酒后发热。”

“我没忘记你当时是怎样的刻意令我难堪。”

“真见鬼!楚翘,说出来你相信吗?我是因为妒嫉你,你怎么特别好命,竟有两个男人那样的爱着你!至于文奕为什么也跟我一起发疯,我想大概是想利用我来气气你吧?”

我听得惊心动魂,目瞪口呆。

文奕进来,看见洛亚,脸色一变。

洛亚急步上前拉拽他,“文奕,你过来,当着楚翘的面我们把话讲清楚。”

自从进医院以来,我头一回目不转睛地望着文奕。他消瘦了许多,简直赤骨嶙峋,脸色不但苍白,且白里泛青,仿佛被伤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但这副样子此刻对他倒挺合适,显现出某种新的圣洁的神情。他迎着我的目光,说:“楚翘,相信我。”

我的泪水舒畅地滚落。这十多个日日夜夜,文奕寸步不离地守望着我,从我开始下病床慢慢地走,先是把腰弯得几乎对折,捂着肚子,然后就只微微躬着身子,再往后就差不多把身子挺直了,他一直搀扶着我。透过泪水朦胧,我听见有种力量在我体内冉冉升腾,宛如琼浆从地里向着树干渐渐上升。我感到一种完完全全的幸福,因为我活着,而且因为我爱着,也被爱着。

谁也没留意季风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深邃的眼里有种难以述说的内容。他走近我,说:“楚翘,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有时亲眼看见的也未必是真的。”

我啜泣。

洛亚深深地看季风一眼,说:“我知道你开车来接楚翘出院,亦知你的车子永远不会载我一程。”

季风没有说话。

洛亚对我说:“楚翘,多保重。”转身离去,与季风擦肩而过。

没有人为洛亚的离去感到遗憾。季风问文奕:“怎样?数日已过,我想知道答案。”

文奕说:“只有四个字:竭尽全力。”

“好,太棒了!楚翘今日出院,算得上双喜临门,值得开香槟庆祝。”

文奕握住季风的手:“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嗬,婆妈!从今天起我们是拍挡了。”季风豪爽一笑,“车子在外面,我先把东西拿下去,你陪楚翘慢慢下来吧。”

季风也离去了,病房一下子静了下来。我和文奕的目光触在一起,绞结着久久不离。从对方的脸上,都发现时间耕耘过的痕迹,都和旧时不同了。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使我们冲突的芥蒂已经破碎。旧的已经摧毁,新的正在诞生,我们用苦痛的代价揭穿了彼此的价值和相依为命的真相。

良久,文奕扶起我,说:“楚翘,我们回家。”

我依傍着他,向我们的世界最重要的中心点走去。多么完美的结局,完美得令人颤栗。如果是那丑恶的一刀促成这种结局的,我不在乎多挨几刀。许多事情在这个重生之日的深井里翻滚升腾,那些我虽能忘却但无法更改的生活经历,令我备尝人类命运中一切艰辛的、迷惘的、不幸的和幸运的丰盛,它们将化作闪烁的星辰串起我生活的故事,并证实我人生不可摧毁的价值。也许这一小段人生旅程会微不足道地磨灭,但它的核心是高洁和坚硬的,它不是值几个钱的小东西,而是永恒的星辰。

我再次遇见文奕的目光。他的嘴嚅动一下,像想说点什么、表示点什么,结果发现什么都用不着说。

医院门口,季风的车正等待着。

1997.5


 

 

 

 

日 子

 

 

 

“白灼游水虾,五柳蒸鲩鱼,炸鸡翅……”

周玉芳费劲地在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菜单,想象着文政在晚宴上大吃一惊和欣喜的表情,窃窃地笑了。夫妻两人莫名其妙地实行“不同床,不对话”已经很长日子了。今晨,文政忽然“喂”了一声说:“今晚有几个朋友要来吃饭,你买点菜准备一下。”结婚之后,她就成了他的“喂”,后来,连“喂”也不是了。忽而又听到一声虽生硬但熟耳的“喂”,她心里立即颤抖抖地想流泪,好庆幸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明月。文政上班后,她把女儿送到幼儿园,再拐到单位请了假,回家后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就琢磨开了晚餐的菜谱。

菜谱定下来后,她用了整整三个小时去采购肉菜鱼虾。在一个猪肉摊挡前,她想起刚成家不久,有一次文政和她一道买菜,她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审视着肉块的新鲜肥瘦程度,耐心地讨价还价,最后还是没有买那块猪肉,结果给气恼的肉贩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当她拂开文政拉她的手,与肉贩子对骂得不亦乐乎时,文政已愤然独自离开了。自那以后,文政再没有同她一道进过菜场。

“买东西当然要挑捡出自己称心的了!”她想着,提着越来越沉的菜篮子,在潮湿肮脏的菜场狭小的通道上来回穿梭。

回到家,粗气刚刚喘匀,周玉芳环顾了一下屋里,轻轻的“唉哟”一声。这客厅的布置缺乏魅力,她对安排家具摆设就像对自己穿衣一样没有什么主见。由于她最近没有情绪,所以到处都灰灰的一层细尘。她连忙抽出桌布、沙发巾、电视机罩、窗帘一咕咚地塞进洗衣机,又端了一盆水用力地擦抹着门窗。在她平淡无奇的生活中,今天是重要的特殊的一章—家里已经几年没有热闹过了。在忙碌中,周玉芳的心变得甜蜜蜜、暖融融了。

周玉芳平日的烹调技术并不怎样,但今天,她使出了浑身解数以求菜肴达到色香味俱全。

落日的余辉透过纤尘不染的玻璃窗投射到周玉芳的脚下。在这束失去强烈光耀的散淡的光束里,飞舞着无数细小的微粒,稀落地闪烁。经过一番收拾,这间缺乏感情缺乏色彩的房子变得明丽欢快。她站在屋子中央,长长吁了口气。鼻子忽而酸酸的,一滴泪珠毫无障碍地悄然滚落。楼下隐约传来车声人声,下班的人都陆续回家了,文政也该领着朋友回来了。

她醒醒神,进房换了套虽是削价出售的货色却是自己最喜欢的一套衣裙。

“总是穿得不伦不类的。”还没嫁给文政前,文政曾对她的装扮嗤之以鼻。

“可我穿的都是街上流行的呀!”她不明白文政为什么欣赏不了时髦。此时,她拿出抽屉深处的化妆盒,用腻腻的粉扑把已经干裂失水分的粉底用劲拍上脸颊,精心整理自己的容装。现在的男人都要求女人“入得厨房,出得厅堂”,她要做得最好给文政看,让他无可挑剔,尽管他已很少注意自己的容颜。

邻近的笑声、音响、电视机声浪不断冲进周玉芳的耳膜。那新铺上干净桌布的饭桌上的丰盛酒菜,已不再冒出热气。她呆呆地坐着,等待着文政,一分一秒好像时间在逆转,越等,越不见文政的影子。女人的神经对家庭的微小变化都极为敏感,但她的思维却像拴上了一串沉沉的石珠,抖不起来了,脑子里的印象,由黄昏的模糊转到一团漆黑。在空虚与黑暗中,有种沉重的、欲跃受抑的激愤撞击着她,眼泪决堤似地把脸上的脂粉冲刷得沟壑纵横。文政,我已经百依百顺了,你还想怎么样!

夜渐深,文政开门进屋,周玉芳已蜷屈着身子在沙发上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似乎在为某种永远失去的东西而哭泣。文政的情绪蓦地下跌。周玉芳委屈的形体和忧郁的眉宇,给他一种压力和内疚。他叹息一声,并未唤醒她,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

过了片刻,他听到身后细微的声响,直觉中,他感到一种直刺入心的注视。他扭头一看,周玉芳倚在门框,怨恨地瞪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他咽下几句不知怎么说的话,问:“小珠呢?”

“送给妈看了。”因为不想孩子吵着文政的客人,周玉芳把女儿送到了弟弟家。

妈妈边亲着外孙女边问:“文政怎么最近没来过了?”

她涩涩地笑了一下,答:“他忙。”

老人有点昏花的眼睛阴郁地望着她。她以为老人窥破了什么,其实老人并没有这么深刻的眼光。

“妈叫你有空去弟弟家吃顿饭。”她挺响亮地说。

文政含糊一声,侧身擦过她的肩膀进了卫生间并关上了门。

周玉芳望着那一桌冰冷的菜肴,腾起把一切都摔碎的欲望。卫生间传来泼水的声音,“今晚还没完呢。”她忍住发作,冷静地默默把菜盘原封不动地放进冰箱。

文政从卫生间打着哈欠出来。

“你累了,早点睡吧!”周玉芳故作轻松地说,连自己都觉得那声音腻味变调。

文政似乎被感动了,刹那间想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但她不自然的表情令他感到不舒服。他把脸扭开,避免瞧着那对湿润哀愁的眼睛,客套地答了一句:“你也早点睡吧!”

这是文政今天对她说的第三句话,也是最有人情味的一句。她脸上出现凄凉和温柔的表情。每个人都有向往的权利,没有什么能妨碍她去体验一种虽然一瞬即逝但迫切的渴望。

穿堂而过的夜风甘美柔和,把文政身上那股夹着香皂味的淡淡的男人气息输入她的呼吸。她很希望文政能张开双臂让她把头埋进他的胸膛,这样,今天所受的委屈就一笔勾销了。

她破釜沉舟地问:“今晚怎么没回来吃饭?”

“有事。”文政干巴巴地答。

她知道文政嫌她啰嗦。刚在一起生活时,无论文政在家里的哪个角落,她的声音都会随之而至,一有客人,更是叽哩呱啦的说个没完,而根本没觉察到已完全侵夺了别人接口的余地。后来,她偶而听到文政对朋友说:“一听到她的声音就烦。”渐渐,她一说话文政就不理不睬的令她讨个没趣,最后更形成了“不对话”的冷清局面。然而,她的本性是不甘缄默的。此时,她决心把对话继续下去。

“叫人煮了那么多的饭菜又不回来……”

没等她说完,文政已不耐烦地打断她:“不是已经说过有事吗?”

“有什么事?”她立即追问。她不想刨跟问底,但她真的想知道究竟。她甚至暗暗希望能听到一声“对不起”。她感到想以某种方式表达内心的感受又无能为力的痛苦。

但文政没有再答理她,而是打开电视机,然后,像往常一样,一声不吭,脸无表情地对牢荧屏。午夜场正演着俗气拙劣的笑剧。

今晚完了。周玉芳心底悲吟一句。她努力想制造一个真正的良宵美夜,但文政无情地破坏了它。他的欲念、愿望、兴趣从未和她合拢过。周玉芳麻木地望着文政,一时不知该爆发还是继续忍气吞声下去。她气恼地怒瞪一眼文政,发出极重的脚步声走回自己的房间。

夜更深了。楼下的野猫发出凄厉的娃娃似的哭声,搅得周玉芳辗转难寐,寂寞之感痛楚地落在炽烈的心上,窗外树梢影子飘忽,但始终缠绵地合二为一,身下的席梦思软床垫像一团滚烫的火,她大腿上的肌肉紧了紧。她不相信文政是个无欲的和尚。敞开的房门时刻都在迎接着薄情的丈夫,但除了隐隐传来的鼾睡声外,从没闪过文政的身影。周玉芳咬咬嘴唇,悄然起身,推开了文政没上栓的房门。

周玉芳无法把头挤靠上文政的单人枕头,只好挨着枕边躺下,一头发尾枯黄开叉的没有光泽的粗硬长发披散开来,窗外透进的幽微光亮把她胳膊上绒绒的一层褐色细毛照得格外分明—多毛的女人生理欲求特强—她想起杂志上的一句话,羞怯地把手轻轻伸进文政的内衣。文政受了惊吓似的猛地一抖,睁眼一看,随即厌恶地拿起那条胳膊扔开,起身点燃一根烟。轻飘的烟雾像一团乌云,遮庇了周玉芳梦中的玫瑰色。她发出了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女人的哭泣是一种弱者的要挟行为,文政并不为之所动。

周玉芳呜咽着爬起,飞快地逃回自己的床上,用汗衫塞住就要嚎啕大叫的嘴巴。这不是生活,与文政结婚是件蠢事。当初,她家与文政家邻居五年,文政从未正眼看过她,而她却深得文政父母的欢心。文政的老父是个爱国归侨,南风从海外呼呼刮来,看得她好眼热。人往高处走,她的老妈没本事让自己穿金戴银,可她想活得风风光光。而且,文政看起来绝对是个好人,斯文得体。她盯上了一猎物。她陪着老人说软活话儿,看着老人的眼色行事,一有空就陪伴伺候老人前后,乐得只有文政一个独子的老人迫不及待地给儿子张罗着娶个贤慧的媳妇。她的心机没有白花,通过与老人的密切关系,堂而皇之地与文政建立了似是而非的恋爱关系,并以先入为主的身份吓跑了文政的几位女朋友。最后在老人的催促和成全下,又因文政具有当代青年少有的孝义之道,她终于如愿以偿。这是她有生以来唯一攻克的一个看似无法攻克的堡垒。那帮要好的姐妹们也曾用妒羡的眼光望着她。然而,她真的得到了吗?

她知道文政是极不情愿娶她的,婚前文政就老强调两人之间没感情。不是都说先结婚后恋爱吗?感情是可以培养的。虽说80年代新潮滚滚,周玉芳可不是那号喜欢闹着玩儿的人。她从不深究爱情的真义,那是文人骚客或是哲学家的事。当她长大成人,需要一个男人的时候,她找的是靠山,是依托,是可以令别人羡慕巴结体面的丈夫。她在兴奋和恐惧交织的婚床上把自己交给了看似熟悉实质陌生的文政,她以为梦想实现了。然而,纵然有过梦想,也被文政新婚之夜一个巴掌扇飞了。她得不到应有的欢悦。文政不曾亲吻抚摸过她,她不曾有过甜蜜欲醉的感觉。没有同时的给予和接收,他们的女儿是在原始的上了链条似的机械动作中诞生的。更有甚者,文政非要自己创业,来到了缺亲少友的鹏城,使她失去了家公家婆的支撑和护卫。尽管后来利用家公的力量把弟弟也弄到了鹏城,但也不想娘家知道她的处境,是她自己非要粘上文政的,是自己非要嫁给文政的,还能说些什么呢?

周玉芳不停地自哀自怜,直到眼泪再也流不出来。她松开堵住嘴巴的手,深深呼吸一口气,扯扯弄皱的汗衫,把濡湿的枕头掉了个头,疲极而睡,又度过了一个躁动不安、独自面壁而眠的凄凉夜晚。

 

“小珠,跟妈妈回家去!”

“嗯,我不回去!我要外婆带我上街买雪糕,你和爸爸都不带我出去玩的!”小珠抱住外婆不放。在家里,她可从没讲过这么长的句子。

老妈又瞪大那双努力想看穿点什么的眼睛,“唉”了一声便触到她的痛处:“玉芳,可要跟文政好好过日子,你能攀上个好人家也不容易。”

是呀,她看起来有个蛮不错的家,三室一厅的新房,虽然文政坚决不领父母的“倒贴”,没有太多的积蓄但足够食用。内地人所向往的大彩电、音响、录音机无一不备。她喜欢也讨厌那套宽敞的新房。雪白的围墙把文政合法地囚在她的身边,但多出来的房间却给了文政分床而睡的条件。文政带给了她表面的繁华和安定的生活,但没有给她爱,从来都没给过。

“妈!”她冲动地喊了一句,霎时间极想将委屈苦水一吐为快。但看着母亲稀疏的白发,又不知如何开口。

有经验的老妈已看出了她的怨愤,颤颤地说:“玉芳,别走老妈的老路,不要让别人说咱们是祖传的克夫相。”

老妈的整个生命都由怕别人议论的谨慎心理所支配,但终究没能逃脱嫁了三茬丈夫的命运,而且,丈夫一个不如一个,至今只落得孤寡一人,客居他乡。

周玉芳同情地看着母亲。她当然不想重蹈覆辙,她没有退路,并非有一大堆好男人等着要她,她在乎老妈蘸满泪水的教训。

“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不外乎就是那样子的了,逮住文政,就别放过他了!”老妈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已经有了小珠,就用小珠缠住他!”

对,缠住他!爱情已远离她的生活,如果文政不想她活得快活,那么,她也要缠死他!

“爸爸,你不要老出去,在家陪我玩好吗?”小珠按照妈妈的嘱咐,奶声奶气地对文政说。

懂事的孩子!周玉芳心里默赞一声,一边拾掇着屋子,一边斜着眼窥视蹲在女儿跟前的文政的反应。只见文政面部的肌肉放松了许多,但皱起的笑纹只有小孩才看不出那当中的辛苦,眼里波动着一层朦胧的光。文政极爱女儿,只有女儿能栓住他的心,也只有女儿才能伤到他的心。文政亲亲女儿幼嫩的脸颊,小声说句什么,起身走近她低吼一声:“别借孩子过桥!”转身又开门出去了。

周玉芳把手中的抹布“砰”甩在地上,一时兴起,专挑那些摔不烂的东西砸。污水溅到脸上,她感到那就是文政在与她较量。砸不碎自造的家,砸不碎文政,她至少可以砸砸自己。

小珠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哭哭,哭什么!我还没死呢!我死了看你怎么办?”周玉芳毫无理性地冲着女儿嚷嚷。

小珠吓得噤声,又憋不住吭吭哧哧的抽泣。

“好可怜的小珠!”周玉芳一把抱住女儿,“妈妈好命苦哇!”她终于喊出了无数女人喊过的话。

她原想用有形无形的绳索缚住文政,殊不知,她也被自己织筑的网给罩捆住了。生活在令人窒息的境地里,她并非无动于衷,她想改变点什么,但她无法改变什么。

日子在灰暗中越来越黯然失色,周玉芳的心也淡然了许多。她与文政自己顾自己,甚至连经济上的合作也越来越少了。她不得不借女儿的口叫文政交伙食费。不解人世的小珠常常瞪着迷惑的黑眼珠子望望爸爸又望望妈妈,不明白为什么爸爸总是埋头抽烟而妈妈总是愁眉苦脸。

这天下班回来,见文政大热天蒙头大睡,家中杂物还像早上出门时那样凌乱不堪,周玉芳心中的恶气又泄出来了。“这里是宾馆吗?大白天还在挺尸,真晓得逍遥享福啊!小珠,去叫你爸下楼提桶水上来,停水了,饭也煮不了了!”她用了好几种声调说出这段短话。

小珠走近文政床头,怯怯地叫声“爸爸!”文政伸手摸摸女儿的脸,小珠惊叫道:“妈妈,爸爸的手好烫!”

文政病了?周玉芳竟心中窃喜。有时,潜意识里,她甚至希望文政断胳膊断腿的,那样,他就不会到处去“野”,把家当旅馆了。

门铃响,开门见一妙龄女子,问:“文政在家吗?”

周玉芳带着疑问的神气警惕地打量着来者。缺乏丈夫之爱和对女人的本能敌视令她失去了平日的好客之风:“找他干嘛?”她的尾声上扬。

“公事。”来人有点惊诧地答:“他一天没上班,有份报告急需上交。”

“那你快点,他病倒了!”她急切地严正地告知来者,向外人表示她的主妇地位。这个女人的出现仿佛给她注射了兴奋剂,假想敌终于出现,她决不能落败,她会表现与文政的恩爱。文政是她的,在她没有不要他之前,谁也别想抢走。

“我送你上医院吧!”她对闻声出来的文政说。

无奈文政并不合作:“你不用去了!”在同事面前,他也毫不掩饰对周玉芳的厌恶。

她装着不在意地笑笑,柔和地说:“你这副样子,我不去行吗?”

“叫你别去就别去。”他低声说,显然底气不足。

来人同情地看着她,有点踌躇地帮她说话:“让你老婆陪你去吧,这点事我自己处理行了。”

从别人怜悯的目光中,周玉芳感到一种理解和鼓励。她脸上的肌肉放松了,嘴角上也有了迎宾的笑容,倾诉冤屈的愿望主宰了她。

“他病了也不去看看。”

“你什么不早点叫他去医院?”

“我都不知道他病了。”

“你怎么会不知道他病了?”来人一脸不解。

“他病了也不告诉我。”

“他为什么不告诉你?”来人的表情更奇怪了。

周玉芳语塞了。她没有向文政嘘寒问暖的习惯,文政更从未向她说过什么以索取她的关心。她蓦然惊觉,她似乎掉进了圈套,她的神经再度绷紧。细看眼前的女子,觉得她眉眼嘴边都充满嘲讽。这个俊俏的女子,看上去像专向男人卖弄风情、勾引别人丈夫的荡妇,她的想象力把来人变得女鬼般狰狞可怖。

她敏感地察看文政的脸色,他显得那样平静,仿佛心中不存在任何欲念,或显得毫无欲念,对她的声音更是充耳不闻。

来人被这种突兀的气氛弄得尴尬起来,迟疑了一下,讪讪地在周玉芳的虎视眈眈下告辞。

文政拖着疲软的身子跟着出去。

一种惊疑抓挠住她。文政病得那么重还摇摇晃晃地追那女子!真的有蹊跷!她被新发现震惊了,以前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不敢正视而已。她的眼角闪动着莹莹的青光。

“文政!”她咬牙切齿地低喊一声。

她的生活立即注入了新的内容:跟踪。她的精神为之一振,只要逮着点什么,文政就绝不是她的对手。

她急急地锁门,抱起小珠,远远地尾随着文政。毫无暖意的西山斜阳透过绿化带的树木洒落到她身上。她抿紧嘴唇,像进行着一项崇高的事业,顽强地追逐着文政与那女子的身影。

文政与女同事交谈了几句很快就分头走了,他径直坐公共汽车到人民医院看了急诊,取药回家后继续倒在床上。周玉芳毫无有价值的发现,又被文政的冷漠和不知好歹激怒了。“也让你尝尝没人在身边的滋味。”她呕着气,干脆带着小珠到弟弟家吃饭去了。

但周玉芳并未掉以轻心,她已处在莫名的亢奋之中,眼睛燃烧着烈焰,凭着敏锐起来的本能,回忆、挖掘过去的一切疑点。乘文政不备搜他的抽屉、衣兜,翻他所写的东西,整天窥伺观察着文政的一举一动,想从片言只字和行为中嗅出谎言和计谋的味道。然而,紧接着半个月的盯梢结果,文政并没有晚上出去危险地带鬼混,他不是回办公室埋头不知写什么,就是到同事朋友家无聊地双手抱臂做看别人下棋打牌而不语的君子。她一无所获,文政仍然冷若冰霜,稳重审慎,没有一件事情能给她丝毫的信号和暗示,以供她继续进行有价值的跟踪。她略微失望却安慰地证实,文政并没有外遇。她完全可以抓住已有的东西。就算文政的心不是她的,但他的身子是她的;就算他的身子不是她的,至少,他还得继续做她的丈夫。既然他没有别的女人,她也就安心理得更有勇气地与他一起生活下去。反正只有她曾经占有过他。她的生命已攀附在文政身上,尽管文政不会施放养分滋润她,让她的青春枯萎凋零,也要苦苦的紧紧的扒在上面。

当她刚从盯梢的紧张中松弛下来,文政的金口居然开了。他用一种比冷淡比愤怒更可怕的目光盯着她:“你居然跟踪我!”

轮到她缄默了。她无言地骄傲地扬扬头,她喜欢看他发怒,她需要他有所感觉,他不能再无视她的存在。

但文政并没像她预料般暴跳如雷。沉默,一种参不透、摸不准的沉默,继续在他们之间蔓延。连接他们心灵的通道从来没有畅顺过。周玉芳被这种沉默弄得神经质起来。她鼓起勇气的挑衅如石沉大海,激不起文政心潮的波澜。她不信文政没有痛苦,只不过他闭口不谈罢了。此时,她有点轻视眼前的男人。尽管他不能令她幸福,但又不敢拿她怎样,这使她自豪和自信起来。文政不敢开口,正合她的心意。她知文政也挣脱不了,他懂得比她多,肩负的东西也比她重得多。如果文政敢说出来那些可怕的字眼,她就敢歇斯底里地大闹一场,就算互相身败名裂也在所不辞。她懂得怎么去揭人的伤疤,怎么把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膨胀扩大。注重名声,害怕社会舆论,一生洁身自好的文政绝不敢放肆到走那条路。只是,文政的软弱无力中蕴藏着可怕的执著。这种不作反抗的淡淡的绝望情绪直透入她的心底。当一个人必须独自埋葬自己满心的痛苦激怒之情时,他是多么的悲怆!周玉芳完全可以体味到文政此时此刻的心情,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毕竟他是自己所选的丈夫哪!”望着文政日益消瘦阴郁的面容,周玉芳心中一阵刺痛,又流过一丝柔情,涌起一个迫切的不可抗拒的愿望—要和他言归于好。只要他肯说一句温存的话,她便会静静地偎到他怀里,别无所想了。

两人沉默地对立半晌,甚至开始发僵了。文政隐忍着,周玉芳冀求着,这种气氛下,要文政走出主动的一步,无异于求石头开花。

“妈妈,”小珠在房间叫了起来,“我要尿尿!”

周玉芳踏着女儿无意中给她的台阶,瞥了文政一眼,答应着“来了”,便脱离了那连呼吸都困难的氛围。

 

办公室的冷气温度仿佛越来越低,冻着周玉芳裸露的手臂。她缩缩肩,看看时钟,已近下班时候了。可下午就要交公司汇总的报表还没填好。那些表格名目列得极细,按计算器的指头都麻木了,综合时还是平衡不了。不是总数对不上单价,就是某一项老是拉掉点数字。如此重复几次,周玉芳的头越来越朦。

“需要我帮帮你吗?”一位男同事趋近问。

这是个外型非常老实的中年人,只是五官搭配得太稀疏,又架着一副老式的塑料框眼镜,怪不顺眼的。周玉芳的头向旁侧倾一点,说:“不麻烦你了,老陈!”

“大家同事,不用客气的呀!”老陈诚恳地说。

周玉芳一阵感激,心里莫名其妙地腾起一股酸酸的感觉。

“他们都走光了,到快餐厅吃完饭再干吧。我请你,怎么样?”老陈厚道的脸移动着飘忽的眼神。

平生第一次有男人邀请她。她迟疑一下,便很快很坚决地收起桌上的东西。她不想拒绝。

正午的夏日发射着灼热的暑浪。刚从冷气中走出来的周玉芳皮肤猛烈一松,一个激凌,随即便觉融入冬日的阳光一般舒畅。街上人头涌涌,喧嚣,充实而欢跃,她的心境豁然开朗起来,竟闪过“最好能碰见文政”的念头。不,是叫文政看见她在和一个男人单独去吃饭,让他知道周玉芳也不是一枝残花败柳,还是有男人献殷勤的。就算没有了文政,她也同样能有美妙的生活。一时间,她不禁想入非非起来。

刚在餐桌前坐定,老陈便咧开一口黄缺的烟屎牙问她想吃怎么。她一阵恶心,觉得周身如蚂蚁爬窜,左邻右舍布满莫测的视线—其实并无一人注意她。

“老公呵,你多吃点啦!”对面桌上一对年轻的夫妇正旁若无人地互挟着肉菜放进对方口中,把他们的美满情意表现得分外明显。周玉芳的心别地一抖。

“随便吃点就行了,快一点的。”她急急地对老陈说。

“万一真碰上文政或熟人怎么办?”她心里真正害怕起来,刚才的喜悦烟消云散了。也许,文政正愁找不到借口呢!不,不,不能给文政抓住把柄,文政说什么也比眼前丑陋的老陈强。尽管没有爱情,但也还能生存;尽管那个家空虚得像浮云又硬结得像钢板,但外壳仍对得住观众。她没有把握在文政之后还有没有人能够给她现在已有的东西。周玉芳的心跳加速频率。

“你怎么啦?不舒服?”老陈惊疑地问。

她整整面容,掩饰地用手拍拍脑门:“没什么,头有点昏。”

“那快点吃吧,吃完了回办公室休息一下。”老陈很快地就把嘴巴塞得满满的了,没等嚼碎咽下,又含糊地问:“你爱人……”

她一听,食物差点通不过食道,眼睛迅速向四周巡睃—还好,并无什么令她担心的人影。

“他好疼恤我的!”她忙答道,又怕别人不相信似的多加几句:“他买好多东西给我,衣服啦,项链啦,手袋啦……”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又急又空。

老陈眼中的光芒熄灭了,像闻到一股不对劲的味道似的皱皱鼻,脸上更显苍老丑陋。

这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就算老陈能像电视剧上的俊男那样扮着高雅的姿态献上一束康乃謦,也还是不好玩。周玉芳不知肉味不知饭味地匆匆扒完最后几口饭,嘴都没抹,就说:“我们走吧!”

怏怏地回到办公室,她拒绝了老陈的热情帮助,摊开那几张报表,又埋头算了起来。错数,又错数!她懊恼地把笔一扔,唉,还不如做姑娘时在一家行政单位做清洁工呢!借着文政家的势力弄份好工作,又怎么样呢?有谁知道她知识功底太差所受的苦头呢!怨不得天,怨不得地,想来龙配龙,凤配凤的古训是对的。自己攀了根高枝却筑了个没人遮风蔽雨,困境时帮她一把的危巢。想到文政的无情,又涌出一阵委屈。

没有办法,最后还是接受了老陈的帮忙。可还是因迟交受到科长慢侮的训斥。她看得出来,单位里很多人打心底瞧不起自己。

憋了一肚子气去接小珠,宁静的幼儿园只剩下眼巴巴守着大闸门的女儿了。值班老师不满地白了她两眼。

回到家,文政还没有回来。煮好了饭,不等文政就与小珠吃了。她大口大口地吃着,几乎不知饥饱,仿佛要用饭菜来填充那空灵的心胸似的。待她收起碗筷时,文政才沉着脸回来。

周玉芳的血脉酸楚而又贲张地在体内涌流,她不阴不阳地刺了句:“在外边野够了吗?”

文政好像就等着她说这句,很快便接上:“看不惯你就滚!”

“滚就滚!”她想不示弱地高喊,话一出口却变成了嘟噜声。在这世界上,房子全分给男方真不公平。女人上无片瓦,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随便地向女人发出一个“滚”字。假如她真的逞强“滚”出去,就难以再“滚”回来了。而且,她根本就看穿了文政要她自动“滚”出去的用心。她不会让他得逞。她还撑得住。

周玉芳软硬的手法都用过了,最终也只能赢得文政的一声“滚”字。她不懂,爱情不是靠心计能攫取的,不是靠乞怜能求到的,更不是靠诱逼能获取的。此时,她只是有点后悔,让步太快了。她应该多给文政添点麻烦,让他求她。

但文政也似乎摸透了她的心思,不给她发挥泼妇式的口才和心计的机会,而是回到自己房间,又捧起那本周玉芳偷偷翻过但怎么也弄不明白讲些什么的书。

文政在家与不在家一个样。周玉芳搂着女儿看了两部牛肉干一样的电视剧,然后进房睡觉,然后等待着天明。

 

1991.6

 


 

 

 

 

今夜没有故事

 

 

 

咖啡厅里非常安静,甚至连制造浪漫气氛的若有若无的流行音乐声也停止了。桌上的烛火摇曳着暗淡的光,竭力流尽最后一滴蜡泪。舒素很淑女很端庄地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前,双手捧着一杯已渐失凉意的冰冻奶昔。

有个男人走到她的身边,以不大置信的目光凝望她一会,很含蓄地问:“好吗?”

舒素全身肌肉即刻绷紧,短促地答:“不好。”

“我会令你好过。”那人笑,露出一只吸血伯爵般的尖尖虎牙。

舒素厌恶地别转头:“请走开。”

“别拒人千里之外,小姐,我会教你怎样快活。”那人一脸无耻。

舒素真想把手中的杯子掷到那张丑脸上。

她像夜莺吗?有一回请朋友吃饭,召侍者结账时领班居然走过来说已经有人付过了。

朋友诧异地轻嚷:“这辈子没有人同我抢过账单。”

当然,因为这辈子亦无人误会你是“鸡”。

舒素的脸蛋很迷人,衣着很新潮,但她是个良家妇女,她有一个很英俊很能干很会赚钱很疼恤她的丈夫,不过丈夫近来在家里却越来越趾高气扬。

婚后生活的主要内容对于舒素来说,就是如何做个令丈夫满意的好老婆。舒素也有工作,那是个坐坐办公室可有可无的清闲角儿,因为丈夫说她要把精力留在家庭,不顾她的反对擅自通过人事关系把她调离原来极忙碌的业务部门。每天下班回家后,舒素的重要工作才开始。虽然丈夫很忙很忙,经常深夜才归,但她总是为他炖好洋参汤,摆好冲凉的换洗衣服,静静地等着丈夫回来。有时丈夫午夜归来时累得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舒素也没有抱怨,因为她知道女人的唠叨只能招致丈夫的厌烦。

偶而,舒素提出晚上出去学点电脑什么的,都会立即遭到丈夫的坚决反对:难道我养不起你?难道你现在的日子还不够舒服?难道你愿意我回家时冷火冷灶?说到激动处还常常加上一句:如果你感到自己屈才了,如果你觉得自己很能干,那就让你出去博世界养家,我留在家里侍候你!

每逢这时,舒素的心便闷闷的堵得难受。是的,丈夫有他说不完的理由,而舒素的日子也的确无可抱怨了。但舒服的无所事事也逐渐成了一种痛苦,不知该干什么,失去了生活方向的莫名茫然叫人浑身发软想睡觉想大声叫喊,想哭想笑最后却什么都不愿想。

今天晚饭时,丈夫取出一只金光闪闪的心型链坠,像发奖金似的递给她。

舒素没接,莫名其妙的眼泪竟断线珠子似的不停地滚落。

那绝对不是欢喜的眼泪,因此丈夫跳了起来,冲口而出连串责难,好像是那只链坠给了他责难的权利。

舒素浑身发抖,感到锥心的疼痛,侮辱甚至愤怒,一直被她极力保持在心目中某种地位的丈夫的形象一下子崩溃了,仿佛整个世界也随之崩溃。

舒素不是街上的野鸡,被男人呵宠又被男人随意踩在脚下。她要的不是耳环金链,那些东西从未挑起过她真正的喜悦。

从前那种爱呢?舒素好像很久没找到那种感觉了。她在乎那种感觉,所以她跑出来苦苦地独个儿思索那种感觉是什么时候从她攥紧的指缝中溜走的。

那男人还死皮赖脸地站在她面前。

舒素求救般四周巡睃,邻桌一中年人身着深色西装,眼神有点落寞但看上去毫不流气。舒素站起来端着自己的饮料向他走去。

“我叫舒素,我可以坐这吗?”

夜莺绝不会一开口就自报家门的。中年人瞟了一眼她身后的无赖,起身拉开侧旁的椅子。

那人终于悻悻而去。舒素与中年人对视一眼,尴尬一笑。

“实在冒昧。”舒素说,微微垂头。

“我叫华东,我很荣幸。”华东的声音很浑厚好听,舒素心头顿松。

“要换杯奶茶吗?”华东问,他的坐姿与他的西装一样笔挺。

“也好,不,还是来杯咖啡吧。”舒素忽然想让自己精神抖擞一点。

当舒素用小勺漫不经心地搅动着热气腾腾的咖啡时,华东撕开糖包把糖粉倒进她的杯里。

“我一向很少吃糖。”舒素随口说。

“给咖啡加点糖滋味会好得多。”

“不论加多少糖,锅巴味还是锅巴味。”

“那倒是。”华东无意争议般宽容一笑。

舒素想,这男人有种不同寻常的气质,他的眼底似乎藏着化不开的忧郁,负荷很重,却又举胸挺腰,一副要与什么东西抗衡的框架。某种奇异的共鸣,使舒素产生了倾诉的冲动。但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地方,华东会认为她在主动向一个陌生男人卖弄风情吗?

两人静静地相对而坐,似乎都被一些感受束缚着,又被一种深邃的不自在所侵所困。

舒素想找些浮泛琐碎而轻松的话题,但她想知道的是华东为什么独自一人在这里枯坐。于是她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寂寞、孤独,甚至恐惧,不知道该怎样打发自己,所以……”

华东的话很有点都市的世纪末萎颓味道,但听得出不是娇柔造作。

舒素也曾有过拿起电话却找不出一个可拨的号码的时候。

一种共通的不可捉摸不可抵抗而富于剌激的愁闷在两人之间回旋。舒素在心里排列着几句安慰话,但说出口的却是:“我却想静静的一个人想些事儿。”

“静静的想事为什么不到静静的地方?”

“我害怕。我喜欢温暖喜欢能抓住点什么东西。”她像抓住了什么支撑的东西一样,紧紧地抓住沙发椅的扶手。

“你的内心受到了冲击?”华东试探地问。

“你看得出?”

“不需要很精明很有观察能力的人也能看得出来。”

但丈夫看不出来,不知是幸抑或不幸。

舒素不知怎样才能讲出自身的感受。

华东慰藉道:“感觉有时也会骗人的。”

舒素苦涩地想,怎么会在外面找这种机会,听一个陌生人的倾诉,而陌生人也听她倾诉。与陌生人似乎更易于与自己最亲近的人沟通。

为什么会是这样?舒素的头有点痛。她用手支住脸颊,缓缓地说:“人为什么在一切都有了的时候却偏偏感到失落呢?年少的时候,有许许多多美丽的梦,但还没等到老,那些梦就全碎了,甚至在白天醒着的时候,也能听到那种劈哩啪啦梦碎的恐怖声音,真令人难受。”

华东以理解、乐天知命的表情说:“抚今追昔,的确不堪回首。”

他们之间的交谈有种奇妙的协调,舒素如同自溺于深水中的人一样,不甘心地又伸出手抓住井沿。

她爱丈夫,她相信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待她更好的人了。但丈夫的那种叫嚣使她感到爱情的功利和残忍。她不希望制造家庭的混乱,但混乱已经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会去侮辱她吗?”舒素纤细的手摆在桌面上,很认真地问。

“不会。但你相信世界上还有爱情这种东西吗?”华东很明确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后又反问道。

“我信。”舒素同样明确干脆地答。

没有爱的世界是不完整的,没有爱的人生是残缺的,无论放弃什么,舒素都不会放弃爱。

“但你不觉得爱情在这样的都市里显得很多余很不合时宜?”

也许,现代人已不重视那种被称之为多愁善感的感情,他们奉行的是潇洒走一回。人们不再发誓天长地久而高歌曾经拥有。有谁还会大费心思去粘补破裂的瓷器?坏了就干脆往垃圾桶一扔,再买新的。

但舒素不潇洒。她甚至忘了女性的矜持坐在幽暗的咖啡厅里与一个陌生人探讨这种甜蜜而又痛苦的感情。

就在几年前,他们只要分开半天,一有机会就对牢电话,在办公室里也能说些肉麻的话,回到家相对而坐,无端为一句并不幽默的话大笑一场……只要在一起就行了。那时,他们是彼此的阳光彼此的空气。

但现在,就算丈夫捧上一只十克拉的大钻石,她也笑不出来了。因为那钻石会使丈夫看上去是国王而她只是个接受恩赐的奴隶。丈夫喜欢这种角色分配并逐渐进入角色。其实他并没有经过从奴隶到将军的过程,舒素从始至终都视丈夫为顶天立地的汉子,但如今丈夫的趾高气扬未免太过滑稽和可怕。

舒素在向一个陌生人讲述这一切,这一点现在对她已无关紧要了。她并不是在向别人吐露真情,而是对她自己,对自己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在倾诉衷肠。这个最重要的东西既包含着充满希望的过去,也包含着充满幻灭的现在。既然她想说,那么此刻无论谁在听,岂不都是一样?

面对这个满腹委屈,深感不幸的女子,华东很专心很诚挚地听着。

在一阵沉寂之后,华东缓缓地说:“物必先自腐而后生虫。有些事物或许本来就是那么一回事,太过介怀只能徒增伤悲。”

直到此刻,舒素才恍然醒悟,对于她的“悲惨故事”,这个陌生人可能会有自己全然不同的看法。

华东的声音还在回旋:“你还年轻,根据我的经验,心可以习惯许多痛苦,到一定的时候,心就会不知道痛了。”

舒素抬起头,感到自己的神智仍在一层浓云的掩蔽之中,微弱的灯光下,华东瘦削的脸上色彩不定,却掩盖不了某种没落了的华贵气象。

舒素心里一动,说:“不谈我了,让我来猜猜你吧!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有心事。那是一种忧虑,一种伤心,一种厌忌。”

“你看得很准。”华东的语调冷淡而彬彬有礼。

“我可以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舒素小心翼翼地问。

“交换秘密吗?”华东的嘴角挂上一丝嘲讽。

“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舒素忙加解释,心里有点难受。

华东似乎后悔破坏了这种默契的气氛,笑一笑说:“我怕吓坏了你这个小布尔乔亚。”

“我能懂的。”舒素很真诚地说。

“我在行霉运。老婆跟别人走了,朋友骗光了我的钱,公司面临倒闭,几十个职工天天上门讨工资,够了没有?”

华东没有改变坐姿,身子仍挺得笔直,也没有改变清晰而平和的语调,仿佛那些灾难是别人的故事。

舒素忽然“扑哧”一笑:“真像粤语残片里的桥段。”

“但这是真的。”华东那双灵活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油亮的薄膜。

“但你没有跳楼。”舒素直视着他的眸子。

“我得老实承认,我有试过比跳楼更直接的方式。”

“天不忍灭你!”舒素的口气突然有点敬畏。

“也许。”

“你干嘛不发牢骚?”

“你想听?”

“说出来会舒服一些。”

“那好,你听着,为什么有的女人那么贱,谁能给她金钱首饰就跟谁走?为什么有的男人那么傻,认认真真奉献出一颗心去让人践踏?为什么人们总要见高拜,见低踩,当你落难的时候谁都想咬你一口?”

华东平静地说着,毫无激动愤懑之情,似乎只不过是在叙述一件平淡无奇的事实。

舒素的胃脏一阵痉挛,脸上静悄悄地挂上一串晶莹的泪珠。

俩人同时陷入令人窒息的缄默。

周围却盈动着一片充满愉快的嗡嗡声,舒素甚至可以听见隔了两张桌子的地方传来一个鸭子般的声音在大声夸耀他在日本时如何如何,在泰国时又如何如何。那是用钱就可以买到快乐的人。但世界上却有很少人是完完全全无忧无虑的,即使不愁柴米,也必愁无钱点缀奢华,就算舒素这种无意追求奢华的人,还凭空生出诸多烦恼。

舒素叹了口气,整一整面容,说:“为了你还能坐在我的面前,我们好象应该干一杯。”

她招来侍者要了两杯白兰地。

“加点冰。”华东说。

“不必,兑了水的酒不醇。”舒素端起酒杯,“为了活得艰难仍要活下去!”

华东接着说:“为了梦碎了还要做梦!”

两人“铮”的一声碰响杯子:“干!”

两人同时一饮而尽,同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擦掉咳出的泪水,又同时哈哈大笑。

他们的笑声实在太大了,以至于整个咖啡厅的人都对他们侧目而视。

舒素感到一阵新的快活钻进了她的身躯。那是一种活泼而正在燃烧的快乐,一种充满苏醒了的希翼。

“你不介意我请你出去散散步吧?”华东问。

“那里,能跟一位有风度有雅量的人在一起,我甚感幸运呢!”

舒素抢先付了两个人的账,有点飘飘然地和华东走出咖啡厅。

在等电梯的时候,舒素凑近落地玻璃窗向外张望,但见隔着一层黑黝黝的空间下面是一片华丽灿烂的灯海,那好象是另一个镶钻缀星般纯净美丽的童话世界,她不敢想象自己充满戾气的家居然就镶嵌其中。

电梯到了,人们一涌而上,华东拖了一把落后了的舒素,钻进人群缝隙。

电梯尚未停稳,就有心急的人挤向门口。舒素看着那么多的陌生人霎时就以快得不近情理的速度消失了踪影,剩下几个也尽快地拉开彼此相隔的距离,不禁有点感慨。她叛逆性地靠近华东。

街上的风很大,舒素宽松的蝙蝠状羊毛衫被吹得鼓胀起来。她张开双臂,口中嚷道:“飞呀,飞呀!”

华东说:“像你这么年轻真好。青春就是本钱,无论是爱情和事业都不怕犯错,因为有的是时间和精力。”

“你好老吗?”舒素冲前几步,回头喊,“我觉得你还像个毛头小伙呢!”

“返老还童,正是衰老的象征。”

舒素收起飞翔的姿势,等华东走近,做出认真端详的样子,“真的,未老先衰,挺吓人的。不过,我看你顶多40来岁,不是都说男人40一枝花吗?还正是青春,正是风华正茂的时期呢!”

“风华正茂……”华东苦笑一下,“我的人生列车早已过站了。”

“有谁说过,前面是条臭水沟,跳得过去便是繁花绿地,跳不过去,掉下去淹死了,也是活该。如果你认命,那你就活该穷困潦倒。”

“哟,多愁善感的小丫头变成一本正经的女政委了。”

“你要是不愿听我就不说了。”

“真好。”华东喃喃道。

“什么?”舒素没有听清。

“今夜不设防,真好。”

“从现在开始,我们什么都别想了。来,逛商场去!”舒素拽拉一下华东的胳膊。

舒素平时并不大喜欢逛商店,在她的身上没有那种典型的女性购买商品过程中的亢奋。目前都市里患有这种“亢奋症”的不止是女性,占人类一半的男性也越来越多。

人流如潮。舒素和华东夹在人群中慢慢地漫游。人们的脸上依稀辉映着等待他们回家的灯火光芒。

舒素羡慕这些衣着光鲜的人们吗?谁羡慕谁?她知道多少家庭在雍容华贵的窗帘后面隐藏着背叛和卑鄙勾当,而表面上又摆出亲密无间的正常的夫妻关系。舒素晃晃脑袋,把那些不愉快的联想挥走。

在一家装饰别致的鞋店橱窗前,舒素驻足留连。

华东却趁着灯光上下打量着她。

只见她一身素净,脚上的鞋子式样虽然单纯,但明显的质料很好,线条漂亮而高雅。

“大多数女孩子都只注重脸蛋,像你这般讲究脚上艺术的人倒是少见。”华东说。

舒素偏偏头,说:“这是生活留下的烙印。”

华东不明白鞋子跟生活烙印有什么关联。

舒素仰起脸,一些被埋藏在记忆最底层的往事慢慢浮到表面上来了。马路上的车灯掠过,使她的脸忽明忽暗。

舒素凝视着橱窗里最高处的那双大红皮鞋,慢慢地说:“小时候,家境极差,穿的全是哥哥旧衣改成的衣裳,难看之极也认了。但脚上却连双旧鞋也没有,常常是光着脚上山砍柴,被刺扎得鲜血直流,那时,唯一的渴望便是拥有一双鞋子,那怕极破极丑都行。从我开始自己挣钱起,就尽量把钱在其他方面节省下来,专供买鞋。”舒素顿了顿,朝华东故作神秘模样,“告诉你,我有好多鞋呢!整整一柜子,我欣赏高跟鞋的玲珑、平跟鞋的稳重、皮鞋的高雅、凉鞋的轻盈、布鞋的温柔。只是,任何事情要是过于沉溺其中就似乎不是太好,那怕是一种爱好,一次爱情……”舒素的声音越来越低,几近自言自语。

华东安慰道:“你也只是喜欢买鞋而已。”

售货员小姐迎了上来:“请随便看看。”

舒素和华东便真的进店看了起来。但他们不像是选购却像在故意挑毛病,每双鞋他们都能找出若干不满之处,仿如真正的鉴赏家。在旁侍候的小姐有点恼火了,说:“老板,真想讨小姐欢心就别装模作样了,只管掏钱包就行了。”

老板?舒素一愕,明白过来后不禁失笑,对华东说:“你成了我的老板了。哈哈,真有趣,一男一女走在一起关系就这么简单。”

她回过头对售货小姐说:“我这老板可是个穷光蛋!生意不成仁义在,我下次再来帮衬。”扯扯华东的衣角,“走。”

“神经病!”身后传来一句恼羞成怒的叫骂。

“逛街不买东西会给人骂,我们还是找点开心的事做吧!”舒素说。

“你不是想上酒店开房吧?我可是个穷光蛋呀!”华东笑着说,看不出他是否真有所企图。

“你痴想!喂,你会跳舞吗?”

华东一本正经地答:“年轻时曾抱着椅子练过两周华尔兹。”

“妙极了!你请我还是我请你?”

“今晚我绝对应该是个富翁。”华东摊开一只巴掌。

舒素把柔软的手放进华东的掌心:“OK!”

路旁有家霓虹闪烁的歌舞厅传出乐声,是激越快速的迪斯科。

他们买了门票进去。即刻被激光灯切割成碎块的舞池吞没。

这场舞跳得欲癫欲狂。在舞蹈者的漩涡中,华东领着她不停地快速旋转,每转一圈,就像甩掉了点什么,节奏由四肢传遍全身,舒素感到一种获释后的快乐。华东很绅士风度地始终与她保持身体上的距离,但舒素还是感觉到对方的身体是柔软的、活动的、温暖的。

在咖啡厅喝的那杯酒开始模模糊糊地涌上,华东的胸怀是如此的博大安逸,歌星的歌声又诱发着醉人的情怀,旋转令人昏眩,酒意令人酩酊,何妨沉沦一次。舒素竟期待着某种更大的放纵。

华东的目光一直凝视着舒素。强烈的激光灯照亮了她那年青的面孔和那双仰望着他、明沏无邪的眼睛。华东并没有像舒素那般投入,他若有所思,摇摇头,仿佛要抛开一件无形的东西。就在舒素把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移往他的腰位时,他蓦然推开了她。

舒素惊异地睁大眼睛,碰到的却是华东平静的脸,但那上面竟没有了忧郁也没有了热情,却有一种铁般的冷漠。如同雄壮辉煌的交响乐冲到最强音时猛然紧急休止,舒素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松开手臂。

舒素站在舞池边缘用狐疑的神情望着华东,好像在察看一件什么不太合乎情理的东西似的。

“很晚了,”华东毫无表情地说,“走吧,”便径直走出舞厅。

舒素愣了一愣,紧跟着追出去。

只见华东扬手往马路上一招,一辆的士便停到了他们身边。

华东拉开后车门,说:“上吧。再不走,你会后悔的。”

舒素顺从地坐了上去,华东“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微微一笑说:“小白兔,拜拜。”

“我不是小白兔,我叫舒素。”舒素急急地说。

“没关系,回家睡个好觉,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华东从车头敞开的窗门递给司机两张10元人民币,说:“劳驾,把小姐送回家。”

“那我们……”舒素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的士司机已踩下了油门。舒素怅然回首,夜幕下的华东逐渐变成一个失去空间度向的小小圆点。

回到家,丈夫不在,舒素坐在沙发上兴奋未褪。忽然,她发现手袋的外层露出一张红纸头,抽出一看,是张百元港币,刚好是她今晚在西餐厅结账的数目。

舒素傻兮兮地笑了起来。笑完后,把那张港币抻平放进SATCHI真皮钱包。那钱包是丈夫在她生日那天送给她的。

钱包里的钱跟出门前一样,一分也没有少。舒素疑惑地看着钱包,竭力回想今晚的遭遇,却好像突然丧失了记忆力,头脑变成一片茫茫浓雾,任凭她怎么用力也冲不破这层浓雾,再也想不起今晚曾经有过些什么事情。

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又的的确确曾发生过些什么。

舒素摸摸仍然发烫的脸颊,醒悟到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从未有过的冒险。舞厅的一幕犹如彩色幻灯片映照到雪白的墙上一样,清昕地凸现在眼前。

在那一刹那她心头悚然一惊,那种放肆和不羁似乎是另外一个舒素的所作所为。

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她做错了吗?舒素使劲地晃晃脑袋,似乎要甩掉里面的积垢。

这是奇妙的一夜。有痛苦,有遗憾,还有一种痛快,就是没有……后悔。

那个华东,又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那般的理智和不可思议?如果他向舒素下手,舒素会上钩吗?或许,是舒素的纯情和真诚打动了他,使他于心不忍;又或许,他的内心与舒素一样,仍抱着一份对真善美的执着。

现在,舒素静静地坐在绝对安全的自个家里,对于今天展现在面前的形形色色的人类命运和行为,虽然有点刺痛,又同时生出一些感激。她那颗因回想而激动的心颤栗着,这是感受生活的颤栗—生活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简单,又那样复杂,扑朔迷离,让人难以捉摸。她起身走近窗口,望着夹在楼宇缝隙中的一小片夜空喃喃地道:“谢谢,谢谢你让我感受到了这一切……”

舒素不再像往日那样抱个枕头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等丈夫回来。她独个儿先睡了,睡得踏实且香甜。

 

1993.3

 

 

 

 



 

 

 

 

 

夜 迷 宫

 

 

 

1

当然不是没有丝毫预兆的。比如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有给我写信了,比如他下午没有去车站接我,比如他看见我的刹那脸上闪过的神情绝非惊喜万分而是莫名的紧张。

我根本无暇去理会这些征兆。天下的人和事总是这样,人尚未动身,命定的某样东西已经在前边静悄悄地敞开网,吉也好,凶也好,人总是不由自主地走进那张柔韧的撞不破的网里。我不想成为征兆的人证,所以主吉主凶的悬念被我有意地忽略和撇弃不顾。我是来嫁给林铎的。很早以前我们就开始在信中或在短暂的相聚中窝在床上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筹划我们的婚礼和设计婚后日子的所有细节,甚至包括为儿子娶个贤慧端庄有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孝顺公婆的媳妇或是为女儿钓个靠自己本事飞黄腾达的腰缠万贯的金龟婿。虽然我没有未来媳妇万分之一的完美而林铎又是个只有两条牛仔裤替换的的穷光蛋,但这一点也不妨碍我们的儿子或女儿会行大运。我刚刚坐了一天一夜的加速火车来到深圳,久别重逢,以为林铎会像往常那样迫不及待如饥似渴地拥吻我,并不待我梳洗一下就把我抱起扔到床上。但他没有。他转了性似的表现得像个谦谦君子。本来,这种极端的反常应该引起我足够的重视,可我并不介意。我甚至暗暗窃喜,因为我身上实在太脏了,风尘积垢,起码得用半块婴儿香皂才能还我冰清玉洁本色。“老夫老妻”了,平淡如水犹如青橄榄更加韵味无穷。

我从旅行包的夹层翻出叠得方方正正的结婚证明,摊开,又默读了一遍,然后递给他。这是我的导师帮我到学院行政办公室开的。导师把结婚证明交给我的时候那张皱纹纵横交错的老脸居然湮出一层淡淡的红晕。导师对我说:“放假了,快去找林铎吧。看你整日丢魂落魄的样子,生怕宝贝不翼而飞似的。去拴住他,拴住了就心安了。只是,别忘了回来考博士试。”

我赧然。导师是个好老头,像他这样博而精且有情趣的老教授在我眼里无异于珍稀动物。导师在我们大三的时候开始给我们上选修课。某一节课导师讲得大概话中有漏洞,课后被林铎缠住,听了半天学生的侃侃而论,他不但不生气反而喜上心头,从此对林铎多方留意,临毕业时有意无意与林铎客套暗示林铎报考他的研究生,招为入室弟子继承衣钵,岂料林铎并不领情。这时的校园里正不断出产着无数镶着金子的梦,出产着“流浪”和“实现自我价值”一类时髦的词汇,大多数毕业生都把闯南方当作实现梦想的最佳途径。林铎的选择曾让我心痛如绞。我一向认定他迟早会出人头地,可这么蔑视学问急于趋利却把他的与众不同融入了潮流,使他和所有梦想成为富豪的凡夫俗子没有什么区别。导师也觉得可惜,降尊纡贵悄悄找到我,叫我做做他的思想工作,报考研究生而后攻读博士。如今大学生谈恋爱已不像80年代初那般犯忌,一对对公开招摇连埋头书斋一个月只来上一次大课的老教授也知道我们的关系。校园滋生梦想也滋生爱情,但校园滋生的爱情在走向社会前夕往往像风中絮花好看而易消失于无形。林铎听了我转述导师语重心长的话,一阵快意的哈哈大笑后说:“他那种学问无论是谁只要肯刨故纸堆就做得出来的,而在这个时代仍去刨故纸堆是需要牺牲精神的。我缺乏这种可贵的精神,我只是一匹爱撒野的驽马,辜负了伯乐。”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满脸春风,显然对老导师的宠爱深感得意,对无意于入毂毫无悔意。那一刻,他那盈满智慧之光的大脑门在我看来闪着的是邪恶之光。我心里涌起一阵冲动,“你不报考我报考。”我的声音竟像要完成一项未竟事业般决绝。他一愣,盯着我的脸足足沉默了两分钟,我们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彼此无法逆转的冥顽不化。他很快变化了表情,扶着我的肩胛像原谅我的幼稚似地说:“也好,我去前方搏杀财富,你留在后方攻读学问,也算是珠连璧合。”就这样,我阴差阳错成为林铎的替代品报考了研究生,他买了一张火车票奔往深圳。临行前,他缠绵地向我求婚。如今这年头,想用婚姻来绑住爱情的大多是女人,一个雄心勃勃要展翅高飞的男人远行前要把我系绊在自己的身上,这令我无比感动。但学校不给我开结婚证明,说是未到晚婚年龄。林铎是带着遗憾走的。那种遗憾在我看来也很真诚,尽管我早已把全身心都付给了他,但没有想到他那么在乎一页婚书。

现在我把结婚证明捧到他的面前,他却没有看见似的,掏出一根烟,很利索地擦火点燃,却没有吸,任由烟火一点一点地蚕食烟蒂。我的心开始拶得痛,他的不开心太过明显和过火了,3年前他仿照电影或小说的动作和台词声情并茂的求婚情景仍历历在目,此刻如愿以偿了,他却一副临近地狱之门的模样。

我忍不住了,想发火,我想我有理由发发小姐脾气。我想说我千里迢迢风尘仆仆,你不给我拧条毛巾擦把灰土也没有啥,可你阴着张脸一声不吭算什么回事呀!

我半怨半嗲的话没有来得及出口,林铎抢在我前面说话了。他的腔调听起来并不沉重,也许是故作轻描淡写。他说:“丹宁,你应该明白,我们之间完了。”

我们之间……完了?我还应该明白?

不,我不明白。

我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罩住他。林铎一本正经。他这个人有时幽默得要死,讲笑话时别人笑疼了肚子他却像给人搔胳肢窝都不会痒痒的木制人。不过这个玩笑开得不是时候,我不喜欢,非常的不喜欢。

我没有让他说下去,我拿出包里簇新的西装礼服和大红旗袍,拎起西装在他身上比划,啧啧赞叹:“帅极了,行礼那一天你一定能颠倒众生。”

“丹宁,别装了。你应该明白,我们之间完了。”他又重复一句。

我恼了,扫兴地嚷嚷道:“我不明白,你叫我明白什么!”

我放下西装,又拿起旗袍摆在自己身前挣扎出一脸妩媚:“漂亮吗?你不是说中国女子穿旗袍最好看吗?可惜旗袍给餐厅小姐穿成工作服了,我要是穿着这身旗袍去餐厅打个转,看哪个食客要买单了就走近去,拿了钱就跑,怕能弄到不少钱呢!”

我吱吱喳喳地说,脑子里缠满了乱草,我不准自己歇气因为我不想再听见他说话:“其实,我还是比较喜欢穿白色的泡泡袖婚纱,我喜欢外国人在教堂举行婚礼那种庄严和誓词。”我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拿捏得像个真正的牧师,我说:“林铎先生,你愿意娶贺丹宁小姐为妻,无论将来富或贫,疾病或灾难,你都会忠心不二,一生一世爱护她吗?”

我看见林铎手中已经燃秃的烟蒂炙着了他的手指可他镇静自若。

“林铎先生!”我仍以牧师的身份催促他。

他颤抖了一下,扑上前捉住我的双肩,大声说:“够了,丹宁!一切就到此为止,OK?”

我双眼一黑,全身瘫软地从他的手中滑落。

他没有扶住我,任由我像一堆烂泥丑陋地扭曲在地上。我想,这恐怕是真的了,玩笑到这个份上,只有非人才有这种狠心。

“是真的,丹宁,我早就想跟你摊牌了。”

我眼前昏天暗地,看不清林铎的脸,但他的声音清晰无比,他把一句绝情话演绎得像山盟海誓。

摊牌。空气中似有一粒苍蝇屎随着一阵罡风呛进我的喉咙里。他要跟我摊牌,还想了很久。他曾想象过多少种摊牌的方式和情形?也许他感到意外,原以为无比艰难的摊牌程序竟如此这般轻轻松松便开了头,真是如有神助。接下来当然还得进行不可避免的收尾工作。

我在地上坐着,手里还捏着那件此刻极具讽刺意味的大红旗袍。我傻傻地望着他,我的脊梁骨开始还原力气。我不知道自己该作怎样的反应。在某一瞬间我的脑子里闪过这样不合时宜的念头:看他如何表演而我又应当充任怎样的角色与他配戏以达到天衣无缝的最佳效果。

他很激动地说:“丹宁,我这回是真的(这个‘真的’的含义非那个‘真的’的含义),我真的有了感觉,那种感觉,她一出现在我面前的那种感觉,那种……(他的声调像录音带有一截老花了,这个关键词吐得含混不清)感觉。”

他不好意思清清楚楚地用“触电”或“爱情”之类的词汇来形容他的“感觉”,真正的“感觉”是难以言传的。不过,有一点他不用说也已经表达得很明白,也就是我和他之间从没有“那种感觉”,现在真命娘娘出现了,我也该完成他的爱情预演,把他调教得对别的女人有感觉了便听令稍息离场了。

“对不起,丹宁,真的对不起。”他开始了一般男人在这种时候都会表现得有点难受有点内疚不乏诚恳的道歉。世间事难只难在开头,既然已经开了头,下面的话就像堵塞的沟渠疏通了,“我不是喜新厌旧,我只是遇到了她,我和她,已经……”

我不忍卒听地打断他:“你们已经结婚了?”

“还没有,不过快了。”他的神情明显松驰了,语音坦率而又按捺不住心底的兴奋。他大概一想起她就开心得忘乎所以,甚至忘了我是他未曾处理完毕的弃妇,他居然想让我分享他的快乐。

我捡起不知什么时候飘落地下的结婚证明,看了它最后一眼,竟然还能挤出一丝比哭大概好一点的笑容:“没有想到,这上面的名字写错了。”我缓缓地把结婚证明一撕两半,重叠一起再撕,再重叠,再撕,往昔的浪漫和美丽以及未来的灿烂和梦想在我手中迟迟疑疑又决然断然地碾碎,化为一片片枯萎的雪白花瓣,从指缝中悠然凄然地凋落。我奇怪自己为什么不会哭,如果我嘤嘤啜泣,娇弱而动人,他会不会心软?会不会回头?

我没有洒下这个场景必不可少的眼泪,有眼泪点缀的遗弃才令人荡气回肠。也没有往他脸上扇出一记响亮的耳光——电视电影上那些被伤害的女人总是这样反击伤害她们的男人。我表现出不太符合爱情(现在用这个词有点傻)规则的理智和勇敢,这给他帮了很大的忙,免除他后顾之忧的同时也把多余的理智和勇敢给了他。于是他又说:“丹宁,你是个好女孩,又美丽又有学问,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留恋。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亏待你的,上帝一定会加倍补偿给你。”

如果他是上帝,一定是个很慷慨很喜欢开空头支票的上帝。这个上帝一文不值。林铎聪明过人,他知道怎么对付我这种人。他赤裸裸的直率逼得我无话可说,在他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爱情面前,我除了乖乖地禅让,有气度地道声珍重再见之外,还能有什么作为?我的头急得血脉贲张,欲裂欲炸,我明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有所表示才能不辜负我们相识一场,才能满足一段虽不及轰轰烈烈却也燃烧过激情的爱情本身的需求,但我却什么都做不出来。

笃笃笃的敲门声在一部电视连续剧该暂停的时候适时响起。林铎去开门。他没有让来人进屋。我听见一把柔滑脆笑着的女声:“大男人还躲在闺房扭扭捏捏不敢去见丈母娘啊?”

林铎压低声音说:“我表妹刚到,你先去,我安顿好她就来。”

女声却不像林铎那般羞羞答答而是飞扬入屋:“不嘛,自家表妹,还客气什么?橱柜里有方便面,你叫她先随便应付一餐,明天我请客。”

那女子居然没有好奇心想一睹“表妹”的芳容,却又绝不容许林铎多给“表妹”一点时间。在这样的对手面前,如果我还反败为胜就是侮辱她的智慧了。

他们在门口嘁嘁私语了一番,林铎回身靠在尚留着一丝缝儿的门扇上,让屋里屋外两个女人都听得见他的话,这话当然是对我说的:“我今晚不回来了,你在这休息一个晚上再说吧。”

就这样,他当着我的面随另一个女人飘然而去。

我在凌乱地摊开揉皱了的西装旗袍礼服堆中坐了很久很久。暮色沉没了,黑夜来临。风从敞开的窗子吹进,蓝色窗帘像少女的裙裾舒曼地翻卷,发出叹息般的些微声响。我想起这窗帘是我去了十几家商场精心挑选回来的,是我扶着叠起的椅子让林铎颤巍巍地站在上面挂上去的。我扭动脖子下意识地巡视屋子,从邻居和街上折射过来的微光使我看到这间一通到底的单身公寓的所有摆设装饰仍是我去年暑假的手笔。不是那个女子懒就是他们一见钟情的时间尚短。那女子说柜里有方便面,根本用不着她提醒,这屋子任何一个角落我都有如自己身体般清楚。自从林铎落脚于此,我就是这屋的女主人,我来是因为我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然而……

我不愿顺着林铎这个冷酷的名字想下去。我费力地想些别的。我想起我长途跋涉后的蓬头垢面,我想起我的肚子应该饿了,还有,我理所当然要好好补睡一觉。我欠了欠坐麻了的身子,扶着床想站起来。这时有一缕幽香从床单上飘逸出来。床单也是我买的,但我从不用香水。

我忍不住反了一口酸水,把那床香得恶心的床单污糟得一塌糊涂。

 

2

莫名,我就爱上了黑夜。

同样一个世界,以前竟从未发现黑夜与白天完全是不同的景致。在阳光照耀下的这座城市总是一副咄咄逼人的峥嵘态势和四处升腾着热得要爆炸的燥乱,只有在太阳放弃统治一切的强悍敛起光芒薄入西山之后,它才像一个硬生生冒充好汉的美女渐渐疲惫松懈,褪去面具和武装,舒着气露出娇俏和顽皮的稚气。

其实,我爱上黑夜毫无道理,此刻这个城市的白天与黑夜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白天我无事可做,夜晚也无事可做。我爱上黑夜是因为我倘若白天走在大街上会觉得自己像个众目睽睽之下的裸女—当然只是一种心理作用,根本不会有人留意到我。夜色对于一个想隐形的人相当仁慈,它不失温柔地阻断了人们的视线。而且,我知道自己的脸色和形象都惨不忍睹,借着夜的霓虹掩盖和粉饰或许还有个人形。故此,我情愿做个昼伏夜出的蝙蝠。

我有时觉得夜间的兜风简直是种奢侈。试想想,一个穿着礼服满怀喜悦兴冲冲地来向未婚夫报到的女子被几句俗透的话就打发了,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每晚徜徉在廉价出租屋附近的街巷。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这个白天蒙头大睡,一到晚上却神采奕奕游魂浪荡的孤身女子肯定有点问题,只是连我寄宿的10元店屋主也抓不住什么把柄—我总是那么规规矩矩。我之所以选择晚上在街边踽踽独行是因为我需要想清楚到底何去何从。未婚夫的床上躺着别的女人,我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无补于事,反有损我的淑女形象;找根绳子或买瓶安眠药又显得太傻太没有教养风度。我有想过小心翼翼地掩盖一颗破碎的心打道回府,但我不知回去之后如何向翘首以待的公公婆婆(不,已经不是了)和父母大人交待。那边已经大派喜糖,既成事实众所周知,而新郎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另结新欢,多么惊世骇俗。我纵然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何况我根本不想解释。有学者从理论上证明人在困境中常常不自觉地做缩头乌龟,这是屡应不爽的真理。我唯有躲起来。我可以躲过整个暑假,或许待我归去之时,林铎已经携新欢拜过高堂,一切风平浪静,只等我出现好生地抚慰一番这事就算圆满了结了。又或者大家都心领神会三缄其口绝不提此事半句以免引发我伤心。总之林铎无论娶谁为妻,除了我,都是好事,成人之美,连我都应该觉得是件大喜事。在反反复复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就不会介意有人对街头徜徉的孤身女子所产生的误会。我没有办法更正别人的误会。某种误会反而令我觉得自己应当还残存一点魅力,还不至于要自行了断人生。

我没有遵林铎之嘱在他的房里休息过夜。我连夜逃命般从那间上下左右都散发着往事温馨的房间里跑了出来。我没有忘记把我带来的结婚礼服收回行李袋,我当然不会大方到连这副行头都留给他和他的新娘。那张被我的呕吐秽物弄污的床单我没有整理。我不是有意弄脏它的,弄污之后也没有丁点愧意要把它收拾干净。我想那个女人自然会捂着鼻子把它随意一卷便扔进垃圾筒。

我现在住的地方挺不错的,便宜,一套多层商品房改装成的私人出租屋,俗称“十元店”。那天晚上我昏头昏脑地提拎着精心准备却派不上用场的结婚用品哭丧着脸无路可走之际,一个胖胖的阿姨满脸笑容迎上来,颇有点神秘地摊开手中的一张报纸,借着路灯的光线,我看见上面用粗红的笔歪歪斜斜地写着:“10元住宿,带电话、带电视、带热水器……”胖阿姨经验老道地瞅着我说:“小姐,找工不顺吧。唉,不要紧,来日方长嘛。你在深圳没有亲戚吧?还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吧?一个姑娘家,夜里在外面危险呢。要住宿吗?保证干净、安全,保证你能睡个好觉明天又精精神神地再去找工作,我今晚敬佛烧香的时候特意为你添上一支,求菩萨保佑你……”

我的泪一下子涌出来了。来到深圳几个小时,这才听到人话,一时感动得难以自抑。我连一句都没有多问,就跟着这位胖阿姨来到出租房。房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些,三房一厅的套间,大客厅齐整整地摆着几张碌架床拼成大统铺,几个男人正以情绪高涨地以茶代酒猜拳,侧边还窝坐着四个男女在打牌,屋里很热闹,很拥挤,我一时数不清有多少人在里面。屋里人对我们的进入毫无反应。胖阿姨领着我穿过客厅来到小房间,房门上用红漆书写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字:“女客房”,下面还贴着一张小纸片,像是小学生的笔迹:“男士非请勿进”。我忍俊不禁,想起大学时楼下住着男生,一到夏天,恨不得把所有衣裳都脱光纳凉的楼上女生也一本正经地在楼梯口贴着类似的告示。这种告示就像电影院广告牌上的“儿童不宜”,不仅不能起到作用,反而充满了诱惑和暗示。胖阿姨推开门,指着靠门边的一个空铺说:“就剩这个铺位了,如果你愿意住下,就先交20元押金,以后每住一天结算一次。”

我问:“你是老板?”

胖阿姨摇摇头:“我和你一样,也是个住客。闲着,便出去替老板拉拉客。”

“一宿十元,你能拿多少回扣呀?”我多少有点好奇。

“啥回扣呀,这老板好人,我帮着做点事就是了。”

我就这样住了下来。在这个连最便宜的盒饭都要8元一盒的城市,10元的住宿实在太廉美了。只要我愿意,我身上的钱足够我缩在这里游手好闲好长一段时日。这房间有5个上下铺,住了10个人,爬上爬下挺亲热的。室友们都是年轻健康的女孩子。白天,她们出去寻工或打工,整个房间10张床位我全包了,可以弓着腰从一张床跳到另一张床,脚一歪随便倒在其中一张即可入梦。夜临之际,辛劳一天的室友们带着外面的尘土陆续返巢,我的细胞便渐渐活跃起来,在她们惊诧的目光送行下开始我的夜游。

这是一条充满浓郁的人间气息的街巷,虽然狭窄但绝对比大马路热闹得多。这个城市的高楼大厦一到夜晚大多黑灯瞎火,只剩下翦影般的寂寥,人工缔造的石屎森林毫无生气。但这里不同,这里的傍晚像小乡镇的集市,喧闹而活泼。大大小小的店铺栉次鳞比,俗艳的红绿彩灯交相辉映。食肆门前宰蛇剁片的刀砧敲击声有节奏地与百货摊档上最大音量的流行情歌和谐地混成一片,无论来此晚餐宵夜或闲逛的人看上去无不活得有滋有味。

只有我无滋无味,只有我孤影单零,只有我用感伤的情绪把自己与热气腾腾的生活隔绝。

我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看呆了还是根本就没有看见什么而是在想什么想得发呆,实际上我使劲想也想不出我到底在想什么。我只是呆住了,就呆在马路中间。这对于一个失恋的人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我没有注意到在我的身后停了一溜不耐烦地响着猫儿嘶鸣似的笛声的大小车辆。我发呆的时间大大超过停在我脚边的驾车者的忍耐限度。他摇下车窗,冲着我大声嚷嚷:“小姐,你到底是不是过马路的?”

我茫茫然地看了一眼冲着我大喊大叫的男人(他在嚷什么?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根本没有听清他是否在对我说话。上面那句话只是我现在叙述的时候为了连贯想象着加上去的),我认识他吗?看上去有点面熟。我以为我与他似曾相识,我忘记了我不想见人的忌讳。我探长脑袋企图把他看得仔细一点,我甚至想向他打一声招呼,那声“嗨!”已潜伏在嗓子眼了。一刹那我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多么愿意碰到一个亲人或熟人的。这个人却无视我的表示—如果我有所表示的话,他继续嚷嚷:“小姐,如果你想钻车轮子底玩玩自杀的话请另选一部靓车,死在这部小夏利的轮下实在太亏太冤枉了。”

这回我听清了。我傻乎乎地笑了。他以为我寻短见。这么几天我都熬过来了,现在只是黎明前的黑暗,我为什么要钻车轮子?那死相也太难看太恐怖了吧?我对他的恶意诅咒有点生气,不过我即刻就明白了这是因为我挡了别人的道才招骂的。我没有像个泼妇一样以牙还牙对付他的出言不逊,其实我很想那样做,爆发和排泄对我的振作肯定有帮助。我慢吞吞地挪动脚步,空出了车道。

我让开路了,那辆车却没有动。我回头,啊哈,又有一个人物上场了。一个矮个子男人不怀好意地敲敲他的车窗,怒吼道:“这马路是你爹的还是你爷的?逍逍遥遥就停在路中间?”

那个矮个子男人必定没有看见我。看样子他是被堵在后面某辆豪华小车的司机,也许他赶着去接某个骄横拔扈的领导,他的车憋在半路误了事令他火冒三丈,他走上前只是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值得做谈资博领导一笑的突发性事故,结果他只看到一辆貌不惊人的小夏利无缘无故地停在路中间。

车上的人扫了车下的人一眼,冷冷地说:“如果你不闭上你的乌鸦嘴……”

他的话被车下的人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就怎么?得罪你了?有种的你给我下来!”

“你可别后悔。”

我只是眨一下眼,车上的人已经像条泥鳅似的利索地钻出车门,那辆龟壳似的小车狭窄的门并没有令他的动作失去潇洒。我发现他的个头很高,往矮个子跟前一站,气势已经决定大局。

出乎意料的是矮个子丝毫没有显露出怯懦,一点儿也没有拔腿就逃的迹象。这时有好热闹的看客围拢上来,他们七嘴八舌一个比一个更胜福尔摩斯地推测事情的发生和事情的发展以及事情的结局。他们怕落后了似的越聚越前,以至只留下很小的一块空间给两个中心人物。那一高一矮的对话我已无法听清,他们用来增加语言份量的手势随时都会不可避免地触及对方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人们所期待看到的变化不需要太久的酝酿便出现了。

肯定连当事人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手指或胳膊先碰到对方,从类似挑逗的外强中干却还保留一点理智的纯粹嘴巴上的快活变成真的大动拳脚。矮个子一点也没有吃块头相对弱小的亏,他先发制人,几拳都准确有力地命中高个子的面门且令对方几乎倒卧在地。但高个子很快便从最初的懵昏中清醒了,他的反击当然捎带上了初落下风的羞恼。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声喝彩或喝倒彩,把火撩拨得越来越旺。外围的人听见了欢呼因看不清中心情景,便向上一跳一跳地想把视线越过别人的脑袋投准目标以求看得清楚一点。很多人都这样不知疲倦地彼起此伏向上蹿,宛如一群快乐地游戏着的海豚。

打架往往是件事先前毫无准备很莫名其妙又很令人血脉贲张的事情。打架者确实没有倒霉,也没有发疯,决计不是没事找事干。但事情就这么不可思议地发生了。

那两个萍水相逢无仇无恨却打个你死我活的人见现场观众反应热烈,在出拳闪身之间还兀自抽空睃一眼周围的人,似乎想从人们眉飞色舞的紧张表情中知道他们到底谁赢得了人们的支持,他们在鼓噪声中像一个演员在拼命使出浑身解数以博得拥趸的青睐。实际上,他们想从旁观者的表情中得知战果纯属枉然,也许得等到他们都打得精疲力竭、伤痕累累之后才会意识到,围观的人群对谁赢谁输根本不感兴趣,谁打倒谁都没有关系,令他们兴奋的只是这场不期而遇的街头争霸战,这比坐在家里看电视剧里那些花拳绣腿要生动精彩刺激多了。现场的快感能令人迷至疯狂。

两名警察赶来了。有人喜欢看热闹,也有人喜欢管闲事。看热闹的人舍不得戏散场,管闲事的人却好心召来巡警。聚拢得密不透风的人墙挺不情愿地裂开一条缝隙让警察穿过去。两位警察很标准地对并没有空闲着舞来舞去的手连眼尾都没有扫他们一眼、正打得不亦乐乎的一高一矮立正敬礼,然后奋不顾身地冲上去一人拦住高个一人捉住矮个,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把身份证和驾驶执照拿出来!”

两个一秒钟前犹作龙虎斗的对手瞬间像见到猫儿的老鼠,挂彩的脸上魔幻般消失了戾气,同时绽开迎春花灿然的笑容:“警察叔叔,我们只是友好地切磋一下武艺,可地点搞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您教育教育我们吧,姑念初犯,给我们一个改正的机会吧。”

矮个摸出烟,高个动作协调地“铮”一声燃着打火机,警察推开两只谄媚的手,铁面无私地说:“少啰嗦,快把证件拿出来。”

围观的人意犹未尽,纷纷向警察指证是谁先动手的。关于谁先动手的争论很鲜明地分成两派,两派都首先强调自己并不认识打架的人,与打架的人毫无瓜葛,绝对的公道和不偏心,都争相说是自己最先看到的、亲眼目睹的。为此几乎又引发另一场更大规模的战争。可惜警察对他们的证词不屑一顾。这种冷落令他们愤愤不平地更加使劲。人人都有爆炸一回的欲望,下意识地又想借助他人之手来完成爆炸。警察是真正的英明,他们洞若观火,他们不想把麻烦扩大,他们已经够忙的了,他们不想被这点屁事弄得他们又得加班回不了家让老婆独守空房,让这莫名其妙的火头烧到自己身上。他们机警地掐灭了导火索,他们表现出对打架斗殴不感兴趣,他们的首要任务是疏导交通。这一路排下去的车已经堵到主干线的交叉口了。他们粗鲁地令人不可抗拒地驱逐着先知般喳喳叫的人,那些人因为警察不听他们的正确意见而失去一个慷慨激昂的机会感到泄气但已无力争取,只好怏怏散去。其实,戏看过了就看过了,非要掺上一把表演一下也实在太不知足了。警察不听,他们可以讲给别个听,总之即使他们人离开了心还可以留在这里,直到他们把这一晚的遭遇添油加醋对不同的或相同的人讲上十遍以上,累了乏了无味了才算结束。一片偶遇的闪过的风景能延长咀嚼时光,这也不亏啊。

警察三下五除二便把一桩原本可以搞得很复杂的事处理完毕了。我看见矮个把献给警察叔叔遭到严正拒绝的香烟递给高个,笑容中的含义当然比对警察叔叔呈现的要尊严得多:“哥们,这天气也太燥了。”

高个很爽快地把烟点燃深吸一口递回给矮个:“山水有相逢,下次有缘再见,我们就是哥俩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实在令人始料不及。警察没有给他们太多的时间眉目传情,像赶驴一样要他们马上把车开走。我一直站在比较远的地方,但人群散尽失去屏障我还愣站着便突现出来了。我发现高个的眼神瞟过来,忙转过身,心口咚咚跳着,脚步有点虚浮,装着若无其事地走开。

警察叔叔干得很漂亮,我刚走几步,路上的车便流动起来了。我长吁一口气。今晚受了惊吓,心情竟意外地像卸掉了一些累赘轻松了许多。我想我应该早一点回出租屋睡觉,继续在街上闲逛,难保不逛出点事来。

 

3

“嗨,你!”

我本能地驻脚一回头,同时心里闪过一丝诧异,我怎么知道这一声招呼是冲着我来的?

我看见了他,暗暗吃了一惊。他的右眼角边一片黑瘀,鼻子超乎寻常的肿大,一场毫无必要的格斗痕迹覆盖住他的真面目。这会儿,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霓虹更加热烈地竞相辉映,把路面铺排得锦绣华丽。一辆辆车子奔流着,似乎正在争先恐后地前往某个博大而透明的辉煌宫殿,唯有他弃车追踪我而来。

“你是真正的肇事者,竟无动于衷地这样一走了之?”他说,瘀肿的脸部表情在灯火闪烁下高深莫测。

算账的来了。我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忘乎所以光顾着看热闹而疏忽了自己其实是始作俑者这一事实,没有及早逃之夭夭。现在,人赃并获,只有硬着头皮看看他想怎样泄火了。

我站定,一脸无辜。我想这个男人在事情结束之后还吊上我,太不够男子汉风度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问:“多少钱?”

我没有听明白,下意识地反问道:“什么?”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重复一遍:“多少钱?”

灵光一闪我恍然大悟,他并不是要我赔偿他的汤药费。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横飞,笑得肚子抽筋直不起腰来。他却不笑。我的笑声嘎然而止,我望着他一本正经地说:“你买不起的。”

“难道天价?你是金子做的?”他莞尔,受伤的脸一笑便更加狰狞。

“不,我不卖。”我本来想耍耍他的,但怕玩出火,一失足成千古恨,只好老老实实明确无误地告诉他。

“我看得出来。”他竟不易觉察地松了一口气,似乎曾担心我真会“卖”。可他像一个垂钓者并没有松竿,“不过,你累得我挨了一顿饱拳,又被警察抄牌罚款,难道连道歉的意思都没有?”

他追讨的东西如此微薄,我赶紧说:“对不起。”

“不够诚意。可否陪我喝杯啤酒?”

“不,我的胃受不了寒凉。”我停了停,又加一句,“一喝就吐。”

“那就喝汽水。”他让步。

“我戒食任何甜品。”我没有撒谎,林铎的背弃使一切甜腻腻的东西变得恶心。

“减肥?”他像所有喜欢自作聪明和自以为幽默的男人一样拎起女人说烂了的话题。他打量着我:“已经像根贵妃竹了。”

我没有见过贵妃竹,不知它是否亭亭玉立婀娜多姿。我想躲避那放肆的目光但又不愿让他看出心虚。我们的距离太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对他的遭遇负上一定的责任。就在我茫然无绪的思虑中,他说:“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开车上街?”

我摇摇头。答案实在太多了。他这一问显然需要有别于一般常用的答案。

他坦率得惊人:“想找一个女人。”

“失踪的情人?”我笑,笑得很不自在。

他一只肿起的眼睛和别一只尚保持原形的眼睛盯着我,令人有点毛骨悚然:“不,任意一个女人,只要合眼缘。”

“那还不容易?”我的手夸张地往街上一掠。

这个城市最不缺乏的就是女人,且个个国色天香,尤其入夜,如蝶如蜂到处扑闪闪的。

“你没发现她们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我睃睃四周。果然,清一色的黑裙,低胸、短及大腿,连脸上的纹眉,腥红的唇线都像是同一个美容师手下毫不费神一挥而就的复制品,甚至那风情万种的笑靥,火辣辣的眼神都训练有素分不出彼此。

“通街一模一样的女人,是不是很恐怖?”

我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感想。我说:“但她们看上去明艳照人,不是吗?”如果撇开行业成见,她们真的很靓丽,胜似聊斋中的倩女幽魂。

“你真的觉得她们漂亮?”他怀疑地看着我。

我受不了那种专注的眼神。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盯着你的眼睛,无声地逼着你看着他,那副变了形的模样虽说稍稍看惯了一点但仍令人觉得怪异,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变了模样,还把自己想象成潇洒的马路骑士。

“不。”我又说一句真话。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对着一个多年的老友推心置腹:“有时,女人能令我忘却一切,但能令我忘却一切的女人却很难寻。”

我小心求证:“你喜欢的是良家妇女。”

他眉头一挑:“你怎么知道的?”

我尴尬地噤声。我为自己说得太快太多懊悔得要命。

他的视线终于偏离了我,眯缝着越过车水马龙径直落在马路对面一幅巨大的若隐若现的女人化妆品广告牌上,像思考和回味什么似的独享着某种不可与人分享的感觉。然后,他慢慢地说:“记不清哪天晚上了,有个女人用‘良家妇女’这四个字敲碎了我的幻想和自尊。那天晚上,我也像今日这样有种突发的欲望搅动着促使我驱车在街上盲目地瞎转。在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我突然眼前一亮……”

他的声音变得散慢而空灵,他说那一刹那就像看见了从钻石中心迸射出来的绚烂光彩一样。我的眼前随着他的叙述迅疾荡开了一幅朦朦胧胧的画面:一个身穿古典式样的蓝绒长裙、颈上的白丝巾在夜风中飚扬的女子,犹如一只优雅的蝴蝶踏着轻柔的碎步朝他这个方向翩翩走来。隔着还有一段路,他已经能清楚地分辨出她绯红的双颊,舒展的眉头以及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那女子眼里并没有他,因为她马上就要从他的车子前穿过去了。他一直盯着她,感到心脏的跳动缓缓地慢下来,那种犹如小鼓锤一下一下敲击的冲动感消失了,他陷入一种催眠般的半梦半醒状态,介乎于幻觉与清醒之间,仿佛身体已一分为二,一半还留在车上,另一半却随她而去。那女子的面影变成了背影,他只是迟疑一下,便把车向她开去,然后一个急刹车,停在她的身旁。那女子被这一动静吓了一跳,扭头发现他,却不惊讶和害怕,只是妩媚地启齿一笑,便羞涩地加快脚步。他微笑着看着她的背影逐渐小了下去,那微笑是回报她的一笑的。突然,他收敛了笑容,因为他意识到他真的得赶快做点什么了。他把车子调了个头,穿插到她行走方向的下一个路口,等着。果然,她跚跚而近了。他下了车向她迎上去。那女子停住看了他一眼,那是一种毫无戏谑忸怩的质询的目光。他想说点什么但压根儿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只要他开口,肯定会引起她的误会。他很焦灼脑子却一片空白。他听见她说话了,她的声音像风触动了风铃,很脆促很清晰:“良家妇女来的。”顷刻,他如同被一枪击中,僵住了。她把他看成是街头猎艳的嫖客了,她的意思是她是良家妇女,他不该冒犯她,她的话中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街上翔游着那么些可以一拍即合的夜莺,他只配追求她们,良家妇女不属于他这种人。他感到自己的自尊被“良家妇女”轻轻一触就哗啦啦散成碎片。他在“良家妇女”面前突然自惭形秽,这种感觉太陌生太刺痛乃至他一下子拔不出来。他眼睁睁地看着“良家妇女”在无动于衷的夜色笼罩下飘然而逝,像一只航标淹没在骤起的浓雾之中。

他停止了述说。不远处一家专售翻版光碟和各种音像制品的小店飘漏出一阵亢奋的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命运》,凝重、古典的贝多芬在克莱德曼费尽心思的简化矫饰之后无比乐意地被数不尽的餐厅、音乐茶座、街头小贩拿来附作风雅。原始的、真正的《命运》被遗忘了。不过谁也不在乎。无人在乎是贝多芬的《命运》还是克莱德曼的《命运》更正宗更有味。甚至贝多芬和克莱德曼本身也不在乎,贝多芬宽容地聆听着克莱德曼在城市各个角落的音箱里聒噪,任由人们爱听不听。此刻,音乐进入了一个起伏滑翔的高潮,接着又喘息着微弱下去,在红的绿的粉的灯光调成的斑驳夜空中突然与人的心情有了某种不期而遇的契合。他声音的停顿使我有了空暇去体味一点东西。我想,莫名其妙的就与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男人站在街边的路灯下促膝谈心,此情此景细细品味会引发无数联想。我看了他一眼,又想他是否把这一段事先精心炮制好的故事长年累月地随身放在口袋里,遇上纯情的女人就拿出来调剂一下,那种淡淡的忧郁和诗一般的柔情是很能扣动女人心弦的。其实呢,只不过是调情中无话找话有心制造某种诱人的气氛,或是在随机做做一则含蓄的求婚广告、顺便恭维一下面前的女人罢了。

我发现他把话说完以后就把面孔关闭得紧紧的,现代女人喜欢把这种表情惊称为“酷”(外来词,英语COOL的音译,意为冷峻,刀锋般冷飕飕但那寒光却温暖照人),或是“深沉”(对70年代末兴起的高仓健式的男人的遗爱),欣然热爱这种“男人味”。我忽然为自己洗耳恭听了他这么长时间的喃喃自语感到惊骇。他对我说过的话已经跌落在脚下的水泥地面摔得粉碎,其中的意义只是对于他的意义,之于我,只不过像已消失的克莱德曼,听起来熟悉动人,再一回忆,却连一个音节都寻不出来了。真正的愿望只能默默地祝祷而不会说出来的,内心最宝贵的体验只能深埋于心底,一旦说得一清二楚再真也像是假冒伪劣商品了。我惊奇自己在这几天短短的日子里学会了许多东西,变得非常的聪明,听一个人讲话时哪怕他的表情再逼真也不会傻乎乎地确信不疑。我有点沮丧,失败的爱情颠覆的不仅是爱情本身而会殃及整个心智。

那个刚才滔滔不绝的男人仍然缄默不语,却又把视线落回我的身上,一只受了伤布满血丝的眼睛与另一只没有受伤的眼睛同样出奇的晶莹发亮,活似午夜猫头鹰的眼睛。在这一瞬间,我意识到林铎并未能把我变成残花败柳,我被自己一闪而过的说得上是欢喜的心情震悚了,在这种时刻把对林铎的感受召回来简直是种残酷,它败坏了情绪,使我再度失去对事物的判断能力。

我慌乱地没头没脑地说:“我该回去了。”便当他是个麻风病人般落荒而逃,连“再见”都没顾上说。事实上我们不可能再见了。我在分辨不出颜色的街道上狂奔一段直至心脏快要爆炸。我不知道我该回去什么地方。条条大路通往的地方没有一处在等候着我。

前面既没有什么地方在等候着我,我又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去,而今天晚上的心情被这件突如其来的事儿捣得七零八落,不再适合无处可去又不停地盲目行走,我只好提前返回出租屋。

推开门,一股腾腾热气扑面而来,同室的姑娘们都还没有睡,正在开嘉年华会似的吃宵夜唱歌狂欢,一串路边无牌小贩的黑椒辣味鱼蛋或薄而碎小的烤羊肉,一包薯片或蛋饼就是美味珍肴。一个姑娘正歪着脑袋咬住另一个姑娘手中竹签上的串烧小心翼翼地拉了个漂亮的弧线,痛快地咀嚼着到嘴的食物,又慷慨地把手中的东西送到同伴的嘴边。我的出现蓦地打断了这欢乐的场面,她们一下子被人点了穴似的停止了吃喝动作和笑闹。我即刻明白自己像个令人惊惧的天外来客。我说声“对不起”,顺手把门拉上把自己隔离在她们和她们的快乐之外。

门开了,有人拽住我的衣尾,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试探地邀请:“来,一块吃。”

我慢慢地回转身,姑娘们鹊儿般围拢上来并倾其手中所有,把吃的东西都奉送给我。她们都那么健康,那么快乐,那么美丽,活得那么自在,又那么热爱他人。我的眼泪汨汨地流了出来。

尖尖脸的小姑娘慌了:“别哭,别哭。”

年龄稍大懂事一点的姑娘拉开她:“让她哭吧,哭出来就舒服了。”

我任凭眼泪一泻千里。哭完之后,我接过其中一人手中的羊肉串,三块并作两块地一撸进嘴。她们开心地笑了。

夜凉如水,姑娘们都睡着了。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在数日昼伏夜出晨昏颠倒之后,我似乎有个天才的发现,夜晚才是睡眠的温床,能在夜间入睡的人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4

我醒了,脑袋像宿酒似的胀痛。没有想到夜晚的睡眠竟会增加我肉体的痛苦。外面正在刮风。除了风呼啸掠过掀动楼外墙非法搭建物的铁皮发出阵阵颤栗的哗啦啦声响外,周围很安静,听不见人的声音。同屋的姑娘们和住在客厅及隔壁房间的男人们都外出寻觅梦想和财富去了。来深圳的人莫不渴望淘金,没有人会把时间空空洞洞地消耗掉。

我继续躺着,眼睛时或睁开时或闭上,我觉得很累,似乎有一种系着绝望和悲哀的东西,很大很沉很使劲地拽着我朝一片空白的深处拖去。我用拳头锤锤头顶,真想把它砸开看看里面是不是生了虫子。窗外忽然一声巨响,像是楼塌了似的。我的床微微颤动一下。我不得不坐起来走到小窗前探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我需不需要逃命。

只是一块铁皮做的屋顶被风掀倒落地。幸亏楼下没有行人,否则小命就是这么大了。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又揉揉太阳穴。站起来比躺下去的血液要流畅一些,脑袋里滋养的小虫子的咬噬也没那么馋急了。我想洗把脸,但公共浴室那股难以形容的令人恶心的混合味把我熏了出来。

今天干什么好呢?我呆呆地坐在床沿。我忽然盼望着傍晚早点到来。并不是因为到了夜晚我就想得出事儿干,而是我竟然想念起同屋的姑娘们。在她们的喧哗声中我感到寂寞,现在听不见她们的声音,我却又回想起她们嘘寒问暖的动人情景。

我不知道我想念同室的姑娘们是不是一种复活的迹象。在其后的半周里,我的生活呼啦啦地多出了一大群情趣相异的女孩子。在她们的眼里,我也许是个异数—因为我从不像别人那样整日火烧火燎地四处寻工。大家都在忙碌着,只有我游手好闲,离群索居。她们虽然不明所以但又真心实意地替我焦急。她们无一例外每天回来都带给我一些招工信息。哪家工厂流水线上有空缺啦,哪家酒楼招服务员啦,哪家公司招推销员啦。虽然她们说的各种工作不及人才大市场公告墙上公布的消息的万分之一,但我却无法不感动。她们这才叫活着,而我,只是一具面无人色的行尸走肉。

这样持续几天,像个饥寒交迫的人贪婪地吸吮着她们无私的关怀,竟营养过剩般我又只想独自一人静静地度过夜晚了。这天下午,我狠狠地睡足了一个午觉,在同屋人尚未回来之前,上街去了。

我路过的这间酒吧正好坐落在天桥底的拐角处。因为人们多半惯于利用上午的大好时光做点正经事,而不做事的人又多半因为夜间生活太丰富太劳累需要补充回笼觉,所以,酒吧的门在早晨至中午一般都紧紧闭着,隔着玻璃墙从外面望入去黑洞洞阴森森的,隐隐约约的东西形似鬼屋。但一到下午和夜间,来这儿排忧消闷、谈情说爱又或者一本正经地洽谈生意的人却老马识途般不那么张扬一侧身就进去了。这里的气氛无论借酒浇愁、勾引男人或勾引女人、又或者敲定一宗决定生死的贸易合同都非常合适。我吸取了夜晚独自在街边乱逛会惹事生非的教训,同时我又需要用另一些东西来安慰我的寂寥,我只是迟疑了一下,便走了进去。

时间尚早,酒吧里只有仿佛被掐住了脖子几乎透不过气的音乐断断续续又不失自我陶醉地流泻着。我在靠近吧台边的角落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点了一杯“红唇热吻”—所有鸡尾酒类的品名都煞是诱人绮思,不过这一类词已不能令我触景生情,我只是随手一指就落在“红唇热吻”上。酒上来了,也就是马丁尼加柠檬片再加两颗猩红的车厘子。我尝了一口,然后把自己舒服地陷进半圆扶手座椅内。

我并不是屋内唯一落单的人。这并不使我感到安慰,周围有几个看似分散又分明联合行动期待有事情发生的女子,衣着夸张地豪华而表情又赤裸裸地写着某种心照不宣的广告,她们对我明显不是在等熟人的体态投以一种敌视的眼神,似乎我会从她们的饭碗里分走一匙羹。

在离我不远的另一张桌子面对面坐着一男一女。朦胧的灯光下也可以看出他们已不太年轻。他们显然已对坐多时,女人面前的一碟香蕉船已经化成泥浆,男人手边的烟灰缸横七竖八地卧着许多被揉拧得蜷缩着的半截子烟蒂。他们什么也不说,但沉默中肯定存在着某种深层意味的交流。他们像是熟稔得过了几十年日子的夫妻,又像是始终保持着微妙隔膜的情侣,也像是潮流时兴的离婚男女在进行为了告别的聚会,更像是度过了相隔如山的分离日子之后偶然在某个时刻相遇突发奇想地温习一下往日的天真浪漫的旧识—可惜已经不知所措。或许我所有的猜想纯属无聊,他们什么都不是。男人和女人,关系可以很复杂,当然更可以很简单。不过,无论复杂或简单,都很重要,很有意思。

把这一对男女解剖得差不多了,我的眼光又游移到另一对男女身上。这一对显示出来的东西令人一目了然。男的虽然尚未白发皓首(少而黑亮的发丝自然可以是染发素的功效),但无疑已经渐入老境;女的鲜嫩无比,还没有学会掩饰,连嘴唇的每一下翕动都明确地表达出无尽的欲念和攫取的决心。他们并排坐在高背厢座,女的一只手臂绳索般绞圈住男的脖子,像小女儿对父亲撒着娇索要什么,嘤啼宛转,色声味俱全,其味美甘醇自然超越酒和咖啡。当然,彼此之意肯定都不在酒和咖啡。

一个星期前,打死我也不会相信自己竟然独坐在暧昧的酒吧里精神空虚地凝望着一对对类似偷情的男女作下流的联想。如果没有发生意外,正常的情况下我应该和林铎正在为制造儿子或女儿而在床上不知疲倦地忙碌着,绝对不会无所事事地渴望尽快打发掉一天中最自由最应该快活的时光。念及到此我悲从中来,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下意识端在唇侧作掩护的“红唇热吻”之中,泛起一圈圈浅而碎的涟漪。

我隐约感到有人正在惊奇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呷了一口“红唇热吻”,顺势拭了一下脸。眼泪来得快也去得快,我希望我的脸上痕迹全无。

我听见了笑声。这笑声在酒吧里显得突兀和不同寻常,乃至把一些目光吸引过来了。

“哦,我想起来了,我们见过!就在两天前见过。你不记得了?”他摊开手向我迎来作欲拥抱状。

他的热情很容易让人误会,让我感到我是个私逃出宫的公主被人识穿,拼出脸皮巴结。

声音很熟悉,但人……我摇摇头,谢绝他的相认。

他没有走开,反而把脸凑近让我认个明白。

我只好说:“记不得了,我记不得了,你一定认错人了。”我没有说假话,我真的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良家妇女……”他说。

“噢,想起来了!”我惊叫道,“我想起来了,真的想起来了!”

我的反应从冰点立即加温,有点他乡遇故知造终于不再感伤孤零零一人的喜悦。也许是“红唇热吻”的作用。我赶紧在心里给自己泼一瓢凉水以保持仪态。

“我可以坐下吗?”他拉开我对面的椅子,自信地认为我不会拒绝他。

我诧异地望着他。才几天,他的脸已完全复原,竟是个很容易令女人怦然心动的美男子。我指指邻近的一张空桌:“那边没有人。”

他表示遗憾地把拉开的椅子往回推了推:“你真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说:“你得珍惜你的脸,现在这副样子挺好,挂上彩就失色了。”

“吓,有人要为捍卫你而跟我决斗吗?谁?”他装模作样地睃视四周。他当然不是现在才发现我的桌上只有一杯饮料。

我没有接碴。男人要跟女人搭讪,总是有很多灵感的。

“哦,我知道了,你是心疼我前几天跟人打架了。”他脸上的笑容很邪。

我火了,索性像赶癞皮狗一样赶他:“走开。”

旁边走过来一个年轻的男侍应,恭恭敬敬地说:“老板,客人有什么需要吗?”

他挥挥手:“这里没有你的事,你招呼别的客人吧。”

“是。”年轻侍应生听话地迅速从我这张桌移到另一张桌旁。

“这酒吧是你的?”我忍不住问。

“我不像个老板吗?”他呵呵笑,很是得意,“你想试试本店的招牌菜式—玫瑰花瓣色拉吗?专为漂亮特别的女士准备的。我请。”

当一个男人无故向你献殷勤,你就得倍加小心了。

我说:“心领了,我还付得起账。”

“当然,你也不像是个‘白吃’。”

我横了他一眼:“我不是白痴,可也不是富婆。”

“当然,一看就知你不是脑满肠肥芳心寂寞的富婆。所以,别误会我在勾引你。谋财谋色,你都不是首选。”

我怎么看这家伙都不像几天前的夜晚那个表情很投入地响往“良家妇女”的受伤男人。

我纵言道:“你的舌头怎么比女人还长?”

“对另外一些人,我惜话如金。”他仍在卖弄。

我难以作势,无论他的话好听或难听,苍蝇似的嗡叫,只不过证明我仍有吸引力。况且又有什么良家妇女独自跑到龙蛇混杂的酒吧愁绪满腔地呆坐着,怪不得别人轻薄。

我站起来,对这个不失有趣的男人视若无睹,叫远处的侍应生:“劳驾,买单!”

 

5

侍应生把零钱找回给我。突然,我的心报信般狂跳。只是顺眼一瞥,我立刻就认出来了。是林铎,他的臂弯里还张扬地挽着一个小鸟依人状的娇俏女郎。酒吧特意制造出来的有掩饰不得体的人和事嫌疑的昏暗灯光似乎揭秘般地闪亮了一下,一切都暴露无遗。我轰地缩回位子,一把拽住酒吧老板做屏障:“快遮住我!”

他不明所以,头颅左拧右转想张望出一点名堂。林铎正站定扫视整个吧厅寻找最佳座位。我瑟缩在他的身后活像个被捕头撞个正着的小贼。

侍应生麻利地迎上去领座,毫无疑问他们正朝我这边的空位子走来。我惊慌无措,唯有逃之夭夭。有东西绊住我的裙摆,我用力一扯,桌布成为裙摆的一部分,而桌上插着两支康乃馨的细长脖子花瓶连同烟灰缸、酒杯、菜牌像一群顽皮的小精灵追随着我的脚后跟,我连滚带爬,一路丢盔弃甲如同被猎狗追逐的通辑犯,本能地向最黑暗的地方窜去。

这一瞬当然很容易被形容为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的感觉是在一条暗无天日的隧道中左奔右突,等对外界重新有了感应,才发现自己正靠在女洗手间入口的门板上喘着气儿。

酒吧的老板如形随影,拿着我遗落的手袋站在我的跟前:“让我猜猜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连抢过手袋再度落荒而逃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唯恐失去一次卖弄智慧的机会似的冷酷地说:“那个男人是你的老公。你老公跟别的女人偷情。怎么看起来像是你跟别的男人偷情被你老公捉奸在床似的?”

他非要把我剥得光光的露出原形。我颤抖着说:“先生,你以为你是谁?通天晓吗?”

“我的眼睛就是一块魔镜。”

“对不起,我要上洗手间。”我想就是倒下也宁肯倒在用廉价的浓郁香水压着臭味的厕盆上。

“噢,”他拉住我,“你真的三急吗?”他问得很认真。

我像一头小牛在毫无效果地蹦哒了一阵之后被套上牛鼻蝇,忽然有一种顺着蝇子走也许鼻子就没有那么疼的感觉。我想了想,真话实说:“不急。”

他用手勾住我的手袋背带,把它悬吊在我和他之间的空中,“你现在是想穿过吧厅离开,还是愿意到我的办公室坐坐?”

我的脑子里如同还系着桌布以及原本该安安静静地呆上桌布上的东西。我拨开这些东西又很费劲地想了想,在他没有说出另一句话之前作出了选择。

酒吧老板办公室里的灯很亮,不像是容易出事的地方。室内摆设简单明了,只有一桌、一椅、一几、一沙发,唯一耀目的是顺着墙角呈三角形镶嵌着镜子射灯熠熠闪光的酒柜,酒瓶的形状和内容都极其瑰丽,却和它们的主人那样显得性格杂乱。

“请坐。”他做了个与语言同步的形体动作。

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要喝点什么?”

“水。”我的喉咙干得像刚刚越过沙漠。

他拧开一支矿泉水递给我:

“小姐,我现在可以请教尊姓大名了吧?”

“丹宁,贺丹宁。”

此际他像个和蔼的教书先生而我像个老实听话的小学生。

“啊,大令—亲爱的,这名字真直截了当。我想男人叫起来肯定朗朗上口。”

我跟着他莫名其妙地笑。真怪,怎么从来就没有人发现我的名字就是“大令”,连林铎都不曾这么唤过我。

“现在感觉好点了吗?”他问。

我心生几分感激:“是的,现在我的感觉非常的好。”我说。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大鸟,李大鸟。”

我忍住笑:“啊,李老板。”

“老板是垃圾,一扫一堆儿。我喜欢别人叫我大鸟。爹妈原本给的名单字鹏,听人一声声地叫唤大名就不自在,自作主张改名大鸟,也算没有违父母初衷,鹏不就是种大鸟?”

我忽而觉得男人饶舌也挺可爱的,至少,你不会因为与之单处而感到无言的尴尬,这种滔滔不绝打破了彼此陌生的界限,又为不知说什么好的另一方解了围。我一边喝着水滋润并不是因为说话太多而干涸的喉咙,一边听着大鸟随心所欲滑翔的话语,开始没有那么心烦意乱了。

大鸟的一句话把他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调节得和谐起来的气氛戳开了一个大洞,外面的风趁势呼呼地刮了进来。

大鸟问:“你还爱着他?”很在意很直露并且一副很想知道真实答案的表情,就像我们是多年的密友。

我连想都没有想:“不。”

我以为不。刹那间我明白了,原以为已经死去的不再存在的爱只是让我有意用三座大山覆压着,其实林铎对我来说从来就没有完完全全的一刀两断,否则就无法解释我适才的失态。

大鸟盯着我。我奇怪他为什么从来不怯于把目光印到别人的眼睛上。

我不知自己在解释什么:“他要结婚了。”

“新娘不是你?”

“猜对了也没有奖品。”

“太遗憾了。”

大鸟的脸向我发出知心和善意的微笑。我禁不住有种冲动,想一吐为快。世界上还有比一个女人带着嫁妆远道而来行礼,未婚夫的人连同心却被另一个女人叼走的遭遇更悲惨的吗?心理学教导我们,倾诉有利于健康。我忍了忍,还是放弃了对外面在我的眼皮底下与别的女人卿卿我我的林铎进行血泪控诉,因为我担心自己一旦说起来便无法避免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样不仅丑陋而且恶心。

我猛喝水。大半瓶矿泉水灌进去了,喉咙里还像淤塞着荆棘。

“我不知如何能帮你……等一等,”大鸟试图安慰我,话说到一半,突然闭上嘴巴,似乎有什么灵光浮上他的脑际,他要屏息静气地把它整个拉拽出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面肌又松驰了,“这真的值得一试。”

大鸟转身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斯条慢理地啜了一口,同时让脑子里的东西完全成熟,然后俯近我,相当正经地问:“对我说实话,你想不想抢回你的男人?”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林铎本来是我的,拱手相让实在有点窝囊。

“想不想试一试?我包你能叫浪子回头。”大鸟怂恿我,“我看你比外面那妞强多了。”

我说不出话,迟钝地望着他。

“要不我们赌一把,我赌你能抢回你的宝贝。”

我一时兴起,觉得好玩。我去不去抢回林铎跟他有什么关系?能不能抢回林铎对我又有什么意义?能抢回,可是件大事;不能抢回,他本来就是丢了的东西,也没啥了不起。我说:“赌什么筹码?”

大鸟抽抽鼻子,凝视着我说:“如果你输了,就得给我打工。”

“多谢了,我没有兴趣在酒吧当女招待。”我的口齿恢复了一点功能,“再说,如果你赢了,他娶了我,你便失去我能以身相报的指望。”

大鸟乐了:“别把我当作是逼良为娼的恶人。你丢不开他,为什么不让我做你的智囊去证明一些可以证明的东西呢?”

我有点好奇我的命运会亮出些什么东西。那似乎是一个惊心动魂的游戏。赢了,把贪玩迷途的林铎召回我的裙下,我有好处;输了,也不过就是此刻境况。我神经质地喝光了瓶子里的水,有种临战前的躁动。

我疑心大鸟研究过不少女人,他很轻巧就看透我的思想活动。他极受鼓舞地把酒杯往我面前一抬:“祝马到功成!”

然后,他说:“我们必须马上行动。第一招,阴魂不散。”

 

6

在我很小的时候(忘记几岁了,不过已经能看懂人间或戏剧里的一些东西了),我妈单位发了张电影票,凑巧那天外婆病了,我妈情急之中把电影票给了我,因为不放心我独自一人出门,便叫邻居一个小男孩陪我。那男孩乐意极了,我们毫无阻滞地凭一张票两个人手拉着手进入电影院。

那男孩就是林铎。我们两个小人儿挤坐在一个座位上,规规矩矩的。电影在我们兴奋的期待中开场了,依依呀呀放的是越剧《红楼梦》。我听不懂对白也听不懂歌词,却陪着林黛玉泪流成河。林铎被我哭烦了,跑到过道摸黑打玻璃弹子。经过那场电影,他的弹子技术在同龄儿童中独占鳖头,我却为凄凄惨惨的林黛玉所倾倒。我知道《红楼梦》是场戏,但我觉得林黛玉哭起来的样子实在很好看。在某一段时期,我发梦都想当一个悲剧演员。不过上了大学,林铎却有不同的看法。

他说:“你若真做了演员,顶多只能演天真无知的活泼少女,也许你有喜剧的天赋,但肯定不适合悲剧,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悲从何来。”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说法有事实根据。我有生之年的许多插曲毫无疑问都是喜剧的最佳脚本。

比如,10岁那年春节,我把鞭炮塞进林铎房间的插鞘里,点燃,把林铎留在房间里关上门,鞭炮炸响,引起轻微火灾,烧焦了林铎的头发和他身上刚做的新衣。林铎小气地哭嚷着要我赔他的新衣裳。我妈向受了惊吓的林铎爸妈再三赔礼道歉,即时去商店裁了一块同样的布料给林铎重做一件新衣。林铎除了发型难看了半个月别无损失,与我和好如初。他做新衣剩下了一大块布头,那块布头令我闯了祸之后还额外收获了一件男不男女不女的吊带小上衣。以今天的目光,是最性感最时髦的时装。

又比如,大二那年我爱上了本班一个英俊男生,刚刚陷入可望不可及的单相思之中,林铎便对我发起了温柔的进攻,我们从青梅竹马的兄弟姐妹摇身一变成为天造地设的一对,羡煞了多少同学,几成佳话。

再比如,未婚夫要结婚了,新娘不是我,但现在却发现可以异峰突起,谁又能预测结果呢?

我遵大鸟之嘱换上女侍应的套装,把船形帽压至眉间,然后端着一盘“午夜销魂”—也就是果酱炸子鸡放在林铎的桌上。

林铎疑惑地借着台上的烛光细辨盘中物,脱口说:“我们没有点这个呀!”

与他挨坐得很近的女子说:“错有错着数,吃了也白吃,谁叫他们弄错。”

有些女人是不宜开口说话的,一说话就露出了底蕴。见了小便宜能够泰然处之不贪的女人实在是罕有之物,所以不能怪她。我刻意地摄了一眼这个与芸芸凡胎俗女没什么区别的女子。她的头发是我所见过的所有女子当中最短的,骤眼望去犹如刚刚收割过的稻田,沟沟茬茬的青头皮炫耀般裸露出肥沃的土地。她的眉毛不是原装的,横卧着两道手工针刺出来的细细弧线。纹眉下是一双被粗黑的眼线包裹着的眼睛,眼珠子眶不住似的紧着劲往外凸。我想林铎的审美情趣一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沉醉于这样一张脸的男人往往需要有第一个吃螃蟹的勇气。

林铎最终还是决定把炸子鸡退回,如果他没有发横财,肯定不乐意超支破费。

他抬起头对我说:“这盘……”

我确信他看到了他所熟悉的鼻子和下巴,因为他的话打了结并且一下子加快了呼吸。大鸟出现了,他插在我的跟前截断了林铎的目光。

大鸟热情洋溢地对神情恍惚的林铎说:“先生,恭喜你成为本酒吧第2000名客人。这盘‘午夜销魂’是本酒吧友情奉送的,另外还有一张200元的赠券,不过今晚不能用,三天内你可以在任何一个下午前来消费。”

“喔,太棒了!”林铎女友可爱地惊叫起来。

“是的,小姐,也欢迎你。”大鸟彬彬有礼地说,“现在请慢慢享用。”

林铎心不在焉地“嗯嗯”两声,大鸟走开后,我听见他不安地对他的女友说:“我好像看见了她。”

“谁?”

接下来理所当然是不慎失口后的掩饰:“……哦,一个熟人,也许是看花了眼。”

我和大鸟回到他的办公室,大鸟及时地表扬我:“做得很好。从现在起,你的影子会无时无刻在他的眼前晃动。他再也撇不开你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问。

“一般来说,我是个好人;不过我也会变成坏人的,那要看情况而定。如果为了生存,我还可能变成恶人。”

大鸟的脸看起来无遮无拦,新刮过的皮肤很洁净,整个人令人很放心。

我又问:“他会再来吗?”

“会,肯定会,即使没有那200元赠券。”大鸟运筹帷幄地说,嘴角歪向一边笑望着我。

 

7

世事如此难料,我原以为我被林铎像扔破衣服一样毫无顾盼地抛弃之后,在往下的一生里都应该与他如同达成了某项神圣不可侵犯的协议一样彼此回避着,不必做假惺惺的朋友,永远不再见面。可是现在,我却刻意寻找机会制造与他面对面的情境。

林铎看到我时候,我正神情轻松地品味着现磨现煮的巴西咖啡。大鸟的这家酒吧除了酒,还有上好的原产地进口的咖啡豆。我已经极具耐性地等了林铎两个下午了,如果他今天不出现,那大鸟就输了。不过我想林铎一定不会让自己抱着个疑团思前想后影响他的生活质量的。他一定会再来的,冲着我。

林铎在证实他的感觉的刹那还是禁不住吃了一惊。他很快镇静下来,装作无心邂逅旧识般跟我打招呼:“嗨,你怎么在这里?”

我留意到他只身前来。只怕他花了不少功夫才能做到这点。我有备而战。反问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他一时口拙。我想别把他吓跑了,得把他稳住。我自然地展颜一笑:“我的假期太长,深圳实在是个度假的好地方,虽然太阳猛了点,但这里的冷气胜似北方雪天时的暖气。”

“你没事吧?”他嗫嚅一句。

也许,在他的想象中(如果他偶尔还想着我的话),我应该像一朵脱落了枝头的玫瑰或任何一种美丽的鲜花,已经悄然地衰竭和枯萎。潜意识里,他一定不愿意看到贺丹宁在被他断了爱情的水份养份之后还能滋滋润润地抽枝发芽,更加蓬蓬勃勃。任何男人都有这种见不得人的阴暗心理,他们希望自己不要的女人至少在某一时期内还为他守节。他可以背叛,可以另寻新欢,却希望女人从一而终。

我往咖啡里加了两块方糖,笑容更加灿烂:“谢谢你的关心,我很好。”

“你在等人吗?”他往入口处张望,试探地问。

他知道我在这个城市除了他甚至没有多一个熟人。

我不置可否地“嗯哼”一声。

我问:“你不用上班?”

“我,在外面走热了,进来喝杯东西。”

我心里暗暗偷笑。我感到自己像个阴谋家。这种感觉很有趣。不过我想快点弄清楚的是自己到底还爱不爱他,这种始于阴谋的追求值不值得玩下去。

“怎么不坐下叫点什么喝?我还请得起。”

“不用你请。我中了200元这家酒吧的彩。”他顺势拉开椅子与我共坐一桌。

“哦,你真走运。”

“丹宁。”他欲言又止。

“怎么?”我偏偏头,表情肯定有斧戳的成份但不会太过火,不细心不会发觉破绽。

“你变了,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就这么几天……”他说。

他得到的反应是神秘的一笑。高手过招,我让他招招都捣进棉花团里。

林铎保留点距离地凑近我,毕竟今非昔比,我们已成陌路,但我仍可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贴在我的嘴唇上。太熟悉太肉感,令我有点脑眩。

“丹宁,你不会恨我吧?”他轻声说,“我竟然那样伤害你。”

我把头往后仰离他的味道远一点。“不过伤害一个人总比伤害三个人好;放弃一个再爱一个的男人总比两个女人一肩挑的男人真诚。”

我几乎要为自己出色的台词喝采。

林铎满脸感动:“我们仍是朋友?”

“你说呢?”

我们都心怀叵测地笑了,同时开始亲密无间地谈起旧事。酒吧的情调特别适合怀旧,仿佛我们是失散多年的旧识纯粹为了怀旧而坐在这里。他或许曾经以为我会向他讨还情债,没想到我在他的面前已变成一个远不真实远不具体令他雾里看花的女人。他的每一下试探都被我四两拨千斤地顺手扫进口袋里,有得入无得出。我有种妙不可言的感觉,掌握主动和让对方捉摸不住使我处于优越地位,只是未至于即刻扬眉吐气。我察觉到林铎的眼眸里盈着一股痛惜、负罪兼而有之、甚至夹杂着疑幻疑真的情绪。他并不完全相信他眼睛看到的东西,他或会猜想我是不是被他抛弃后弄得神经有些三不搭七了,硬是打肿脸充胖子披挂着特制的面具给他看。如果可能,他更乐意看到我的忧伤和衰老,为了他。无论如何,神采飞扬绝非一个刚刚被心爱的人一脚踢开的女人应有的正常表现。

林铎别无选择地跟我围着往事转圈子,越绕越远几乎回到婴儿时期了。那些风烛残年的佚事从记忆的死角浮上来,如秋叶垂落,如绒雪飘飞,虽有一种人工翻炒的痕迹,倒也真能勾起几分亲切。

“你记得吗?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你抄我的作业,连一个多余的逗点都照抄不误,老师不怀疑你,却向我老爸告了一状,我把你出卖了也没有人相信我,结果在老爸的藤条下屈打成招,生生吃了一只死猫。你好没良心,第二天还叉开腿学我屁股被打烂以后的走路模样。”他说,满脸装出一副苦相。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女人的笑声一般是略带妩媚的“嘻嘻嘻”,银铃似的。我的哈哈声多少暴露出对这种聚旧感到无聊。

“你总是那么好运气。”林铎说,表情幽幽的。

“你不是说过悲剧从来不适合我吗?”

这时我看到了意料中该出现的另一个人。她站在林铎身后怒目喷火,我不动声色,听着林铎饱蘸感情继续说:“还有一次……”

“林铎!”

这一声怒吼当然也是意料之中的,吓一跳的只有林铎。

林铎慌乱地站起身,几乎碰翻了椅子,他早该想到就算是高明的编剧,也舍不得删去这一能卖点噱头的蹩脚情节的。

“你怎么来了?”林铎问他的女友。这句话根据口气表情的不同,可表现为大男人的恶人先告状意识或小男人心中有鬼的阿谀。

“该我问你。”他的女友并非善类,不会轻易被他吓倒或蒙混过关。“你对我说要去见一个客,就是她么?别以为我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你们……”

“我们回去再说。”林铎有点恼羞成怒了,语气委屈但软中有硬。

那女子根本不吃他那一套。“现在就讲清楚。”她嚷嚷。有些女人只要跟男人交过一腿子就认为有了天赋人权可以冲着男人任意嚷嚷。

我不怀好意地摇摇杯子:“林先生,介绍一下吧?”

“这是贺小姐,这是……”

女子抢着说:“他老婆!”大概她觉得很有必要在我面前强调这个头衔。

“哦,度蜜月啊?”我皮笑肉不笑。

“哪里哪里,还没有正式结婚。”林铎生怕我误会什么似的赶紧解释,他忘了他对我说要娶这个女子时的幸福神情。

如今“老公”、“老婆”是种很港式很时髦的叫法。一对真正的夫妇互称老公老婆是种亲密和具有凡俗的幸福感。而一男一女同居了,也喜欢如此相称,仿佛这么一叫就真的是夫妻了。我也曾学着香港电视中的女人含嗔含娇地唤林铎“老公”,他也“老婆老婆”地胡叫一气。现在我知道了,“老公老婆”是不能乱叫的,因为冒牌的老公老婆比真正的老公老婆更容易做不成老公老婆。不过,只要在一起就互叫老公老婆也有一种妙处,起码换情人不怕叫错名字,反正枕边人不是“老公”就是“老婆”。

我说:“如果派喜糖,别忘了留给我一颗。”

我想我的言语表现怎么也不像要矢志抢回林铎。尽管这两天像狩猎般坐等的时候曾设计过无数方案待实战时应用,但此情此景却是即兴的。我忽然感觉到我也许并不太注重结果,使我兴奋的只是这个进展得颇有意味的过程。这有点像一个失恋女人对负心男人的施虐。我想林铎多少能感觉出我和他之间已开始了另类游戏。有趣的是,看上去他比我更加迷溺。

“很快的啦。”林铎女友扬声说。她的表现比我对她的认识要差得多。原以为她比我聪明比我厉害比我有手腕要不就比我更纯情,短兵相接,她明显的大失水准。我太过高估她了,林铎的品味不过了了。

一个系着粉红小围裙的女侍应过来把烟灰缸换了,又取走了桌上的空杯,然后礼貌地问林铎的女友需要点什么。

林铎气馁地说声:“买单。”

我宽宏大量地说:“有事你先走吧,这账我付得了。”

“那怎么行。”林铎说。

“贺小姐大方,你就成全别人的一番美意吧。”他的女友说。

大气与小气一眼就看得出来。我笑笑,说:“再见。”

林铎只好说:“再见。”

他像个战俘被女友押解着离开,临出门,又回望了一眼,那一眼竟充满浓浓的不舍。

我慢悠悠地拿起一片酒吧附送的月牙形果脯送进嘴里,牛皮糖似的柔韧感觉妙极了。我付过账,咀嚼着口腔里的残渣余孽起身出去。

在门口,我几乎被匆匆折回的林铎撞个跟斗。他扶住我,急促地问:“你住在哪儿?晚上我去接你出来吃饭。”

这有点意外。我犹豫着该不该告诉林铎出租屋的地点。他迅疾地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蠢蠢欲动要向这边走来的女友,松开我的胳膊,口气更焦灼了:“行不行啊?”

战果比预期的来得更快更大。我理所当然乘胜追击。我说:“7点半,你在这里等我。”

“一言为定,不见不散。”林铎在我这边松了一口气,又紧一口气赶回女友身边。

我感到舒畅,这舒畅像刚刚西斜发红的落日恰如其分地温暖着我骤然从冷气开得很足的酒吧中走出来的身子,我甚至感觉到我喝下去的巴西咖啡从胃囊里正一点一滴地滋滋渗入我的血管。在不久以前,我还如同一个风蚀残年的老人以为一切已在我的身后沉没,现在我又感到了那种炽热流动的火焰,那种三月春风解冻的热情,年轻、新鲜而且真实,不是初恋,胜似初恋。

我返进酒吧,想向大鸟汇报,告诉他他是最佳导演。可是,他不见了,问遍了酒吧里的服务员,没有人知道他上哪去了。不能与大鸟分享此际的感觉令今天下午变得不那么圆满。我原以为他会在一旁暗暗地关注着,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甚至客串一下我的“新男友”角色以抬高我的身价。大鸟的失踪使我无法请示下一步行动。不过今天的结果很令人满意,我想我又不是瘸子非要拄着拐杖才能走路。我看看表,时间还早,我决定上街为自己准备一件漂亮的晚装。一个女人要让一个男人痛悔失了宝的方式之一就是把自己打扮得性感迷人,明其眸皓其齿温柔其笑地掠过他的眼前。

8

我混杂在看似无所事事但一刻不停地在商场店铺钻来钻去的购物人潮当中。人们,尤其是女人们,不知疲倦地一家服饰店接一家地逛,好像唯一的目的就是把身上的钱赶快花完似的。我没有她们那般逍遥自在和心细如尘,不厌其烦地货比三家。我抑制不住心底的兴奋,如同女孩子第一次被男孩子约会。我告诉自己要冷静,不可以因为小小的成功就沾沾自喜。我最终的目标是要赢回林铎的身与心,缺一不可。

我在一排排衣架之间巡回,见异思迁地一件件快速拨拉着。只要你敢穿,深圳什么样的服饰都有。有的时装式样特别的匪夷所思,看得我眼花缭乱只差没有一头栽进衣堆里。

终于,我的视线定格了,就是它了。这是我梦想的衣裳,蓝色缎料,线条简洁但裁缝得玲珑淡雅,犹如童话世界中代表正义、善良、美丽的仙子的装束。我看看标价牌,没有心疼。临来深圳之前,林铎的父母和我的父母分别给了我一笔钱算是贺礼,再加上我课余做家教挣的外快以及每顿三两白饭两个青菜省下来的钱,我囊中并不羞涩。当然,人没有嫁出去,父母的贺礼是断断不能独吞的,不过,此刻毕竟腰缠万贯。

我买了下来。奢侈得起,又何妨。

我拎着收获回到大鸟的酒吧,眼前的情景令我大吸一口冷气。这里像刚刚发生过一场灾难性浩劫,桌椅七歪八倒的断胳膊断腿,玻璃碎片在地毯上像铺了一层闪光的砂砾,四周死一般寂静,看不见一个人影。我恐惧地向纵深处大声喊:“大鸟!大鸟!”

我的声音在狼藉的吧厅中震颤着回响,但听不到别的声音应答。我闪念是不是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却不由自主地向大鸟的办公室跑去。

我看见了大鸟。这是一副残酷的画面。大鸟的头耷拉得很低,两条胳膊无力地垂挂着,肩膀整个儿垮了下去,蜷缩地沙发角上,犹如一个饱受欺凌的无助的孩子。

“大鸟?”我蹲下身,轻轻地唤了一声。

大鸟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我,刹那间似乎我们从来不曾见过面。

看上去他完好无损,连衣服都依然维持整齐的体面。我暗暗舒了一口气。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绝不是出于好奇。

大鸟的目光一时间仍显得呆滞。他的视线没有离开我的脸,他的嘴说话艰难,像是面肌被麻醉了,发音受到了障碍:“我赌博输了,借了高利贷,一时还不清,他们来砸店。”

我悚然一惊,急切地问:“没有伤着你吧?”

这时他才渐渐从压力和紧张中缓醒过来。他摇了摇鬓角有一绺小鬈发的头,说:“他们得留着我这条命要钱。”

“他们还会再来?”我惊悸犹存。

“钱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拿不到钱,我就是上天遁地都会遇着他们。”

大鸟说话时神情阴森,就像有把剃刀正觊觎着他的脖子。我心乱如麻,很想安慰他一下又因口拙而陷入困窘。

我很费劲才说出一句话:“这里是法制社会,要不要报案?”

“是我不小心踩入别人的陷井。”大鸟沉默了一会,说:“他们的整个布局没有一点破绽,看起来就像是正常的民间借贷,告不倒他们的。杀人偿命,借债还钱,他们的理儿比我还足。我这回真栽了。”

他缓缓站起来,走出办公室,凝视着似是地震过后空无一人只剩下残瓦败砾的吧厅。我意识到什么,问:“你没有把酒吧押进去赌吧?”

他凄然地说:“押不押有什么分别?我现在已经保不住它了。”

“你有什么打算?”

他摇摇头:“打算?过几天这脑袋是不是还搁在肩膀上都不知道。”

“真的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了?”

“那些家伙是食人兽,吃人不吐骨的。他们在设圈套让我钻的时候一点不手软,现在该收网见鱼了,更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说不出话来了。我一点都不了解大鸟,也不想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可是,在不久之前他还那么豪爽、乐于助人,现在却显得那么哀伤绝望。我有种很强的欲望想帮他,但除了继续无效地用眼神去安慰他我什么也做不了。

很长时间的静默。还是大鸟的声音先飘起来:“别为我担心,世上没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就像你,”他居然注意到了我手中拎着的纸袋,“我猜你已经旗开得胜了。”

我那点沾沾自喜早已烟消云散,大鸟此时此刻的垂询令我鼻酸眼热。我只好说:“是的,他约我吃晚饭。”

“你已经打定主意赴约了?”

我本来已有了决定,这一刻却彷徨了:“你有更好的建议?”

“哦,你做得棒极了。对某些男人需要吊吊胃口,对另外一些男人则必须趁热打铁。按既定方针办。”

他还有心思为我出谋划策!

我望望他,说:“我有点紧张。”

我说的是实话,我没有由来地紧张。此前,我突然恢复和燃烧起一种自信,相信自己能像个牧羊人把不听话的羊儿牵回来一样令林铎乖乖地重新匍伏在我的脚下,心甘情愿地任由我的鞭子轻轻地落在他的身上。可现在真的奇怪得很,我紧张得几乎要上洗手间了—从小我就有个毛病,一紧张就尿意频频。

“别紧张,别紧张,没什么好紧张的,只是一个约会而已。”大鸟的声音像大哥哥哄小妹妹一样温厚。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紧张什么,模模糊糊可以肯定一点,我紧张的绝对不仅仅是将再面对林铎。

“需不需要演习一下?”看上去大鸟似乎忘记了他的背后正活跃着一群虎视眈眈的饿狼,他一心想让我功德圆满。

我犹豫一下,从纸袋里掏出新买的裙子:“我买了一条新裙子。”

“能穿给我看看吗?”

我很情愿这么做。即使他欠了一身赌债我仍愿意信赖他。我拿着裙子进了洗手间,换上,并解了小溲,泄去了一部分紧张。洗手的时候迎面镜子里的女人令我振奋起来,看来失恋的折磨并没有令我憔悴消瘦,相反的显出一种比从前更年轻更有智慧的丰韵和蓬勃风采,贴身的缎面连衣裙含蓄的暴露使我的身躯转瞬间焕发出一股轻曼柔美的诱惑力,没有上妆的脸色酡红一片,分明有了恋爱的感觉。

我用凉水洗洗脸,甩着水珠走出洗手间。刚刚泄掉的紧张又上身了。这股挥之不去的莫名紧张携带着一种很自然的激动和亢奋,我走到大鸟的面前。

意料之中我捕捉到了大鸟不由自主地怔了怔的神情。当然一件衣服的绝妙魅力就在于它能彻底改变一个女人的气质和形象。不过,我并不希望大鸟故作惊艳顺口雌黄地说出一串虚情假意的溢美之词。

可一旦他真的什么都不说,又令我有点儿失落。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一双眼睛忧郁模糊。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太过自私,我只想着自己而忘了他身处险境。

大鸟的表情起伏不明,我硬着头皮顶住他的目光。他的喉结很明显地上下滑动了一下,说:“能赏脸请你跳只舞吗?”

除了欣然与他共舞一曲,我实在想不出这种时候该做什么最好。我像初出闰房的淑女摆足甫士伸出右手。

没有DJ给我们放音乐,周围像坟场般寂静,甚至连我们俩人的呼吸声都停顿了。我们的手很规范很标准地放在彼此的肩上和腰间,无伴奏的翩翩起舞另有一番意境。我们的舞步很流畅,就像合作多年默契的拍挡,在狼藉一片的吧厅自如地滑翔着。七倒八歪的桌椅居然夷为平地般没有一丝磕绊,我感觉到裙裾扇动的风和裙裾拍打在腿上的柔滑。

我们犹如穿上了红舞鞋不停地旋转,我被他带得飞了起来,而后,脚一软,瘫倒了。

大鸟被我拉扯着一同坐在地上,我们相对直喘粗气。待呼吸均匀了一点,他问:“还紧张吗?”

“不了。”我说了句假话。

大鸟顿了顿,又问:“那位先生约了你到哪?我送你去。”

“不用了,他到酒吧门口接我。”

“几点?”

“7点半。”

大鸟抬腕看看表:“啊,快到了。”

他先站起来,伸出手拉我起身,有点抱歉地说:“看把你累出了一身汗。”

我知道我的脸一定通红无比,灿若桃花。我全身正处于剧烈运动后的热气腾腾之中。

“还要准备一下吗?”

我扯扯裙摆:“我觉得这样就挺好。”

“祝你如愿以偿。”

我怎么感觉到他有点言不由衷。我真心实意希望他平安无事:“你要小心。”

“我们就此别了。他若回心转意你就跟他回去,结你们没有结成的婚。告诉他,你是块珍宝。”

活像永别似的。我心里酸酸的:“你,还留在这吗?”

“也许,未必。不过我会惜命的。你也一样,别有事没事站到马路中央,别再被人伤害。”

“我……”我说不下去了。

“走吧,我送你出去。”大鸟老朋友一样揽一揽我的肩。

黄昏一往情深地酝酿着昼与夜交替的情绪。还在酒吧里我就透过玻璃幕墙看见正焦躁地来回踱步张望的林铎。片刻,他便用惊讶的目光迎接盛装的我和伴在我身边的大鸟。当然他能认出大鸟就是酒吧老板,不过他已经无暇去思考大鸟之于我和他意味着什么,因为他全力以赴要面对的是事先预备就绪装出胸有城府样子的我。

 

9

事后回刍我与林铎共度的这个夜晚,会情不自禁地在唇间发出丝微的带讽刺意味的嘘声。可以说,我们两个人的表现都空前绝后的完美。在餐厅上,他活像百万富翁一掷千金,慷慨地点了一些昂贵的、我闻所未闻的菜肴,恐怕他也是第一次见识,他只是顺着菜牌挑最贵的点。菜上来后,他很绅士地把盘中色味最佳的几块菜肴殷勤地夹到我的碗中。我并没有像从前那样主妇般克俭成性,舍不得吃这舍不得吃那习惯性地斤斤计较价钱为他节省,也没有虚饰推诿把美食拒之口腹之外。柔和的灯光下,我认为自己的气色一定不错,无疑这会令我的姿色又添了几分。我老实不客气地放怀大咀大嚼,那副胃口很好的样子即使旁观者看来,也是很无邪可爱的。

林铎承继着下午的热情,更加来劲地引导我缅怀往事。他的口才一向很好,今晚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妙语连珠,逗得我不时哈哈大笑。我佩服地表扬他:“林铎,你真是一流的表演艺术家。”

他面对面地注视着我,滑稽地眨眨眼睛。这种神情自孩童起我就非常熟悉,我曾经想过他会不会在别的女人面前也自如地运用这种表情,这种猜想令我心如刀割。

“丹宁,你还恨我吗?”

“恨?问得好奇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新郎结婚了,新娘不是我。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我把一片生龙虾片沾上日本芥末填进嘴里,鼻腔里辣辣痒痒的差点冲出一个有失仪态的大喷嚏。

“丹宁,你变了。”

这话没点新意思。对这种老土之极的套话应答自然模棱两可最好:“是吗?是变漂亮了还是变丑了?”

感情经过如此这般的震撼之后,人不可能不得到一点什么的。一点自由,一点智慧,一点深沉,也有一点冷酷,一点猜不透的东西。

“丹宁,也许我们……”

他窒了窒。

我十拿九稳他要说出那句话了。我停止了吃喝,把餐桌上摆着的一枝以假乱真的塑料花稍稍举起,把它贴近脸颊,硬硬的塑料花瓣扎得我的皮肤微微针麻。我一字不漏地听着他说:“也许,我们可以破镜重圆。”

我把塑料花从右手传递到左手,又从左手传递到右手,好像这样就能抓住正悄悄潜近的别开生面的命运。

我没有立即作出语言、体态上的反应,按说我应该激动万分欣喜若狂,但我安静得如同被鬼攫走了灵魂。

“我一直在找你。”他情真意切地说:“打电话回家问知你没有回去,我都快急死了。”

在林铎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神是那么诚实,充满懊悔。但与他的目光和声调不同,在他嘴角边的浅纹之间,却流露出甜蜜愉快的性感和内心的情欲。我有点不可思议,不论真假,我发现自己并未被他真正忘记过。不过这意义对于我已经不大了。我感到一阵轻松,因为我已知道了结果。

我说:“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是不是?”

“什么意思?”林铎的脸骤然皱缩成一团。

“你不懂吗?”我发誓我绝对没有以牙还牙的报复意思。

“懂,”林铎说,“我懂。丹宁,那是我的错。”他露出痛苦的表情,“也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那你的新女友呢?”

“我们只是露水情缘。我和她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是个GOLDENGIRL(黄金女郎),风一样在男人堆中刮来刮去,我……”

我窥测着他的表情,不相信地说:“你不是要娶她了吗?她不是公开叫你老公了吗?”

“那是因为她从不愿在别的女人面前示弱。她像个孩子一样贪心,也像个自私的孩子一样喜欢把玩腻的玩具砸了也不留给别人。”

我的思维清楚得很:“到底是你想要回我,还是她不要你了?”

“我和你才是真正能白头到老的一对。”

林铎聪明过人,聪明得足以掩藏住他的光芒和攻击性。这种人会从他曾犯过的少数错误中很快吸取教训。他大概感觉到那一段插曲快活背面的荒唐,那一段生活和爱情是一种误会,糊里糊涂、充满愚蠢和不幸。现在上天开眼了,错误得以纠正,一切都在变,而且变得更好更完美。

不过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完美。一个星期前我带着嫁妆来跟他结婚,他却为另一个女人如癫如狂;一个星期后的今天他应该带那个女人回去拜见爹娘,却巴巴地跑来跟我重续旧情。

我把只有握在手里才能发现是假的开得很艳的塑料花插回瓶里,过了好一会,慢慢地说:“我想你弄错了,那是不可能的事。”

林铎等待的姿态落空了。他可怜巴巴地说:“你不肯原谅我?谁都会走弯路,难道你不相信我?”

那副浪子回头的模样很能打动心软的女人。而我一直是警觉着的。

“够了,林铎!”我忍不住加粗嗓门,“难道你又要对你的女友说,我要结婚了,可娶的不是你?感情不是赶路,可以随便靠站上落转车。”

“那你为什么两次三番地挑逗我?”他的表情变得难看极了,“你为什么留在深圳?今天下午为什么跟我那么亲热?还有,现在为什么穿得漂漂亮亮的来跟我一起吃饭?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冷笑,我发现自己心硬如铁。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林铎掏出一叠票子扔在桌上,那数目大大超过今晚的消费。他强拉我起来,众目睽睽之下拽着我出了餐厅。

我跟着林铎走,很快我就知道他要把我领到哪里去了。我的心怦怦跳着,我对这间单身公寓熟悉得闭上眼睛也不会撞到墙上。我曾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和林铎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没有结婚证的婚姻生活。这里的每件物品都是沉默的旁观者,不知道它们对我的再度出现是否感到惊讶和不解。

林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拥住我,嘴唇不由分说地压下来,粗重的喘息像一匹征战的雄马。我酥软地辗转着头颅抗拒,不让他的嘴唇碰到我的嘴唇。他的胳膊孔武有力,箍着我移向床边。

从前,每次闹别扭,他都用身体语言来降服我。这次他又想故伎重演。我感到我的身体渐渐发热,震颤的感觉风暴般席卷整个身心。我几乎迷失在他的气味当中。

“放开我!”我大喊一声,怕痛似的奋力挣脱出来。我看见一张簇新的床单,脑子里闪过另一张床单上的呕吐秽物。他在两个女人之间,甚至连床单都懒得换一换。

林铎的脸涨得赤红,他难以置信地直视着我:“丹宁,你还是爱我的,你不愿意面对事实。”

我艰难地咽着口水,心中涌起一种令我不适的柔情。林铎把握时机,梦幻一样胜利的喜悦与强烈的欲望揉合在一起。他用诱惑的语调说:“来,先把裙子脱了。”手像章鱼爪吸向我。

我退后一步,被自己的冷漠震悚着,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重缓急恰如其分:“事实的真相是,我和你之间的的确确已经完了。也许有那么一会我误认为自己还刻骨铭心地爱着你,还想夺回你。但现在清清楚楚了,我们之间再提‘爱’字实在可笑。”

我曾经心碎与哭泣,但现在我健康无恙了。

林铎垂死挣扎:“你有新男人了吗?那个酒吧老板?”

我刀枪不入,撇撇嘴:“你不觉得这种问题很弱智?”

林铎张大嘴,一副低能儿的蠢样。

我觉得毫无必要再在这里逗留下去了。这间屋子之于我,只是一片枯黄的落叶。临走前,我不失语重心长地说:“林铎,别再三心二意,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总觉得没夹住的那一块更香。我不想你的女友产生误会。再见,谢谢你的晚餐。”

我扯扯被他弄皱的裙子,转身出去。顺手带上门的一瞬间,我瞥见一张遭受失败的男人沮丧痉挛的脸。突然我的心也痉挛起来,很轻微,但很痛,像回忆,又像乡愁,然后有一股全新的情绪漫起覆盖了它,如同打了麻醉剂后拔去了被虫蛀坏时常令人痛不欲生的龋齿一样,松驰地、深深地吐一口气,同时也不禁惊讶,因为根本就不那么痛,并意外地有一种轻松愉快、忍不住想发笑的感觉,而且我真的就发出了一下如释重负的笑声。对于林铎,我放心得很,这个男人不会为此而发疯,正如我仅仅用了一个星期就补好破碎的心一样,他当然会借机把他的心锻造得更强壮,犹如金刚石,然后再奉献到别的女人面前。

 

10

“就这样?”大鸟望着我,似笑非笑。

“就这样。”

我当然没有点滴不漏地向他汇报一切,不过,也就是隐瞒了林铎试图强奸我的那一幕。

“功亏一篑,你不觉得可惜?”

“我觉得很庆幸,因为我弄清楚了我的心已离他远去。”我真心实意地感谢上苍让我弄清楚这一点。

“你确信你真的不想要他了?”大鸟刨根究底地盘问。

“当然。”

“值得喝一杯。”

他拿出两个酒杯,斟上褐色的酒,问我:“要不要加冰?”

“兑水的酒不纯。”我接过其中的一杯。

“干!”

“干!”

我们一饮而尽。

“你不是说你酒精过敏的吗?”大鸟旋转着手中的空酒杯问。

我把喝光的酒杯口倾向他:“如果你舍不得请我这杯酒,我照价付账。”

“今晚你是唯一的客人,包了整个吧厅,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吧,免费。”他又斟上酒。

我说:“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那你为什么还来酒吧?”

“我想你一定还在。”

大鸟顿了顿,说:“如果我说我在等你,你相信吗?”

酒吧里狼藉依旧,可灯火辉煌,连开门营业时从不打亮的灯也燃点着。大鸟的话来得太快了,我没有心理准备,但一点也不紧张。我说:“我输了,不过我没有打算以身相许。”

大鸟笑了:“别误会,我不会强抢民女。”

我严肃地勾起他的伤心事:“你的赌债准备怎么了结?”

“今晚不说这个。我们喝酒,一醉方休。”他仰头把杯中物倾进口里。

我说:“我开心,不想看见你难受。但愿你吉人天相,度此一难。”

“我不怕一无所有。”大鸟说,“我来深圳的时候就光带着一副臭皮囊,我干过苦力、的士司机、保镖、餐厅侍者、蹩脚的调酒师,以及保险推销员。今晚我还是这间酒吧的老板,明天,我可能什么都不是了。不过,这又有什么呢,香港富豪李嘉成还跳过三次楼呢。”

我颇感安慰:“我愿意你这么想。”

大鸟说:“挺阿Q的,是吧?不过,要我在你面前瘫成一条死蛇比要我的命还难受。”

“如果你不说是因为我,我会更高兴。”

大鸟没有答话,而是以审视的目光看着我的眼睛,我的手,我手中的酒杯。他对我的举止一直没有过分的亲密,彬彬有礼,保持着距离,无可指责。不过我对这种目光心怀疑虑。我没头没脑地说:“我明天就回学校了。”游戏已经结束,过去的就过去了,昨天是昨天,明天是明天,日子总要过的。我的功课还没准备好,老导师还等着我回去进行论文答辩呢。

“学校?”大鸟露出惊讶,“你是个大学生?”

“现在没有这么老的大学生了。我已经研究生毕业,准备考博士。”我实话实说,没有丝毫炫耀的意思。

“想不到你还是个才女,我还以为……”

我接口道:“以为我是个被男人抛弃又找不到工作的打工妹,所以你跟我打赌我输了就给你打工,从你这里支一份口粮。天底下像你这么绕着弯子为别人着想的人太少见了,我真幸运。”

“你真的把我想得这么好?”

“你本来就不坏。”

“这是我所听到的对我最高的评价。”

“谦虚使人进步。”

停了停,大鸟问:“走了还回来吗?”

我用手支额:“这是个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我笑笑说,“也许,等我读完博士之后真的来给你打工。”

大鸟倾倾身子,说:“别以为我请不起博士,而且我可以传授几套奸人秘诀给你,比如炒菜味精放得越重越好,客人越吃越渴,一渴就会点更多的饮料,上饮料时杯里加的冰越多越好,凉水也可以卖钱……”

我擂他的肩:“你真是个奸商,怪不得给我上的那杯‘红唇热吻’像杯糖水。”

他却认真起来:“别误会。本酒吧一向信誉良好,赚的都是良心钱。可惜……”

我安慰他:“也许你能力挽狂澜……”

他摆摆手:“说过不提这倒霉事的。”他看着我,“说真的,其实深圳是个很奇妙的地方。”

我点点头:“我深有同感。”

“也许我们应该引为知己。”

我笑:“能交个好朋友不是件小事情。”

大鸟又把酒杯斟满。我们慢慢啜饮着那微甜微甘微微辛辣的液体,味道陌生而奇特。这种液体能使人异常兴奋和幸福,身子犹如被充塞了氢气,失去了重量,变得轻飘飘的。

大鸟说:“我真想再跟你共舞一曲。”

“我乐意奉陪。”

在这个说不清道不白的夜晚,我们喝酒,我们聊天,我们跳舞,大鸟对我来说仿佛是遥远的、中性的,但他的目光、语言和动作无不充分显示出男人的本色。林铎不仅在我的面前,而且在我的脑海里彻底消失了,我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渐渐觉得这间空荡荡却异常通明的吧厅充满了音乐,充满了舞蹈,充满了如痴如醉狂欢的精灵。时间和俗世的概念不再存在。

我们几乎同时感到清晨的来临,灰白色的晨光已经在玻璃墙外面冉冉升起。有一瞬间我恢复了清醒,一股巨大的疲劳把我压倒了,被汗水浸透的裙子温温热热地裹在身上,感觉不那么舒服。而且,我有点渴睡了。我们停止了舞步。

我毫不费劲地说:“我该走了。”

大鸟没有挽留:“该走的留不住。不过,请稍留步,我有件礼物送给你。”

我本能的欲拒绝。

“别担心,只是一件小玩艺,我还送不起钻石戒子。”他转身拿来一个女孩子背的帆布袋,“昨夜你去赴约后,我在街上转了一圈,向一个学生妹高价收购的,我觉得它适合你。”

也就是说这个袋子曾有过主人,他一眼看上了就非要它的主人让出来不可。

我接过袋子,说:“谢谢,可惜我没有什么礼物回馈。”

就在同一时刻,我的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紧接着我作出了一个连自己都吃惊的决定,我害怕自己后悔似的赶紧把这念头付诸实践。我从自己的手袋里掏出一个有校址落款的信封,在上面写了几个阿拉伯数字,递给他:“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或许你会愿意用它。”

大鸟接过信封,我担心他会立即发现信封里其实装着东西。那是我的银行提款卡,存着我所有的钱。我写给他的“电话号码”是提款卡密码。之于他的赌债,这笔钱也许杯水车薪,但解解燃眉之急应该还是有用的。

“你会跟我联系吗?”大鸟拿着“电话号码”,问。

我点点头:“当然。”我在心里说,等你平安了,我还得向你讨债呢。

我们在太阳升起之前道别了。一出吧厅,我便急忙跳上一辆早起的的士。大鸟可能意识到我的反常,一捏信封便慌手慌脚地掏出里面的东西,看了一眼,大惊失色地挥舞着信封追上来,我从车窗伸出头大声说:“那是借给你的,别忘了还得还利息!”然后对司机说,“开快点!”

大鸟追逐奔跑的身影很快变成一个小逗点,的士穿过清晨寂静的城市往我落脚的出租屋驰去。我去取我的行李,还来得及跟同屋的姑娘们告别,对她们我同样心怀感激。我想起行李里的结婚礼服,心想得把它们留下来,有朝一日肯定用得上的。待我真用得着它们的时候,我不会介意这袭大红旗袍曾有过的屈辱。或许我的生活本来就应该有些波澜,应该有些这样那样的趣闻。不过,从外观看来,我的生活依然是平稳的、有序的,我完全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

大鸟送给我的背袋静静地躺在我的膝上,我这时才仔细看袋子正面印着的几句话:

我想今日搭车不给钱

我想今日上完厕所不洗手

我想今日讲过的话不算数

其中“我”、“车”、“手”等字用趣致的卡通小人头等图像代替。

我忍俊不禁。难得大鸟还有这样的童心,他是否因着这几行字才不惜花高价从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手中夺爱?

我想,用它做书包不知老导师有何感想?背着它在校园里行走,一定有很高的回头率,或许某个才子会利用它为引子向我搭讪,啊哈,又有出嫁机会了。

司机扭头对我说:“小姐,到了。”

我付过车资,下了车。第一缕阳光照射过来,很热情,很直接。我仰起头望了望,我曾经栖身的出租屋传来出鼎沸的人声,又一个日子来临,每个人都赶着谋求自己的幸福,上去迟了,也许就见不着他们了。

而我,是要跟他们说声“再见”的。

1998.10


 

 

 

 

我知道你是谁

 

 

 

楔 子

大路上走来了四个青年,两男两女。

烈日当空,毫不留情的热浪如同一片白亮的火焰,连若有若无掠过的一丝风都带着燃烧的味儿。可这四个青年却像走在浓荫怡人的清凉小道上,快乐而惬意。

他们的衣衫一律的簇新,很明显他们对人靠衣装马靠鞍的世俗观念十分认同,只是他们的打扮还缺乏心得,廉价的时髦货套在他们身上有点不太伏贴协调。不过这不要紧,他们很快就会学识自己穿什么样的衣服最合适。

没有人留意他们,他们也不在乎旁人的态度。他们年轻的脸健康而富有灵气。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新奇,越来越漂亮,他们的心也越来越兴奋。

忽然,其中一个女孩犹犹豫豫地说:“我渴了。”

另一个女孩立即响应道:“我饿了。”

两个男孩相视一笑。他们并不急着赶路,因为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却不知应该把脚步停留在哪里,所以只好不停地走,希望能走到某处容他们停留的地方。走久了自然会渴会饿,女孩子又自然比男孩子娇气,而男孩照顾女孩则是责无旁贷的。

所以,高一点的男孩想都没想就说:“那就找个小店吃点喝点吧。”

纵眼望去,这条街一长溜除了卖穿的就是卖吃的,显示出颠扑不破的衣食为大的真理。作出决定之后,四个人却站在原地不动。

矮一点的男孩掏掏衬衣上兜,透明的布料早已令他的财产一览无余。他掏了出来:“我只剩下这点钱了。”

跟着每个人都掏口袋,摊在手上的都是10元以下的碎币。

高个男孩把所有的钱收拢一块,似是征询大家的意见又似已决定了就这么做:“这顿就吃点好的?”

说渴的女孩问:“把钱花光了,回头怎么办?”

其他人也有同感地望着高个男孩手里的钱。

“拣破烂。”高个男孩说,“如果只是一口饭的问题,拣破烂就能填饱肚子。不过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拣破烂的,对不对?”

大家都使劲地点点头。刚进入这个城市几天,他们就已经发现这里连破烂都很值钱,拾荒者甚至乞丐都有可能变成巨富。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是冲着这里的垃圾池而来的。不过他们不明白高个男孩此时说这些与眼前这顿饭有何关联。

高个男孩又说:“天无绝人之路,对不对?”

没有人提出异议。天要绝他们的话就会把他们永远留在那座层层大山包裹着的小村沟里,天既然把他们领出来了,就肯定会给他们一条路走。

只是,就算有路,也要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去走的。

他们沿街很挑剔地跳过好几家饭馆,终于选中了一间看上去干净爽利并且服务员眉清目秀的小食店。他们有生以来从未进过馆子,他们的脑子里装着黑店的传说,除了兜里的钱有限之外,不被人宰是最重要的。

他们很谨慎地每点一样东西就要服务员把价钱写清楚,点了几大碗充饥管饱的汤面,一数,钱还有剩的。

高个男孩发现两个女孩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粘在靠墙的饮品柜上,上面花花绿绿的清凉煞是诱人。

“你们想喝点什么?”高个男孩问,声音有点自惭。

两个女孩回过神,皆笑一笑:“不用了,喝茶。”

“可乐、百事、雪碧,或者七喜?”高个男孩很顺溜地说出一串普通的饮品,就像他时时喝着似的。

“那,我要可乐。”

“我要七喜。”

他们当然不会闭塞到连可乐、七喜都没见过没喝过。他们的梦想就是要尝遍所看到的一切东西,阻止他们的只是囊中羞涩。

“你呢?”高个男孩问矮个男孩。

“我,免了吧。”

“嘿,整日姐儿似的,怎么做大事!来罐啤酒吧,我陪你!”很显然,高个男孩已经充当了几个人当中最有话事权的角色。他扭头扬声:“老板,来一罐可乐,一罐七喜,两罐啤酒,冰冻的!”

“嘿,二狗!”矮个男孩有点担心地问,“我们的钱够吗?”

旁边传来服务员压抑不住的嘻嘻笑声。高个男孩的脸有点挂不住了,压低嗓门怒道:“说过多少次不要再叫我二狗。”

“不叫二狗叫什么?”无缘无故受到抢白的矮个男孩委屈地囔囔。

点了可乐的女孩说:“不如我们都改个名字吧。有的人命不好,改了名就会行好运呢。”

“不怕生错命,就怕取坏名。名改得不好也会倒霉呢!”矮个男孩没好气地说。

高个男孩有点火了:“那你就让人‘大头菜大头菜’地叫!”

两个女孩连忙劝阻:“别吵别吵,多不好看!”

大头菜是矮个男孩正儿八经的大名。他娘产后接过他爹端来的吃了一辈子连耗尽全身的力气为夫家添了香灯也永恒不变的白粥大头菜,咬一口大头菜叹一口气,不知是出于感慨还是出于别的什么情绪,便给新生儿起名“大头菜”。即使后来上学读书,也没重起个名,因为村里唯一的老师大名也是与村头田野所见的有关,所有学生上学都沿用爹娘取的名,连姓都省了,叫起来听起来谁也没觉得有啥不顺口不顺耳的。待到要做身份证了,也就只是在名字前加上姓就得了。大头菜的大名按照取两个字或三个字的习惯把“大”字去掉了,不过平时也还是“大头菜大头菜”地叫。

只是到了城市,才发觉有些东西非得变一变才行。

改名字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虽然他们都上过学,常用汉字识得七七八八,可要从中寻两个搭配得当的字出来做名字,是大学者也十分为难的事。不过他们倒是真格的很努力地思想开了。

服务员送上他们所点的饮料。

人一思索,智慧的大门再怎么坚硬也会擦出火花。

高个男孩盯着汽水罐因离开冰箱冷热相交而凝结溢流的水珠,才思匍然大开:“这不是现成的吗?”他兴奋地把饮料分给各人,“你叫可乐,你叫七喜,你就叫……比尔!”

几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惊讶而佩服:“那,你呢?”

“我,叫……拿破仑!”

“可乐?”

“七喜?”

“比尔?”

“拿破仑?”

他们尝试着互叫,尝试着互应,结果相当满意。世界上再没有比这几个更好听的名字了。可乐、七喜充满快乐喜气,比尔、拿破仑洋味儿十足,叫起来琅琅上口,听起来又顺又舒服。

高个男孩再一次证明了他在四个人当中的智慧水平和领导才能。

已经改名为拿破仑的男孩对改名为比尔的男孩说:“你要是不喜欢叫‘啤酒’,叫‘路易’也行,‘路易十六’比‘拿破仑’贵多了。”

听者早已忘了改名前的不快,憨憨地笑:“我觉得‘比尔’就挺好。”

“你觉得好就好。”拿破仑颇感自豪地说。他啪地拉开啤酒罐的拉环,“换一个名字等于换一次命。来,为我们新的命运,干杯!”

可乐忽而有点紧张:“拿破仑,你将来发达了,可别不认得我们。”

拿破仑说:“还记得我们历史书上学过的一句话吗?苟富贵,毋相忘。我们四个人一起来这里求富贵,无论将来如何,我二狗……拿破仑都与大家一条心。”

七喜饱蘸热泪,站起来,举起“七喜”:“苟富贵,毋相忘。”

在半个小时前,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顿饭会吃得如此回肠荡气。人生的奇妙有时就在这里,你永远都难以预料下一刻会有什么意外发生。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偶然也是必然,有时人们认识到这一点,有时却不得不惊骇地来承认它。

几个拥有新名字的青年终于吃完了这顿最丰盛也最铭记于心的饭。他们的肚子和他们的心都饱饱的。除了新名字,他们还拥有够坐一趟公共汽车的钱。不过他们不打算坐车。他们想,人长有腿,就是用来走路的。

 

1 拿破仑大酒店的宴会

下午5点正,经理办公室的门轻重适中地敲响了两下,拿破仑知道,这是秘书在提醒他该下楼去了。

三楼迪斯科厅今晚将有一个规模不大但规格很高的酒会,是大老板亲自做东,与各界要人联络感情。为了筹备今晚的宴会,近些日子拿破仑已经把自己的生活规律完全搞乱了。

他懒懒地赖在大班台后的转椅上,忽然感到有点疲倦。如果时间允许,他真想长长地睡一觉。不过仅仅过了两分钟,他就弹跳起来了。许多事,他不能不去做,而且,还得做足一百分,不能出任何一点哪怕疵小的差错。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稍有差池,都可能铸成永远无法弥补的大错。那样他不仅会失去现有的一切而抱恨终身,还可能会连累大老板。他和大老板的渊源说来话长也很简单,起初他只是大老板开的一个小茶馆的跑堂,某次大老板不知着了什么道儿被人追斩,他挺身而出为大老板挨了两刀,从此一跃成为大老板的心腹。他对大老板有义气之举,而大老板对他有再造之恩。他这就得下楼去,迎接和招呼来宾是他这个酒店经理的天职。今晚将会有许多体面人物出现,这意味着对他也不无好处。在这个城市,有些事情是可以在一夜之间办到或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拿破仑给自己倒了杯果子酒,浅浅地啜了一口。温和甜美的液体把身体内因为中央空调温度太低的寒气驱走了。喝完这杯酒,他已经变得很精神了。

走出办公室前,拿破仑没有忘记对着镜子整了整因斜靠在椅子上弄歪的西装。他对每一件事都很细心,不会有一点不应该的疏忽,就连这种生活细节也不例外。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有今日。镜子里的人影十分完美,身材硕长,肌肉健壮,尤其是那张脸,是所有的女人都会喜欢多看两眼的那种类型,英俊而和谐,没有咄咄逼人的公子哥儿气,也没有从下层一步步往上爬的那种仰人鼻息处处不忘讨人欢心的奶油小生奴性。他的笑容使女人感到安心,虽然里面的内容一丝也不曾表露出自身的真正动机。很难想象,拿破仑需要多么漫长的修练才能达到这种境界。

在第一个来宾到达之前,拿破仑把宴会厅又细细检查了一遍。一切都很恰当。拿破仑微笑着,他已经预感到今晚的圆满成功。

宴会开始了,隐蔽在吊顶内的音箱不停地发出重金属敲击出来的音乐,人们嗡鸣的低语声如同阵阵奔涌的潮汐,两者相混合营造出令人愉快的气氛。

邀请名单上罗列的重要人物都来了,这使拿破仑很安慰。他对大老板可以有个好的交待了。他知道大老板在给他制造机会,从前,一些重要人物都是大老板单线联系亲自约请的,这回却交给了他去办。

拿破仑气定神闲地在来宾中周旋,像做外科手术一样准确迅速地行动着,小心翼翼又十分陶醉其中。每个人脸上无一例外挂着动人的微笑,以掩盖他们那不知被什么东西占据着的灵魂和像电脑一样编了细密程序的心。偶而,拿破仑的黑眼睛显出一种迷幻的神情,似乎已经离开了他们,离开了现场。有时,他试着用他们那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目光去看他们,结果有个惊人的发现,他们以为他在巴结他们,其实他们更需要他这种人。没有他这种人,他们活得没有那么风光和有滋有味。拿破仑觉得是他在逗着他们玩,这么多名流官儿不过是他的老鼠。他确知他下一步会怎么做,又因为他们不知道而暗自得意。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拿破仑才感到他过去所吃的一切苦都是值得的。他一直没有动摇退缩过,始终不懈地坚持着他的目标,而现在,他做到了,他可以转动整个世界。

“喜儿,这位你认识吗?”

拿破仑身后响起介绍声,那声音清晰得就像在一间没有人的寂静的房间里。他扭过头去。

很多人都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在某一瞬间会祈祷自己是在做梦,甚至情愿地球爆炸整个世界灰飞烟灭。拿破仑一扭头猝起的就是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他想如果不是他在梦游就是活活的见到鬼了。

这是个经过复杂包装而令人过目难忘的女人。她如果不是刚刚进来就是一直隐匿在某个角落以至拿破仑没有及早发现她。她穿着一件黛紫色晚礼服,V形领口纵深向下,没有任何挂件饰物的白皙胸脯呼之欲出;一头漂染过的棕色头发修剪得几乎贴着头皮,衬得赤裸裸的颈脖更长更细地伸展着,仿佛在等待着一把宝刀的亲吻;一双不太真实的眼睛像危机四伏的海洋,敞开着诱人去探险;唇线分明的腥红色嘴唇却像熟透了的果实,在人前毫无顾忌地一张一合,似在准备吃人也准备被人吃。

拿破仑阅历无数,美女早已见怪不怪。令他窒息的不是这女人出位的靓丽,而是他从这张脸上一眼就看出另一张脸。

“你叫喜儿?”拿破仑无暇整理自己的表情,不是他不想,而是来不及也顾不上了。

“怎么,我像个吃人女妖?”她说话的语气很唐突,可咯咯一笑又给人一种暖意。

“你们认识?”旁边欲作介绍的人问。

“哟,老爸,你第一次带我到这来,我又怎会认识他?”

她叫他老爸。这半老头儿是本城金融界实权在握炙手可热的官儿,她是他的女儿,当然就不是拿破仑所认识的那个人了。

可是真的很像,尤其是眉宇间那一丝……气。

“你这么盯着人看,换了女人会害怕的。”她对拿破仑说。

半老头儿却嗬嗬笑:“君子好逑,君子好逑。”

她居然羞涩了,推推半老头儿的手臂:“我们已经认识了,不用你介绍了。”

“好,好。”半老头儿果然走开了。

“对不起,”拿破仑索性直话直说:“可你长得真的很像我的一个熟人。”

“是吗?”她偏偏头,笑着说,“不止一个人跟我说过我长得像别的什么人,看来我拥有最典型的东方女人的脸,看谁像谁。”

拿破仑很用心地细辨她的口音,听不出一丝儿乡音,连嗓门都是一个尖一个平,不是她。但是他仍然觉得很不自在,骤然间很多事情都似乎不太对劲了。他把目光调向别处,绕了一圈再倒回来,发现她却一直注视着他。

她犹豫一下,问:“我真的那么像你的朋友?”

“嗯,连名字都像。”拿破仑有点儿恍惚。

她好奇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七喜。”说出这两个字拿破仑费了好大的劲。

她却几乎雀跃起来:“七喜?真逗!也有朋友这么叫我的。她现在在哪?真想见见她,看看我们是不是真的长得一模一样。”

“她?她不在深圳。”拿破仑的声音莫名其妙地有一丝颤抖。

她叹息一声:“哦,太可惜了。”

突然,拿破仑骤不及防地用破釜沉舟的神情说:“你就是七喜!”

她充满同情地看着他,柔声说:“如果你喜欢,也可以像我的朋友那样叫我七喜。”

拿破仑眼神中的感情瞬息万变,时而含笑,时而忧郁,时而却果敢有力。刹那间可以任意变化,刹那间也可以荡然无存。他像不小心掉进陷阱终于能够拔出被夹住的脚,恢复常态地说:“噢,对不起,我想跟别的人打打招呼。”

“你忙吧。”

她善解人意地一转身,裹着紫衣的高挑身躯转眼间没入大厅衣冠楚楚的人群之中。

拿破仑却一时动弹不得,似乎他的元神已随着她的离去脱离了躯壳。他努力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可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是碰见一个女人而已。然而,这个女人却像一封不知该不该拆开的神秘的信,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直捣入他的世界。

直到曲终人散,那个女人才再一次飘到拿破仑的面前。这时,拿破仑正站在酒店门口送客。

“再见!”她向他伸出纤纤玉手。

“再见,七喜小姐!”拿破仑意味深长地把“七喜”两个字的发音咬得很重,与她一握。

“嘻,又多了一个叫我‘七喜’的朋友。”七喜小姐笑道。

拿破仑趁机问:“以后可以跟你联系吗?”

“吾儿要要要发CALL吾要死,记住了吗?”

“521118 CALL 514,记住了。”

拿破仑一闪念,他不能就这么放她走,他要做最后一次试探。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巴园街18号。”

“什么?”七喜小姐没听清。

拿破仑一字一顿地说:“巴园街18号。”并同时注意她的反应。

七喜小姐乐了:“你住巴园街18号?还是想约我到那里见面?巴园街18号在哪?”

拿破仑忽然觉得很丧气。他竭力压抑住沮丧,同时挂上一个曾迷倒不少女人的笑容:“我回头CALL你。”

“晚安。”七喜小姐回他一笑。

宾客一个个离开,拿破仑握一只手,说一声“再见”,门口守候着的侍应生就砰地一声替人关上车门。后来他竟说不上握过的手之中哪一只是七喜小姐的了。

 

2 巴园街18号

巴园街18号是间很有点历史的老民房,纵横方斜一通到底,只有十来平方米。屋主托改革开放的福,盖起一座小洋楼搬迁了,把这里粗粗修补一下做了出租屋。车来水转,也不知住过多少茬租户。最后一茬住客是四个青年,他们的名字怪怪的有趣,净是些常见的水酒名称,不过,特别的入耳,只要叫一遍就记住了。

他们不仅看上去穷,实际上也很穷。屋子里的东西大概除了他们自身和他们身上最光鲜的两套换洗衣服不是捡来的之外,其余的床垫呀、脸盆呀、甚至做饭的锅都是来自垃圾池。这个城市有个绝妙之处,就是只要你不是太挑剔和放得下面子,只要你有足够大的空间,想不花一分钱布置一个很不错的居所一点也不难,垃圾就可以满足你。有一次,他们在一个垃圾池旁边看到一张被人丢弃的真皮沙发,宽宽大大软软的,闻起来还有一股沁鼻的皮味儿,坐在上面的舒服感绝不亚于皇帝坐在他的龙椅上。可惜他们住的屋子太小放不下,恋恋不舍地围着它转了好长时间,轮流让屁股享受一番,直到有人来动手捡了,他们还与之争论是自己先看到的,痛痛快快地吵了一场后,才像沙发的主人一样慷慨地把宝物恩赐给别人。

不过他们不以捡垃圾为生。他们自信地摆动着膀子、手、腿和足踝,在这个逐渐熟悉起来的城市穿街走巷。从小他们就牢记着上辈人的训诫,只要有一双手,就不会饿死。至少,他们现在交得起房租,住在城市一间有街名有门牌号码的屋里,这比那些连自己的落脚点都说不出个子卯寅丑的人强多了。在他们遥远的另一个有具体地址的家,不知有多少人对“巴园街18号”作过生动神奇的传说。事实上,这时的巴园街18号虽说是用垃圾装饰的,却是它有史以来最华丽最丰富的时光。屋子里的角落看不到散发馊味的空饭碗、被遗弃多时的臭袜子、换洗下来的脏衣服,甚至连蜘蛛网都绝了迹。窗台上有一盆城里人过年摆过一阵子就扔掉的柑桔,修剪过后抽芽的枝条上正开着细白的碎花,幽香扑鼻,显示出一种生活情调。批发商装水果毛茬茬的木条格子箱打磨得像上了漆一样光滑,拼接成一张很像样很有点格调的小餐桌。一张皱巴巴的银色反光纸用热水杯熨得平平展展叠成尖角形罩在屋顶垂挂下来的灯泡上,凭空添了几分姿色。两张旧席梦思床垫并排铺在地上,中间仅留落脚的缝隙。床垫每天刷得干干净净抻得平平整整像不曾有人在上面睡过。可乐是个爱干净的姑娘,她把这里的一切都收拾得像自己的灵魂那样一尘不染。墙上贴着一些男人或女人的明星画片,男星是七喜贴的,女星是拿破仑贴的,显现出他们的审美取向和生活激情,只是不知那些俊男靓女屈居在这种地方是否还会像他们脸上的笑容那么开心。比尔是最随和的,任由他们三个干什么,他只会干最粗最细的活,比如,餐桌就是他制作的。

尽管巴园街18号现在很有点家的模样,但他们并不打算在此长住下去。这两年他们一直当这里是过渡时期,终归有一天,他们能换个更好更大的地方,起码一个人一个房间。当然,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说不准,走运的话,兴许明天买一张2元钱的彩票就能中个百万元大奖。不过眼下他们并不寄希望于彩票。他们都不是那种耽于幻想好逸恶劳盼望不劳而获的人,他们深信只要播种就会有收获,而且,他们还知道万一遇上天灾很可能会白辛苦,但他们不会因此而不去耕种。

这一天的经历算得上是非常愉快的。拿破仑从一幢大厦里走出来,当那扇自动玻璃门在他的身后缓缓合拢之际,他驻足回身,目光穿透玻璃门罩向里面。他看见一个年轻人穿着类似警察的威武制服伫立在甬道口,动作和姿态都带有些孤傲,仿佛有种不肯同流合污的坚实。他笑了,笑得有点心跳。那个年轻人就是拿破仑自己。明天,只需要睡一个晚上,他就可以人模狗样神气活现地在这座中央空调开得像冷天头的大厦里走来走去了。他觉得那把穿裙子的小姐冻得嗦嗦发抖的空调真好,他穿着厚布料做的制服,不冷不热,精神和身体都处于最佳状态,足以吸引小姐们的目光。

这时的拿破仑与两年前刚踏入这个城市的拿破仑有了很大的区别。消失得最彻底的是那股土气,代之而起的是发型气度都很有点翩翩公子的味道。只要他不说出身,没有人会猜想他是个入城才两年的乡下仔,这是他刻意要达到的效果。他像歌星那样叉开五指捋了捋蓬松的头发,转身向巴园街18号走去。可乐、七喜和比尔都在等着他的消息。早上他出门的时候,可乐还婆婆妈妈地叮嘱他过马路要小心看车,好像他是第一次单独出门的小儿子。七喜打断可乐的唠叨冲着他翘起大姆指:“你是我们之中最捧的,准行!”

托七喜的金口玉言,他果真行了。他从几十个应征者当中脱颖而出,正式被大厦招聘为保安员。刚才他在合同上颤巍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时还有点不相信这是事实。这是他入城迄今所获的最高职位。

沿路是繁华的大街,拿破仑不时在橱窗的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影像:高抬阔步,勇往直前。在别的时代,他也许是最有锐气的战士,也许是高中的状元,也许是被封官封爵的世家公子,总之是个大有作为的美好青年—只是如今在巴园街18号捡来的席梦思床垫上午夜辗转梦迥时,他常常怀疑自己这一生是不是还没有开始。

穿过建设大街,拿破仑不禁放慢了脚步。这一带全是精品店,金银珠宝、名牌时装、以及全世界最精致的艺术品。他想象着自己大模大样地走进店里,对卑躬谄笑的店主或售货小姐任意指点:“我要这个!”“把它给我包起来!”仅仅因为看着顺眼看着喜欢就买一件东西是多么令人喜悦的事情。买回来看看不顺眼不喜欢了还可以把它扔掉。他可以往垃圾桶里扔值钱的东西而不是从垃圾堆中捡不值钱的东西,那一刻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也许真到了那会儿人早麻木了也不一定。就是麻木了试试那麻木的滋味也不错啊。

拿破仑云里雾里地想着,脚步却相当理智地迈进一家只卖食品和日用品的普通超市。他从冰柜里取出可乐、七喜、还有啤酒。今晚应该好好庆祝一番。他瞅了一眼货架上的拿破仑洋酒,还买不起,心里实在遗憾。他忽然为这个什么都要用钱来交换的世界感到心痛。为了打消令人沮丧的不快念头。他不再流连,匆匆付过钱,出了商店。拐进一条小岔道,再行200公尺,就是巴园街18号了。

跨进屋前夕,拿破仑回复了些好心情。他想自己实际已经很走运了,再怨天怪地会折福的,单是跟比尔比,他就强多了。比尔现在的工作是随时听候一个包工头的通传,包工头一声招呼,他就得去扛水泥包搬泥沙做苦力。可即使愿意吃大苦流大汗,也不是天天有工开,没活干的日子就挣不到钱。而他拿破仑无论如何一直都能寻到比比尔轻松的活和挣到更多的钱。这么想着拿破仑的心就不再绷绷紧而是舒解开了。不过他的脸上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惹得扑到门口来迎接他的可乐和七喜一下子噤了笑声,簇拥着他,想问结果又怕勾得他更加难受,欲言又止。

待拿破仑愁眉紧锁地倒在床垫上,七喜忍不住了,凑上前试探着问:“衰了?”

“嗯。”拿破仑哭丧着脸,心里却乐开了花。

“没事的没事的,东家不打打西家,做保安员有什么好,他们不要你,说不准有更大份工等着你去做呢!别黑口黑脸的了,你这又不是第一次见不成工,明天再寻过不迟。”七喜安慰他。

可乐则安安静静地把准备好的晚餐端上餐桌,说:“饿了吧?先吃饭。”

拿破仑依然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吃不下。”

比尔拽拽他,说:“你今日有点不妥,以前就是给老板炒鱿鱼也不会这样的。”

拿破仑憋不住笑出声,跳起来:“我得到啦!”

“你耍我们!你真坏!”七喜用拳头擂他。

可乐半侧过身,瞅着他,笑意暖暖的,眼睛闪闪发亮,好像在说我早就猜到了。拿破仑心旷神怡,得意极了。他起身打开塑料袋,拿出汽水啤酒。是庆祝的时候了。

饭菜很俭朴,但并不妨碍快乐的气氛。他们有个心照不宣的规矩,凡是谁找到工作或是给炒鱿鱼了,那一天的晚餐都要比平日丰盛一些。今日加的是汽水啤酒,拿破仑请的客。他们围坐在那张因为小而显得摆满酒菜的小餐桌四周,叮叮当当碰过罐子后,饿坏了似的抢着挟菜吃。他们是每月凑钱合伙开饭的,由可乐当家。可乐精打细算使四个人的小日子过得还蛮像个样子。

拿破仑心里实在高兴。他用筷子敲敲碗边以示他有话要说。待大家的目光和注意力一致从饭和菜转向他时,他说:“我有个小小的建议,就是我们每个人都讲讲自己此刻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好不好?”

七喜听了,立即用自己圆而结实的肩膀撞一下拿破仑,嘻嘻笑道:“这主意不错,拿破仑,你先讲,带个头。”

“好,先说就先说。”

在把心愿说出来之前,拿破仑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啤酒,抹一把嘴角边的啤酒沫,挺挺身板子,目光穿过巴园街18号的墙壁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说:“我,要做一个很威风很威风的人。”

大家便鼓掌,又碰杯,行注目礼,仿佛拿破仑此刻当真变成了一个小国的元首。

停了停,可乐有点纳闷地问:“很威风很威风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七喜抚掌笑道:“首先,要穿一身笔挺的华伦天奴西服,要戴一只劳力士金表,脚上蹬的是意大利鳄鱼皮鞋……”

大家听得目瞪口呆,惊讶地看着七喜,不知她为何能对这些东西如数家珍,好像她爹是开商场的大老板似的。

七喜并不理会大家的目光,继续不慌不忙地说:“其次,要有靓车,最好是大奔,又宽又长那种,可以躺在里面睡觉;再就是靓屋,广告上做的全海景别墅,三四层高;哦,别漏了最重要的,是妻妾成群,哗,好威风哦!”

比尔惊疑:“这不比大富豪还大富豪?”

拿破仑却沉醉在七喜描述的图景之中。七喜的话在他听来,宛如一曲动听的歌,说得多好,他怎么就没想到那么细呢?对,还有女人,她们那么美好,那么温馨,那么柔弱又那么有力,他应该得到她们。

可乐问:“七喜,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七喜瞥一眼拿破仑,大声说:“我啊?我就做那样威风的男人的老婆!噢,是正宗太太,不是二奶!”

可乐啐她:“你说些什么呀?”

“你不想呵?那你想什么?”七喜反击可乐。

可乐想了想,挺认真地说:“我只想有份安定的工作,有个丰衣足食的家……”

七喜接着说:“然后为男人生儿育女,做牛做马……”

可乐听出其中的刻薄,脸红了红,说:“我真的没有什么大志。”

比尔看到可乐被七喜抢白,忙帮着说:“可乐的愿望才够实在。”

七喜没好气地问:“那你呢?是不是也跟可乐一样?”

比尔坦诚地说:“就是一样也没有啥不好的,总是做些不现实的梦人会变疯的。”

七喜恨声道:“你,跟可乐真是天生一对!”

可乐的脸再次红起来。比尔也有点发窘。在他的心目中,可乐和七喜都是再好不过的姑娘,他仰慕和喜爱她们两个,尽管喜爱的方式不尽相同。让他感到高兴的是他一向与她们相处很好,虽然她们在性格上截然不同。他偷偷看了一眼可乐,也许是为了平息什么她不再说话,瞧她那样子,完全像个懂事的大姐姐一样让着任性的小妹妹。腼腆而超凡脱俗的可乐,在许多方面都坦荡无私,比如她在四个人当中为大家干最多的事,买菜做饭,保持屋子的清洁,从来都是自觉而毫无怨言。他又斜了一眼七喜,她的温柔可爱仅次于可乐,可她的美看上去却是那么刺目,那么粗野。她身上潜藏着一种可怕的东西,必要的时候,很可能会翻脸无情。她们俩虽各有不同,然而本质上还是相近的:诚实、勇敢、富有同情心。这些共同之处使她们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友谊。他不敢奢望她们当中的谁会把他纳为“对象”,她们是他的女神,只要能照顾好她们,他就心满意足了。只是有时情况往往倒过来,他需要她们的照顾多于他对她们的照顾,这使得他在四个人当中说话是最不响的。

当七喜意识到自己说出的话有点过份时,为时已经太晚。气氛变闷了。她希望马上能够弥补,便用最柔和的声音说:“哎,我不是有意的……”

拿破仑便打圆场:“吃菜吃菜。”

于是大家又开始吃、喝。刚才说过的话似一阵风飘走了,又似一粒种子悄悄落进了心底,谁知道呢?这世界有太多说不清道不白的东西,不是你想咋样就咋样的。不过,胡想想胡说说又没有触犯天条,犯不着认真的。

饭吃完了,他们照例打了几圈扑克。他们没能从垃圾堆中捡回一部电视,晚上的娱乐节目主要是打牌。他们打牌不赌,还喜欢暗地里你让我我让你,每每结局大都持平。这种玩法没有多大刺激,所以,一般打不了几圈就一个个轮着到门口用木板隔开的卫生间冲凉,然后睡觉。

睡觉的时候他们会在两张席地而放的床垫之间拉一道布帘子。帘子左边是男,右边是女。

七喜换了一身碎花睡衣裤,洗过澡的她嘴唇湿润,脸庞晶莹,浑身散发出香皂残留的幽幽味儿。

可乐刷地拉上帘子,挡住那边两双贼亮的眼睛。可乐睡觉前的准备功夫有点繁琐,可她乐此不疲。她先给贴身穿着的牛仔裤加一条细皮带扣紧,再在外面套上一条大一码的牛仔裤。也就是说她要穿着两条硬梆梆的密不透风的牛仔裤才能安睡。七喜总是咬着她的耳朵笑她,不如把腰子底下的东西送进保险公司的保险箱里。可乐却从不理会。她牢牢记住离开家时母亲的千般叮嘱:女孩子最最重要的就是裤腰带要绑得紧。

一间小屋里并排睡着两男两女,呼吸之声相闻,不出点事儿实在是种奇迹。这大概得归功于可乐。她总是把七喜推到靠墙一边睡,而她自己除了穿着双重牛仔裤之外,枕头底下还掖着一把小剪刀,这使帘子那边两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即使蠢蠢欲动也有所慑畏。

这当然是种很尴尬很没有办法很令人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的情境,这使他们亲如一家的感情和友谊显得有所保留又有所防范。不过他们谁都不反对可乐这么做。这仅仅是防范于未燃的一种策略,非常必要。其实,他们每个人都需要,只是可乐用具体形式将之表现出来了。

巴园街18号里的四个年轻人如此这般又过了一天。他们很快就发出熟睡的鼾声。他们来到这个城市之后还从未试过失眠,即使是四个人都没有工作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他们对日子很宽容,他们觉得还有大把时间,一切都还来得及,总之要一天天过下去,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好。

只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这里会燃起一把大火,把一切都烧为灰烬。

 

3 七喜小姐

拿破仑一夜没有睡。不是他不想睡,早两天他就想着等把宴客的事弄完了就好好补足一觉。但他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巴园街18号。巴园街18号就在他的脚下,在拿破仑大酒店光亮可鉴的大堂前后左右或中间的某块大理石下面压着。那一场熊熊大火之后,巴园街18号连同附近很大一片都被铲泥车推平了,尔后,盖起了大楼。大楼的业主换了好几手,最早叫丽宫,其后历经皇宫、天宫,拿破仑大酒店的牌子是今年才挂上去的。有传言说这个地方风水不好,谁入主谁亏,可是旁边的一家银行却蒸蒸日上。拿破仑认为,风水好不好还要看人的命够不够硬,克不克得住。他相当自信,尤其是大老板同意用他的名字来命名酒店。他从不怀疑他有本事令自己和大老板风生水起,直至昨晚他见到了七喜小姐。

拿破仑睡不着是因为在巴园街18号模模糊糊的背景上活灵活现地闪烁着七喜小姐的面影。他要把昨夜遇见的这位自称也拥有七喜这个名字的姑娘与巴园街18号的七喜区分开来,便叫她七喜小姐。问题是现在两个七喜混在一块了,他想把她们分开实在办不到。这使他的脑袋就快爆炸了。他不由得怀疑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存在鬼魂。

“不管这个七喜小姐是人是鬼,我都要弄个明白!”拿破仑把心底积聚的东西用一句话轻嚷出来,且有点歇斯底里,这是失眠折磨的结果。

天已透亮,这个时候找人似乎过早了点,可拿破仑等不及了,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抓起电话。

吾儿要要要发CALL吾要死。

拿破仑这个人不但自知,更能知人,这就是他的超常之处。他算准了七喜小姐一定会覆机的,否则她不会招招摇摇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到底希望这个七喜小姐就是在巴园街18号住过的七喜,还是希望不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巴园街18号里的七喜已化作一撮灰,是他亲手把她装进一个碧绿色的七喜汽水罐里的,他同时还把可乐装进红白相间的可乐汽水罐里,把比尔装进一种德国造的叫黑妹的啤酒罐里,比尔一生没碰过女人,用德国黑妹陪陪他也算尽了拿破仑一份心思。那些当然只是巴园街18号一场惨烈大火过后的几把灰,他无法分清哪一堆灰是七喜、可乐或者比尔,他只是很虔诚地撮起几把已经凉透的白灰,并把三个罐子装进自己贴身的衣兜里护送回老家,选了一块朝阳的坡地垒了三个坟。他无法忘记那一刻全村人的哭声,他们把自己的精华送到城市,城市却还给他们几把一吹就散的白灰。每逢清明时节,拿破仑都想回去祭奠。但他实在害怕,不知害怕什么。他与家乡已断绝联系。为此他累累做噩梦,寝食难安。

莫非七喜没有死?拿破仑被脑子里突然冒出的大胆想法吓了一跳。他实在没法不把七喜小姐当作七喜。如果这是真的(不是不可能的,拿破仑想得越深入越细就越觉得这不是在讲鬼故事),他是把七喜小姐当朋友还是当敌人?他将有这个决定权吗?要是在朋友与敌人之间能让他自由选择的话,他还是希望七喜小姐能做朋友,尽管朋友变成敌人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由朋友变成敌人是最可怕的,因为朋友是多么的了解你,甚至于连你上厕所用几格厕纸,他都可能一清二楚。

拿破仑一个激凌,把事情又倒过来想,这怎么可能?他明明已经把她……

这时,电话铃响了。

拿破仑的心像碾过一辆坦克,感觉不到切肤的痛苦却能清晰地听见链条轧过心脏的嘎啦嘎啦声。他任由铃声在房间里激荡,长鸣一声,歇一下,又长鸣一声,直到即将断线的刹那,才唯恐错失良机般迅疾拿起电话。

话筒里静默了好久。按道理应该由拿破仑先发出声音,但他既然发不出声音,对方只好先说话了。

“是你,我知道是你。你知不知道一大早扰人清梦是极大的犯罪?”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老谋深算又俏皮可爱的孩子在扮鬼脸。

“七喜小姐,我想见见你。”拿破仑不知怎么就这么说了,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自己这样开门见山实在很好。

话筒里传来咯咯笑声:“想结交我也用不着鬼鬼祟祟的呀,CALL了人又半天不出声。怎么,才过了几个小时,就觉得如隔三秋了?”

心里有个小人儿在说,她就是七喜,从前的七喜讲话也喜欢这么拿腔拿调的。如果拿破仑面前有面镜子,他会发现自己的脸白得就像刚刚粉刷过的墙。全身的冷汗又沁沁渗出,他感到天在旋转,地在摇晃,贴在耳边的话筒上细密的小洞洞一个个全像增大了许多倍的蚂蚁。

“喂?喂?”

她的声音又响起,疑疑惑惑的。

拿破仑没有时间细想了。他一向不打无把握之仗,但此刻已不容他有半点迟疑。他不能在这个时候退缩。他没有失败过,如果他在七喜小姐面前失败了,那代价恐怕不止是陪衬点什么。

“我想请你喝早茶,赏脸吗?”拿破仑的声音浮浮的,但听起来也就是像一个男人在追求漂亮女人时那种要命的羞涩。

“也许西餐更合我的胃口。”电话里的声音说,就好似她是吃牛奶热狗长大的。

“拿破仑大酒店西餐厅的厨子也是一流的,想试试吗?”拿破仑的语调顺滑多了。

“客随主便。”对方似乎打了个呵欠,“现在先让我睡个回笼觉,9点半拿破仑西餐厅见。”

电话“咔”地扣上了。

她竟还睡得着?拿破仑呆呆地看着电话机就像看着七喜小姐。他的感觉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费了好大劲把它放上了天,却竟然一去不复返。

好在两个小时以后就能见到七喜小姐了,面对面比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要公平些。拿破仑认为自己处于被人偷窥的明处,他要把七喜小姐从藏身的地方拽出来。对对手多一分了解,就是为自己多增添一分胜算的机会。在没有肯定七喜小姐是朋友之前,他不得不先把她设想为敌人。

七喜小姐果然依时赴约。

人有一种本能反应,就是看到别人对着自己微笑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多看这个人两眼。拿破仑看见七喜小姐的时候七喜小姐的脸正笑成一朵花,仿佛她尚在门外脸上的花就已经开始了绽放,到达拿破仑面前时开得最灿烂最动人。拿破仑正奇怪这个女子怎么冲着自己笑魇如花,忍不住多看几眼,才认出来者正是他苦苦等待着的七喜小姐。七喜小姐早晨的形象跟夜间截然不同,头发清汤挂面,脸上不着脂粉,似乎十分了解和体贴拿破仑的心情,素脸朝天让他看个明白。

真正的女人。

拿破仑的这一声赞叹当然只是在心底里。他没有忘记约请七喜小姐的目的。这时的七喜小姐浑身上下的每一处让人看起来都像一个女人,而如今要找一个完全像女人的女人,真比找一个六头怪兽还难。

七喜小姐盈盈落座。他们说了许多可说可不说的话,面对面坐着喝鲜榨果汁,锯着七成熟的牛扒,在旁人的眼里很像是一对热恋中的普通恋人。但拿破仑却觉得彼此都居心叵测,甚至相互短暂的一瞥也变成了可能揭露真相的威胁。深藏于眼目之下的,是只有他们才能感受到的挑战。真相就藏在面前,等着人去发掘。

但在这个早上,什么都没有被揭露出来。看到七喜小姐手法娴熟地右手拿刀左手拿叉,连喝汤都是极有教养地把整个汤匙放进嘴里不发出一丝声响,而且胃口很好地吃进不少东西,拿破仑不禁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真的是自己心杂生疑弄错了。真正的七喜若是此刻坐在他的面前,必定会把手中的刀叉插进他的心脏而非神情轻松津津有味地嚼着什么西洋食物。

 

4 英雄救美

拿破仑知道自己惹上了七喜小姐就是惹上了麻烦,不过他更清楚就是自己不去惹她,她也一定会惹自己的。只是他没有想到七喜小姐带给他的第一个麻烦就比煮一村人的饭的锅还要大。

他们在拿破仑大酒店西餐厅共进早餐之后的第三天,拿破仑忽然收到她的急CALL,但覆电话过去接听的却是一把恶狠狠的男声,那个花鸭嗓子一声吼得电话线几乎迸出火花:“你女朋友找你!”

接着传来七喜小姐惊恐万状的尖叫声:“拿破仑,救我!”

拿破仑想都没想便冲着电话喊:“别难为她!告诉我你们在哪里!”

放下电话,拿破仑才发现自己多么鲁莽,他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没有弄清楚就一头撞了进去。七喜小姐跟他有什么关系?她真要出了什么事为何不找她那有势力的老爸而偏偏找他?他真的那么关心她吗?他真愿意为她去闯龙潭虎穴吗?

也许,这是个圈套。

现在拿破仑已经很会用三维、四维甚至五维的方式去思考一些事情了,这样才不会忽略一些不该忽略的问题,忘记一些不该忘记的事。

如果想象前方正张着一张网,而自己是条被诱的鱼儿,那是种怎么样的心情?鱼儿固然可以是滑溜溜的,但根本不可能逃离那张网,又怎么办?而撒网的人即使胜券在握,但撞入网的却是条大白鲨,这网又该如何收法?

最坏的结局不过就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之于拿破仑,这似乎是尚可接受的结果。无缘无故谁都不愿去死,即使能拉上个垫背的。将心比心,想必对方也会投鼠忌器。所以,拿破仑并不怕这是桩阴谋。如果不是阴谋,他便充当一回英雄,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反正他这辈子做的好事不多,做一件积回一点阴德。想通想透了,拿破仑才斯条慢理地步出酒店,上了一辆的士。虽然地下车库停着一辆他的专用车,但他觉得处理这种事,最好还是不留痕迹。

拿破仑根据花鸭嗓子的指示寻找而来的这个地点够隐秘的,一看就是适合于藏污纳垢、做坏事的地方。他看到一些神色可疑的人,知道自己已进入了某种地盘。如果警察在街口一露面,这些人便会像秋风扫落叶一般逃窜,只恨爹娘没有给他多生一条腿。现在他们却悠然自在,好像这块地方是他们祖传下来的私家花园。当初拿破仑宁肯多花租金给巴园街18号屋主也不愿省钱住在这种地方,就是因为他不想做这种垃圾一般的人。他穿过拉满蛛网式电线的巷道,敲响其中一扇门,对于他要找的东西,他总有种奇怪的天生的灵敏嗅觉。

门开了,并且不忌讳被人注意地一声咯吱巨响,好像开门连门板一起掀了下来。拿破仑正适应从强光下骤然走进黑暗的视觉变化,便听见七喜小姐又惊又喜的叫声:“拿破仑!”

拿破仑一下子呆了。

他不是被七喜小姐的尖叫声吓呆的,而是被这间阴暗无比的小屋里的情景吓呆的。

屋子里黑黝黝的,连窗户上贴着的旧报纸也黄得发黑。即使外面阳光灿烂,进到屋子里的光已弱近暮色,笼罩着阴森可怖的气味。而眼前的情景,无论谁看见都会像傻瓜一样愣住。

拿破仑疑心自己不小心闯进一个片场,这里正拍摄拙劣的绑架戏镜头。他以为这种场面只有在电影电视上才能看到,想不到一下子却置身其中了。

七喜小姐像刚刚遭受轮奸似的衣服被撕成不规则条条状,若隐若现白花花的身子被五花大绑结结实实地捆在一张椅子上,因为光线阴暗和两条大汉挡在她的面前,拿破仑看不清她的表情。两个大汉一个执刀一个握拳怒目圆瞪地看着刚刚进来的拿破仑。

“带来了吗?”

其中一个大汉问。他的声音比花鸭嗓子好听多了,但绝对不比花鸭嗓子温柔,手中的刀晃出两道刺目的白光。

“什么?”拿破仑又是一怔。他们只通知他来此,并没说要他带什么来。

“他妈的,你小子还装蒜!”花鸭嗓子的拳头跟他的声音一样又闷又重,准确地击中拿破仑的下颌。

拿破仑踉跄着后退一步,忍住痛,用手拦截对方的再度袭击:“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慢慢讲清楚。”

“谁是他妈的君子!对付小人就得比小人还小人!”花鸭嗓子像对拿破仑怀有深仇大恨,扑上来又是一顿老拳。

可怜拿破仑连事情的大概都还没有弄清楚,就血流满面趴倒在地。这时,才听见七喜小姐带着哭腔的哀求:“别打了,不关他的事,别打了,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说话不算数的贱人!”

七喜小姐的脸上也挨了一记清脆的耳光。

拿破仑全身的衣服都弄得脏兮兮的,骨头裂开似地疼。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说:“到底是什么事,要我死也死个明白。”

“看来这妞也没有把你当贴心人,你为她死,真有点冤呢,我还以为她拿了钱倒贴养你这小白脸呢!”持刀汉子用刀背拍拍他的脸,“听清楚了,这事也不是我们哥俩要闹的,是你的情人骗我们说可以弄到200万元贷款,先预支了5%的公关活动费,事成之后我们再付5%回扣。可现在她又说银行整肃,收紧银根贷不出钱来。本来,生意不成仁义在,真有难处也就罢了,只不过吞了我们的10万元总得吐回来呀!你的情人受人钱财,不替人消灾,坏了规矩,你说,这笔账该怎么个算法?”

狗见到另一只狗在啃骨头时,一定会冲上去抢。人最见不得的却是别人发财,见到别人发财,一定会眼红的。更何况别人发的财是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去的,那就不仅眼红,恐怕还会发疯。

所以,拿破仑很理解这两个人的愤怒,甚至有点同情他们。易位而处,假如他的钱被人这么骗了,也许他会疯得更加厉害。

拿破仑往七喜小姐望去。七喜小姐的头发刚才被一巴掌打散了,有一绺像雨帘般流洒开来,掩住了她的半边脸。露出来的另外半边脸,柳叶般修长生动的眉,似冰窖里滚动着黑珍珠的眼,如果嘴角再挂上一抹微笑,那春天就降临到这间地狱一样的黑屋子了。可惜她现在绝对笑不出来。若不是亲眼看见,拿破仑打死也不会相信七喜小姐会如此财迷心窍,甚至小命都捏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还不肯把咬在嘴里的肉吐出来。

他朝七喜小姐挪近一步,说:“把钱还给他们吧!”那语调就像大哥哥在劝任性贪心的小妹妹把抢到手的别的孩子心爱的玩具交还出去一样。

七喜小姐扭动一下身子,但绑紧的绳索因此把她勒得更疼。她无法用手势来帮助增加语言的内容份量,只好光用嘴来表达了:“钱全花了,叫我拿什么还!本来我替他们做事,成与不成他们都得付酬劳的。请人吃饭跳舞他们也有份,凭什么叫我还钱?”

“你他妈混说!”持刀汉子一把揪住七喜小姐的头发,“请人吃饭跳舞都是我们买的单,你根本就是想把钱吞了。”

七喜小姐的头受痛,向后仰着,大声说:“是你们无赖!”

拿破仑觉得这事实在棘手。从感情上,他当然不愿意看到七喜小姐受苦受难;从理智上,他又觉得七喜小姐赖账实在不合江湖规矩,说到底,受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两难之间,他突然想起七喜小姐的身份,想起那个在金融界有头有面的半老头儿。莫说区区10万元,就算再多几倍,他的宝贝女儿捏在别人手中,他会袖手旁观吗?子债父偿也很正常的啊。

一想到这,他就迫不及待地说出来:“不如找你爸爸……”

话没说完,立即被七喜小姐打断了:“别打老头子的主意,他要是肯帮我,款早贷下来了,怎会弄成现在这样?”

拿破仑那块心病又浮现了,他抓住时机问:“他不是你亲爸爸吗?怎么会见死不救?”

七喜小姐冷冷道:“老头子是红楼梦里的贾府老二—贾政(假正)。他一向严禁我扛着他的招牌搞事,这件事要让他知道了,他一怒之下报警,倒霉的可不是我一个。”

花鸭嗓子一听,火了:“把你剁成肉酱在这屋里头挖个坑埋了,看你还怎么再蒙骗害人。”

这人本来就满脸横肉,凶眉恶眼,此刻神色一变,眼睛里冲出一股穷途末路般的腾腾杀气,看上去非常可怕,万一七喜小姐真的不小心踩着他哪根弦,他真会把所说的话变成现实也大有可能。

拿破仑忙对七喜小姐说:“还是还钱吧!”

七喜小姐眼睛一瞪:“还钱?你帮我还呀?”

拿破仑又是一愣。他怎么没有想到他在这里出现,就有可能被转嫁10万元的债务?10万元,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否则七喜小姐就不会宁死捍卫了。他跟七喜小姐非亲非故,凭什么做这个冤大头?他现在有种感觉,感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被人左右着,一步步朝着一个看不见的陷阱走去。那个隐在暗处的人是谁?是七喜吗?拿破仑的思维又乱了,他想不出确实答案,一切都有可能又一切都似乎完全没可能。最聪明的法子就是现在先不要去追究这一点,因为这的确是件非常伤脑筋的事。就像一些平日随手放置想用却遍寻不着的东西,当你不再那么急需它的时候,它却在你手边出现了。有些事情即使不去深究也会自然而然水落石出,所差的只是时间。拿破仑要全力应付的是如何渡过眼前这一关。

他对屋子里所有人笑了笑,笑得很谄媚,说:“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一时半会拿不出来,商量着总有个解决的法子。”

“用不着你和稀泥!”七喜小姐怒道,一点也不像一块躺在砧板上正在被人宰割的肉,“他们要有心放我一马,也不会用卑鄙下流的手段捉我来这里。你不帮我就算了,算我瞎了眼,找错了人!”

拿破仑一时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这女人怎么回事,明明是她在求他帮忙,反过来却对他恶言恶语,真是不可理喻。他这时才觉出自己的嘴角还在流着血,流着苦水,又咸又涩。

持刀大汉冷冷地说:“我们没有功夫看你们两口子耍花枪。你们一个是千金小姐,一个是堂堂大酒店经理,今日不把事情解决了,谁也跑不了。”

事到如今,箭在弦上,容不得他拿破仑后悔了。他既然走不了,就得替七喜小姐解围,要替七喜小姐解围,那10万元……

男人活在世上,多半是为了两样东西:金钱和女人。拿破仑不是圣人,他不想做也做不了圣人,所以不能免俗。对于金钱的价值,他的观念很明确,就像眼下高考考生分分致命的座右铭:“该拿的分一分不能少,不该丢的分一分不能丢”一样,能赚的钱他一分不放过,不该给别人赚的钱他一分不松手。至于七喜小姐,她当然妙得很,不过,这个世界上女人多得很,只要他肯下功夫,只要他舍得花钱,那怕天仙般的女人也不愁得不到……只是这个七喜小姐的确是很特别的,像这样惟妙惟肖地像极了另一个人的人,他这辈子恐怕就只遇上这个。因此,10万元和七喜小姐都很重要。他的银行存款当然不止10万元,可要他莫名其妙就掏出10万元却不知这钱会不会给他带回20万元的时候,他是不会轻易做这种蠢事的,以免将来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想扇自己一耳光。不破财他一样可以安全地带走七喜小姐,最重要的是他首先得保持冷静的心态,这样,智力水平才能处于巅峰状态作出超常发挥。面对刀刃和拳头,他想他拥有另一种更具威力的武器,那就是他的智慧。他运用智慧的时候,就远比持刀者更可畏。他相信他做得到,因为他除了把握每一个机会,还能在情况最危急的时候制造机会,反败为胜。

拿破仑果然是个有急才的人,他觉得自己已度过最艰难的时刻。他不再心慌意乱,他要做他该做的事,说他该说的话:“我来主持个公道。七喜小姐没有把事情办好,是她的错。但你们这么待她,也实在有点过份。山不转水转,生意不成仁义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这种做法,跟杀鸡取卵有什么区别呢?对谁都没好处。钱,我想还给你们也是应该的,不然,七喜小姐有命拿这个钱,没命享那个福,不值(说这话时他与七喜小姐对了一个眼神儿)。不如你们就宽限一段时日,容七喜小姐有个周转的时间,怎么样?”

他很为自己这番话感到得体。这样一来,他转换了自己的身份,不独独是七喜小姐这边的人,而是变成了旁观者、公证人、斡旋者,既不得罪壮汉,也讨好了七喜小姐—横竖过了这一关再说,至于走出这个门户,七喜小姐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那两个人似乎被他说动了,互对了一下眼色。拿破仑的声音更温婉了:“能够听天由命,又能够识时务的人,才是真正的聪明人,这种人才能活得好活得长久。”

“想不到你小子还有点良心。”持刀汉子笑了,不过那笑容显然挺邪乎,“你说得太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想,你也许会很乐意为你的建议做点有实质性的事情。”他示意一下花鸭嗓子,花鸭嗓子立即很振奋地叉开双腿扎稳马步,手还很下作地拍拍裤裆。持刀汉子的声音比拿破仑刚才说话时更温和:“要宽容几天不是不可以的,不过,你得从那下面钻过去,钻一次就宽限一天……”

拿破仑的瞳孔突然收缩,人只有在真正恐惧的时候,瞳孔才会收缩。他刚才还尚在暗暗得意,以为一切都很快迎刃而解,没想到自己此刻的处境根本如同虎爪下的牛羊,刀砧上的鱼肉,他朝七喜小姐望去。

七喜小姐也在看着他。七喜小姐的确与拿破仑所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这本来是她的事,现在却好像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为一个女人去钻一个男人的裤挡,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如果有别的人看见,一定会以为眼前的一幕只不过是种幻觉,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只要是一个神智清醒的人,就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但是拿破仑却做出来了。

他伏下的动作很利索,钻过那个男人猥亵的两胯的身形也很优美,犹如穿越的不过是一扇宽大敞开的门。

“拿破仑!”

他终于听见七喜小姐的反应了。

但他偏偏像没听见一样。他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是像上了链条的爬行物一样,钻过来,钻过去。他忽然觉得这种被虐和自虐其实有种说不出的的痛快,钻十个来回和钻一个来回差别不大,钻一百个来回跟钻十个来回也一个样。

“够了,拿破仑,够了,不要再钻了……”

他听得很分明,七喜小姐哭了。七喜小姐的眼泪令他的呼吸有点阻滞,不过他宁愿是钻裤裆累的。

花鸭嗓子那两条权作为狗进出的洞而扎马的腿也累了。它们晃了一下,干脆挺起来立正,拿破仑的脖子蓦地被夹住。如果这是两条女人柔滑的大腿,他也许不会介意,可这是男人臭哄哄的腿,他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吐出几口积聚多时的秽物。

他的头顶上响起花鸭嗓子比裤裆还臭的声音:“你要是钻个几千下,老子不是要等10年?”

“放开他。”持刀汉子说。他们两个人当中,明显的他是抓主意的。

过了好一会儿,拿破仑才站起身来。他没有忘记他应该说什么:“你们说话算不算数?”

持刀汉子凝视着他,忽然拍手道:“你小子够种!今日就到此为止,半个月后,如果她拿不出钱,再去找你。”他对花鸭嗓子一扭头,“我们走。”

“请留步,我尚有一句话。”拿破仑挡住他们。

“什么,是不是想让我们改变主意把限期改为一个星期?”花鸭嗓子意犹未尽地一吼。

“我只是想请你们让七喜小姐先走,过10分钟后你们再走。”

“怕我们会在外边埋伏?”持刀汉子道,“你真是心细如尘。七喜小姐果然有眼光。”他走到七喜小姐跟前给她解开绳索,“你有福了,找了这么个情人。”

七喜小姐像解放了的鸟儿,迫不及待地扑向门口,想起什么,止住向外冲的脚步,回身唤道:“拿破仑!”

“恕不远送。”拿破仑背对着七喜小姐。从他钻裤裆的那一刻起,他一直没再瞧她一眼,那怕是眼角余光也绝对避开她。

七喜小姐不傻,她早就恨不得插翅飞走,既然拿破仑希望她先脱离险境,她不能装模作样不领这个情。或许,拿破仑此时此刻根本不想跟她在一起。

七喜小姐果真有如饿狼在身后追逐般飞也似地走了。

10分钟后,那两个男人也离开了。

只剩下拿破仑。屋子里似乎比拿破仑进来时更黑了,他看不清自己,但他知道他的全身沾染着鲜血和呕吐过的痕迹,活像一条刚被人毒打一顿的野狗。

一个人想救另一个人(也许还有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目的),换来的代价却是一顿痛打和前所未有的侮辱,他心里的滋味如何?连拿破仑自己也说不清。形势一点也不受他的控制,不由自主的他就被迫领受了全过程。

总比被人一刀捅死要好。活着总比死了好。在走出黑屋子之前,拿破仑最后想到的是:救七喜小姐这样的人,就是给人捅死了,也算不上见义勇为,也成不了烈士。

 

5 女人心

拿破仑醒了,在拿破仑大酒店中央空调机房侧旁自己房间里的床上。

他睡了很舒服的一觉。他实在太疲倦了,尤其是在一次特别可怖的经历之后。当他回到安全的地方时,第一个念头就是睡眠。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了。如果一觉醒来,能把这几天发生的事遗留在梦中,那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日色朦胧,似是太阳刚刚从东方山背爬出来。

可是拿破仑却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东西。那是两颗星星,两颗晶莹透亮的星星。星光把日光覆盖了。

拿破仑复闭上眼睛,如果这是梦,他情愿长睡不醒。但他分明知道这不是梦,因为在他的头顶上空弥漫着一缕很轻很淡又的的确确存在的如兰似麝的幽香,而人若是在梦中是没有嗅觉的。

“醒了?我先倒杯水给你好不好?”

拿破仑无法不睁开眼睛。七喜小姐的脸庞离他那么近,乃至他几乎可以数得清覆盖在如星明亮的美眸上弯弯上翘的眼睫毛到底有多少根。

一个健康正常的男人,一个刚刚受尽委屈的男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能保持不动心,那么他很可能已经是个死人。

拿破仑是个大活人,所以,他心动了。

两个人视线紧紧纠缠在一起,是那种男女之间强烈震撼、摄人心魂的凝视,这种凝视的结果总会引起激情澎湃难以控制的事情发生。

然而,拿破仑就是拿破仑,无论在任何情形下,他都不会忽略自己的处境。

七喜小姐什么时候来的?又是怎么进屋的?他清楚自己并没有邀她前来,更没有打开房门迎接她。如果当你熟睡的时候有个人摸到你的床前,而这个人既非妻子也非情人,还有点敌友不明,你会不会感到害怕?更何况,拿破仑根本就不能把昨天发生的事一骨脑丢在梦中。自然而然,他得先问个明白,那怕是做个不解风情、败坏气氛、大煞风景的傻瓜。

他坐了起来,躺在床上让七喜小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即使是含情脉脉的凝望,心神一散,也觉出点不妥。

七喜小姐似乎有第三只天眼看穿了他的心思,用手掩住他的嘴:“你先听我说,好不好?”

拿破仑只好点点头,贴在他嘴唇上的纤纤玉指凉凉的像刀片,令他更加清醒。

七喜小姐把他当做一个受了过度惊吓的小孩似的,细声慢气地解释道:“你的房门没有上锁,所以我就进来了。我来的时候,见你睡得正香,就没敢吵醒你。”

七喜小姐非但没有一点对他不利的意思,而且表情分明包含着一种能满足男人虚荣和自尊的成份。

拿破仑想起来了,他的确忘了把门锁后面的保险栓推上,任何人只要一旋门把,就可以畅通无阻地走进来。他下意识地瞄了一下房门,现在锁栓倒是推上了。一个姑娘家悄悄摸摸走进男人的房间,还顺手把门锁紧,这意味着什么?

“你来干什么?”

拿破仑似乎并不满意七喜小姐的解释。

七喜小姐受到拿破仑的质问,一点也没有生气。她的眼波荡漾着:“我来谢谢你。如果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我连声感谢都没有,那我就是不折不扣的忘恩负义的混蛋了。”

拿破仑摇摇头。

七喜小姐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仿如拿破仑摇晃的头变成铁锤砸在她的心上。她的脸忽而涨得通红,就像好心做了个很漂亮的礼物送给亲爱的朋友却被不屑一顾。她嚷嚷道:“看看你的样子,一点也不相信我是真心实意来向你道歉和致谢的。你怀疑什么?你说呀!是不是以为我有意整蛊你?你说出来呀!”

“我有说不相信你了吗?”拿破仑说。

七喜小姐一愣,是呀,拿破仑没有这样说呀,话都让她给说完了,别人还怎么说?她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惭愧。但她没有打算急刹车转弯,她继续生了很大的气一般,说:“拿破仑,我知道你恨我,嫌我,对不对?你后悔去救我,是不是?要是你真的不愿意再见到我,你只消说一声,我立即在你面前人间蒸发……”

她的眼泪像坏了的水龙头,哗啦啦溅拿破仑一身水。

做贼的人,总是有点心虚的;而世上的恶人,也总是喜欢先告状,因为他们想藉着不是理由的理由去征服别人。如果这个做贼的恶人恰巧是个女人,再加上几滴眼泪,那效果更是可想而知了。

拿破仑的心不由得软得没了棱角没了形状,向来以女人的保护神自居的男人怎能把女人气成这样?又怎能抵得住这梨花带雨的如泣如诉?还怎忍心再去责问她?

几乎是惶恐的自责,拿破仑连忙拿出一副大哥哥哄任性的小妹的笨拙本领,语无伦次地说:“七喜小姐,你这是……你不要哭了嘛……好好,对不起,算我不对,算我不着,行不?……你这一哭,让人听见了,还以为是我欺侮了你呢……”他果真有几分担心地瞅瞅紧闭着的房门。

七喜小姐扑哧一声笑,像落大闸一样关住了眼泪,噘起嘴说:“你又没有做错什么,谁要你说对不起了?”

拿破仑见雨天说睛就睛,有点不可思议。这时想起自己的主人身份,说:“看我,头昏脑涨的,连杯水都没给你倒。”

七喜小姐要他别忙,好好的眼睛又泛潮了:“我不该拖你下水的,你原本可以不去的。你还怪我么?”

拿破仑又摇摇头。

七喜小姐打开带来的软皮手袋,从里面掏出5扎捆着银行封条的百元大币,说:“我是来给你送报酬的。二一添作五,10万元,一人一半。”

拿破仑大吃一惊,问:“你有钱,那你为什么宁愿吃那么大的苦,冒着生命危险也不肯还钱?”

七喜小姐的鼻腔哼了一声:“他们的钱也是不干不净,我帮着他们花点儿,也算是减少一点他们的罪孽。”

“那你干嘛又把钱分给我?”

“钱呵,你不想要?”七喜小姐斜着眼一只瞅着他一只瞅着钱,“更何况这是你拼死拼活捍卫住的。”

那堆纸币犹如闪闪发光的金子。这种东西好像天生就有种不亚于地心吸力那样的吸引力,不仅能吸住大多数人的目光,还能吸掉许多人的良心。拿破仑忍不住再把视线落在那上面时就再也移不开了,心底掠过一道强烈的电流。就在一刹那间,他觉得他遇见了他的同类,另一个属于他这种族类的人。他们将会彼此认同。

拿破仑在想七喜小姐的话:是他千辛万苦挨过千刀万斩才保住那10万元的。七喜小姐真有诚意要二一添作五,他自然没有理由反对。不过,他尚有疑虑:“那些人要再打上门你怎么交差?”

七喜小姐笑了:“放心吧,我已经叫人摆平了。”

拿破仑忽然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戏弄,他禁不住跳起来:“早知你有那么大的本事!你为什么还要找我?”

“当时,我第一个想起的人就是你嘛。”

七喜小姐伸出手抓住他的双手。他们的手指纠缠在一起。她用力捏着他的手指,示意她可以理解他的猜疑和愤怒。她的手比拿破仑捉过的所有女人的手都柔滑。他有了回应,两个人手的交缠表达出另一种令人愉快的感情的形成。

拿破仑用一种相当实际的眼光打量着眼前的女人。要对她进行客观实在的评价很不容易。拿破仑发现七喜小姐早已经不是他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女人了。在短短的几天内,她像是经过了七七四十九变。第一次在酒会上见到浓妆艳抹的她时,只觉得这个女人最突出的就是活像个附了章鱼吸盘的女幽灵,专吸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第二次见面共进早餐时,又觉得她浑身有种一看就明的味道,是个很纯粹很干净的邻家女孩,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见了,都会生出一种想跟她做朋友的意愿;第三次在黑屋子相见,她简直是个拼了命满世界抓钱的“捞女”,可怜又可鄙;及至此时此刻第四次见面,拿破仑的感觉又完全不同了。她忽而很刁蛮,忽而很柔媚,忽而很通情达理,忽而又跟一只小狐狸没啥区别。一个女人如果能在很短时间内把自己改变多次,而且次次都能给人适度的剌激,这个女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女人心,海底针,拿破仑总算大开眼界了。如果连面对七喜小姐这样的女人他都游刃有余,那就没有什么女人是他对付不了的了。

“你在想什么呢?嗯?”七喜小姐柔声问,那神态宛如多年的恋人。

拿破仑当然没有告诉七喜小姐他在想什么,如果他照实说了,会怎么样?他想象不出。

七喜小姐忽而稚气地好奇问道:“你怎么起了个外国人的名字?”

那堆钱静静地躺在一旁,他们谁也不再看它说它。虽然拿破仑没有明确表示收了它,但要是还继续那个话题就未免有点低级趣味了。所以拿破仑很高兴七喜小姐转换话题。他自自然然地反问:“你呢?为什么叫喜儿?”

七喜小姐笑着说:“哦,我原名就叫杨喜儿,七喜是朋友们叫开的。”

“你爸爸怎么会想到给你起个苦大仇深的白毛女的名字呢?”很小的时候,被大人驼在背上翻山越岭去公社看电影,还记得有个满头长长白发的女人在银幕上踮起脚尖舞来舞去,大了一点才知道那叫白毛女,很苦很惨的一个女人。

七喜小姐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我出生的时候,我爸爸当作天大的喜事,起名喜儿,恰巧他姓杨。我妈说,喜儿命苦,给我起个贱名儿好养。我听说乡下人为了令孩子健康成长,喜欢叫阿狗阿猪呢!”

拿破仑的脸肌一下子有点儿僵硬,他发现自己接这个碴是多么愚蠢,如果能让他改口重说一句,他情愿还给七喜小姐一万元。

七喜小姐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的反应,接着说:“你爸爸一定是个很有学问的人,给你取了个这么威风凛凛的名字。啊,拿破仑是你的偶像吗?百家姓有姓拿的吗?你是不是少数民族?”

拿破仑就像突然遭人连续刮了十几下大耳光一样,有些不相信,有些愤怒,甚至有扑上去卡住七喜小姐的脖子的冲动。他盯住七喜小姐,这张脸的背后还藏着另一个灵魂的感觉又攫住了他。

七喜小姐的脸上升起一抹红晕,她扭捏不安地说:“怎么你总爱盯着人看?我头上长角了吗?”

拿破仑心想,你头上没有角,可浑身都是看不见的刺。他觉得自己最好变成个棉花袋,把七喜小姐连同刺头全包裹起来。

七喜小姐忽然醒悟出什么似的,又问:“你盯着我看,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很像你说的另一个人?”

女人太多嘴多舌的时候就十分的不可爱。不过七喜小姐从来都不在乎自己在拿破仑的眼里可爱还是不可爱,她有问题就非提出来不可:“她是个怎么样的人?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不同寻常的事?”

拿破仑脸上的表情早已不受控制了,为了使自己不至于拿把刀子宰了七喜小姐,他缓缓走到窗前。

早晨的城市,就像一个夜间纵情狂欢的青春少年,倦慵懒散地总想在床上多赖一会儿,但只要一蹦起来,立即就精神奕奕,毫无睡眠不足之类的疲态。拿破仑大酒店的玻璃窗是全封闭式的,在室内感觉不到一丝外面的新鲜空气,只能看到马路上冲锋陷阵一样的汽车以及人行道上零散的步行者。细心一点的话,还能看到绿化带上亚热带植物宽大的叶子在风中翩翩起舞。这能令人心情舒畅。

但现在拿破仑不会有好心情去观赏窗外的一切。他脑子里盘旋的,是怎样才能摆脱身后这个魔鬼似的女人。

七喜小姐似乎不知道自己问了一句最不该问的话。然而这是她最想知道的事情,她怎么忍得住不问呢?所以,她偏偏不识相地大声冲着拿破仑的背影追问:“你们曾经相爱过,但后来又分开了,对吗?”

看样子,她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是不是每个女人都喜欢像个探子一样深究别人的感情故事?还是除此之外,她真的找不出更好更适宜的话题?

也难怪,亘古以来,最令人津津乐道的就是存在于男女之间的感情故事,那怕是一段最自然、最平淡、最没有花样变化的爱情故事,也很吸引人。尤其是听者刻意打听,说者又是当事人之一的时候。

总是喜欢去揭发别人隐私的人,就跟一条总是喜欢吃屎的狗一样令人憎恶。不过,很奇怪地,拿破仑的心情已经变了,他忽然很乐意跟七喜小姐讲讲另一个七喜的故事。

拿破仑是个怎么样的人?凡是认识他的人,又有几个知道他的出身、他的思想、他的感情、以及他的过去?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当然不是真的不知道,而是他已经忘记了。

他又怎么能忘记呢?人生当中还有什么比“忘记”更难做到的事情,他居然做到了,也就是说,他得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忘记。可是,为什么要忘记呢?

不幸的是,真正的忘记是不存在的。人最大的悲哀,往往就在于总是在一些不适当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想起一些不应该想起的人和绝不可再提的事。给七喜小姐轻轻一勾,拿破仑那些“已经忘记”的东西便沉渣泛起了。

拿破仑是怎样回过身来,坐在七喜小姐身边的?七喜小姐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安安静静,犹如幼儿围坐在大人膝前那般双手托腮,一副听得很入神的样子的?

世界上有无数流传千古的动人故事,而最引人入胜最扣人心弦的,又非爱情故事莫属。拿破仑的神情很平淡,七喜小姐却无比专心注目地听,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没有漏掉。是什么样的故事令她如此入迷?拿破仑说出来的故事究竟是好听?还是感天动地?抑或离奇有趣?

在这样一个早晨,讲故事的和听故事的人,都显得有点不可思议的古怪。

 

6 拿破仑的爱情故事

如果一个男人在心里把两个女人比较来比较去,始终不知道哪个更好,又无法割舍任意一个,就会不由自主滋生出妻妾成群、享齐人之福一类的念头。这是中国男人历史悠久的梦想,任何男人只要一有机会,莫不愿意亲身实践一下。

两个女人同时爱上一个男人,已是一件不很愉快的事情,更令人烦恼的是这两个女人偏偏又是最好的朋友,从小一起玩泥沙、穿开裆裤长大的,现在又同住一屋,同煲同捞的金兰姐妹,连公平竞争的口号都不敢叫出来。这就注定了会上演一些再高明的导演也很难预定的情节。

可乐和七喜有许多经历是相同的,这些相同令她们的友谊倍添历史份量。她们同一年出生,同一天入学启蒙,同一天中学毕业,又在同一天一齐离开家乡来到这个城市。

有的时候,两个人同时有一模一样的想法,同时做一模一样的事,没有什么不好;可有的时候,两个人同时产生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这两个人偏偏不是一男一女,也偏偏不是发生在彼此不相干的人之间而是同时想着同一个男人,就真的大大不好了。

不好互相倾诉,不好向对方解释,不好处理大家的关系,也不好向所爱的人表达。爱情和友情谁都想二者兼得,若是只能选择其一,这就跟一个男人要从两个分不出高低的女人中只选其一那样,不只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而且令人受尽折磨。

再深厚的友谊,不慎掺杂了具有难言之隐的三角恋爱在里面,这段友谊恐怕会如同一杯新鲜啤酒暴露过久,慢慢就会变得没有气没有味了。如果这个三角恋的对象偏偏三心二意无所适从的话,这杯酒就非但失去了醇香,或许还会溲得令人喝不下去。

喝不下去的酒只有倒掉。

若果任由自己像杯变了味的啤酒被人倒掉,那是件很难受很伤男人面子也很伤男人心的事情。当拿破仑发现自己像一件物品被可乐和七喜暗地里让来让去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感动。女人,怎么就这般愚蠢?

有的男人想要得到一件东西,便无论如何都要得到;有的男人贪心,得到一个女人还不够,还想得到两个或者更多,当然也不是难事。此时的拿破仑,虽然没有多少爱情经验,但有许多东西是天生就会的,无师自通的。以他的聪明才智,要在两个纯真的姑娘之间各个击破不应该是件比登天还难的事。

拿破仑采取了最普通的手法。当然,之于第一次向女孩子发动进攻的拿破仑,这也许是最保险最节俭最容易见成效的手法。他买了两张电影票,一看片名就知道是出悱恻缠绵的爱情大餐,相互钟情的男女看了,必定会有些情绪上的感染乃至手脚和身体不安份起来。平时拿破仑很少看电影,不是不想看,而是看不起。一张电影票至少要三四十元,两张票再加上与女孩在一起少不了的零食饮料,看一场电影就消费掉他一个星期的伙食费。不过,今天不同,今天的拿破仑无论如何也要像个大款,追女仔连电影票的钱都舍不得花是不可能成事的。

电影是夜间第二场。这个时间比较合适,也比较从容,看完电影夜渐渐变深,恰好是恋人们难舍难分的时刻。拿破仑在晚饭前悄悄把电影票塞进正在做饭的可乐手中。本来,他很难抉择是先请可乐还是先请七喜,后来他咨询了上帝,上帝告诉他把电影票交给他放工后回到巴园街18号第一眼看见的女人。这个女人恰好是可乐。

刚吃过晚饭拿破仑把碗一放就对屋里的所有人说天太热了,他想出去透透气。除了可乐,七喜和比尔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们晚上也经常出去的。他们对这个城市已经相当熟悉,知道荔枝公园的大家乐几点钟开锣,知道大剧场露天广场什么时候有表演。他们有时候成群结伴出去,有时候又会单独行动。所以,拿破仑今天虽说走得急了点,但也没有谁多嘴问句什么。

拿破仑在电影院门口等了很久。等待从来就是一件非常折磨人的事,尤其是在等情人。直到电影开场的铃声响了,拿破仑才醒悟到可乐可能已经迳直入场了。他匆匆进去找到自己的座位,相连着的位子却是空的。蒙着一层柔软绒布的椅子上仿佛长出了钉子,令他坐卧不安。电影开场了,拿破仑眼前只是一片刺目的光,至于银幕上的人在做什么和说什么,他一点也看不见听不见。这样看电影肯定是活受罪。就在拿破仑忍无可忍正要离场之际,一个女子摸黑坐到他的身边,是七喜。

怎么会这样的?拿破仑始料未及。很明显,是可乐把电影票给了七喜。可乐会跟七喜说些什么?拿破仑的心七上八下,无从猜测。不过,可乐善良纯朴,也断不会说些对他不利的话,否则,七喜就不会来了。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高兴之余也有点恼火,他觉得可乐真是不识抬举,她不该把他出让给七喜的,这是对他的蔑视。他想,有朝一日他会向可乐讨还这笔小债的。

这场电影看得并不如预期的美妙。拿破仑偷眼盯着七喜的时间比看银幕的时间多得多;七喜呢,一坐下来就有如老僧入定,看不出她到底有没有在看电影,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看电影时应有的喜怒哀乐表情。

电影散场了,他们夹在人流中往外走。周围的人都显得有点急性子,好像外面还有什么宝贝等着他们去捡去抢似的你推我撞。拿破仑趁机想拉住七喜的手以免被人流冲散了,但七喜宛如鱼儿般一下子游远了。

拿破仑紧紧跟着七喜。在十字路口,拿破仑的脚步有点犹豫,向左拐是回巴园街18号的路,向右拐则通往一处种有许多荔枝树的公园,而公园是日夜免费开放的。眼看七喜就要向左拐了。他赌博般捉住七喜的胳膊,说:“走这边。”

七喜拧拧身子脱开拿破仑的手,迟疑一下,终还是听了他的话。走了几步,七喜又停住了,站在白惨惨的路灯下问他:“你为什么不直接把电影票给我而要让可乐转交?”

拿破仑终于明白了七喜为什么既来了看电影又把他当作仇人似的。他如同通了灵般冲口而出:“你是不是真的那么傻?真的不明白我的用心?我这么做,就是想告诉可乐,我喜欢的是你!”

任何女人只要听到自己心爱的男人断然否定对情敌的情意,表达出只爱她一人的信息,都会激动万分的。这是很自然的反应,更何况七喜是个未曾经历过爱情体验情窦初开的纯情女孩。她正为自己对拿破仑的感情既难以放弃又难以追求而不知如何是好,拿破仑的突然表白,对她来说不啻是声惊雷。自晚上从可乐手中接过电影票就一直绷绷紧的心轰地被雷击散,她根本来不及怀疑,又或者她根本就不愿意怀疑。拿破仑是个很能抓住机会的人,见形势一片大好,即刻不失时机拉起她的手。

接下来的事就水到渠成了。既是郎情妾意,手拉着手向公园走去,而且越走越远,越走越往人影稀少的地方钻就很顺理成章了。

大街上的人来人往,商店和酒吧闪烁的灯光,公园小道上一对又一对擦身而过的男女,都被他们甩在身后,甩得远远的,什么都不见了。他们终于停下来,四目相视,念咒一般,彼此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七喜。”

“拿破仑。”

这两个名字在空气中温柔地徜徉,既不像别的字眼和别的名字那样一出口就烟消云散,也不像随意哼唱的歌声转瞬间就飘得无影无踪。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躺倒在草地上。等七喜醒悟过来,已被压在拿破仑的身体下了。她很想推开又无力推开,她很想不让他得逞但心底里竟又还真的有点渴望他那么做。总之很莫名其妙,很害怕,又很欢喜,很别扭,又并非完全不乐意。她不敢懊悔,也无从懊悔。她发现那种叫做“爱情”的东西很像嚼烂的香口胶,一旦沾上了,任你抠你搓都脱不掉。后来他们再次光顾这个公园遭遇警察突击清理明目张胆地做色情买卖的男男女女时,不禁后怕,庆幸那个夜晚上天放过了对他们的惩罚。

待他们重新坐起来整理衣衫,七喜发现她裙子下的一双腿布满了蚊子叮咬的疙疙瘩瘩。刚才欲火焚情之间不觉得怎样,静下来却奇痒无比。这是非常扫兴的事。看看时间也不早了,因全身痒痒而败了情绪的七喜对还沉浸在某种不可言喻的成功之中的拿破仑说:“夜了,我们回去吧。”

由始至终,他们俩谁都没说多少话。他们交流了身体却没有交流思想,这也许就是七喜莫名的不安越来越浓的原因之一。不过拿破仑可不在乎这一点,他只是觉得今晚的收获大大超额了,如果再跟七喜呆在黑黝黝的公园里恐怕会乐极生悲。他内心很感谢七喜的提议。

快到巴园街18号的门口,拿破仑停住脚步,对七喜说:“我们这么做,会不会令可乐很伤心?”

七喜这时才想起自己把可乐给忘了。一旦意识到可乐很可能会因为失恋(其实也还不算真正的恋爱)而伤心欲绝,七喜就于心不忍。她不是有心要跟可乐争夺拿破仑的,她爱拿破仑而拿破仑也说只爱她。她没有看穿拿破仑突然提起可乐的用心,她强烈感到自己做了件很丑很丑的事,甚至害怕再见到可乐。

拿破仑又说:“不如我们分开入屋,扮成我们并没有一起看戏。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跟可乐讲清楚。我不想因为我们俩好弄得几个人散伙。”

这也正是七喜不想看到的,所以她点点头表示同意拿破仑的讲法。

拿破仑说:“那你先进屋吧,我再在外面转转。”

“嗯。”

七喜心里有点纳闷,这爱情怎么一点也不像戏里演的那么甜美快乐,反而涩涩酸酸的总像丢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似的。她毫无要跟拿破仑多聚一刻的眷恋,心事重重地先入屋了。

七喜进屋的时候,可乐已经拉起布帘子睡了。比尔不在屋里。这也是巴园街18号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只剩下一男一女,是不会都上床睡觉的,必须等到第三人回来后方可男的女的都睡。

七喜看着可乐不改初衷地穿着两条牛仔裤蜷缩在一起的身子,心里一阵颤栗,连忙换下有污迹的裙子。她想了想,摇醒可乐,对她说:“可乐,我晚上没有跟拿破仑去看电影。”

可乐一点也不像刚刚被人从梦中惊醒,她眼睛亮亮地望着七喜,过了一会才说:“你真傻。”

可乐永远像一泓水,但不一定就让人一眼看到底。一个人有一分深度就多了一分力量。对人生的体验,可乐的收获可能较七喜多,因为她能冷静地观察。在七喜看来,可乐这一天似乎与前一天有很大的不同—她忘记了自己今天与昨天的差异更加巨大。当她的目光与可乐的目光相交时,随即似受惊的鸟儿那样一掠而过。而可乐则如同一棵永远钉在土地上的树。七喜在可乐深邃空旷的眼眸里发现自己缩成微细的一点,突然感到她根本不该弄醒可乐,更不该编造弥天大谎,想改口也来不及了。她不知道可乐信还是不信。如果今晚跟她在一起的不是拿破仑而是别的男人,她或许会把可乐当作知己细细地诉说感受。可惜,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可乐一向很沉默,见七喜不再说什么了,便说:“累了就早点睡吧。”

两个人躺下来,都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听见比尔和拿破仑先后进屋。七喜虽然隔着可乐、布帘子和那边的比尔,还是能感觉到拿破仑的气息。为此她感到自己“挺不要脸的”,幸亏熄了灯,可乐看不见她发红的脸。

拿破仑轻儿易举地得到了七喜,却面临着更大的困扰,可乐呢?他竟比从前更加强烈地想着可乐。

拿破仑有了七喜还想着可乐,并非七喜不好。不,七喜好得很,简直妙不可言。她的嘴唇是全然清新温暖的,她的身子充满青春的野性和活力。跟她在一起,拿破仑感到酣畅无比。七喜就像夏伏天的冰淇淋。

但可乐跟七喜截然不同,正因为两人完全相异,才令拿破仑当初难以抉择。他把电影票先给了可乐,是否潜意识里他更喜欢可乐?虽然那天晚上误打误撞跟七喜在一起,心花怒放之余又有点不满足。一种利己主义的膨胀使他不仅没有对这种用情不专的自私自利之心作一番自责,反而促使他更多地接近可乐。

男人没有不花心的。花心的男人总是很为自己有一颗花心而骄傲。花心说白了就是有很多颗心,有很多颗心的男人总比只有一颗心的男人感觉要好,起码在数量上已经胜人一筹。拿破仑觉得自己有这个能耐,燕瘦环肥,只要他喜欢,总不该放弃的。

在某种程度上,七喜也算帮了他的忙。尽管七喜着魔似的与拿破仑如胶如漆,宛如一只渴极的鸟儿在很深的水边不顾一切地吮饮着,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只要有可乐在场,她就会硬起心肠表现出对拿破仑无比的冷漠,借以掩饰他们之间的关系。这对拿破仑来说,实在是很好的掩护。

有的女子如同一枚硬壳果,不用钉锤用力砸打就很难敲开。

拿破仑虽说初涉情场,但已经能准确地捕捉到许多东西。对付可乐,他选用的显然就是这么一种法子。

他冲着可乐大吼大叫:“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来看电影?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苦?我一个人像条疯狗似的在大街上盲目地钻来钻去,差一点就喂进车轮子底下成了冤鬼,你知不知道?”

可乐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她被吓坏了,抖索着手中的一根青菜说不出话来。

这天,七喜所在的工厂赶一批货要加夜班,比尔的包工头在市郊接了一单装修工程,他们都要很晚才能回来。也就是说,在晚饭这段时间,巴园街18号里只有可乐和拿破仑两个人。可乐放工后如常做饭,刚开始择菜便收到拿破仑以戏剧性的口吻连同逼真的表情发过来的一排排重型炮弹。

“你能想象我那时有多恨你吗?我恨不得把你吃了!”

拿破仑越说越像了,给人看上去,不得不承认真的是那么回事。

可乐被轰昏了,她惊慌失措,垂下头,根本不敢瞧着拿破仑,细声说:“我,把票给了七喜。”

“你凭什么帮我作主?我给谁就是喜欢谁!”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像是被雷击中一样愣怔住了。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之后,可乐慢慢抬起头,凝视着拿破仑,线条圆润而美丽的大眼睛里,竟荡漾出前所未有的情怀。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像一枚被敲裂的硬壳果,情不自禁露出了里面柔软脆弱的心。

拿破仑对可乐的变化了然于胸。他迎接可乐视线的眼睛闪过一丝因良心跳动而起的惊悸,很快又被得意感取代了。那种攻陷堡垒的感觉是任何一种愉快都比不上的。

对于一个已经被敲开的硬壳果,若是再用钉锤去砸,很可能会连壳带肉一块砸扁。拿破仑懂得掌握火候。于是他立刻变得温柔起来。他拉起可乐的手,把她手中被揉捏得比煮熟了还软还烂的青菜拿掉,声音很动人地说:“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心里也有我。”

可乐给火烫了似的缩回手,喃喃道:“真的?”她想起什么,“那你看出七喜的心没有?”

拿破仑忍不住又要挥动锤子了。他情绪激动地说:“你别老为别人着想好不好?干嘛老七喜长七喜短的?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我又不是什么东西,可以像电影票一样让你做人情送给别人。我喜欢的是你。是你,明白吗?”

这样的锤打可谓下下中的。只要是正常的、动了情的女子,都会喜欢这种锤打的。可乐的脸红了,不只是脸庞,连耳朵根也红了。

少女羞涩的脸红在拿破仑的眼中无异于一片迷人的风景,自然而然沉醉其中乐而忘返。没有哪个女人不爱听情意绵绵的话,也没有哪个女人会拒绝情人的怀抱。

但拿破仑估计错了。他以为大门已经为他敞开,迫不及待想长驱直入,不料却兜头撞在匐然磕紧的门板上。

可乐的脸本来是通红的,现在红潮已经褪尽,继之而起的是恐怖的苍白。她像遭到猛虎突袭的小鹿,没发出什么声响就惊跳着缩到墙角,画地为牢“刷——”一声拉上布帘子,隔着屏障颤声道:“你别过来!”

那层布帘子实在太可笑,太不堪一击了。但拿破仑却忍住了。他不仅忍住全身燃烧着的欲火,还忍住了对不解风情的可乐过激反应的羞恼。就算她再坚贞,也不至于这般如临大敌,视他为恶魔呀!

如果拿破仑还有一点理智的话,就会清楚对可乐这种女子是绝不可以操之过急的,否则,后果将会惨烈无比。幸好拿破仑自编自导自演这出戏之前就有了精神准备,所以,他用一种委屈极了的声音对布帘子后面的可乐说:“我会等的。”

这句话说得很有水平。帘子后面的可乐停止了颤抖,同时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

拿破仑深谙欲擒故纵的道理。他拉开门,走了出去,心想把可乐独个儿丢在屋里让她难受难受,反省反省。这时,他感到饥肠辘辘,有点懊悔干嘛不把话留待晚饭后再说,早知这种结果,说啥也先填饱肚子。

其后的一段日子,巴园街18号的气氛变得怪怪的。七喜和可乐各怀心事,本来她们是闺中腻友,从前有什么想不通的事都会说出来互相开解。现在她们一个唯恐乐极生悲,一个正处于彷徨苦恼之中,却不能毫无隐瞒地倾诉。反而越想守住秘密,就越容易在脸上挂出心里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的信号,就总感到已被对方识穿了秘密。连比尔都觉察出不太对劲可又说不出到底哪儿不对劲。拿破仑则一边搭着七喜这辆轻便快车,一边想着如何才能更便捷地转上可乐那辆看似慢吞吞但肯定有丰富观光内容的慢车。

可乐不知道是心里憋得苦,精神上的一根弦绷断了,还是真的劳累过度—最近她在工厂升做了“线长”,管两条流水线,忙多了,好端端的就病倒了,而且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躺下就起不来了。

这对于拿破仑来讲,简直是天赐良机。他一有空就端水送药,十分殷勤,竟一点也不怕七喜嫉妒。

其实七喜真的觉得眼睛里长了刺似的,但拿破仑赌咒发誓地对她说,他对可乐好是因为他们俩在一起可能伤害了可乐,说不定可乐的病就是因他们而起的。所以,现在一定要可乐得到安慰,把病养好。这番话听上去有情有义,七喜又岂能反对呢?更何况一个女人倘若醉倒在爱情的蜜汁里,思想总会迟钝些、糊涂些,也就不会去想,不愿去想,更没有时间去想。

可乐的病来得怪,好得也怪。卧床几天,一点都看不出起色,突然间说好就好了,并且趁上班的人还没回来,上街买了菜,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最先回来的是拿破仑,他惊讶地发现可乐不仅起床了,还能行走如风,还能做出香喷喷的饭菜,而且,脸上还挂着好久没见的笑容。他高兴得不知所以,嘴里说着:“你的病刚好,要多多休息。”心里却想你可别失惊无常地又倒到地上去了。

饭菜摆上桌了。饭菜渐渐凉了。可乐的脸色变得有点不太好看了。

拿破仑这时才说:“不用等了,他们都得很晚才回。”

这种情况是经常发生的,只是这几天七喜和比尔一下班就开水烫脚似的赶回来看她,今天却知道她的病好了一样,该加班的加班,该迟归的迟归。

可乐掩饰住失望的心情对拿破仑说:“那,我们吃吧。”

两个人吃饭,也是很平常的事。不过今天这顿饭吃得有点恍惚,两人都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说。拿破仑有了上次的教训,埋头吃饭。可乐煮的菜虽然放凉了,但味道还是不错的。拿破仑曾想过,如果有这么一个女人为他煮一辈子可口的饭菜,恐怕也是件很美很享受的事。

可乐吃饭,拿破仑就给她挟菜;可乐洗碗,拿破仑就帮着收拾。他的身体语言比用嘴说出来的话更有效果。他在可乐身边拂来拂去,他的手,他的身子,常常因为地方狭小而不经意地碰到可乐的手臂,可乐的肩,可乐的背,有一下还失手撞向可乐的胸。

这种情形对可乐来说是相当刺激的。她不能总装着被人调戏般一次次惊跳起来,因为拿破仑的动作看上去完全是无心的。但一下又一下,可乐体会到的每一种感觉,都是前所未有的新奇刺激,每一种刺激都可以让人冲动,甚至让一个最骄傲最保守的女人冲动。

可乐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身体上每一个部位都发育良好,而且她非常懂事,所以才会在夜间穿两条牛仔裤系两条皮带睡觉。此刻,她感觉到内心深处有股原始的沉睡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睁开眼睛。这种苏醒通常是女人最不愿意让别人看出,甚至连自己也不肯承认的。

拿破仑没有轻举妄动,他对可乐还有一分顾忌。这种女子很容易玉碎,他的每一下试探都如石沉大海。女人的心的确犹如海底的针。

也不知可乐想什么想得出神了,在洗碗槽前脚底一滑,就在她的后脑勺着地前的一刹那,拿破仑身手敏捷地飞扑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天下有好多事总是这样奇怪,明明万无一失的计划往往行不通,明明看着是死路一条,却偏偏柳暗花明。

那种因为骤然失去重心而引起的缥缈与虚幻,使可乐感到腾云驾雾般,拿破仑孔武有力的胳膊和胸膛,又使可乐像一块冰遭遇艳阳瞬间融化成水。

可乐的病的的确确是种心病,这些天来拿破仑对她的关怀和细心使她豁然明白这个男人对她是真心的,病也随之而去。现在,拿破仑把可乐轻轻地放在床垫上,手和胳膊都没撤退的意思。可乐涨红着脸,紧闭着眼睛。

男人到这个时候若还能守得住,那他就是木头做的。拿破仑的手,搜寻了起来,就像在一片肥沃的土地上拓荒的犁,一路伸延下去。

他触到了可乐的腰带。

对某些女人来说,她的腿比她的头她的脸更重要百倍,因为她全身最值得珍惜的地方不是在头上在脸上而是在两条腿之间。可乐曾经下定决心要好好保护这个地方,宁死也不容他人侵犯,宁死也不让她的裤子离开。只是此时此刻,连她自己也清楚得很,她能够用出来的力气已经不太多了。

可乐哭了,她流着泪问:“男人是不是一定要拿了女人这个东西才是真的爱女人?”

拿破仑为了不吓着她,动作变得轻柔。他搂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尽量让她平静下来,安慰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那,求你别这样。”

拿破仑把脸俯在她的脖子边,声音显得比可乐还伤感:“我真希望你是属于我的—我一直都这么希望着,自从我们一起来到这个城市我就这么想。可是我一直没有勇气跟你说出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噢,拿破仑!”可乐哽噎着说不出话来。

“男人和女人相爱的时候都会做这种事的,这很正常,这不是丑事。”拿破仑耐心地循循善诱。他一边温柔地耳语,一边小心翼翼地用双唇从可乐的耳侧向她的嘴扫动过去。他的嘴唇潮湿而有力,仿佛有种催人欲醉的力量。可乐闻到他身上一股男人才有的汗味,看到他那被太阳晒得黝黑健康的皮肤,被他眼睛闪烁着的热切和祈求的光芒所灼昏。她心慌意乱不知如何自处,只好任由自己放倒在一片黑暗而温暖、只有他和她嘴唇之间存在的空间中。

拿破仑从容地解开可乐衣服上的钮扣,有一颗因为线松了还给扯脱了。在解裤子的时候,可乐的身体变得凉冰冰的,她在尽最后的努力:“别这样,我真的不想这样。”

拿破仑说:“你也别这样,我不愿意你这样。你知道我想这样做已经多久了?很长时间了,你大概永远也猜不到有多长时间。不过我知道值得一等。你别让我再等下去了,好吗?我知道你害怕,不过你听我说,你以后会明白的,在这方面,女人和男人一样,都是想要的……”

可乐觉得自己被人一下子抛向空中,又一下子跌落。在心底,她怕被他认为她是呆板的、墨守陈规的或是令人厌倦、脾气倔强的人。她不知道除了让拿破仑做他想做的事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法子令她显得可爱。

她坚守已久的阵地渐渐被攻破了。她的身体长得极为匀称,简直像蓓蕾一样,如果不是被过早采摘,将来必定出落成一朵光彩夺目的鲜花。

但愿花谢了还会再开。

拿破仑要做的事做完了。可乐趴在床垫上,浑身疟疾似的又冷又热,但头脑却清醒了。她看见自己裸露着的上身和被拉开的牛仔裤,立即感到一种铭心的羞耻。她的眼泪泉水般冒涌。

拿破仑见过许多女人的哭相,也见过许多女人的眼泪,但没有一个女人的眼泪令他如此悸动。可乐不是在哭,她只是在落泪。拿破仑悚然一惊,他感到自己的残酷。那一刻,他的良心发现了,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永远不能弥补的错事。有的女人,把那个地方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攫取了它就等于攫取了生命。他不禁后悔,并微微发抖,内心油然升起一种深深的歉意:侵犯这么一个女人等于犯罪。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给自己惹了很大的麻烦,这个麻烦已经开始了。

 

7 销魂醉

什么是动听而引人入胜的故事?什么是没多大意思让人听了几句就呵欠连天不忍卒听的故事?动听与否,其实不会有绝对的标准,最重要的还是取决于听故事的人,他的情绪、他内心的感受能不能与所听到的故事产生共鸣。

无疑,拿破仑讲了一个非常引人入胜的故事,因为七喜小姐不仅没有打呵欠,而且由头至尾眼睛睁得大大的,连眨眼次数都比正常的少很多。她不发一语地静静聆听。共鸣的产生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七喜小姐的眼眸常常有晶亮的泪珠欲坠还忍。

拿破仑终于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现在的感觉就像一个长跑运动员经过千山万水在快要闭气的刹那冲了线一样,同时有种卸下了重担般的轻松;也像大病初愈、沉疴俱除一样畅快。

难道,七喜小姐真的是拿破仑的同类或众里寻他千百度的红颜知己?不然,她怎么会为这种两个女人被一个男人任意搓圆搓扁的庸常故事感动?

不要误会了七喜小姐。因为她听到的和我们所读到的故事大相迳庭。在她听到的版本里,自然也少不了一个英俊的男主角和两个痴情的女主角,不同的是,艳福无边同时被两个女人深爱着的男主角不忍心伤害她们当中任何一个,更不愿从中选择一个而因为得不到另一个而抱撼终生,于是,在某个平常的早晨,男主角离开巴园街18号出走了。为了不让她们找到,他甚至辞去了干得好好的保安员职位,离开了他工作的那幢大厦,原本,他就快要升为队长了。

如此伤感而荡气回肠的结局,怎么不令七喜小姐热泪盈眶?像拿破仑口中故事男主角那样的男人,当今世上还剩几许?偶遇上一个,不啻中了六合彩。现在这种好男人就在七喜小姐眼前,又怎不令她感到惊喜?

过了好久,七喜小姐才发现拿破仑的声音早已停止了。在专心致志地听拿破仑讲故事的时候,外面的一切都隐退了,待七喜小姐的意识从故事回到现实中,隔壁中央空调机房传来的隆隆噪音便显得格外闹心。七喜小姐如果不是千真万确地身处拿破仑的卧室,她不会想到拿破仑大酒店有几十间豪华套房,而堂堂的大经理却屈居在这么一间小房里。不过七喜小姐不会说出这种念头的,男人的自尊有时比纸还薄,她不想刺伤拿破仑。

七喜小姐还在回味刚才听到的故事,她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拿破仑。她的好奇心看来还没有得到充分的满足,只听见她又问:“那你到底喜欢七喜还是喜欢可乐?”

拿破仑答不上来,因为他自己也无法弄清楚到底喜欢七喜多些还是喜欢可乐多些。

七喜小姐意犹未尽:“我想她们肯定都很可爱,可总有一个你会喜欢多一点点吧?”

“别再问了,好不好?”

拿破仑脸上呈现出痛苦的神情。要他讲故事已经够残酷的了,还逼他去深究个中究竟,比在伤口上多拉几道口子再撒上盐温柔不了多少。况且,他根本不知道七喜小姐的灵魂是否已经接受了他所说的故事。不过,即使如她这般聪明、自信的人,也有其幻想和意识混乱的时候。他只是不想再说下去,讲多错多,再圆的虚构也会有漏洞的。

七喜小姐却不依不饶:“我只问最后一个问题:你离开她们之后再没有见过她们了吗?你还有她们的消息吗?”

拿破仑回答了这个问题,只用了两个字:“没有。”

七喜小姐果然没有再追问下去。她知道,再问下去,也听不到什么了。

七喜小姐站了起来,说:“我突然有点想喝酒,你愿意陪我吗?”

七喜小姐这个人在拿破仑的眼里越来越变得不真实了。她就像生活本身,总是瞬息万变,不可预测,一会一个念头,并且毫无顾忌地把杂乱无章的念头付诸行动。

“一大早喝酒?”拿破仑有点难以置信。

“为什么不?”七喜小姐一笑,“在你这里不方便,打个电话叫侍应生送两支法国陈年葡萄酒和几个菜到1108房,我在那等你。”

七喜小姐常常出乎拿破仑的意料之外,但最令他惊诧的莫过于这一次。他清楚一个女人在酒店开了房等着另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他用审视的目光注意地看着七喜小姐的眼睛,想从中看出点什么。他一直都想知道这个看上去明送秋波,实际上暗怀冷酷、一刻三变的小妖怪大脑里究竟藏着些什么。七喜小姐显然知道他的用心,她巧妙地躲掉了。这并不重要,拿破仑从前已跟不少女人玩过游戏,而且装得彬彬有礼、客客气气。当他把目光投向七喜小姐的瞬间,就感到她是个绝妙的游戏者。她跟他一样顶呱呱,跟他一样强大。在他的一生中,他还从未碰到过像她这样的女子。他想,也许她就是世上唯一可以与他匹敌的人。别看现在似乎她处处占着上风,牵着他的鼻子走,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像一只成熟的果子一样被他一口吃掉。

醇酒、美人,本是每一个男人都渴望拥有的,不管他们的身份地位如何,内心的希冀都是一样的。然而因为人的高低贵贱,他们所拥有的也就不同。无论拿破仑此时此刻正在行大运还是倒了霉,对于这样一个邀请,是断不会也不能拒绝的。

他说:“好吧。”

 

1108房是拿破仑大酒店最好的客房之一,窗外风景旖旎,可以看到蜿蜒的环城河和香港郁郁葱葱的青山。拿破仑刚走到房门口,门便无声地自动大开,七喜小姐已立在门后恭候。

“怎么姗姗来迟?怕我吃了你吗?”七喜小姐巧笑倩兮。

拿破仑想,还不知是谁吃谁呢!脸上却也带笑:“我先在酒店转了一圈。”

“工作第一。你的大老板有福了,请了个你这么负责的经理。”

“这饭碗是我好不容易才捧上的,除非我疯了才会自己砸掉。”

“我们如果还站在门口谈论工作与饭碗,那瓶温过的法国葡萄酒恐怕会等凉了。请吧。”

拿破仑穿过门口的小过道进入客房,七喜小姐随手把“请勿骚扰”的小灯摁亮,并扣上防盗链。

客房正中的小圆桌上摆着西餐厅最精致的食物,一个盛着开水的冰桶里面温着两支法国葡萄酒。

七喜小姐无疑是个很懂得享受也很舍得享受的人。

的确,这些年来,七喜小姐再没有亏待过自己。她学会了在什么样的场合穿什么样的衣服,知道什么样的菜最养颜什么样的酒最顺喉,懂得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还通晓用什么样的招式去对付什么样的人。

能达到七喜小姐这种境界的人,世上并不多。所以,有的人羡慕她,有的人嫉妒她,连她自己都觉得再不满意就未免人心不足了。

只除了一件事。

那是她最深最切肤的秘密。

为了做好那件事,她将不惜一切代价。

现在,她“嘭”的一声打开酒瓶盖,倒了两杯尚有余温的酒,递了一杯给拿破仑,并很快把杯子一碰,很男人气地仰头一饮而尽。拿破仑不由自主重复了她的动作。

拿破仑并不经常喝酒,因为他知道酒能乱性,他不想纵酒坏了自己的脑子也坏了自己的身子,就算喝,也是在极疲劳的时候或是应酬场面上浅尝辄止。一大早就喝酒这种事,是他从来没做过的。只有跟七喜小姐在一起,他才做了许多从未做过的事。

其实七喜小姐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时候突然想喝酒。她只是想喝而已。

听了拿破仑的故事,她便抑制不住想喝酒。酒是种很奇妙的东西,人失意的时候要用它解愁,快乐的时候要用它助兴;人在离别的时候少不了它,在重逢的时候更须用它来庆贺。有人的地方就一定少不了酒,有酒的地方又怎会没有喝醉的人呢?

七喜小姐似是存心一醉。

一杯酒喝下去了,她马上又斟满。进入口腔的液体,化作一股火焰由喉头涌下,在五脏六腑中焚烧,过了不久,那团火飘忽忽地就移上了头顶。

没有喝过酒的人,永远不知道这种“飘动”有多么的神奇。七喜小姐的头脑,一下子被冲得昏昏乎乎而在自我感觉上又异常的清朗敏锐。她很放肆地大笑起来,而一旦开始笑,就再也停不下来。

拿破仑注视着她,说:“你醉了。”

七喜小姐还在笑,一张宜喜宜嗔的脸颊上两酡嫣红,不知是趁拿破仑未来之前补妆上的胭脂,还是酒后漾起的火烧云。她摇摇头:“才两杯,就想让我醉?”

谁听到过酒醉的人承认自己醉了的?

拿破仑放下酒杯,拿起茶几上的茶包,说:“我给你冲杯茶,解解酒。”

七喜小姐夺过茶包扔进垃圾篓,说:“你错了。”

拿破仑怔了怔:“我错了?我怎么错了?”

七喜小姐说:“醒酒只有一个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喝。”

拿破仑笑:“再喝岂非更醉?”

七喜小姐把杯中酒又倒进口里,晃晃杯子说:“你又错了,只有酒,才能解酒,这叫还魂酒。”

拿破仑看着她,过了一会,才说:“既是如此,我给你倒酒。”

七喜小姐大乐,说:“这才像个样子。独饮不欢,来,我一杯,你一杯,将进酒,杯莫停,会须一饮三百杯,但愿长醉不复醒……”

一个人想醉,实在是件太容易不过的事情,眨眼间,几杯酒下了肚。七喜小姐抬起头,望着拿破仑,眼波潋滟。

被她这么看着的男人,能不醉的有几个?更何况拿破仑也早不胜酒力了。

拿破仑也直瞪瞪地盯着她,忽而叹息一声,喃喃道:“我不懂,真的不懂。”

七喜小姐说出来的一点也不像醉话:“有些事情本来就不需要搞懂的。”

拿破仑说:“我们从前既不认识,你也不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为什么这样子对我?”

七喜小姐的脸更红了:“我从前虽不认识你,但听了你讲的故事,便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了。像你这样的男人,早该死绝种了,怎么还存在呢?”

拿破仑要是还清醒的话,可能会从这句话中听出点什么,可惜他醉得比七喜小姐还厉害。他又说:“你真是奇怪的女人。”

“所以才会遇上你这么个该绝种的男人呀?”

七喜小姐的笑魇像一个个漩涡,吸得拿破仑在当中打转转。

拿破仑的话多得像酒:“我从前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会遇上你这样的女人,更没有想到过会跟你这个样子在一起。”

“这样子有什么不好吗?”

七喜小姐的脸红得胜似闪着露珠的玫瑰。现在的七喜小姐温柔似水,体贴慰心,难得的是还那么妩媚动人。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再好酒量的人也该连骨头都醉了。

连骨头都醉了的时候,快乐和忧愁都不存在了,既忘了过去,也看不见将来,甚至连现在也没有了。许许多多素日里缠绕不清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醉到这个份上,既不会顾忌别人的感觉,也不会体恤自己的心情,甚至连自己的一举一动也似是别人的行为,跟自己一点也沾不上边。

一个人真正醉了时候,一定会做出一些平时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他不惜一切地去做这件事却很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而他所做的事,一定是为了某个人;这个人又一定是他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即使他已经醉麻了大脑,醉死了心,但这个人仍在他的骨髓里,早就成为他体内一个无穷无尽分裂的细胞,而且是个会发号施令使他俯首称臣的细胞。

只有真正醉过的人,才能体味出这种感觉。

七喜小姐醉了,拿破仑也醉了。所以,他们都做了一件在清醒的时候最想做却非要等到醉了的时候才敢做的事。

醉,有很多种;醒,自然也有很多种。

喝多了,人事不醒地长睡一觉,醒来时头清目明,满眼柔和的阳光,自己最心爱的人就在身旁,厨房里飘来刚刚煮烂的白粥和葱花爆锅的清香。这大概是最愉快的酒后初醒了。

最痛苦不堪的是,千杯解愁愁更愁,喝了个烂醉如泥,没睡一刻安稳觉,醒来时却宿酒灌脑,头大如斗,疼痛欲裂。若是这样,谁都情愿长眠不醒。

拿破仑醒来时,既不是舒服极了也不是难受极了,只是一忆起酒醉后的点点滴滴就不敢继续想下去。

七喜小姐就在身旁。她也醒了。她的双眼空空洞洞的像可以装下整个世界,看得拿破仑心里有点发毛。

于是拿破仑问了一句很傻很不该问的话:“我做了些什么?”

七喜小姐的眼睛终于有了变化。她的眼珠子朝拿破仑翻了翻,说:“没什么,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她坐起身,慢慢穿上自己的衣服。

梦,又怎会如此真实,又怎会留下如此清晰的痕迹?

拿破仑忽然发现狼藉不堪的白床单上开了一朵很小很淡的花,又像是被碾碎的花瓣湮出一片红云。他雷殛般僵住了。

“你?”

七喜小姐轻轻地点点头:“不错,这是我的……第一次。”

有的女人把第一次看得比泰山还重,有的女人却把这个看得跟嚼口香糖差不多。拿破仑想不到的是,七喜小姐竟还是处女之身,而且,就这样把“第一次”给了他。

他的心一阵狂喜,并不是因为得到一个女人的第一次,他不在乎这个。他忍不住把他内心的狂喜用语言轻轻带了出来:“你不是七喜,你真的不是七喜。”

那个巴园街18号的七喜绝不会再在床上开出如此新鲜细嫩的花。

七喜小姐却毫不分享拿破仑的喜悦,她冷冷道:“我是不是那个七喜真的那么重要?”

拿破仑已习惯了七喜小姐的喜怒无常,不过他现在不在意了,完全不在意了。他心头压着的大石早已扑通一声变成长了翅膀的云飞走了。他拉起她的手,笨拙地解释什么:“你真的长得很像那个七喜,有时,我真的情不自禁把你当成了她。”

七喜小姐甩开他的手,声音犹如刚从冰箱取出的冰粒在空杯子里滚动:“你知道女人最忌讳的是什么?就是被男人当作另一个女人的替身。”

拿破仑慌了,更解释不清了:“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可七喜小姐似乎认定了他就是这个意思,根本不给机会他再说下去,目光比冰还冷地瞟他一眼,说:“经理大人,请通知服务台退房,我先走一步,再见!”

她拉门而出。

拿破仑想追,但马上意识到这是他工作的酒店,房外四处都是他的属下,若是有人看见他衣冠不整地从一个女客人的房间出来,那……

他只好任由七喜小姐离去。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模样,情愿真如七喜小姐所说的,只是做了一个梦。但内心深处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说,不是梦,这比梦要销魂夺魄得多。说到底,如果这真是梦,那真是太遗憾太造物弄人了。幸亏不是梦。

拿破仑看到酒瓶底还有一点残酒,倒出来,像七喜小姐还在看着他似的,动作夸张地一饮而尽。

 

8 七喜小姐和她的“老爸”

七喜小姐往浴缸里放了满满一缸灼热得直冒热气的水,往里面点了几滴紫红色的药液,然后,慢慢地脱掉衣服,整个人浸了下去。

她并不那么喜欢在大白天洗澡,可是她有时不得不一天洗好几次澡,因为她觉得身上只要沾了男人的味儿或者什么东西,便脏不可耐,臭不可闻。她刚刚从拿破仑大酒店回来,在喝了很多酒做了很剌激的事之后,再没有比洗个热水澡更令人松驰的了。她全身似已溶化在水里,半眯着眼睛看着袅袅升腾的雾气,恍恍惚惚便感到轻飘飘的,仿佛只要晃晃手,就可以变成一只小鸟,冲上云宵在天空飞翔。

只有在洗澡的时候,七喜小姐才真正的单独与自己相对。她用一块盈满沐浴液泡泡的海绵柔柔地拭擦着,透过雾气痴痴地望着自己晶莹洁白的胴体,许多男人在上面都没有找到一点瑕疵,心里幽幽地飘出一种说不出的忧郁。

突然,她听见一把男声走近笑着说:“要不要我替你擦擦背?”

一个人在洗澡的时候,忽而有个人闯进来,而这个人并非她的丈夫或他的妻子,还听见这么一句不阴不阳的话,恐怕会吓得连元神都出了窍。

但七喜小姐却连脸色都没有变,甚至半眯着的眼睛缝儿也没有睁得大些,还是以那样的姿态半躺半坐在浴缸里。只是那股看不见的忧郁更深更厚了。即使躲在浴室里,还是有人不肯让她独自一人静静。

来者是七喜小姐当着拿破仑的面唤“老爸”的人。

本来,爸爸看女儿洗澡,甚至帮女儿洗澡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能让爸爸看着或者帮洗澡的女儿肯定不会超过5岁,5岁以上的女孩就已经晓得不能让男人看见自己赤裸的身子哪怕这个男人是爸爸。

现在七喜小姐已经25岁了,25岁的女儿还让爸爸看着洗澡,除非她是个无法自便的只有爸爸照顾的重病人。可七喜小姐健康得很,强壮得可以一拳打倒这个做“老爸”的男人。

尽管七喜小姐很想一拳捣过去,但她还是冲着这个男人很妩媚地笑了。因为不仅她身处的这套房子,这个浴缸,还有她这个人,此时此刻都是属于这个她叫“老爸”的半老头儿的。她是“老爸”的“契女”。

在这个城市,有一种这样的女子。她们过着一种畸形的、似是无辜又似是堕落的生活。这些女子大都来自家境贫寒的偏僻乡村,乍走进五光十色的城市,巨大而强烈的反差立即刺醒她们深心处本来就没有睡着的渴望,她们不要再走弯路和补课,她们具有触类旁通的天生灵性以及并不比城市姑娘弱的聪明漂亮,也就不甘心只靠干最辛苦而又赚钱最少、毫无乐趣而又被人瞧不起的工作来维持生活、终了此生。她们想走捷径,时时都梦想着跳龙门。她们有时做各种各样的临时工,有时干脆就地取材利用自身的天然资源—女人的年轻美貌与殷勤妩媚来博取男人欢心,从而得到一些零花钱和礼品。她们孜孜不倦又狡猾多变,心事重重又粗枝大叶,聪明伶俐又缺乏理智。她们在对付男人的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比最精明的商人还精打细算,甚至连一个吻、摸几下都有明码标价。她们对爱情并无太大的欲望,即使献出自己的恩爱,也只是为了获取更高的价钱。她们也清楚这样的生活仍然是低贱的、犯忌的、有失体面不能让家里人知道的,但顾不了那么多了,这样活着最简单又最奢华。忽然间锦衣美食,车接车送,留宿于豪华宾馆,忽然间又置身于拥挤不堪的小旅舍,生活上常常不得已地大起大落。便又引出对稳定生活的渴求,总幻想着能跟一位有钱人走进装修得像皇宫的厅房,做像模像样的女主人,暗地里却对一个艰难而悲惨的结局一直有所预感又情愿睁着眼睛看不见。

无疑,七喜小姐也属于这一类。她跟拿破仑的“第一次”纯粹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花样。至于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是她的秘密。

现在她当着半老头儿的面表演“美女出浴”一幕。这是她的技艺和任务。她懂得如何利用自己优美的形体,自己的美色、声音,甚至头发、肌肤来展现每一条曲线,每一个最柔媚的体态,每一项吸引男人的本领,从而获得轻松愉快的嬉戏酬答和实质需要的金钱回报。那个做“爸爸”的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大多数男人在赤裸裸的美女面前,很自然的都会变得像条狗—十年没有闻到屎香的饿狗。

接下来该如火如荼的过程却草草收场。半老头儿变成一条被打断脊骨的死狗,瘫软着为自己力不从心而悲从中来,忍不住叹息一声:“老了,老了……”

七喜小姐轻轻地笑,温语侬侬:“谁说你老了?”

她像女儿为父亲整理衣装一样帮他扣好衣扣,态度那么自然,那么大方,看上去仿佛是世界上最懂事最孝顺最乖巧最纯洁的女孩子。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了?”七喜小姐扣扣子的手停在半老头儿的胸上。

半老头儿恢复了点力气,伸手拧一下她的下巴:“来看看你乖不乖。”

“嗯——”七喜小姐一扭头,娇嗔道:“还说呢,都快闷死了。”

半老头儿带有几分怜爱地说:“闷了可以逛逛街,会会朋友嘛!”

“像我们这种人,能有什么朋友呀,贸贸然去串门,说不准还会撞坏别人的好事呢!”七喜小姐一脸委屈状。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俯身凑近还在躺着的人的脸:“我想找点有意思的事干。”

“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吃那些苦干什么?”

“嗯,人家想学点本事嘛。现在靠着你好吃好住,哪天你腻味了看上更年轻漂亮的小妞了,我还不得做乞丐去?”

“唉,唉,怎么又说这种话?我们是有感情的嘛,你是我最可心的人儿,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呢?”

“不嘛,再可心的人儿也会人老珠黄,好多姐妹都说要自食其力,留条后路呢!”

半老头儿无可奈何地笑:“你们这些人哪,男人一不粘身闲下来就瞎诌胡扯。好了好了,你们都商量好做什么了?”

“商量?我跟谁商量?她们是她们,我是我!”七喜小姐一嘟嘴。

“那你想干什么呀?小古怪!”

七喜小姐忽然又兴趣索然地打个呵欠:“呵,干什么好呢?我还真没有好好想过。”

半老头儿又笑:“看,是不是,心血来潮。”

“才不是呢!”七喜小姐又有了精神,说:“我真要做,你可得帮忙。”

“给你找个工作,不难,怕是没有现在舒服自由啊。”

“我才不要朝九晚五去公司看别人的脸色呢。我想,我可以炒股票!”

“怎么,钱不够花了,还是钱多了手痒痒了?”

“不是说投资才是最好的生财之道吗?”

“炒股票,你懂吗?”

“我不懂,你懂呀!”

“你这小滑头,”七喜小姐的鼻子被揪了一下,“亏了,可别把鼻子哭掉了啊。”

“没有哭掉也怕会被你揪掉呢!”

“哈哈哈。”半老头儿开心地笑了。

七喜小姐也笑了。当她发现她还能支使男人,当然会得意,也当然够资格去笑。这是她发自内心的偷笑,与她擅长迷死人的笑截然不同。她不懂股票,谁懂?只有天知道她曾做过多少功课。为了弄懂股票,她曾背着半老头儿去参加各类型的“培训班”,还结识了几个“股评家”,为他们提供“免费服务”。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半老头儿看看表,从床上欠起身,说:“我还有事,得走了。我会给你一些钱,回头你自己去通发证券公司开个户,有什么事我会给你打电话。”他脸上的表情收了收,“给你一个忠告,股市没有绝对的赢家,见好就收,千万不要太贪。”

“知道了。”七喜小姐连连点头。

半老头儿走了,屋子里安静下来。七喜小姐缓了缓神,走进浴室又放了满满一缸热水。在去证券公司之前,她还得再洗一次澡,还得再泡在水里好好地想一想,希望这次不会又被打扰和中断。

 

9 小店里的女人

拿破仑没有午睡的习惯,通常酒店的一日三餐—早茶、午市、晚市及夜娱,他都会到餐厅与熟客打打招呼,顺手签几张八折、九折或免茶水的餐单,这是做生意的一种手腕,既可显显身份又能交上一些各路“朋友”。今天中午他破例没有到餐厅巡视,而是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这是因为一则他脸上的伤瘀痕迹尚在,二则他实在太累了。七喜小姐也真能折腾的了。

拿破仑把自己放平在床上,床很大,比一般标准双人床还宽十公分,拿破仑是单身汉,但这并不妨碍他享用又大又宽又软的床。那种在巴园街18号席地而铺的床垫上仅占一角的日子永远地过去了。他有权一个人睡一张足可躺下三个人的大床。

整个上午一直在拿破仑身上燃烧着的那股难以名状的火焰业已熄灭。他仿似一个饿极饿疯的人,一眼瞅见美酒佳肴就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并因饮下甘饴的琼浆而陶醉忘我。现在那份陶醉正慢慢消褪,犹如从麻药的作用之下舒缓过来。他的内心并不因为他躺在床上想睡觉而平息,反而激起另一片更复杂的动荡。他不能不回刍七喜小姐不可思议地迷恋他的时刻,那一刻他同样不知怎的多愁善感,悱恻缠绵。也许是幸福浓榨出来的酒过于浓烈,原本该晶莹馥郁的美酒有时会变成一种剧烈毒药,使他一直异常活跃的意识变得迟钝凝滞。他想,我现在最好什么都别想,一觉睡醒,可能什么事又重新改变了。

人活着有意思,也许就是因为生活永远充满不可捉摸的“可能”。

这一觉睡得很辛苦。拿破仑好像快要睡着了,可总是在意识沉入迷糊的刹那惊然乍醒。他发现自己的脑袋就像一座巨大的蜂房,无数的蜜蜂嗡叫着飞来飞去忙个不停。对往事的回忆、一闪而过的念头一起向他涌来,托着他浮上浮下。他感到他的灵魂变成那两瓶温热的酒,一半留在他的肚子里,另一半却让七喜小姐给喝掉了。一想到七喜小姐,她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便悬在头顶上默不作声而又执着地凝视着他。这正是拿破仑既感到快乐又无法安睡的原因。

后来,他终于昏昏沉沉地进入了人们称之为熟睡的状态,居然还做了梦。梦中,他置身在一片火海之中,找不到出路,触手之处除了火,还是火,他成了一个飘忽的火团,幸亏梦中的火烧人不痛。可乐、七喜和比尔都在云烟中望着他笑,好开心的样子,却没有一点要救他的意思。他扑向他们,但他扑向的是火。火越燃越旺,甚至能清晰地听见火焰爆裂时的哔剥哔剥声。拿破仑热极了,被火烤得异常难受。他辗转着,头发、身子、枕头、衣服都散发出灼热的蒸气。他大汗淋漓地大喊一声:“你们!”人随即从床上弹跳起来。他怔怔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时间还没有还魂。他的躯体与大脑似乎已经脱了勾,变成了一件可怕的沉重的东西,滚烫并脱离他的控制。

这是一个非常熟悉的梦魇,曾尾随了他很长时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把它彻底摆脱了,怎么又回来了?拿破仑睁大眼睛,梦中的一切影画般清晰可见。他倒吸一口凉气,竭力使自己紧张惊悸的心情平静下来。但愈是努力愈是白费力气,那可怕的细节像一丛长在心脏的荆棘,随着心脏的跳动而扎得更深。他的心狂跳着,支持不住似的复又倒回床上,下意识避开那片热乎乎的潮湿。他身下的床单很快又湿了,因为他身上的汗仍在肆意横流,那感觉就像有几只大蜘蛛在他静卧着的身体上专拣敏感部位爬行。汗珠滑过的地方神经线不由自主地抽搐,疟疾般发寒又发热。拿破仑觉得奇怪,人怎么能流这么多的水,水流光了该流血了吧?

拿破仑燠热难耐,他想,如果再躺着不动,也许身子会因缺水而枯竭而亡,或者,会燥烈爆炸。

他欠起身,动作很迅疾地跃下床,仿佛那大床底下真的藏着绞榨机或炸药。

室温其实很低,中央空调一如既往地在炎热的夏季制造出冰凉的冬天感觉。拿破仑在床下站了一会,毛孔一阵收缩,汗,止住了,人,也清醒了。

拿破仑一向能令自己保持清醒,也一向很小心,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现实生活中如鱼得水,才能在种种险恶之中屹立不倒。此际,他绝对不会让自己被一个梦击倒。他走进盥洗室。

花洒喷出的水流冲在脸上身上有种荡涤污浊的快感。拿破仑反复冲刷着,并用毛巾大力地将身体擦拭得发红疼痛。他竭力不去想七喜小姐。在他清醒的时候他总还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思想。他不知道与此同时七喜小姐正在另一间浴室里洗她一天之中的第二次澡。他们排放出的污水在城市的下水道相汇。

拿破仑赤身走出盥洗室,站在窗前隔着密封的玻璃幕墙向外远眺。天很高,蓝莹莹的底色蒙上一层不太干净的灰白,明亮的阳光颤动着,脚下浮起的是一阵阵含混嘶哑的城市噪音。被高楼切碎的空间敞开宏大的胸怀把一切都收容到一个整体中。拿破仑的身子向前倾,脸贴在玻璃上,试图从空中捕捉到什么东西。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像藤科植物把须叶伸展出去,焦急地想攀住任何只要能依附的东西。他一时间精神恍惚,想,自己在这个庞大的呼吸粗重的空间究竟立身何处?

拿破仑很快就把散开的神思收拢,想多无谓,行动最实际,这是他做人的精髓之一。梦境已离他远去,他回到现实中。他转过身,手伸向电话。

 

CALL机响起的时候,七喜小姐正坐在一辆的士上。她瞥了一眼CALL机上的信息,无动于衷。

七喜小姐洗完澡之后,忽而觉得饿了,早上喝的酒一点也没存留在胃里。她想先吃点东西。出了门便顺着街道走过麦当劳、比萨、肯德鸡,可她一闻到那浓得粘稠的味儿就有点作闷,想起第一次进这些地方吃美国来的鸡英国来的牛肉是多么的兴奋,一点也不亚于进大酒店的心情,七喜小姐的嘴角便解嘲地抽了抽。她又走过装璜略次于西式快餐厅的中式小食馆,豆浆王、面点王、鸡王烧鹅王乳鸽王,肚子咕噜咕噜叫,食欲却不太配合。走到这条街道的尽头,七喜小姐明白了,她今天不想一个人吃饭。

她转身拦了一辆的士。有一个地方无论她什么时候去,都会有人给她做她最想吃的东西的。

的士像鱼儿一样在马路上游曳着。街上有很多行人。七喜小姐感到奇怪,大白天街上怎么总有这么多闲闲走着的人,他们都不用做工的吗?他们行走着的躯体里有灵魂吗?他们为什么活着?他们有没有亲人?他们跟谁吃饭?跟谁睡觉?他们有没有爱情?有没有足够的钱?他们的夜晚恐惧孤独吗?

七喜小姐的大脑接二连三地冒出一串问题,她看见墙上电线杆上贴着“专治疑难杂症”的街招,她的问题也算疑难杂症吗?谁来给她解答?

直到看见一个女人熟悉的侧影,七喜小姐才停止胡思乱想。她下了车。

七喜小姐很久没来看她的朋友了。她想见到他们又怕见到他们。他们跟她是不同的。她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她的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而他们过的日子却是这个城市最卑微的,他们赖以生存的每一分钱掰开来都是有血有汗的。

那个女人正安安静静地守着一爿小店,生意很淡,没有顾客,她垂着头专心织一件小毛衣。她身上穿的衣服很粗糙,衣领上的扣子散开了一粒而不觉,露出一截又白又嫩的颈子,只看这一截颈脖,很容易让人顺着往下联想到其他部分。七喜小姐“嘻”了一声,从前,这女人巴不得在领口上钉个风纪扣把身上的肉封得严严实实,现在倒有点不修边幅了。

女人听到声响,抬头看一眼,很兴奋地几乎把坐着的椅子带倒,迎上来:“今天刮的是什么风啊?”

七喜小姐望望天:“好像一丝风也没有啊?”

女人便笑:“你不就是一阵风?”

女人笑容很诡异,因为她的左边脸有一道伤疤从眼角捺下,黑红黑红的皮肉虬在一起,一笑,便显得狰狞,女人却偏偏爱笑。七喜小姐一点也不觉怪异,她知道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美是她一辈子也滋养不出来的。

七喜小姐问:“你老公呢?”

“他送货去了,有人要进几箱啤酒。”

“又是骑着那辆破单车去送货啊?这路窄车多,他的腿又不好使,有些活,干不了就别干了。”七喜小姐说。

女人说:“我劝过他,他说不碍事,习惯了,还说他是个男人,就得顶天立地,养家活口。”

七喜小姐说:“你嫁了个好老公。”

女人又笑:“人都这么说呢。”

“我的干儿子呢?”七喜小姐往小店里间探探头。

“啊,正睡觉呢。”

“我进去看看他。”

“看我,一见到你就乐,也忘了请坐敬茶,快进去坐。”

“你还真当我是客呀!”

小店的内侧是用一块木板隔着的房间,融厨房卧室客厅于一体,很狭窄,光线也不大好,但拾掇得整整齐齐,很像过日子的样子。

大床上睡着一个小男孩。七喜小姐想看得清楚一点,啪地打亮灯,白炽灯泡橙色的灯光柔和地照着小男孩粉红色的脸,毛茸茸的软发闪闪发光。孩子身上的穿着十分漂亮,身子肉墩墩的。无疑,他得到了最好的照顾。

七喜小姐注视了他好一会,轻轻抚着他的脸蛋对女人说:“为了他,你吃了不少苦。”

女人满脸慈爱:“值得呢。没有什么比得上好好养大他更重要的了,也没有什么牺牲比得上为保护他的安全和健康所做的牺牲更有价值。”

七喜小姐说:“也别太宠他了,小心惯出个逆子。”

女人的神色很庄重:“他一定要过上好日子,去享受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我要让他穿最漂亮的衣服,上最好的学校。我会给他凡是金钱能买到的最好的东西,也会给他金钱买不到的最好的东西。别人怎么教子我不知道,可我除了疼他爱他,也要他晓得长大了要做个怎么样的人。”

七喜小姐说:“也不知是不是送子娘娘通风报信,让他投进你这么个好母亲的肚子里。”

女人严肃的表情化做温和的微笑:“你想,他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七喜小姐说:“英明神武,王侯将相。”

“我只要他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心里就安乐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看他命好。我要有这么个儿子,也心息了。”

女人问:“怎么,想不想自己生一个,免得跟我争儿子。”

“给那些臭男人留种……”七喜小姐忽然意识到失口,扫了一眼女人,连忙噤声。

女人却像没听见她这句话似的,拍拍她的手,安慰她说:“天下男人也不是一般黑的,你总会碰到一个,与他相爱,安享幸福。”

“我爱不起来。”七喜小姐的方头皮鞋在地板上蹭前蹭后磨出一道印子。

“你一定能爱起来的。”女人坚持道,“也许现在不行,但迟早总行的。到时,你会生一屋漂亮的孩子。”女人看着她,“你应该能够,是不是?”

七喜小姐的眼中闪出痛苦的神色,犹如被人灌了一碗苦苦的药汤,满嘴都是苦味儿。她仅仅是为了不伤女人的心,勉强地回答:“或者呢。”

有一段时期,她也想过随便找个男人嫁了算了,以她的智慧和现有的姿色,即使很挑剔可是想逮住个男人娶她还是绰绰有余的。但她不能,她看到大多数男人都会觉得恶心。或许,再过几年,人老珠黄时节,她看着恶心的男人恐怕会回过头来看着她恶心,就算她大贱卖也不会有男人要她了。不过这不要紧,她不在乎,更不会为此而哭泣。

女人叹口气,说:“但愿那些过去了的事情能够从你的脑子里抹掉。”

七喜小姐说:“别那样祈求,我不会忘的。”

“这不好,你就不能试试?”女人的眼里有种为七喜小姐而生的忧伤。

七喜小姐摇摇头:“我永远不要尝试。”

“无论如何,那些日子对我来说早已结束了,你也放弃吧。”女人捉住七喜小姐的手,劝道。

七喜小姐拍拍女人的手,说:“别担心,好日子不会长久,坏日子也不会长久,很快就会结束了。”

她在很重要的事情上下了重注,轮盘已经开始转动,当它停下来的时候,是输是赢就揭晓了。

女人敏感地看她一眼:“你见过他了?”

七喜小姐摇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

“相信我,好不好?”七喜小姐头一偏,瞅着女人,挥挥手说,“讲这些没劲。你知道我来干什么吗?我想吃你煮的饭菜。”

女人说:“早跟你说过了,外面的东西不汤不水的,迟早败了胃口,你还是多过来吃饭的好,多一双筷子,我添得起的。”

“我想吃不就过来了吗?不用忙乎,剩饭剩菜就行。”

女人不把她当客人,随意地说:“我给他留了午饭,他还没有回来,先热给你吃吧。”

七喜小姐也不客气,说一声:“好。”瞅瞅床上的孩子,又说:“这个懒睡猪!我可不可以把他闹醒跟我玩玩啊?”

女人笑:“怎么不可以呢?”转身做热饭菜的活儿。

七喜小姐拔根头发痒痒孩子的鼻头,孩子的小鼻子一缩一缩的,煞是有趣,可就是不醒。七喜小姐俯身亲亲孩子的脸,并没有弄醒他。

饭菜很快热了,七喜小姐吃得很香。女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粗茶淡饭……”

七喜小姐的嘴巴里填满了米饭,呜噜着说:“粗茶淡饭养人呢。”竟把留给男人的饭菜一扫而光。

女人看她吃得高兴,自个也很高兴。七喜小姐吃完后,看看表,说:“我还有点事要办,得走了。”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是一阵风是什么。”女人有点不满。

七喜小姐说:“好好,我把碗洗了再走。”

女人抢过她手中的碗筷:“别把你身上的漂亮衣服弄脏了。”

七喜小姐想起什么,拿起手袋掏出一个银行存折,塞给女人。

女人打开一看,脸色变了:“你这是干什么?”

七喜小姐忙说:“这是给我干儿子的。”她看看孩子,“我也有份的,是不是?”

女人把存折还给七喜小姐,说:“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七喜小姐说:“我不愁吃不愁穿,有钱得花在刀刃上。”

女人很认真地说:“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七喜小姐说:“什么事这么严肃?”

女人问:“你在干什么工作?你哪挣这么多的钱?”

七喜小姐的脸刷地垮下来,僵了半晌,沉声道:“怎么,你怕我的钱脏?”

“不是,不是……”女人连忙解释,“我是担心你……”

“你不用担心,我走的路我自己负责。这世界黑和白有时是用不着弄那么分明的。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有钱在手就是本事。不过,你放心,我的钱不是走私贩毒杀人放火得来的。孩子上学要用钱,我只是想,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让他过上好日子,对不对?”七喜小姐把存折托在手心,说:“你不接这钱,就是不把我当一家人,你不把我当一家人那我还来这干什么?”

女人眼眶一红,说:“我也是想你好。”

七喜小姐把存折塞进女人的衣兜,说:“我会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女人不再推辞。七喜小姐鼻子酸酸的,眼睛比女人还红。在这个女人面前,她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是一个人。她情愿她是用一种比较粗糙的材料制造的,对细小、琐碎及感情的事情不要那么敏感。女人的一些特性感染过她,使她觉得他们爱她比她爱他们更强烈得多。

七喜小姐辞别而去。走出小店铺的隔板,她感到身后的目光如刺,便回身瞅了一眼女人,女人正盯着她出神,她猜想女人还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就站住脚等着。女人的表情显得忧虑不安,嘴半张着,呼出一口气,化为一声叹息而不是一句话,到底没有说出什么。

七喜小姐的脸柔和了,对女人微笑笑,说:“我恐怕有一段日子不过来了,你们保重。”

“为什么?”女人皱起眉头。

“我有一个和命运的长时间约会。”

女人又盯着她看了半天,眼睛里带有深思之色又泛起一层说不出的悲哀,她喃喃道:“你为什么还总想着那个混蛋?”

七喜小姐的声音幽幽的却说得斩钉截铁:“总该有人替天行道的。”

她的态度冷静而坚决,整个人贯穿着一种任何人和物都不能阻挡的力量,一个人只有在对所有的一切都无所惧时,才会有这种力量。

女人不吱声了,她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七喜小姐来了又走了,像一阵风。女人痴痴地站着,风中不知从哪里吹来一片还未枯透的叶片儿,轻轻地飘落在小店的柜台上。女人拾起这片落叶,怔怔地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

一滴清清的泪珠落下,滴在落叶密布的皱纹里,泪水慢慢渗开,半黄半绿的落叶竟湮出一丝返青。

里屋的孩子醒了,叫着“妈妈”跑出来。女人揉揉眼睛,绽出笑容向孩子敞开怀抱。她脸上的伤痕很丑陋,但在孩子的眼中,妈妈的笑永远都是最美的。

 

10 赌

在后来的日子里,拿破仑想破脑袋也想不清自己为什么会那般发昏,非要一头撞向七喜小姐的枪口上不可。他太自信了,他深信自己不单可以与她一夕风流,还能打倒她、击碎她、统治她。也许,命运是上天顺手随意拨弄的玩物,而上天要惩罚他下地狱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可能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头脑清醒地精心设计好的。他根本无法避开这一步,他命中注定要帮助上天完成这一杰作。假如他笨手笨脚企图阻挡的话,招致的可能远远不止这些东西。

拿破仑和七喜小姐再次见面已是半个月之后。

这十几天当中,拿破仑每天都要CALL七喜小姐几次,时间没有规律,想起来就打一下。“吾儿要要要发”和“吾要死”这两组数字总是引得他发笑。他知道七喜小姐一定会复机的。那天她气冲冲而去只是一种扭捏作态,现在则在摆女人的臭架子。拿破仑不紧不急地等待着,一向是七喜小姐来惹他的,他每天CALL她一下只是例行公事般告诉她他没有忘记她。垂钓的乐趣除了抛出鱼饵更重要的是耐心。只要七喜小姐想玩,拿破仑就奉陪,他还从来没有看错过女人。他对七喜小姐的感觉很特别,竟认为他生命中的许多因素在七喜小姐身上也可以找到,七喜小姐也具备那些因素,或许更多。他从未被任何一个女人如此刺激过,在七喜小姐身上,神秘与女性魅力合为一体,这正是他所渴望的。他强烈地想征服她。他想他的未来也许捏在她的手心上,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绝不会有丝毫逊色,他当然也能掌握她的未来。在他的眼里,七喜小姐不过是一匹活蹦乱跳的野马,而他只需要骑上去就行了。

用不着多久,他便会发现他错了,错得很厉害。

而现在,他拿捏得很准。女人往往在最后关头沉不住气。七喜小姐果然害怕拿破仑啥时候突然失去耐性,扭头就走不再站在原地乖乖地等她。这一天,拿破仑因开会无暇打CALL机,七喜小姐的电话便追到董事长办公室来了。

“我现在在夏威夷咖啡厅,如果你想见我的话……”

拿破仑打断她:“你不是想要我即刻飞到太平洋吧?”听到七喜小姐的声音,拿破仑的心情一下子像开了一扇天窗,呼啦啦地飞进一群鸽子。恰好休会,拿破仑有时间卖弄一下他的地理知识,“夏威夷的阳光可灿烂?海风可温柔?有洋鬼子向你求爱吗?”

对方似乎不太欣赏他的幽默,嘟一声断了线,拿破仑瞅着手中悲音长鸣的话筒,微笑一下,想象着七喜小姐气呼呼的样子,拿破仑觉得有点儿解恨,还觉得那副样子一定令七喜小姐显得更加可爱。

夏威夷咖啡厅离拿破仑大酒店不远,就在本城有“华尔街”之称的证券公司连片的利华街中段。10分钟之后,拿破仑就出现在七喜小姐面前。

咖啡馆人客很多,因为此刻正值中午股市休市,来吃一盘西炒饭顺便交流交流信息的股民占了大多数,事实上,这咖啡馆主要也是做这些人的生意。拿破仑对股市行情倒有几分了解,行情好时,拿破仑大酒店的早茶午市客似云来;行情差时,人气急跌,大堂有一半台面是空的。现在的行情则不愠不火,酒楼生意便也似温吞水,反倒不及这类带有西式快餐性质的咖啡馆旺。拿破仑不明白七喜小姐为何挑这里。

七喜小姐坐在临街的一张桌旁,不过她没有隔着玻璃看风景。她一点也不像拿破仑想象的那样在生他的气,而是挺开心的模样,因为有不少男人在盯着她看。一个女人能令男人的眼睛发直,总不会是件太难受的事。男人看她,她也在看男人。她知道那些男人把她看成什么和在想什么,男人却不知道她把他们看成什么和在想什么。这很有趣。

看见拿破仑,七喜小姐一点也不诧异,仿佛拿破仑不出现才叫人奇怪。不过拿破仑还是很自以为是地注意到她的眼眸底其实是多么渴望见着他。他不认为自己的判断失误,他觉得在这种时候他最好采取主动,所以他走近七喜小姐,躬躬身子说:“对不起。”

在两个不经意撞痛了或踩了一脚的陌生人之间,一声“对不起”也许可以化干戈为玉帛,而在情侣之间,男人的一声“对不起”却往往会给女人造成一种不恰当的刺激,就像她生气的时候越是靠近她搂抱她,她越要把你推开一样,欲迎还拒,内心已经软得一团稀泥了,嘴巴却比煮熟的鸭子还硬。

七喜小姐稳稳地坐在桌边,嘴角向上翘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拿破仑,仿佛在看一件很可笑的东西。

拿破仑当然知道这是不够的,他拿出惯常对付女人的招数,腆着脸说:“我犯的不是死罪吧?你把我打入冷宫半个月,火气还没有消下去呀?”

七喜小姐转过脸,笑眯眯地瞧着拿破仑,说:“你真的觉得你有错?真的诚心诚意说‘对不起’?”

拿破仑说:“如果你肯指点迷津,列出罪状,我死而无憾。你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冷落我呀?”

七喜小姐说:“你的罪呀,罄竹难书。要我说出来恐怕会脏了口呢!”

拿破仑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因为七喜小姐这种难听至极的话而变,依旧柔情万种,嘴边抹出一个成年人看着小孩捣蛋时那种不失愉悦的微笑,说:“原来我在你的心目中是这样丑陋的啊?那我是不是应该一头撞墙死了算了?”

七喜小姐拍手道:“哎哎,我真想看到这精采一幕。你是不是想我报恩?舍身相救?我可是已经以身相许,又有银洋奉上,我欠你的,再怎么多也还清了吧?”

拿破仑举手作投降状,说:“别说话总这么挖心掏肺的好不好?在你面前我一向只有招架之功。”

“是吗?”七喜小姐眼波闪闪,“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我犯贱,行了吗?”拿破仑再也沉不住气了。

七喜小姐“扑哧”一声,大乐:“犯贱的男人我没少见,像你这么坦白的倒是头一回见识。”

拿破仑已经预备忍受她在这种情况下会由着性子做出最恶劣的举动或最无情的嘲笑。他以好男不跟女斗的精神宽容地笑笑,说:“其实,我们干嘛非要抬杠不可呢?你是个很可爱的女人,富有魅力,我喜欢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

七喜小姐不笑了,她凝视着拿破仑,慢慢道:“你是否认为我跟你做过那种事就是你的人了?”

拿破仑没想到有此一问,他留意着七喜小姐的表情变化,像一头野猪在嗅着狐狸的踪迹。沉默半晌,说:“如果你愿意,我会负责的。”

七喜小姐说:“很好,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好男人。”

拿破仑说:“过去我使别人失望过,我也并不为自己的行为而骄傲。但你是不同的,”他吞咽一下口水,“我不清楚你想事情怎样发展,但我确想我们能继续下去。如果我有什么真的得罪你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无论拿破仑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听在任何一个女人的耳里都应该是顺抚的。七喜小姐的目光没有离开他的脸,说:“我发现你真还挺有吸引力的。不过,我还弄不清楚我们在一起究竟是我一时的冲动还是别的什么。我不是不愿意把自己固定在某种关系里,但这还得容我想清楚一些事情才行。我还不能确定我想要什么,或是我能许诺什么,至少眼下不行。”她停了停,“也许,这会令你失望?”

女人总有一种很强的混淆视听的本领,即使芝麻大的事情,也能够在一瞬间便搞得个天昏地暗,让人无所适从。拿破仑知道,要征服七喜小姐,就要有无以伦比的耐心,他会有耐心的,而时间将会做余下的事情。

他说:“我不失望,也许我们的感觉处在不同的阶段。不过,不应该这么复杂的。”

“是的,不应该。”七喜小姐这才出现跟拿破仑相同的意见。

七喜小姐终于给拿破仑递去了一根橄榄枝,他们如同罗马竞技场上的斗士一样互相注视着对方,但之间的争斗已经止息了。

其后,他们像一对真正的恋人那般对坐着,他们在一起从来不会发生尴尬的冷场,他们的话题永远也不会枯竭。他们俩只要碰在一起,便如同油和盐,可以把生活爆炒出各色味道。这是他们的乐趣之一,当然也是他们愿意在一起的原因之一。七喜小姐不再冷嘲热讽地把拿破仑当作色拉调拌,脸上挂着笑,含义却非显而易见。拿破仑用细长的不锈钢匙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努力想把自己对七喜小姐的感觉弄清楚。在肉体上,她依然使他一阵阵冲动,她的确美妙极了。他们之间仅仅是埸兴之所至的游戏,还是他自身热切的希望?七喜小姐真的对他很重要,还是他想试验一下自己的魅力?抑或,他可能真的爱上了她?上天总是不厌其烦地给他设置路障,把他置于进退维谷的状态。而现实只允许他选择其一,进或退。能进的时候,拿破仑是绝对不会退的。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安全的、十拿九稳的。不过他会一心一意去做,他相信只要做了认为是正确的事情,未来的某一天,一定会因为所做过的一切而得到补偿。

七喜小姐的手机响起海顿的“玩具交响曲”,她接听电话,只“嗯嗯”两声便关了机,然后招侍者买单,拿破仑抢着把账结了。

“你有急事?”拿破仑问。

七喜小姐说:“也急也不急。”

走出咖啡馆门口,七喜小姐指指路,问:“我往这边走,你往哪边走?”

拿破仑说:“我回酒店正好这个方向,顺路送你一程。”

刚走过十几米,七喜小姐停下脚,说:“我到了。”

拿破仑有点愕然:“你在这里上班?”

他们旁边是一家八扇玻璃大门的证券公司。

七喜小姐的眼睛亮闪闪的:“怎么,有无兴趣参观一下我的工作环境?”

凡是涉及七喜小姐的东西,拿破仑没有不感兴趣的,当下便随着七喜小姐进去。

这是一家规模不小的证券公司。占据大厅整面墙的巨大电子屏幕跳跃着一排排令人眼花缭乱的红红绿绿的数字。人气不是太旺,摆满大厅的硬板靠背椅有许多是空的,坐着或站着的人全都长了个天鹅脖子一律向前伸着;另一些人有时密集在左边窗口,有时又拥到右边窗口;还有的人牢牢地占据着大厅设置的电脑操作台,神情既紧张又犹豫不决地把手悬在触摸器上。七喜小姐没有走进职员工作室或者柜台,她施施然领着拿破仑沿着螺旋状楼梯直上二楼。她绕着弧形走廊走到最尽头,打开一间“大户室”的门,做了个迎宾动作:“请进。”

拿破仑好奇地东张西望。这是一间密不透风的小单间,但很精致,中央空调静静地送出一股冷气,两台摆在桌上的电脑,两张可旋转的软椅,靠门边还有一张小巧的双人座沙发,墙角立着一棵葱绿的阴生植物。干净利落,一点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七喜小姐没作任何介绍和解释,径直躬身打开电脑,点了几下鼠标。

拿破仑反应过来了,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这是属于你的?”

七喜小姐似笑非笑:“怎么,不可以?”

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在七喜小姐身上,再稀奇古怪的事情也可以变得很平常。只是在拿破仑的思维概念里,以为七喜小姐凭着那个倾权倾势的“老爸”,再怎么疯疯颠颠地贪玩再怎么不学无术也会有个体面稳定的工作。

他愚笨地追问一句:“你是炒股专业户?”

七喜小姐一本正经地答:“准确地说,是大户,有价值百万股票的大户。”她坐到转椅上,“对不起,稍等一会再跟你说,现在我得先进一点货。”

电脑显示成份指数和综合指数徘徊不前,成交量也在萎缩,交投淡静,前景扑朔迷离。

“这种形势你也敢吃进?”拿破仑忍不住问。

“原来你也是行家啊?”七喜小姐笑道,“听说过没有,该跌不跌,看好。”她故作神秘地一只手掩嘴,轻声说,“我有‘坚料’呢?”

在这个城市,对股票一窍不通的人恐怕不多。拿破仑也不是刚进城的乡下仔,早些年,他也小打小闹玩过股票,却屡屡失手。股票有赚有蚀,赚的人少,蚀的人多,正因如此,谁都想做那站在尖尖顶上的赢家。拿破仑想起七喜小姐的“老爸”,不吱声了,眼见着七喜小姐胸有成竹地一下子进了3万股价8.72元的“利福”。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七喜小姐第一次买进股票,孤注一掷地投以全副身家,只是为了做场秀给他看。

拿破仑果然看得心惊肉跳。几十万元哪,点几下鼠标就送出去了,能回来的有多少?

七喜小姐见成交了,站起身,拍拍手说:“我今天的工作到此结束。我想逛逛街,你愿意陪陪我吗?”

拿破仑有点跟不上七喜小姐的节奏了。他回过神,说:“当然。”

“你不用回酒店了?”

“如果时间不是太长,没有人会发现我‘失踪’的。”

七喜小姐关了电脑:“那我们走吧。”

他们离开证券公司,拐进一条被高层建筑物遮住太阳的狭窄街道。

拿破仑前后望望:“这条街没有什么大商场啊?”

七喜小姐说:“我没说要买东西呀。男士陪女人逛街,女人看中的东西是不是该由男士慷慨解囊?我带着一条大水鱼到处走,却不宰,我的心肠是不是很好?”

“我看你是心情很好才对。”拿破仑稍停片刻,仍放不下心里的某些东西,“你肯定刚才买进的股票有赚?”

七喜小姐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天底下有什么能百分之百打包票的?做与不做,在人;赚与不赚,在天。不过,钱是我的至爱,我可不会任意用它打水漂。”

像七喜小姐这么直言不讳地爱钱的人很少见,大多数人心里爱钱爱得要命,可嘴里却不是那么回事。拿破仑对钱的感觉是:只有你手里没有它的时候,你才痛感它的重要。得到它以后,它就不仅仅是金钱,而是会带来许多其他方面意义的神奇之物。比如,钱能使人胆大腰粗,随心所欲,呼风唤雨。你可以住总统套房,坐在镀金的马桶上拉屎,敲着指头唤侍者过来命他在海鲜上涂番茄酱而一点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摆派头是穷人的避难所,也是人由穷变富后迫不及待想做的第一件事。钱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把你从米饭班主的屋檐下解放出来。给人打工的人十有八九得听命于他们打心眼里看不起的人,有了钱,当然不必再看别人的脸色了。只是有了钱,很多意料不到的事情也会跟着发生。不过,从来不会有人操心有钱以后会发生什么,人们操心的是有没有钱。

拿破仑拥有的钱离随心所欲还差很远、很远。

七喜小姐歪着脑袋问他:“做酒店经理,整天侍候人,不觉得闷吗?”

是的,很闷,闷极了。酒店工作需要极度敏感,需要不停地揣度客人的每一个愿望,时刻表现出细腻、善解人意,不管心里是否愉快,都得冲着客人笑容灿烂,煮熟的狗头似的。不仅自己要做到,还得让部下也做到。但能爬到这个位置,之于拿破仑,已经是无限风光了。尽管在七喜小姐眼中,也许根本算不上什么。

拿破仑摊摊手:“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一份工了。”

“你乐意一辈子给别人打工?”

“谁乐意?谁不想自己做老板?”

“看得出来你并非池中物。”七喜小姐忽然大发感慨,“人的生命很短,拥有的时间很少,可只要愿意,当然可以做更大的事业。”

从七喜小姐嘴里吐出“事业”二字,不啻狗嘴里真长出了象牙。七喜小姐发现拿破仑表情古怪,嘟嘟嘴说:“我有说错吗?”

只有七喜小姐这样的人才会毫无顾忌地天马行空,子非鱼,焉知鱼之苦?拿破仑不起劲地说:“你说得对极了。”

“难道你不想轰轰烈烈地活一场吗?”七喜小姐就是这样的人,你越不想继续的话题,她越说得来劲。

拿破仑兴趣索然,说:“想又怎么样?人经常要做不得不做的事情。”

七喜小姐同意地点点头;“这很悲哀。”

“这就是生活。”

“生活是可以变的。”

“变是有条件的。”

“你说的是钱?”七喜小姐说得很轻松也很诱惑,“钱是可以赚的。”

拿破仑脱口而出:“像你那样?”

他想起七喜小姐为了暗算别人的10万元不惜被绑架殴打,却又莫名其妙大方地给他一半,想起半个小时前手指轻轻一按键若无其事就扔出几十万……

“像我有什么不好?”七喜小姐小鸟般喳喳叫,“不用起早摸黑,不用看老板脸色,一入一出就有钱落袋,有啥不好?”

拿破仑问:“你的钱大都是从股市上赚的?”

“几乎。”

“没亏过?”

七喜小姐咯咯笑:“你问问所有炒股票的人,谁敢说他从未失过手?有幸的是,除掉亏的,还有赚的。”她敏感地看他一眼,“怎么,有兴趣?”

“随便问问。”

“那我也是随便说说。”

七喜小姐不再跟拿破仑扯股票的事。她心里暗暗发笑。她挑的这把钥匙应该错不了,很快就能把钥匙直插入拿破仑的心脏。

这段路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在一个叉道口,七喜小姐说:“不耽误你的宝贵时间了,我们分开走吧。”

拿破仑没有装出恋恋不舍的样子,只是问:“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七喜小姐神秘地笑笑:“很快。”

两人相背各走几步,拿破仑忽然回头:“哎,能不能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

“为什么不可以?”

七喜小姐笑,很有点见猎心喜的样子,可惜拿破仑心里堆着的东西太多,没有看出来。

 

11 峰回路转

早晨一睁开眼,外界射入的第一个信息就是股票。拿破仑的神经抽搐一下,怎么这东西竟钻进心底出不来了呢?例行巡视酒店的过程他显得心不在焉,脑子里坠挂着昨日七喜小姐进货的那串数字,一俟到9点半,他即刻溜回房间,打开电视机看财经信息频道股票行情。大市一片惨白,偶见几点红。拿破仑的眼睛蓦地一亮,但见七喜小姐买进的那只“利福”逆市飘红,高开两个价位,凌厉上扬,成交遥遥领先。拿破仑的心猛地闯进一群小鹿似的扑腾开了。不到一天,七喜小姐的钱已经像气球般吹涨起来,看样子还能吹得更大,只要在气球被吹炸前夕撤出,那钱,真的连弯腰从地上捡的功夫都省了。

拿破仑急不可耐地拨通七喜小姐的手机,耳边传来的声音懒懒的。

他嚷嚷道:“你还在睡呀?你的股票涨了!”

七喜小姐并没有被他的话刺激得激动起来,她的声音仍然睡意未消:“我还当是什么事,它不涨我买它干什么。”

拿破仑顿了顿,不由自主放低声调:“你真的有内幕消息才买的?”

“你问这干什么?”七喜小姐清醒多了。

“我……”

那边七喜小姐恍然大悟:“你是不是也想炒一份?”

拿破仑不想说假话,老老实实地答:“我是想试试。”

七喜小姐的声调不惊不乍,平平地说:“想清楚再做啊。政府忠告市民,股票入市风险自担。”

拿破仑越发下定决心:“富贵险中求。”

其实拿破仑根本不怕冒险。他的冒险都是预测准确的举动,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个主动的赌徒。他谨小慎微,但又不会因之而受束缚,他对任何能发达的机会都非常敏感,而且会紧紧抓住不放。他的一生都会是这样的。七喜小姐理解他,因为他们是同一类型的人。

七喜小姐问:“真要做?”

拿破仑说:“只要你肯关照。”

话筒里传来七喜小姐的笑声:“啊,你赚的又不是我的钱,有什么道理不让你去赚。”

拿破仑手拿着电话,眼睛却在浏览股票行情。个股纷纭,他实在不知道哪块是肉,哪块是骨头。他问七喜小姐:“‘利福’还看好吗?”

七喜小姐表现出对股市烂熟于胸,她很决断地说:“‘利福’就不要追高了,我今天会脱手。买那只‘托克’吧,不过得快进快出,千万别贪心恋战。”

放下电话,拿破仑没有心思管酒店的事了,他翻出银行存折,想了好一会,去了证券公司。

证券公司景观依旧,但拿破仑的心情却不一样了。他有备而来却又明显的底气不足。他认真地观察了好一阵子盘口,“托克”一点动静都没有,最高价跟最低价相差不到两毛钱,他稳稳情绪,又买了一本《证券大全》查看“托克”的资料,发现这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只股,看不出七喜小姐推荐它的理由。他又看了一下“利福”,也是业绩不咋样的,可它今天竟涨幅第一,快突破停板线了。拿破仑思考再三,决定搏一搏。出于谨慎,他只动用了一半资金,买进15000股“托克”。

他进货不久,看见大市指数升了几个点,心里踏实了一点,便回酒店做事去了。待上午收市前再看电视,却发现“托克”大跌。

一个人正站在窗前看风景,忽然玻璃破了,本来想向后退,却被人一把推出窗外,会是种什么感觉?

现在拿破仑心里就是这种感觉。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抓起电话,就像坠落途中死命抓住任何能抓住的东西一样。

七喜小姐可没有当一回事,她谈笑风生:“不必大惊小怪,如果我估计没错的话,这肯定是有庄家在打压入货,别焦急,忍耐是金,肯定会升的。”

七喜小姐连用两个“肯定”,也没能减缓拿破仑的心情,因为他对七喜小姐那种疑幻疑真的感觉又出现了。

七喜小姐说:“下午开市看看情况怎样再说,好不好?”

拿破仑只好放下电话。他觉得自己实在有点失态。股市起起跌跌,平常得很。但他难以原谅自己的冒失。

下午一点开市,“托克”像吃了泻药,一路走低。拿破仑真觉得不对路了,便又拨通七喜小姐的电话。

七喜小姐说:“到我的大户室见面再说。”

在七喜小姐的大户室,拿破仑指着“托克”的曲线图,哭丧着脸嚷:“你看,你看。”那条曲线像一个自杀者在崖边义无返顾地跳水。

七喜小姐没有看电脑,而是看着拿破仑问:“你多少钱买进的?”

“7块8毛5。”

“那好吧,我照原价顶下来。我们现在就下楼把钱转回你的账户。”

七喜小姐转了12万进拿破仑的账户,对拿破仑说:“连手续费我都不让你亏。”

拿破仑不好意思了,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

七喜小姐说:“现在,那15000股‘托克’是我的了,我没有叫你卖你千万不要动。”

拿破仑唯唯诺诺。停了一会,他没有话找话:“你那只‘利福’卖了吗?”

“卖了。怎么?”

拿破仑指指交易大厅的电子大屏幕:“它还在涨呢。”

七喜小姐冷冷地说:“贪吃的猪要先挨宰的。”

拿破仑红了脸,无语,怏怏地离开。

第二日,“利福”滑落,“托克”回升企稳。

第三日,“托克”稳中盘升,回到拿破仑入货时的价位略高。

第四日,“托克”扶摇直上,虽未至榜首,但每股已升了2元。

拿破仑打电话给七喜小姐问抛不抛?七喜小姐说:“你别妄动,别皇帝不急太监急。”说得拿破仑红了脸,幸亏七喜小姐在电话那头听不见。

又过了两日,像“托克”这种连升数日的股票在股市一片惨淡的背景下实属罕见。成交仍然惊人,可见仍有人追高入货。

七喜小姐却打来电话指示拿破仑出手。

15000股,每股盈利3.62元,就是5万多元。拿破仑后悔得直捶自己的脑袋。

人们总说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卖的,能失而复得的东西实在不多,尤其是金钱。

但拿破仑不知是修了几生的福气,竟遇上了七喜小姐这样的人。七喜小姐对他说:“后悔了,是吧?不过,别难过,我并没有打算把原本属于你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劳烦你把12万元还给我,我们就算扯平了。”

七喜小姐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拿破仑的房间里。拿破仑今天刚帮她卖了“托克”,钱明天才能支出,但她就来了,拿破仑理所当然认为她是来把账算清的,却不想她竟是这种算法。

这好比天上突然落下金弹子雨一样会令人欣喜若狂。可拿破仑的反应却是像见到鬼了,仿佛七喜小姐不是人,而是鬼,只有鬼才会说鬼话。

七喜小姐说:“怎么,不要?你要是不要就拿去做慈善吧,反正我不打算收回我的话。”

拿破仑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七喜小姐并不是第一次给他这种有违常情的刺激。这炒股票赚的钱加上那次他“救”七喜小姐的“报酬”,认识七喜小姐才短短三两个月,她便凭空给了他10万元。10万元,在大富豪看来也许不算什么,可在拿破仑眼里,怎么也不是个小数目。

“你为什么要这么待我?”拿破仑问。

七喜小姐眼波一瞟:“因为我想吃了你!”

那语调似怨似嗔,拿破仑听得骨头都松了。他的胆子突然麻大了,扑上去压倒七喜小姐:“那就让我先吃了你!”

七喜小姐竟没有反抗,软软的似瘫了。只是,她突然别转了头,仿佛不愿意让拿破仑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12 网中央

有一句连现代人也笃信不疑的古话:红颜祸水。

也有人深有感触地说:没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鸡犬不宁。

说这种话的大多是男人。他们很懂女人,也很懂自己。可是,无论女人是什么玩艺,他们也明白这个世界什么都可以少,唯有女人不能少。如果上帝让男人选择,不要女人可以多活20年,一千个男人当中至少有九百九十九个情愿折寿30年也不愿放弃女人修道成仙。

拿破仑一向不缺少女人,他清楚自己的一表人材在大部分女人身上所产生的效力。但七喜小姐是个意外,她像上帝的礼物。

拿破仑俯瞰着七喜小姐,就像一个惯贼欣赏着他刚刚偷到手的一块宝石,一块即将,不,正在改变他的生命的宝石。

七喜小姐躺在拿破仑大酒店空中泳池旁的日光床上,任由阳光透射进她只着三点式泳装的身体,涂了防晒油的皮肤油亮亮的,健康而结实。她抬起头,突然间意识到有人正从窗户里看着她,于是她冲着那个方向脸上浮起一个可掬的微笑。拿破仑也对她报以一笑。他知道她发现他了。但他不能走下去,此刻,七喜小姐是酒店的贵宾,他只不过是酒店的高级打工仔。不过这不要紧,只要他招招手,七喜小姐就会跳进他的怀里。他心醉地离开了窗边。

七喜小姐舔舔她那如丝绸一样柔软的嘴唇,脸庞的肌肉收敛了。在她那华而不实的笑容下面,隐藏着只有自身才能体味的倦怠。她已经筋疲力尽,但仍然一心期盼着能发生什么大事。那个人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可以使她在人生轨道上停下来的几件事物之一,眼下她允许自己被这件事操纵着。他跑不掉的。肯定了这一点,她血管里的血液不由得加快了流速。她在竭尽智慧和力量使用她最有力的武器,她要把他扔回他应该属于的垃圾堆里去。是的,她的武器很美丽但也很可怕。

她在利用她自己。

这次相聚后,七喜小姐忽然消失了。她停了CALL机,关了手机,杳无信息。尽管拿破仑明知这位大小姐一向行事乖张,可这种吊儿郎当不把他当一回事的脾性也令他觉得太不是滋味。当拿破仑发觉自己一如沉溺于恋爱中的小男人时,这种感觉尤其委屈。在七喜小姐之前他曾经有过不少女人,但是,正如他所相信的那样,他是得到她的第一个男人,此时此刻,他觉得她是唯一真正得到他的女人,她渗进了他的血液里。过去在他身上发生的男女瓜葛,都是他主动的,一向拥有引导事件发展或结束的能力以及超然地位。但这次截然不同,他明显处于下风。他一直像一件摆在当眼处的乐器,而七喜小姐则像个贪玩成性的淘气孩子,兴趣来了就肆意拨弄几下,烦了就扬长而去,连多瞅一眼都不屑。他原以为他至少能跟七喜小姐打个平手,可当他想出手时,七喜小姐却没有了踪影。

拿破仑烦燥地再次打电话去CALL台,CALL台小姐一如既往用甜美的声音告知他机主已停机。他追问机主有无留言,得到的是礼貌的回答:没有。拿破仑的情绪坏到极点。

和七喜小姐失去联系已经一个多星期了。这天早上,拿破仑忍无可忍正想冒味打电话给七喜小姐的“老爸”询问七喜小姐的下落,电话铃响了。

每次有电话来,开头他一接听的语气总是兴奋的,可对方一报上名头,他的声线立即沉了下来。没有一个是七喜小姐。

他心不在蔫地抓起电话。

“喂。”

“是我。”

拿破仑精神一振,大嚷:“我的大小姐,你舍得给电话我了!你怎么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无端端的玩失踪吓我!”

七喜小姐问:“真的那么牵挂我?”

“真的,真的,我都想登寻人启事了。你跑哪去了?”

“我去祭几个朋友。”

拿破仑蓦地想起一个日子。这个日子刚刚过去,他脑子里嗡一声响,冒出一额冷汗而不觉。

他问,声音很虚:“你的朋友什么时候死的?”

“没有死。不过有一个快了。我得为他准备后事。”七喜小姐的声音听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停了停,拿破仑又问:“这个人是谁?”

“你没必要认识他。”七喜小姐说,“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留意一下‘乐天’,也许你应该入点货。”

“什么消息?”

“笨人用口,精人出手。若信得过我就不要问太多。”

拿破仑说:“我想见你!”

“这几天我有点事,忙完了我会来找你。”

拿破仑急急问:“什么事?我能帮忙吗?”

但七喜小姐已收了线。

拿破仑想了很久。

有些事你总不愿去想可总纠缠着你,这是很痛苦又很没有法子的事。人可以一两天不吃饭,但不能不思想,甚至在睡梦之中仍盘旋着日间所思。

此刻,拿破仑是不是又想起了许多不该想起的事?

当他走出房间时,心里已有了决定。

他决定下注,他做事一向有自己的主张。不论七喜小姐是人是鬼,拿破仑要做的只是他想做的事。

他已经有了等待七喜小姐的经验,该出现的时候她自然会出现。他不再为七喜小姐的去向烦恼。

事情总是这样的,你紧张它的时候,它就变得麻烦;你不把它当回事的时候,它就变得简单。

世上总有这么一种人,专喜欢做些神出鬼没的事,偏偏要让别人想不通他在干什么。别人想着他的时候,往往连影子也看不到;别人不想他的时候,他却害怕别人把他忘了似的出来招摇一番。

所以七喜小姐不会不出现的。

所以七喜小姐再度出现的时候,拿破仑并没有倒履相迎。

七喜小姐看上去很累,人瘦了点,但精神不错,她冲拿破仑笑道:“这回赚够本了吧?”

拿破仑说:“我要报答你。”

七喜小姐做了一个怪异的表情。白给他5万10万的时候他不说要报答,他自己落力赚钱的时候倒变了。她吃吃笑着问:“哦,怎么报答?”

“以身相许。”拿破仑一点也不像开玩笑,他两根手指捻着一枚白金戒子举起,认真地说,“嫁给我。”

七喜小姐真真吃惊了,没想到拿破仑间中还有神来之笔,制造“经典故事”。

七喜小姐瞅了瞅那只线条圆润的白金戒子,没有伸出手,而是问:“你知道我理想的夫婿是什么样子的吗?”

“愿闻其详。”

“外表如你即可。不过,”七喜小姐顿了顿,加重语气,“得有好多好多的钱。”

拿破仑脸不变色:“多少?”

“不多。”七喜小姐竖起一根指头。

“一百万?”拿破仑明知不可能是这个数却还要试探。

七喜小姐果然嗤笑:“我自己好像就是个百万富翁。”

“一千万?”

“至少。”七喜小姐毫不客气,“你有吗?”

拿破仑没有萎缩,仍然一副志在必得的气慨:“现在没有,但将来一定有。”

“将来?你看我像个等将来的人吗?”七喜小姐又笑了。

拿破仑问:“是否已有千万富翁在排着队等着迎娶你?”

“不多,个把总是有的。”

“是糟老头子?只有糟老头子才有那么多的钱。”拿破仑再有涵养,也忍不住糟蹋一句。

七喜小姐不生气,说:“不见得吧?你打听打听,城中并不乏少年英雄混水大鳄。”

拿破仑终于垂下拿着戒子的手,却还问:“我有机会么?”

七喜小姐看了他好一会,才说:“记得不久前我对你说过暂时不想把自己固定在某种关系中。”

拿破仑说:“我记得,不过我会随时提醒你有人想把你捉进笼子里,而那个人就是我。”

“我可不想做给猫追逐的老鼠。”七喜小姐笑道,露出一个刁钻的表情,“你有那个实力的话,一定会把笼子做得任何女人见了都忍不住想搬进去住的。”

拿破仑说:“如果我的笼子是座金屋,里面住的一定是你。”

“我希望我有那种福份。”

“不妨认真考虑一下,也许你碰到的是个不同一般的男人,别错失良机。”拿破仑声音深挚,完全发自肺腑,夹带着一种令女人很难自持的诱惑。

他挨得她很近,几乎碰到一起了。七喜小姐可以闻到他暖融融的带点急躁的气息,可以感到他不规则的心跳,甚至可以听到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对她轻声诉说。

七喜小姐的心抖得很厉害。也许拿破仑的心抖得更厉害所以麻痹了部分理应敏锐的感觉。七喜小姐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拿破仑,同样的,拿破仑也用他火热的注视表达着完全亲近之感。当他们的目光相撞时,拿破仑那种极强的诱惑力犹如五彩激光目标准确地射向七喜小姐的心房。已经不止一次了,七喜小姐就站在钟情的男女极易失足跌落的悬崖边上。自从他们相逢的那一刻起,就彼此时刻钳制着,她心底明白他们早就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了。这种极度的迷乱通常一下子就把七喜小姐推上几乎失控的顶峰,而后像闪电一样迅疾地逝去。七喜小姐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欲望,以免情不自禁扑进拿破仑的怀里。在这魔幻般的时刻,七喜小姐艰难地召回自己的使命感。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看过一出戏,香港人拍的,叫《江湖奇侠传》,荡气回肠。里面的吕四娘要刺杀狗皇帝雍正,偏偏又深深陷入情网,最后飞檐走壁越过森严的大内守卫偷入深宫,跟雍正一番凄艳缠绵之后,手起刀落,割下了情人的头颅。这像疯了一般,可这个故事经世流传。七喜小姐坠入爱河了吗?理智像一把利刃明晃晃地削落那些多余的东西。她不会让这种水银柱遇热一样的情绪使自己失去控制,而她多变的外表便是她用来遮盖更加灰暗的感情的保护。

七喜小姐定了定神说:“谈婚论嫁为时尚早,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

拿破仑说:“有什么事比得上娶得美人归?”

“赚钱。别忘了,最好的求婚语言不是甜腻腻的大白话,而是不会说话的金子。”打蛇打七寸,七喜小姐知道什么是拿破仑的薄弱环节,她继续说,“我是来寻求合作的,有些事需要你的配合我才能做好。”

拿破仑受宠若惊:“为了你,我万死不辞。”

七喜小姐慢悠悠地说:“有些话,想清楚再说。如果我真的要你去死呢?”

拿破仑觉得七喜小姐实在讨厌,总是在温馨细语时发出刺耳的噪音,扫兴极了。他放声大笑,并努力使自己的笑声显得尊重,同是又是藐视。七喜小姐现在需要他,这是事实。

七喜小姐等他笑完,说:“我老爸旧时战友现在有个大项目,在城西未来中心区标了一块地皮,准备建商住大厦,年底前就动工。有不少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不知你有无兴趣投资些许,将来物业在手,收益肯定比股票稳定。”

拿破仑的脑子迅速旋开了门。首先,他想到是不是真有其事,然后他想到自己财力微薄,七喜小姐为什么要找他。七喜小姐斜过一只无所不见的眼睛,她很少忽略拿破仑脸色的变化。

她打开手袋,取出一叠大小不一的纸张,逐一摊开,是项目计划书、红线图、大厦设计图,甚至包括一大堆盖满公章的批文复印件。

“你不相信我吗?”七喜小姐问。

拿破仑的视线从那堆图纸转回七喜小姐的脸上,只要可能,真想穿透进皮肉里。七喜小姐无怨无嗔地迎着他的目光。拿破仑吁了一口气,内心深处毕竟还有种本能感觉搅得他五脏不宁。最后,他放松下来,喃喃道:“我相信你,奇怪的是,我相信你。”

“我们到这块标号501的地看看去?”七喜小姐用手指点点图纸上的标号,建议道。

知我者,七喜小姐也!拿破仑没有反对,他正想这么做。

时值傍晚,太阳正以肉眼可以察觉的速度西沉。一片片扯碎开的、透出一日中最浓重最丰富色彩的云霞笼罩在城市上空。路上人流车流熙熙攘攘,但很少有人仰望天空。拿破仑驾着车,沿着城市最大的干道向西驶去。车流缓慢,而拿破仑心神飘忽。落日瞬息一变,渐渐降落高楼顶端和缝隙,离人间越来越近,几乎伸手可触。拿破仑迎着一轮愈大愈红的太阳,突然浮起一个绮念,那多么像一间光芒四射、红霞披挂的新房,而新娘子七喜小姐正走向他的身旁。他独自沉醉地笑了。

七喜小姐目光一瞥,问:“笑什么?”

拿破仑侧脸看一眼并排坐在前座的七喜小姐,不语。他不知如何表达这一想法,不知其他男人是如何承受这种殊荣的?

七喜小姐并不追问。只要拿破仑沿着她画好的路线走,他想些什么,都无关紧要。

落日终于像一枚熟透的果子脱离枝头,眨眼就沉没了,而城市的夜光灯则迫不及待地亮起取代了太阳的光华。

老远就能看见在老城区和新开发区之间,有一大片平坡地,密密的白炽灯一圈圈环绕着,仿佛要把那块地照熟烘干,又仿佛提醒着人们这是一块可口的热土。七喜小姐指引拿破仑把车子拐上新辟的岔道,停在那片灯花透亮的空地边缘。

下了车,七喜小姐借着灯光指着一块记号碑说:“就在这。”

拿破仑弯下腰细细辨认碑上的字迹之后,直起身,纵目四望。显然,这里的确是一块风水宝地。这座城市呈东西向狭长地形,这块地正居其中,向东是繁盛的老城旺区,向西是炒得正热的新中心区,地势开阔,左右逢源,潜在升值能力不可低估。

“怎么样?”七喜小姐碰碰他,问。

“一定有利可图。”

“动心了吗?”

拿破仑想了想,实事求是地说:“无法想象我有这种能力。”

七喜小姐似乎不爱听到这种话,反驳道:“啊,为什么这样说呢?你可不像是没有胆子的人。”她用脚踢踢石碑,“上天知道这块地方需要新的人物来编写新的故事。永远不要小看自己,事在人为。”七喜小姐停了停,又补充一句,“除了你,我想不出跟别的什么人合作。”

拿破仑感到安慰。七喜小姐的话在他听来很真实,可不,她有难的时候想到他,有好东西的时候也没有忘了他。这说明什么,不是明摆着的吗?他强烈感到她真的需要他,他们将被一股未知的力量结合起来,而他们的生命将超越现实的可能,抵达他从不敢梦想的境界。

“要多少?”

事情的实质是资金。现在提到钱是合适的时间吗?拿破仑想,有问题还是直截了当提出来讨论的好。

七喜小姐说:“我也不知道,我对这种事不是太在行。不过,没个几百上千万,我想是没有资格进场的。”

拿破仑不作声了,那是他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实话实说:“对我来说,这数字遥不可及。”

“现在当然没有,但我想可以……”她顿住了,似乎意识到自己计划的荒唐。

“可以怎样?”拿破仑不能不问。

七喜小姐很是不安地说:“我知道有一只股票最近庄家会有大动作,如果我们能弄一笔资金进去打个滚,”她加快了语速,“你知道,大户是有透支额的,如果我们能投进200万,再加上透支额,快进快出,那……”她叹口气,“可惜我老爸又不肯帮我。”

说完,七喜小姐抬起脸看着拿破仑。她没有说出最关键的一句,那是没有必要的,有些话用眼睛比用舌头更能表达清楚。

犹如一支利箭射进拿破仑的脑子里,他立即明白七喜小姐到底想要他干什么了。他感到痛,本能地抵触,脱口而出:“那是不可能的。”

七喜小姐挨近他,温柔地握起他的手,说:“我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在讹你。如果你不想干,没有人能逼你。”

拿破仑心念百转,九曲回肠。七喜小姐炒股票的本事他见识过,眼前这块地皮又实实在在踩在脚下,凭他对七喜小姐的了解,完全有理由相信与她合作,短时间内就能使财富跳升几级。他也理解七喜小姐说的“老爸不肯帮忙”,“老爸”不肯帮忙不等于七喜小姐不能借“老爸”的外衣穿着活动。他想起他的大老板的作派,大老板一旦看中一桩交易,就会直冲上去,会拿出大价线买下那些他认为日后能翻大本的东西。有那样的豪情,才能造就出大老板。他的目标就是做大老板那样的人甚至暗暗希望超过大老板,可现在他却缩手缩脚。

终于,拿破仑开腔道:“大老板让我汇一笔款过香港,我想可以拖几天。”

七喜小姐说:“在没有实施之前,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我不会怪你,毕竟,这是冒险的事。”

“如果我不改变呢?”

“事实会给你一个最佳答案的。”

他听到了她的笑声,看见了她的笑脸。同样,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斗争,也可以预测到结果,最后的时刻是她的。

拿破仑对七喜小姐一直都有种无法解释的屈服,总觉得七喜小姐好像天生就有克制他的能力,一种已被诸神诸魔祝福诅咒过的神秘能力,一种玄妙的亦正亦邪的能力。不过他相信自己这回的决定并不是单纯为了取悦七喜小姐,他是在开创新的命运。一想到不远的将来他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而不是仅仅为别人打工,有很多东西要得到,在隐隐的不安中又非常满意。他能做到的,他有这种力量。他忽然觉出七喜小姐的小手在他的大手中微微抽缩一下,不由得用劲捉紧。女人总是弱小,最终的大事还是要靠男人去做的。对七喜小姐心生怜惜使他感到自己的强大。

灯火如星,夜凉似水,拿破仑也笑了,洁白的牙齿在夜色中闪着光,如同一只旷野上的狼。今天不能说没有收获,只要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她迟早总是他的。

七喜小姐很乖地匐伏在拿破仑的怀里,她知道这个男人已一步步走进了她的网,当他以为她已经束手就擒时,他已把自己困在她的网里。

这就是男人的心,只要懂得男人的心理,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是很好对付的。

同一池水,谁是鱼?谁是网?

 

13 命运约会

潮乎乎的风从敞开的落地窗长驱直入,拂动着摆在准备就绪的餐桌中央一大束开得蓬蓬勃勃白得扎眼的菊花。这个季节白菊花很罕见,一个星期前七喜小姐就向一家大花店落了订单,据花店老板说这花是远涉千山万水坐飞机运达本城的,要了不菲的价钱。七喜小姐没有心疼,她要的就是它。白菊花的影子被有意布置的烛光温柔地叠印到墙上,扑簌簌地抖着,像一群被水打湿了翼翅的蝴蝶,想飞,又飞不动了。

七喜小姐站在玻璃窗前,手里握着一杯热气氤氲而上的绿茶,不时啜上一口,往天空或往街上瞟一眼。今天天气阴晴不定,刚刚一场大雨过后的天空明净透亮,似乎可以看到永远。街上行人匆匆忙忙,不知疲倦且不知结果。七喜小姐在等人,今晚,她邀请了拿破仑。

拿破仑很快出现了,他从来不会让七喜小姐久等。这很好,七喜小姐的嘴角浮起一抹似笑非笑。她也不愿久等了,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拖到永远的。她转身放下茶杯,准备开门。不知是心慌还是咋的,茶水泼了出来,溅湿了她的手,也忘记擦一擦。

拿破仑的脚步声很有弹性像一只奋勇向前的雄壮马驹。他刚刚从东南亚转了一圈回来,旅途奔波丝毫无损他的体能,反而使他活力倍增。大老板准备在泰国搞个项目,派他先行摸底。他与那些和他一样眉精眼企甚至比他聪明得多的人各自心怀叵测,相互设置了一道道篱笆然后看谁跑跳得更快。拿破仑深深热爱这种游戏,这使他活着充满了战斗的意义。虽说是跑到别人的地头跟别人倾谈合作意向不占半点天时地利反显得有屈尊求人的成份,但风水轮流转,对方已答应一个月后来本城面见大老板。他的成绩得到了大老板的肯定和赞赏。这是一次大开眼界的旅行,四处洋溢着各种各样的信息,各种各样无法想象的事,足以填满生活空虚的人的世界。他兴奋莫名,在他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地位,这样的时候,机遇的窗户在为他洞开着,他可以实现每一种可能,可以得到他梦想成为的每一个目标。他一回来,七喜小姐的约会电话就响了,他感到她的迫不及待。他也迫不及待想见她,他想向她提出一个要求,把挪用的酒店那笔资金从股市抽回来。因为他出差,大老板没有查问,现在,大老板的重用使他的前途一片光明,他不想节外生枝,况且,当初七喜小姐说的只是用钱打个滚。

门大开着,七喜小姐对他嫣然一笑,是种很动人的天真孩子般的微笑,这微笑使人想起世界上所有失去的青春。

拿破仑一进屋就滚动灵活的眼珠子扫视每一个角落,说:“我以为你的家至少应该是幢小别墅。”

“不,我独居,小安即可。”七喜小姐把他引至餐桌旁就坐。她不必担心她的“老爸”会突然来查房,因为那老头子已进了检察院,很可能将在监狱为他糟蹋法律和民脂民膏的罪孽而面壁余生。前一阵七喜小姐失踪数日,就是被检察院传召去了。她不是不为“老爸”伤心的,毕竟,一来一往,各取所需,“老爸”并没有亏待她什么。而后,她回了家乡一趟,把几座长满青草的小坟包合为一座,立上另一个人的名字。“老爸”的下场使七喜小姐觉得一切都水到渠成,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报还一报,谁都逃不脱,那个人也逃不脱。

拿破仑的视线落在那一束明显花了心思的白菊花上,眼和心都被剌了一下,太白太突兀了,不吉利,与同样悉心燃点的柔情万丈的烛光很不谐调。

“怎么,不喜欢?”七喜小姐问。

“喜欢。”拿破仑当然不会说不喜欢。有些东西,七喜小姐喜欢就行,毋庸刍议。

“先吃饭然后才有力气做别的事。”七喜小姐移到桌子的另一头与拿破仑对坐。一身红衣,薄薄的绉纱宽长裙摆,一动一静都如一团火焰摇曳,多少减轻了白菊花营造出来的气氛而使拿破仑忘掉那点微不足道的不快。

七喜小姐拿起一瓶香槟,摇了摇,递给拿破仑,看着桌上色彩有点造作的斑斓菜肴说:“试试我的手艺。”

一个女人邀请一个男人来到独居的家里并亲自下厨,这个男人要是体味不出个中信息和意义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了。所以,拿破仑很高兴地“嘭”一声把香槟瓶盖射向天花板。

对于在大酒店工作又出席过不少盛宴的拿破仑来说,七喜小姐的厨艺实在不敢恭维。色彩漂亮是因为半生不熟,送进口又是咸的咸,淡的淡。不过,出自千金小姐(拿破仑已认定她是千金小姐)的手,又另当别论了,至少,还能令拿破仑吃得有滋有味。

拿破仑很快就醺醺欲醉了。他对七喜小姐微笑一下,实际上这个微笑是给自己的。他体会到一种无名的幸福,他忍不住叹道:“真有意思,我们竟如此这般。”

“命运?”七喜小姐回应道,她一向很能跟拿破仑合拍。

“是的,命运。”拿破仑认同道。

七喜小姐说:“命运也是种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东西,你信吗?”

拿破仑想了想,不完全肯定:“也许,未必。”

“你是否认为命运是人创造的而不是天定的?”

拿破仑想,没错。他举杯:“来,为命运是人创造的干杯。”

“的确值得为此喝一杯。”七喜小姐响应。

趁谈得投机,拿破仑说:“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七喜小姐望着他。

“我今天一回来,大老板就嘱我最迟后天要把那笔钱打出去,因为我去泰国,已经耽搁了,我不能再拖,我想,明天得把股票套现把数填回去。不然,露了馅就大祸了。”

七喜小姐一脸惊讶:“怎么,你还不知道?”

拿破仑心一沉:“知道什么?”

“上个星期香港股市崩盘,这边股市也跟着跳水,证券公司没来得及通知我们就擅自斩仓,他们要收回透支额保住自身利益。你忘了?我们跟证券公司签借款合同的时候填了几张空白卖出单给他们的。我们的钱所剩无几。”

拿破仑的头就炸开了。这怎么可能?七喜小姐怎么可能任由自己的钱化为乌有?怎么还有心情跟他烛光晚餐?那天他把酒店的钱转入证券公司时,七喜小姐也把她的钱打入他的账号,说是合起来力量大。那时他还想,两人绑在一起,共生共死,七喜小姐是真心待他的。

拿破仑跳起来,额上已有一根根青筋凸起,意识到反应过激,顿了顿,瞪着七喜小姐看,说:“你在开玩笑。”

七喜小姐的态度依然平静,双眸的内容却复杂难懂。她叹了一口气,说:“是真的,我以为你即使出差在外,也该晓得每日打个电话到证券公司查查行情的。”

拿破仑的背脊幽幽地冒出一股奇特的寒意,七喜小姐在他的眼里,仍是那么风情万种,仍是那么漂亮惑人。可那双本来溢满了深爱的眼睛,为什么透出狡猾和不屑?她竟然无动于衷,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人?难道这真的是个阴谋?难道那些甜言蜜语都只是虚招?

拿破仑竭力想保持镇静和头脑清醒,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所能意识到的就是可怕的灾难降临了,来得那么突然,那么迅猛,那么势不可挡。而他不可能再安坐桌前像七喜小姐那般从容地面对它。他站起身,桌子一阵晃动,就有白菊花的花瓣如雪飘下。拿破仑冲出阳台。

外面正下着一场倾盆大雨。没有雷声,没有闪电,奇怪的是雨下得竟那么大,顷刻间,拿破仑的全身便湿透了。雨水扑打到发梢、眉际,又顺着脸庞、颈脖灌进他的衣领里。他全身的温度在下降,脑筋也渐渐松结了。他拼命去想,任何人到了这种地步,都不会不想的,思考和发现的触角会被激发得格外敏锐。人总是这样,在欢乐和得意的时候,往往会忽略许多东西,也忘了去想许多问题。一旦失意悲愤,才能痛定思痛地点点滴滴回顾起一些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蛛丝马迹。

七喜小姐没有追出来。拿破仑感到她在远远盯着他。事实上七喜小姐并没有看他而是任由视线穿窗而出落入雨幕空茫之中,她的两只眼睛幽深幽深的黑,如同深不见底没有生命气息的夜,一直通到冥冥中的另一个世界。拿破仑终于发觉有很多事情非常不对劲,这个不对劲首先是七喜小姐不对劲。进而回味出七喜小姐对自己的感情,自始至终缺乏真诚,更是虚无飘渺。

一个人一旦对感情产生怀疑发生动摇,就很容易矫正角度重新察看整件事情。

他和七喜小姐的交往很戏剧化,就像有人写好了剧本让七喜小姐自导自演。是她引诱他的,她一直都在引诱他。她引诱他炒股,提议(并没有逼迫?)他挪用酒店公款。问题是七喜小姐哪来这么大的本事操纵股市?问题是七喜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害他?他意识到自己已掉进一个圈套,设计周详的圈套。而那个圈套已越来越紧,甚至已经套上了他的脖子。

他返身入屋。他不能老站在七喜小姐的阳台淋雨,尤其是明白七喜小姐根本不会过来陪他一起淋的时候。

七喜小姐已收回目光。她像一位现代君主沉静地端坐在刚才的位置上,从容地看着浑身精湿的拿破仑,把握着她自己和整个局势。她也没想到事情一步就走到这里,她原本给今晚安排了非常丰富的内容,当然也包括这一步,这是最后一步,它提前到达了。拿破仑狠狠地盯着她,她漂亮的脸仿佛罩上了青铜色的面具,眼睛像钢铁一样凝重。在她的身上,还散发出阴谋的气息,带动着屋里的空气一同震颤着。七喜小姐突然开口了,声音很柔和:“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拿破仑的眼睛骤然睁得很大,瞳孔却逐渐缩小。七喜小姐可以看到他正一点一点明白过来。

“不!”他突然大叫。

“是的。”七喜小姐清晰温和地说,“你是二狗,我是菜花。我知道你是谁,你怎会不知道我是谁。”

这是一句咒语。这是一个事实。他们俩人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字,都证实了这一点。这个事实猛然张开口一把吞噬了拿破仑的灵魂。

“七喜,你!”

“你情愿见到的是鬼吧?”从前巴园街18号的七喜眼里闪烁着陌生的光芒,那光芒如同寒冬夜空的星辰,一旦坠入地球,地球将为之毁灭。

拿破仑这才明白她是个需要怎么对付的力量。他感到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呐喊,都在膨胀。他一步步走过去,伸出双手,扼住了她的咽喉。他一定要消灭她,他的仇恨熊熊燃烧,脸扭曲得狰狞。

七喜没有闪避,连身子都不曾摇晃一下。她竟然笑了。过去她的笑是会令人着迷的,可现在的笑却比巫婆还刺心。她的呼吸受阻,话便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你不妨用大点劲。”

拿破仑的手果然握紧。七喜的脸已被捏得通红,可她还能说出话来,闪烁的眼睛显出狂野的神情:“你忘了,我属猫。”

猫有九条命。九条命的猫即使死过两次还有七次,拿破仑下得了一次手,两次手,不见得能下足九次手,就算愿意去做,也力有不逮。

拿破仑看着自己的手,十根手指慢慢松开了,七喜被掐得失去血色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紫痕。拿破仑的喉咙也在“咯咯”地响,似也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他艰难地说:“告诉我,你们的事。”

七喜倚着桌子,喘息着,抬手轻抚着颈上火辣辣的指痕,全身弱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儿。

她冷冷道:“我们?你还记得我们?还记得那场大火?”

 

14 大火烧剩的秘密

在此之前,七喜小姐有很多秘密,拿破仑也有很多秘密。现在,这些秘密都已经不是秘密,因为他们都知道对方是谁,且知根知底。

我们不得不又兜回巴园街18号。

在那场大火烧起来之前,巴园街18号已经发生过不少曲曲折折的故事。这些故事的主角大都是拿破仑,因为他一向喜欢并且做惯了主角。

这个主角心安理得又提心吊胆地享着齐人之福—奇怪的是无论是精怪的七喜还是心细如尘的可乐,都没有发现拿破仑的破绽。也许是因为拿破仑的福气太浅,还没来得及让七喜和可乐上演“二女争夫”的剧情,他就出了大事。

大事一开始也就只是桩小事,小偷小摸的小事。可一件新衣服不小心勾破了个小口子,要是索性一扯,小口子就变成大洞,新衣服就变成破抹布。

我们已经知道,拿破仑在一幢大厦里做保安,那幢大厦密密匝匝芝麻开花般从下至上几十层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公司。有的公司只是挂块牌子里面空空如也,有些公司外貌虽拙却深藏不露。按规定,除特殊情况,保安员不得在公司办公地出现,但那天拿破仑人有三急,恰好保安员专用的卫生间满座,他便上了电梯在任意一层停下解急。沿环形走廊相邻的各家公司大都敞开大门。拿破仑过路时不由自主往里面瞥几眼。这一瞥就瞥出事情来了。一间敞开门的办公室空无一人,离门边不远处的桌上赫然摆放着一个无疑内容丰富的男式手提包,拿破仑心一动,根本没有多想一秒,身子就被吸引过去,手同时作出了惯偷的动作。他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行为果断,干净利落,就像美国电影中某只潜伏已久的猎狗,嗖一声就擒拿了目标。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

其后,拿破仑蹲在厕所里并没有排泄出一点东西,那些东西被一种作案后的亢奋心情硬生生堵回去了。他就那么蹲着,把原封不动的手提包翻来覆去了很久,两腿蹲麻了,几乎光着屁股坐到厕盆里。终于,他颤抖着手打开拉链。这一开,就掉进了潘多拉盒子。手机、现金、信用卡,等等,全是些到了手就很难舍得松开的东西。

开始他还构思着一个追贼的情节然后巧妙地把包送回去。但他的手不太听从脑子的话,擅自把包里能拿走的东西全揣进自己的口袋里,把证件什么的撕碎一拉水箱冲进化粪池。他打开厕所的门,看见镜子里的拿破仑与平日没啥两样。

拿破仑走出洗手间的时候,那间办公室已乱作一团。有人看见穿着保安制服的他还像见了救星一样拉住他向他报案。他听得很仔细,查问得也很仔细。当然什么也没有查出来。只有他知道那只令它的主人失魂落魄的手提包已经空了,正静静地躺在厕所上方的石棉板吊顶内格,等着老鼠把它叼去做个真皮鼠窝。

两天后是公众假日,拿破仑作东请七喜、可乐和比尔到城东海边沙滩野餐。

已是深秋季节,海水变得很冷,戏水的人少了。风飕飕地掠过脸颊,阳光照得人忍不住想欢呼雀跃。

他们便欢呼雀跃,解放了似地在沙滩上奔跑追逐。整个大海仿佛由阳光的一串串银线编织而成,粼粼碧波逐浪涌上滩头,充满激情的节奏,一点也不因季节的更迭而改变,远处层层叠叠的礁石宛如银色锦缎上的斑斑花纹,一切粗糙的东西都被溶化了。他们笑闹着扑倒在沙地上,沙滩柔软而温暖,宛如银白色的皮毛。

七喜和可乐铺开一张预备好的塑料布,四角压上一棒潮润的沙子,然后,摊出带来的食品,相当丰富。

他们吃炸鸡翼炸鸡腿炸麦圈,吃苹果雪梨,当然少不了他们最喜欢的七喜可乐汽水和啤酒。更令人兴奋的是,还有一支拿破仑洋酒。拿破仑告诉他们,因为表现好,他得到了保安员中最高等级的奖金。大家便碰杯,为他骄傲,祝贺他前程似锦。洋酒很辣很呛喉,他们便痛快地咳嗽,问拿破仑买的是不是假酒,又说即使是假酒也当真酒喝。七喜和可乐站在拿破仑左右,她们眼睛和声音里透出的惊叹和欢乐深深触动了他,使他几乎不能自持。

后来,四个人头顶头躺在沙滩上。七喜忽然有感而发:“我们不知道是不是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活下去,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情,生命毫无改变……”

拿破仑说:“没有人会喜欢一生平淡无奇。”他攥起沙子,“我们得有生活的目标。”

七喜问:“如果没有呢?”

拿破仑说:“那就找一个,否则一切都完了。”

比尔听了说:“能有这样的日子,我觉得就挺好。”

沙子从拿破仑的指缝中漏洒出去,“当然比呆在乡下好。我们走出来是个正确的选择,既然来了,如果生活得不好,便又是错误。”他的声音沉缓下来,充满万般无可言喻的感情,“天是所有人的天,地的所有人的地,凭什么让一些人活得脑满肠肥,又让另一些人身无分文。日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有时我们得做不得不做的事情,可都是为了生活。”

可乐欠起身,用手支着腮把视线投向海天交界的地方。海湾里有两艘影影绰绰的船在缓慢地移动,像两只迷途的天真好奇的海狮。拿破仑坐起来,独自喝了一杯酒,走到海水涨潮的边缘,两腿岔开,双手叉腰,做出一个生活统治者的样子。他第一次觉得他们不会懂得他,七喜的思想离他最近,可他认为她也不懂。

拿破仑转回身子,七喜和可乐正跪在沙地上收拾野餐的残局。他看见那两个姣好的背部弧形侧影,以及在艳阳下闪亮的黑发。她们真的可爱极了,如果可能,他真的想让她们都过上好日子。

人如果想用偷窃的方式去攫取生活,生活还给他的一定不是美味。在拿破仑第十二次做贼的时候,手一伸,就被人赃并获。跟很多被捉住的贼子一样,他先是被人同仇敌忾义愤填膺地给肉体上了难忘的一课,然后,头大如斗伤痕累累地被扭送到派出所。

巴园街18号天塌下来一般大乱。谁比谁都急。可乐这才发现七喜急得有点不太对头,七喜也发现可乐急得有点不太对头,比尔说,冷静冷静,最重要的是别让他判刑坐牢。便为拿破仑不被判刑而集思广益,便无暇去深究那种“不太对头”。

拿破仑走出看守所的时候,巴园街18号里的人全都破产了。为了帮拿破仑积极退赃争取宽大处理,七喜、可乐和比尔洗劫了自己所有财产,连平日掉进床垫下的一分钱硬币也被翻找出来。幸亏拿破仑只偷了十二次就被擒,再多两次,他们就赔不起了。他们把拿破仑接回巴园街18号。他们的脸色当然不会好看。他们不是在乎打个跟斗又回到了刚抵达城市时那种一无所有,甚至更加赤贫,他们等着拿破仑的真心忏悔,后悔做过的事情,从此不再做。

大火就是在那天晚上烧起来的。

吃晚饭时,七喜、可乐、比尔大概都觉得有必要对回来以后一声不吭的拿破仑进行再教育,便一人一句。他们那些恨铁不成钢语重心长的话即使局外人听了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可落到拿破仑的耳朵里却像有十只猫爪挠在心尖尖上。他说话了,说出来的却是:“我欠你们的,今后一定还。”

谁都能听出这句话的潜台词:别以为你们帮了我就有资格在我面前喋喋不休。

谁都没有想过要拿破仑还人情还金钱。七喜叭地放下碗筷,大声说:“要还现在还!”

拿破仑也不吃了,这顿饭本来就吃得窝囊,在看守所是犯人,回到家也被几个法官似的同伴审个没有完。他看着七喜他们,说:“如果你们自以为是我的救命恩人,就尽管指手划脚吧!”

他们都愣怔了,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是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在他那好看的躯壳里藏着的那份野心不仅比他做出来的事丑恶,也比他们想象的冷酷无情。

七喜的手扬了起来,声音震惊四座地落在拿破仑的脸上,拿破仑抚抚灼热的指印,突然狂笑不已,手一掀,水果箱拼制的饭桌哗啦啦就塌了。

轮子转起来了就根本不会返回,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样的。七喜尖叫着扑向拿破仑,是爱是恨?谁分得清?不爱就是恨,爱极了也会变成恨,爱恨之间,本来只是一线之差。

可乐和比尔先是冷眼旁观,后来见两个人似是打疯了,又赶紧上前去扯。没有人还记起近旁的煤气炉正烧着开水,几个人推推揉揉秋风扫落叶一样碰翻触及的所有东西,扯断的晾衣绳上一件干透的衣服悄然落在水锅上,火苗试探地舔了几下之后贪婪地裹住衣衫,解除了束缚似的欢快地寻找去路。待几个头脑冲动纠缠一起的人闻到空中弥漫的烟味松开彼此的手时,屋里已经一片耀眼的红光。

“快走!”可怕的表情出现在拿破仑脸上,他第一个冲到门边。

短暂的惊慌失措之后,七喜、可乐和比尔都没有像拿破仑那般机敏地逃离危险。这屋子里没有一丁点贵重的东西值得他们抢救,他们想到的是一种严重的后果,那就是如果火从门窗或屋顶窜出去的话,这条紧密相守的老街屋将连成一条火河。最临危不惧头脑清醒的是比尔,他跳起来就扑向最初的火源,吸进肺里的浓烟呛得他险些憋死,他摸索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煤气阀,伸出手去,立即听见皮肉烧糊的嘶嘶响,他狠命一旋,关上了。七喜和可乐在水龙头前忙乱着,泼出的好像不是水而是油,越压火头越大,整间屋子变成一个烤化了的炉子。热浪灼着站在门口的拿破仑的皮肤,他大喊:“危险啊!快走!”

“快打119!”

街上已荡起一片杂乱的呼声。

拿破仑怔了怔,飞奔向公共电话亭。

待他返回,已不能再走近巴园街18号了。他听见一声爆响,一阵玻璃震碎落地的声音之后,又一团明火跃出黑暗,一条烈焰滚滚的火河在流动,猩红的火星像鲜血四下飞溅。

这一夜比拿破仑呆在看守所所有的夜加起来都长,老屋旧区街面窄,消防车笨重的身子费了好大劲才挤进来。足足3个小时以后,火势才慢慢被打压下来。夜深了,断了电的废墟上除了剌鼻的烟尘,还飘着烧毁了家园的人们如诉如泣的天问。

天亮后,在火场边猫了通宵的拿破仑在余温未尽的巴园街18号遗址上寻找,他什么都没有找到,所有的一切都埋葬在一层薄薄的火炭灰中。

听说死了几个人,就知道七喜、可乐和比尔扔下他一人结伴去了。

从此,这个城市就没有人知道他的历史了。拿破仑也哭过,也痛苦过,但他想,就剩下他了,他得活出四个人的份量。

绝对不是完美的开始,但他的前面仍有整整一生,情况只能变好。他以为他办到了,直至他遇到七喜小姐,不,是本名菜花的七喜。

 

餐桌上的红烛烧到尽头了,在力竭而尽的最后弱光中,拿破仑竟清晰地看到七喜脸上的皱纹,因悲苦哀痛仇恨而生的皱纹,比刀刻的还深还重。

七喜缓缓站起来,面对着拿破仑。

两个人就这么相峙着,听着烛火不甘心地叹息着熄灭。

天地之间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七喜忽然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15 复活

死人复活了。

这是件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除非这个人根本没有死,要不然,每个死去的人都活转过来,这个世界岂不大乱?

现在拿破仑的世界就大乱了。幸亏,乱的只是他一个人的世界,自始至终,他们又没有告诉他他们死了,是他自己认定他们已经死了,并自作主张把他们分别装进空汽水啤酒罐里。

既然七喜小姐能复活成七喜,为什么可乐和比尔就不能复活呢?

七喜带拿破仑去的地方是一间处于城市旮旯地的小卖铺。大家不用猜也已经知道经营这家小店铺的就是脸上有难看疤痕的可乐和瘸了腿的比尔。他们结成了夫妻,他们有一个儿子。

雨歇了一阵又落下。七喜浑身水淋淋地闯进正要关铺的可乐家。可乐一见她的模样,立即拿出一条毛巾:“擦擦,不然会感冒的。”

七喜没有接过毛巾,她把身子侧开让出一线,可乐便发现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可乐笑问:“是你的那一位吗?”迎上去,“请进来坐,屋子狭窄,别笑话。”

那人本来处于阴影之中,踏前一步,整个人便暴露在灯光下了。

可乐的身子微微颤动一下,并没有过激反应,只是轻轻地问道:“是你?”

拿破仑看到的是这么一个女人:齐肩长的黑发,没有附加任何夹子之类的东西,自然而然垂在鬓间和颈子上,她的容颜有了很大的改变,脸上的疤痕让拿破仑倒吸一口凉气。她眼里的光亮变成一种梦幻的、忧郁的温柔,苍白的脸色很苦痛地暗示出从她的心境深处生长着的特别感情。

拿破仑不说话,因为他根本说不出话来。

比尔在忙碌着什么,听到声响,一瘸一瘸走过来,看了一眼来者,竟然只是淡淡地说了声:“啊,来了?”仿佛很早以前就知道他会来似的。

拿破仑渐渐恢复了意识,他一看见可乐和比尔,被七喜引发出的那种痛苦就完全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种愤怒。他的脑子在咆哮不停,说不出话则已,一开口,便如同一柄喷火的机关枪扫向众人:“你们都没有死!你们都还活着!既然你们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人类有种原始的弱点,就是自己做错了事,非但没有丝毫愧疚之心,反而喜欢把错误发生的原因归咎到别人身上,觉得是别人害苦了他,就要报复别人以保护自己、解脱自己。自私自利这一关,有时连圣贤仙佛都难以勘破,何况是凡人,何况是拿破仑这种人。

可乐一点都没有为之所动,她平静地说:“你怎么能怪我们呢?”

她说的是“我们”,表示她和比尔是站在七喜这一边的,仿佛他们本来就是同谋,尽管她一点也不知道七喜到底做了些什么。她的平静叫拿破仑无所适从,就像子弹一下子全部射光了一样。他不能冲着可乐咆哮,可乐一向如鸽子般温顺驯良,她的爱从来不是炽烈的,她的愤怒也从来不是狂暴的。她柔和的声音和深思的表情有效地软化了形势。

屋子里的气氛像台风过后还在起伏喘息的海洋一般,为了磨蚀这一刻的沉默,可乐伸手抱起被吵醒的孩子。

孩子滴溜溜地转着黑亮的圆眼睛好奇地看着陌生的来客。来他家的客人很少,只要来了人,就对他很好,比如七喜阿姨。他想这个客人也是一样的。他冲着拿破仑咧开嘴很热情地笑,在他欢迎的目光下,拿破仑忽然希望自己变成一只蜗牛,能缩进壳子里去。孩子越盯着他看,他越缩越远,使天真的孩子不得不怀疑自己的感觉,迷惑地看着自己的爸爸妈妈。

只要孩子跟拿破仑站在一起,不用太细心也很容易发现,这个孩子的脸部特征一点都不像他的爸爸比尔反跟拿破仑如出一辙,那高眉棱,略显尖翘的鼻子以及薄削的双唇。拿破仑自然也缓过劲来意识到了什么,他在孩子的注视下不由自主收缩的身子向前伸了伸,问:“这孩子……”

可乐很快地回答:“这是我和比尔的孩子,我们结婚了。”同时把孩子搂得紧紧的。

拿破仑像捡到一把锐利的武器,有了反攻的可能:“他是我的……”

可乐闪电般打断他:“他不认识你,他永远都不会认识你,他与你无关,永远都与你无关。”

七喜一步窜上来,与可乐并肩而立,一手扶着孩子,厉声道:“如果你骚扰他,你的惩罚将永无终结!”

可乐看着七喜,就像在看着一个被自己宠坏了的孩子一样,虽然有点生气,却还是充满怜惜。拿破仑根本不应该在这里出现,他们早忘了他。

拿破仑阴碜碜地转向比尔,嘶哑着嗓子问:“你不在乎吗?”

比尔鄙视地望着他,坦然地说:“在乎什么?”

真的,没有什么值得比尔在乎的,除了可乐和孩子。他一点也不在乎眼前这个男人,虽然看上去他比自己漂亮有力。他只是心疼可乐,七喜把拿破仑领到这来会勾起可乐心底最痛苦的回忆,原本那痛苦已经随风而散,现在又聚拢了,像一座山压了下来。

那场大火之后,七喜、可乐和比尔都被送进了医院。在医院的病床上,七喜和可乐同时听到医生好心的祝贺,她们和肚子里的孩子都安然无恙,两人不可避免地知道了两条小生命拥有同一个父亲。七喜躺在病床上几天几夜不吃东西,嘴唇咬破了好几处。起床后,走出外科病房径直上了楼上的妇产科。他们三个人当中,火灾中受伤最轻的是七喜,在一根燃烧着的横梁打下来的刹那,是比尔扑上去把她按倒在自己身下的,为此,比尔断了一条腿。可乐严重烧伤,脸上身上缠满了白纱布,她不可能跟七喜一样走进妇产科,任何一个医生都没有胆量为她中止娠孕。那个小生命就在她的体内吸吮着她的精血茁壮成长。

他们最大困境不在这,而是没有钱。没有钱,医院停了药,只是不忍赶他们出去。七喜从妇产科下来以后,在他们身边呆坐了好久,什么都没有说就走了。过了几天,医院开始恢复给比尔和可乐用药,说有人付过医药费了。他们不知道七喜从哪弄来的钱,又是怎么弄来的。问她,她扭开头不答。问急了,七喜一双冰冷冷的眼睛就红了,拉住他们的手问:“我们是亲人,对不对?”

可乐和比尔便说不出话来了,也用不着再说什么。

“亲人”,这两个字多么简单,却又多么高贵。有亲人相互支撑,就能活下去。

我们的确是亲人。这已经足够,只要真正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就什么都不必说。

出院后,七喜没有再跟他们住在一起。比尔则一直伴着可乐,一直没有停止过向可乐求婚。他一有空就对可乐说:“嫁给我,这样你就安全了,就不用担心了,我会照顾你和孩子,你和我一起会好的。”他一向羞涩,不懂如何表达感情,他是这么想的,也便这么说出来,反反复复就这么几句。可乐摇头,他便惶惶然,以为配不上可乐。

可乐一次又一次地感动,她不可能不被这种忠实无私所感动。但她总是想都不想便回绝:“不,我不能嫁给你,我不能要你娶这么一个又丑又失贞的女人做妻子和养大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这对你不公平,你不必这么做!”

可乐不想弄懂比尔究竟是出于真实的感情还是出于真正的同情而这么待她,总之,她不能让比尔去承担不属于他的责任。

直到她生孩子。

她难产,孩子横胳膊横腿硬是赖在母腹内死活不肯走出这个世界,比尔像最好的丈夫和最好的父亲一直守在产房外。可乐的手术单上,签着比尔的名字,以丈夫的名义。从前,在四个人当中,他永远都是配角,现在,他知道自己应该争取什么,他找回了自己的位置。

后来,医生和护士都对可乐说:“你有个好老公,你一定很幸福。”

做了母亲的可乐已不那么固执,她乐意孩子叫比尔爸爸。从比尔身上,她看到了一颗比许多男人所具备的品质好得多的心,金子般的心。好东西往往埋没在地底下,当野草蔓生之时更覆盖住它而不被人注意,但是,既已证明是一块肥沃的土地,既是一粒好种子,在另一种情形下,就会蓬勃而出,就会有丰富的收成。可乐嫁给了比尔,他们生活得很幸福。没有人能破坏这种幸福,拿破仑更不能。

拿破仑显然看出比尔真的不在乎,他的脸变得像石头一样了。

七喜横在他们中间,她一直仔细地看着拿破仑的动作及心理反应,最后,她笑了,那是一种彻底胜利的笑。

她对拿破仑说:“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的。”

由于七喜的良心很平静,便体验出某种满足和优越感。是的,拿破仑已失去了他能失去的一切东西。侮辱一个已经败在手下的人固然有点冷血,但她不想失去这个猛刺的机会。拿破仑软弱的时候正是她尝到冤冤相报的愉快滋味的时刻。

她继续说:“知道你为什么认不出我吗?当然,我的鼻梁里多了一截牛骨头,我的下颌磨窄了一寸,还有我的眼、我的眉都修整过,可这都不是你认不出我的原因,你一直有怀疑的对不对?你认不出我,是因为你情愿相信我已经死了,情愿相信我是那个什么大人物的女儿。你本来不会那么轻易入彀的,你太精明了。你在证券公司签作透支用的‘借款合同’和填交给证券公司的空白卖出单时,曾经想退缩的,对不对?如果你放弃,我也不敢强逼你,因为太过心急会令你产生怀疑,会引起你的警惕,我就会前功尽弃。但是你签了,你相信的不是我,而是钱。你利令智昏,你舍不得有钱不赚,是你自己毁了自己。不过,实话跟你说,就算你这回逃脱了,也还有下一次,你注定要被打回原形,只是我得多花点劲。别以为我真的有那么大的本事看通看透股市,我的确做足功课,但没有想到股市真懂我的心事似的,该涨的时候涨,该吃掉你的时候就一个大浪打过来,连我都感到惊奇。你明白什么叫天意吗?这就是天意。天意是无法操纵的,无论你,还是我。”

拿破仑不仅脸变成了石头,全身也变成了石头。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抬起头,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眼睛却充满一种垂死野兽面对猎人的愤怒和哀恸。不,他还有点不明白,他的舌头硬得像板结的水泥,说出的话含混不清:“那两个男人是谁?那‘第一次’是怎么回事?”

七喜的嘴角噙起一抹森寒:“那两个男人是我的嫖客,他们很乐意客串,说你钻裤裆的样子很可爱,我也深有同感。至于那‘第一次’,见鬼的第一次!你难道没听说美容院有种两千块钱的修补术?想要多少‘第一次’都行。这么孤陋寡闻,如何捞世界?”

“你的钱……你不是很爱钱的吗?值得为我倾家荡产吗?”

“钱?钱对我有什么用?再说,我不陪葬你肯往下跳吗?我用那些钱为你掘坟墓,花得其所,太值了!”七喜再次回顾起她为拿破仑所花的一切,她的报复经过了一个漫长的酝酿过程,但,它是值得的。

拿破仑的眼睛满布血丝脸上却白如灰墙,“你好……毒!你找人侮辱我,又毁了我,”他的声音像狼在嗥:“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七喜勉强冷笑道:“现在你跟死有什么区别?”

拿破仑已不像个人而像个东西—一个会被打碎而且已被打碎的东西。

七喜意犹未尽,说:“我要是你,会欢欢喜喜下地狱的。”

可乐流泪了,为拿破仑,也为七喜。人有时会怜悯那些对自己或者对别人都没有一点怜悯感觉的人。她对七喜说:“你原本不必这么对他的。”

怀里的孩子给可乐擦眼泪,说:“妈妈不哭,宝宝听话。”

拿破仑听见了孩子的声音,他看看孩子,发出低低的呻吟,似乎沉入认命的痛楚深渊。他该走了,就像切掉他们身上的癌细胞一样。

看着拿破仑的背影,孩子问比尔:“爸爸,那个人是谁?”

“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比尔明白总有一天他会跟儿子说清楚的。

孩子早已看出这个人不受父母的欢迎,更不受七喜阿姨的欢迎。他滑下可乐的怀抱,拿起心爱的毛毛狗,追上去,拉拉拿破仑的裤管,说:“叔叔,没有人跟你玩,是吧?别难过,我送这个公仔给你,它会陪你的。”

没有人阻止孩子。

 

未完待续

半年后,拿破仑进了监狱。他的大老板告了他,以侵犯财产罪被判5年有期徒刑。

关于七喜,则有了许多传说,有人说她傍上了一个泥腿子大亨,有人说她嫁给洋鬼子西去美国了,也有人说她回到山沟沟嫁给了一个老实巴脚的农民,天天耕田喂猪。

至于可乐和比尔,还在城里实实在在地生活着。他们的儿子明年就上一年级了,他将是这个城市土生土长的新一代。尽管他没有这个城市的户口。

拿破仑的刑期不长,出来的时候尚且年轻。他会去找七喜么?他能找到她么?如果他要找,又真的找到了,会发生什么?因为他们之间错综纠缠的恩怨情仇还在,他们之间的结,要是自己不想解,是任何人都解不开的。

那是另一个故事了,没有谁能准确预测未来。

未来总是新鲜的。毕竟,有未来,就比以前多了一种人生。

 

1999.3